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作者:青猫团   文案:   1.昔日道门天才萧倚鹤,一朝入魔,欺师灭祖,罄竹难书。终被其一手养大、正义凛然的师弟薛玄微一剑穿心,为民除害。   七十年后,萧倚鹤借尸还魂,重生在一个瞎眼小草包身上。   小草包没爹没娘,身娇貌美,但身体不好,被人断言活不过30岁。   除非……他找人双修成亲。   2.望着这满世界不是自己大侄子就是自己大外甥的道门……   萧倚鹤要脸,不想坑害小辈,遂拔腿逃婚——   不料婚没逃成,反被人从婚筵上一掌拍晕打包掳走。而抢亲的人正是当年手刃他的死对头,师弟薛玄微。   3.   不出一日,流言四起:道门魁首薛宗主,丧尽天良,为老不尊,光天化日,夺人之妻!   而被死对头抢回去的萧倚鹤,只好夹着尾巴苟活,没想到……师弟好像有点不对劲?   -   上辈子对他深恶痛绝的师弟,如今却将他堵在墙边:——师兄,不要再离开我了   萧倚鹤:???   -   4.   关于太初剑宗宗主薛玄微的流言,一向很多,譬如:   -他之所以一把年纪不找道侣,其实是心中有个白月光,可惜白月光英年早婚,他只能默默守护。   -结合上条,他求而不得,多年后终于变.态了,大婚当日当众强抢了白月光的小儿媳,据为己有,以行报复。   结果阴沟里翻船,被人家身娇貌美的小儿媳迷昏了头,要风给风要雨给雨,还甘愿做人家鼎炉。   5.   后来有一天,萧倚鹤想起了一件震惊他祖宗十八代的事。   他上辈子和薛玄微……睡过,还不止一次。   -------   薛玄微:双修成亲?来吧师兄,别客气,我可以。   萧倚鹤:对不起,我不可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温馨提示】:   1.满级大佬建号重来|前期体弱后期武力值up受(萧倚鹤)vs道门真君剑修闷骚深情攻(薛玄微),he   2.攻受前世是师兄弟关系,我不管,就是年下。   3.偏剧情,瞎编乱造满嘴胡说讲故事勿深究系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倚鹤,薛玄微 ┃ 配角:朝闻道,南荣恪,朝惜之,宁无致 ┃ 其它:预收《和摄政王春风一度后》甜饼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师兄和我睡过 立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第1章 重生逃婚 你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还迫人……   滴答,滴答。   滚热的鲜血顺着刺透肩头的利刃,一点一点地洒落在花叶上。   从嘴角流出的血染红了衣缘发梢,萧倚鹤喘息急-促,顺着胸口篆着“寸心不昧”的剑柄向上看去。   薛玄微居高临下,面若冰霜:“你就这么想杀我?”   萧倚鹤笑道:“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不差你一个……剑神山这么冷清,要不你行行好,下去陪陪师尊?”   薛玄微眉心一拧:“萧倚鹤!”   下一刻,埋留在萧倚鹤体内的磅礴剑意霎时发作,如上百道惊雷,直接震碎了他的心脏与灵元——鲜血喷涌而出。   萧倚鹤伸手,什么也没抓住,颓然倒地,意识无力地向黑暗中坠去。   ……   又七十年。   秋日,七月廿八。   清风疏朗,卷起层层赤纱,一群伶俐道童手捧喜烛,位列于两旁,喜气盈盈地迎往宾客。   今日是追月山庄大喜的日子,而后山却一片愁云密布。   一群人正围在喜房中来回踱步,望着床上一身喜服的少年。瞧着模样倒是清秀漂亮,可惜他正陷入昏迷,面色苍白,嘴边尚有未擦净的血迹。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众师兄立刻惊喜地簇拥上去。   “——宋师弟醒了!”“阿遥,可吓坏我们了!”   周围的呼喊声将萧倚鹤从黑甜的沉睡中拉扯出来,他许久没听到过这样清晰鲜活的声音,一时间觉得刺耳,不禁皱起眉头。   耳边乱哄哄的,他头疼欲裂,只好将意识慢慢聚拢。   睁开眼睛,第一个感觉是光芒刺眼,头顶殷红如火,身边人影憧憧,可是什么也看不清,仿佛眼前遮挡了一层厚翳。   有人扑上来握住他的手,痛心疾首道:“阿遥!大婚当前,怎能做这样的傻事啊!”   萧倚鹤一脸茫然:大婚?我不是死了吗?   一张嘴,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冒上一股新鲜的铁锈味。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试剑崖上,临死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一时思绪剧烈,突然翻身起来,趴在床边干呕了几声:“咳、咳……”   一盏温茶递到了嘴边,萧倚鹤本能地吞咽了几口,但喉咙的刺痛仍令人难以忽视。   有人伸手将枕头垫在他的背后,拍着他的背,唉声叹气。   “宋师弟,我们知道你钟情于剑宗宗主,可是宗主他一心向剑,无心风月。俗话说的好啊,莫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师弟大好年华,放眼众林,这俊美才子也是数不胜数的,你看这位南荣小公子,就很是一表人才……你就算不愿意与他结亲,也断不可自伤自残啊……”   萧倚鹤腾得坐起,惊道:“结亲?”   谁如此胆大包天,敢跟本山主结亲?!   众师兄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按住,生怕他听见“结亲”二字就又犯起病来大吵大闹,赶忙换一种说法:“这这、这虽说是结亲,却也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好好生活,这感情嘛,说不定熟悉以后就有了。”   “师弟啊,你或许是眼神不太好,看不清我们少庄主的模样。我且给你画下来,你再仔细看看!”一位师兄抄起纸笔,边说边画,“你看一眼,比之剑宗宗主也不差的!”   “对对对,不差的不差的。”   萧倚鹤:“……”   在他奋笔疾画的时候,萧倚鹤搜刮着原身的记忆,又左一句、右一句的,从各位喋喋不休关心他“人生大事”的师兄们嘴里听着,终于拼凑出了当下的状况。   这具身体名为“宋遥”。   原是一小宗门派“无相山”的孤子。其父母在一场妖祸中为保全族人,力竭而死,唯有年幼的他侥幸存活。若非巡山弟子眼尖,将他发现并带回太初剑宗中,这无辜的孩子险些就要冻死在大雪天里了。   但宋遥天生目疾,资质平庸,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十数年来修行进益凄惨。   然而因为父辈的关系,他从小就与“追月山庄”少主南荣恪有一段婚约。他本来并不排斥这桩婚事,毕竟他修为如此低劣,能在道侣家坐吃山空,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可是两年前,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   他春心萌动了。   可更糟糕的是,他情窦错投,心仪之人乃是道门里出了名的煞神,那位高不可攀的太初剑宗宗主——虽然他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   云泥之别莫过于此,这是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   今日,诸位师兄们欢欢喜喜地参加合籍典礼,却不知两年过去了,宋遥依旧无法接受“新郎不是心上人”这个事实。   就刚好撞见脾气绵软的小师弟正举刀自残,被众喜仆惊叫拉扯着的慌乱场面。   众人强行拉开宋遥,谁知他心中大恸,竟吐出一口鲜血,当即昏死过去。   随后再醒过来的,就已经是萧倚鹤了。   萧倚鹤捧着师兄们画好的“南荣公子像”,鼻子快啄到纸面上去了,才勉强看清自己这位便宜道侣的尊容。心下第一个想法是:好家伙,可真像他爹!   说起他爹南荣麒,那还真不是外人。堕魔之前他是剑神山首徒,南荣麒是追月山庄少主,两人年轻气盛,没少在一块横行霸道。   有句话形容他俩倒是再合适不过了,叫:有福我享,有难对方当。   没想到今日重活一次,结亲对象竟然是他素未谋面的亲侄儿,真是令人唏嘘。   察觉到诸位师兄的殷切关怀,萧倚鹤默默地放下了画像,抚了抚由于魂魄不稳而气血翻涌的胸口,悲切地咳了两声,十分真诚。   以原身的语气轻声道:“师兄们,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只是一时魔怔,现在都想通了,以后不会再行此傻事……”   萧倚鹤抱着被子蹲坐在床上,缩成单薄一团,面色凄惨,眼尾通红,连睫毛都打着颤,看着又可怜又心疼。   众师兄恨不得当下就手撕婚约,好将他捧回院子里安安稳稳地养一辈子。   可是大家心知肚明,知道这孩子体质特殊,身上宿疾难解,唯有道侣双修的灵气滋养,才能堪保性命,否则不出三十年必灵元衰竭而亡。   大家将他安抚好,又喂他吃了药,看他睡下,这才忧心忡忡地阖门离开:“阿遥,你好好休息,不要再乱想了。”   嘴上说着,手里却戒备地拎走了他的喜靴。   “……”萧倚鹤微笑,柔弱地点头,“嗯。”   待人一走,他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看着头顶的喜帐出神。翻了个身,他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爱啃窝边嫩草,更何况是亲侄儿这口。   先不提薛玄微那崽子要是发现他没死干净,会不会杀过来。   只说日后南荣麒得知他的身份,知晓儿子与他同塌而眠,自己还曾一口一个慈爱的“好儿媳”,只怕能给自己全家恶心死。   都用不着等薛玄微出手了,南荣门主就能先将他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不如先下手为强,把这婚逃了再说。   事不宜迟,想及此萧倚鹤再也坐不住了,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   趁门口看守的喜仆打盹之际,推开侧面小窗,干净利落地翻了出去,顺着屋后的羊肠小道,一溜烟儿地钻进了寂静无人的密林。   他将发簪累赘尽数扯下,正欲丢弃,又担忧被人捡着发现自己的踪迹,便又讪讪地踹回了袖子里。   边跑边唾弃:“几十年不见,这南荣麒的地盘怎的越发大了!”   萧倚鹤瞪着睁眼瞎,呼哧呼哧跑了没多远,五脏丝丝地疼,便听背后熙熙攘攘。   他寒毛乍起,这么快有人追来了。   领头的也一袭红衣,赫然是他那便宜小道侣,正手持一把似银非银的长弓,弹弦掣箭,数支并发。   “——宋遥!哪里跑!”   萧倚鹤视物不行,耳朵却灵敏很多。闻及破风箭鸣,抬脚一让,数支箭羽刺入地心,他嗬道:“好家伙,这是追人成亲还是杀人灭口!”   其他弟子们见那箭势如破竹,慌张大喊:“少主!那是您道侣,不是妖魔!箭不长眼,您小心点啊!”   南荣恪长嗤一鼻:“废话那么多,抓到人不就行了!”   说罢提气登上枝头,数息之间已消失在众弟子视线中。   萧倚鹤偏头躲过数道罡风,头也不回地喊:“大侄……少主!我瞧你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还迫人成亲啊,传出去对你们追月山庄声名不好啊!”   南荣恪又搭弓上箭:“你以为我愿意结?我都没说什么,你竟跑了!”   萧倚鹤迎风拍掌:“那太好了,不如我们就此和解,咱们今天就把婚约解除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以后抬头撞见了也权当不认识……怎么样!”   “你……”南荣恪正要说什么,突然看到前方枫亭,立刻压低声音,“回来,别再往前了!”   “啊?你说什么?”   山径突然变化,萧倚鹤只顾着与南荣恪对喊,脚下原本还是松软泥土,现在不知铺了什么东西,他光裸的脚心一踩上去,登时钻心一痛。   “嗖——”南荣恪焦急之下又出一箭拦他脚步。   萧倚鹤忍痛跑出百十步,膝盖疼得一软,哪还能躲得了射来的长箭,便被那支金光烁烁的箭羽刺透红袖。   “嘣”得一声。   将他连人带袖钉在了面前的一棵巨树上,震下满头满脸的乱叶。   萧倚鹤撞了一头包,气喘吁吁地侧回身子,跑得肺疼干呕,他摘下肩上的树叶,贴在眼前看了看,才发现是几片红枫。   心中骂道,怪不得如此脚疼,南荣麒那厮当年为了风雅好看,在十里红林里洒满了雪白的鹅卵石!   他将枫叶往地上一扔,捂着胸口:“南荣……公子,你这就太不对了。你应当是个好人,可你明知我心中有爱慕之人,却还强人为妻,实乃不义之举!”   南荣恪:“……”   不错,我的确是个好人,可倘若你再不住嘴,你是不是个活人可就说不准了。   萧倚鹤调整了下心态,深刻体会了一下“宋遥”的心情,收拾起七零八落的伤感,艰难地道:“南荣公子,我并非恶意毁约,乃是心中已有所属,难以忘怀。想当年,我见到宗主的第一眼,就被他的、他的……”   原身的记忆凌乱破散,他实在不知这位宗主的真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夸,最后道:“——威武英俊,所征服了。每每想到宗主的英姿,我就心醉神飞、心神荡漾,难以自拔。”   继而以灵力浮出一脸“羞红”:“我生是他的人,死也做他的鬼。”   南荣恪正欲将他嘴给封上,却觉脚下一重,喉间一涩,似被人下了定身定言咒。   紧接着半片鸦青色道袍映入眼帘,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出来了,但已然来不及堵上某人的嘴。   他心如死灰:好的,你如愿了,你马上就可以做他的鬼了。   “……我自知渺小,这辈子宗主都不会看我一眼。”   南荣恪瞄了一眼:不,他已经在看你了。   萧倚鹤努力回忆曾经看过的一些煽-情话本,声情并茂、添油加醋地高声胡言:“如果有下辈子,我愿化作宗主殿外的一抹云,只要宗主推开窗,就能看见我。”   说到动情处,眼角自然地留下一滴泪,他抹一抹:“能为宗主遮上一时半刻的阳,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了。为此,我死而无憾。所以,我真的不能同你结亲……”   南荣恪已经放弃挣扎,他感到呼吸不太顺畅:谢谢你,希望下辈子我也能同你一样幸福。   “扑棱——”   一团雪白的东西落到萧倚鹤脚边,亲昵地蹭着他的腿。萧倚鹤吓了一跳,他看不清这是个什么东西,正要抬脚躲开。   风中隐约传来清静道香的味道,和熟悉至极的阵阵剑鸣。   一道霜雪般冰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团圆,回来。”   名为“团圆”的灵鹤轻唳一声,又蹭了蹭萧倚鹤的手,才不情不愿地转回了主人身边。   那人缓缓行来,站定在他身前,深色袍裾迎风翻扬,身影萧寒。   萧倚鹤耳朵里哄的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第2章 逃婚失败 堂堂宗主,夺人之妻   薛玄微?!   还没想明白薛玄微怎么会在这里,南荣恪身上定身咒被解,猛地踉跄一步,当即敛容屈膝,拜道:“晚辈见过薛宗主。”   他瞪了正在发傻的宋遥一眼,低声道:“还不过来拜见你们剑宗宗主!”   “……”   萧倚鹤瞳孔震颤,他怎么会是太初剑宗的宗主?   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谁能想到原主爱慕之人就是薛玄微啊!   萧倚鹤指尖冰凉。   心脏与灵元被剑意震碎的剧痛仿佛就在昨天,现在想起薛玄微拽着他的领子,将他从血泊中提起的凶戾表情,都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作为一个罄竹难书的魔头,重生后还没得意一个时辰,还没来及去祸害世界,就直接撞进当年手刃他的死对头手里。   ……心情有点复杂。   萧倚鹤追悔莫及,恨不得时光倒流,他保管老老实实躺回喜房,遮上盖头立刻马上成亲。   还逃婚,逃什么婚啊,这是命都要逃没了!   更别提他刚才口出狂语,言行放浪。   这叫什么?这叫在薛玄微的爆点上反复横踩。   ——我命休矣。   萧倚鹤心中狂风乱作,条件反射就往下出溜,直到被钉在树上的衣袖刺啦一声,他才惊醒:“……宗、宗主。”   “寸心不昧”嗡鸣不减,薛玄微神色冷肃,那视线自上而下如刀似斧,一层层地剐下来,似乎能劈开人心底的最深处,将他的魂魄撕扯出来。   南荣恪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宋遥,微微挪动,以年轻身躯将他挡住了半扇,口不择言:“薛宗主,宋遥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   薛玄微眯起眼睛,缓缓道:“意乱情迷?”   “……”   薛宗主孤高清冷,是天外谪仙,也许“意乱情迷”四个字都是对他的折辱,南荣恪意识到自己错言,硬着头皮道:“不是这个意思!薛宗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就将他带回去重重责罚!”   他收回射中宋遥衣袖的羽箭,揪着他的领子正要跑。   只听薛宗主道:“站住。”   声音沉冷而不容置喙。   南荣恪闭上了眼睛,老老实实地跪了回去,心道这是你自己招惹来的,你自求多福罢!   萧倚鹤低着头,后颈的寒毛直立。   直到寸心不昧的剑鞘冰冰凉凉地抵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将头抬起,他也没有想出究竟哪种死法会更自在一些。   薛玄微见他瞳色混沌,皱眉:“你看不见?”   萧倚鹤脊背僵直:“禀宗主……弟子天生目疾,仅能模糊看到一些轮廓。”   薛玄微没说话,过了会才缓缓道:“口出妄言,是何罪过,该领何罚?”   萧倚鹤一脸茫然:“……啊?”   在不远处枫亭中看戏饮酒的南荣麒见状不对,出声提醒道:“薛宗主,这不是你们太初剑宗!今日过后,他也不再是你剑宗之人。”   “今日过后……”薛玄微紧紧盯着面前喜服凌乱的宋遥,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墨发披散,趾缝间尽是泥土碎叶。   他波澜不惊地攥住了宋遥的手腕:“那今日,他依然算得。”   南荣麒不悦:“薛宗主,万象殿的合籍仪典马上就要开始,今天你是贵宾。该让孩子们去更衣准备了——恪儿,将他带走。”   南荣恪闻言乖乖地牵起宋遥的胳膊,却不料拉了两下,没拉动,又拉两下,这人反而向反方向跌了过去。   “……”   萧倚鹤被两个人来回拉扯,胳膊要扯断之时,终究是薛宗主蛮力大些,将他一把拎了过去。踉跄两步,一头撞进了薛玄微的胸膛。   他脑门一震,心道这玩意有这么硬吗……   南荣恪为难地看了看他爹,这怎么办,难道叫我伸手去薛宗主怀里扯人吗?   我不敢,我的手还想要。   南荣麒的怒气寸寸变强,而薛玄微攥他手腕的力气也重得离谱。   这怎么还抢起来了。   萧倚鹤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有一个念头,今天这亲若是不结,怕不是要栽在这姓薛的小兔崽子手里!   “薛宗主,我……我真的该去成亲了。”他伸手去抓救命稻草,指望他的好道侣能救他于水火。   谁知道侣没等来,只听见薛玄微沉声道:“口出妄言,衣冠不整,当罚三个月禁闭。”   萧倚鹤:“…………”   南荣麒:“你非要在我儿大喜的日子,给你这素未谋面的弟子立规矩?”   周围红林被乱风搅弄得飒飒作响,南荣恪和“宋遥”两个小辈大气不敢出一个,同病相怜地变作夹心鹌鹑,呆愣地咽着唾沫。   南荣恪一副看红颜祸水的表情。   可不管谁看他,他都低头看着自己脚指头。   薛玄微目光深处浮出一种难得一见的阴鸷,仿佛今天此事非如此不可,谁也拦不住。   “不错。”他道。   “薛玄微!”一息之间,南荣麒已至薛宗主身后,抬手一招,一柄乌色长剑飞入手中,流散剑气鼓动得十里红林碎叶翻飞。   那是他的剑,名为“乌有”,他还有一把弓,取名“子虚”。   萧倚鹤心中讪讪,何至于此啊……   薛玄微问:“你要动剑?”   南荣麒沉默了。   薛玄微是剑神山后人,当初试剑崖上,他手刃师兄萧倚鹤,又一把火烧了“天下第一山”剑神山以后,剑之一道上,他再无阻碍。   没了萧倚鹤,“剑道第一人”的美誉自然非他莫属。   论剑,他当然比不过薛玄微的“寸心不昧”,这是不争的事实。   南荣麒心有不甘,却也只得压下剑光,忍住脾气:“今天是我追月山庄大喜的日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不如直言?”   萧倚鹤正不动声色地往南荣恪背后藏,突然后领被人提起,被薛玄微拎小鸡儿似的拽回身边。   “我门下弟子,学规矩不精,自然是带回去重新学。”   萧倚鹤欲哭无泪:“我先成亲,成完亲我就把门一关,自我反省,谁也不见,行不行?”   “不可。”“不妥!”两人异口同声。   萧倚鹤:“……”   “这孩子胎有宿疾,体质特殊,唯有双修方能保一世无疾无忧,你又何苦为难小辈?”南荣麒脱口而出,“他马上就要十八了,你不让他与恪儿双修,难道要叫他死?”   萧倚鹤的动作顿时僵住:“等等!”   众人看向他。   萧倚鹤愕然:“谁能与我说说,什么叫只能双……双修?”   南荣麒顿了顿,一阵沉默后,慈爱地道:“你听错了,好孩子,我说的是修炼,指恪儿来教你密不外传的修炼大法。”   南荣恪不太情愿的样子:“爹……”   南荣麒:“住口!”   萧倚鹤:“……”您看我像是个傻子吗,南荣门主。   萧倚鹤一脸的如遭雷殛,正要说话,突然后颈一疼。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眼皮就沉重起来。   他懵得晕头转向,仓促见只瞥见了薛玄微那张面目模糊的身影,和一只朝他抓过来的手,才苏醒没多久的意识就黑沉了下去。   “太初剑宗亦有办法为他续寿。”   薛玄微说着收回掌刀,同手抬袖一招,长剑应声而出悬浮于脚边,他手中提着四肢瘫软的萧倚鹤,将人往怀里打横一抱。   御气登剑,淡淡道:“今日仪典,我便不参加了。南荣门主,就此告辞。”   南荣家父子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寸心不昧”掀起的风沙吹了满头满脸。   “……”   南荣麒登时怒不可遏,朝着薛玄微的方向纵剑一劈!   这一剑硝烟四起,杀气暴涨,却只追得薛玄微身后数寸,剑气轰然坠-落,在娇艳壮丽的十里红枫林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地壑。   乌有剑飞了一圈,吃了个闷亏,旋即一头栽下硬生生扎进地里,再低头看见正躲树后窃喜的南荣恪,南荣麒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众宾客推杯问盏之际,只听一声厉喝:   “——还看,看什么看,你道侣被人抢了!还不去要?!”   一道剑虹于万象殿前一闪而过,直入霄穹,如一贯流星奔太初剑宗而去,剑上似乎有猎猎红袖凌空招摇。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   此等“美谈”,自然日传千里。   不足一日,全道门都传得沸沸扬扬,有声有色。   太初剑宗薛宗主,平日看着素心寡欲,孤冷清傲,原来心中暗欲蛰伏已久,一出山就搅人婚礼,“夺人之妻”。 第3章 天黑就行了 天还亮着,不合适……   太初剑宗,扶云峰。   萧倚鹤被一掌拍晕,意识颠簸起伏。   恍惚梦到一些过去的碎片,却也大都是薛玄微袍裾染血,目光锋锐的模样。   他重重打了一个寒噤,破开噩梦,蓦然睁开眼睛。   然后醒了一会,才记起自己方才被薛玄微一掌拍晕了,那这是在哪?   八成是薛宗主的老巢。   兔崽子,掳人的手法跟土匪并无二致。   屋中弥漫着一股道香的味道,有淡淡的兰草和零陵香的气味,渗入鼻息,很熟悉。   那是他当年用几种常用的香料无意间调配成的香汤,常用来沐浴,后来师尊夸赞了两句,小玄微便也开始跟着用,似乎成了剑神山上约定俗成的配香。   想不到薛玄微也有念旧的时候。   不过也不出奇,他向来对师尊的碎语碎言捧若圣旨。   萧倚鹤扶着床沿坐起,四处看了看,原以为能看到一幢气势恢宏的真君大殿,而后才想起来自己患有目疾,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上下地摸了摸,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大铁链子拴住,只有被敲打的后颈微余疼痛,心中一片惊异。   薛玄微没有认出他来?   那将他绑回来干什么,真的只是因为红枫林里他口出妄言,薛宗主为人又刻板较真,见不得这样品行拙劣的弟子去祸害人家道门新星,所以刻意带回来好好学习规矩?   萧倚鹤想了想,沉默了。   “……”   还真有可能是薛玄微这种人能干出来的事。   环顾四周,没听见有人的动静,便翻身下床四处摸索。   按照他对薛玄微的理解,这小子住的地方应该是玉台高铸、四季长冬才对,符合他苦修的性格,不过此地却不然,并无彻骨寒风,反而温暖如春。   待久了,颇有些清静宁人的感觉。   但是敌窟再好,也不可久留。趁着薛玄微不在,萧倚鹤抬指掐诀,正琢磨着抓个附近的道僮问问路。   忽地一道声音自屋内响起:“去哪?”   “薛薛薛薛……宗主?!”   萧倚鹤吓得狠狠咬了一口自己正在念咒的舌尖,一口甜丝丝的血水被他咽了下去。   他震惊地看向那人说话的方向,定睛观察了许久,这才看出那纱幕后头的阴影里的确坐了个人影,只是在他混沌的眼中,微妙地与影子融为了一体。   ……你在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看我搁这儿转了半天还企图逃跑,有意思吗?   薛玄微放下一册卷宗似的东西,起身向他逼来。   他看不清,只好瞪大了眼,挑战自己视线的极力。   到了跟前才发现,他竟比自己多出大半头,明明两人以前可并肩相配,如今独独薛玄微身材高大,气势也凌人,忍不住退了几步。   近了,这人冷冰冰一俯身,挡了他大半的光,定定地看着他:“上床。”   萧倚鹤骇然大惊,半晌从口中挤出个:“……啊?”   不禁将膝盖绷直了,摸了摸领口,惶恐道:“宗主,天还亮着。”   薛玄微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肩,指节用力,徐缓地问:“天黑就行了?”   “……”你这话问的,让我怎么回答。   薛玄微已经不由分说,将他一臂放倒,捉了脚踝握在手中。   “薛宗主!”萧倚鹤将腿一夹,严丝合缝不给一点机会,委婉地道,“你看外面日头如此温和,正是男儿读书时啊,我们不如先聊聊道法规矩?”   薛玄微道:“之后再聊也不迟。”   他一口气郁结在胸,完了,年少时薛玄微色相不显,原来长大了真这般荒诞淫逸。   荒唐地想着,脚掌忽然一凉,有软膏涂抹上来。   那踩着碎枝烂叶鹅卵石而造作出来的伤口,都被沾着药的指腹缓缓抹过,几处裂开的伤痕都不那么疼了。   萧倚鹤隐忍的表情渐渐转为惊愕。   见他不吱声了,薛玄微问:“怎么,失望了。”   萧倚鹤:“……”   薛玄微拿起药膏,将细密的伤处都照顾到,而对于萧倚鹤来说,疼痛稍减之后,另一种煎熬却漫了上来,“宋遥”这双不爱动的脚皮白肉嫩,格外怕痒。   剑客的指间素来有薄薄的剑茧,痒得人抓心挠肝,尤其脚心与趾缝间的嫩肉,更是感受最明显之处。   萧倚鹤想挣开他,可惜力有不殆,只能被他拿捏摆布。   他头皮发麻,痒得想笑又不敢笑,颤颤巍巍地道:“宗主体恤大大大恩,没没没齿难忘,我,我自己来就——行!”   随着薛玄微的手指掠过脚心,他尾音一扬,憋的面色发红,下意识就踹出去了。   这一脚直接踢进薛宗主的胸口。   一片死寂。   薛玄微退了半步,稳稳停住,手握住他的脚踝依旧没有松开,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衣襟上蹭到的灵药,淡淡道:“若再踢一脚,直接剁了。”   “……”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抿住嘴,不说话了。   萧倚鹤隔着衣衫,偷偷拧着自己的大腿缓解麻痒,虽然没有多长时间,却仿佛挨过了数个时辰。   处理好脚上的诸多伤口,薛玄微抬首,才发现他眉间拧成一团,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似乎在竭力忍耐。   他终于停手,将一团衣服并一瓶丹药,扔在“宋遥”身上:“吃了。”   这才缓缓开口:“既然你主动想聊道法规矩。”   “明天开始,早上寅时三刻,到扶云殿来。”   萧倚鹤瞬间扒下脸上的衣物:“寅时!!”   薛玄微扬眉:“有什么问题?”   “……没有,不敢,一定到。”不能慌,萧倚鹤冷静下来,见薛玄微向外走,又谄媚地补上一句,“薛宗主慢走,下次再来!”   薛玄微顿了一下,继而消失在门外。   萧倚鹤立刻敛去笑容,将枕头衣服一股脑地扔到门窗的方向,怨闷道:“寅时三刻!鸡都起不了那么早!”   扔完了才想起来,脚上涂了药,自己眼神又不好,扔了东西还得自己下去捡,得不偿失。他更气了,倒头往床上一躺,自言自语嘀咕起来:“太过分了,我以前练剑都是睡到巳时才起的。”   他又拿起那瓶丹药,反复确认了只是普通的温经丹,并不是什么三步断命丸,便倒了一粒在口中,继续唉声叹气。   药中有安定宁心的功效,他也是真的累极了。又或者他新死还魂,不太适应这尊躯壳,骂够了薛宗主,很快就泛起了一股强烈的困意。   就着药味,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眼。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还年轻,还没有那么疯,斜斜的披着一席白衣,歪背着一把剑,手心里捧着一颗刚斩杀得手的妖兽金丹,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少年身后。   “小玄微!”他偏过头去,笑道,“真的不看?可好看了,金光闪闪的!”   少年闷闷地不肯说话,将脸一撇,转身跑走了。   萧倚鹤讷讷:“又生什么气?”   跟了少年一路,直到妖丹离体太久化散成满手碎光,他也始终没有明白小玄微气鼓鼓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想他往日除了对师尊脸色甚佳以外,对旁人大都如此,也并没有当一回事。   天已黑尽,人间夜市初开,长街上灯火通明。   他好心赔罪,买了糖葫芦、瓷哨儿、铜响球,一样一样地送到少年面前给他看,小玄微都只“哼”一声不理不睬。   萧倚鹤将火红的糖葫芦横咬在口中,外层的焦黄糖衣被他嚼得咯吱咯吱脆,含糊地道:“可甜了,你尝尝?”   小玄微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转而看向街对面的一个小摊子,伸手一指。   “让我看看,我们小玄微看上什么了?”   萧倚鹤回头看了看,见是个民间赤脚游医,正在售卖一些治疗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小药膏。   剑神山上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他虽然奇怪小玄微要这些做什么,却也无伤大雅,大大方方地掏钱让他挑了。   隔着半条街,只见小玄微嗒嗒地跑过去,将那一张蓝花旧布上的瓶瓶罐罐都看了个遍,才谨慎地挑了一瓶出来,付了钱,扯着他便走。   到了寂静无人处,他抬手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萧倚鹤弯腰下去,嘴里还含着刚叼进去的糖山楂,笑眯眯地逗他:“怎么啦,现在想吃糖葫芦啦,已经被师兄吃光啦!”   “谁要吃你的糖葫芦。”   少年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买的那瓶小药膏来,撬开盖仔细地闻了闻,用食指尖勾了一块,往他颈侧抹去。   若不是他此举,萧倚鹤都不知自己颈侧有条细小伤痕,许是方才与妖兽打斗时不小心伤的。这种小伤,他自己向来都是不注意的。   尽管人间草药对修行者来说收效甚微,且杂质较多容易脏污衣领,而且他不喜欢苦味,但却不忍拒绝师弟的好意,便将脖子伸过去,喜滋滋地受了。   涂好药,萧倚鹤弯腰抱起少年,祭出剑来凌空而起,爽朗笑道:“走,师兄带你去临安郡,千金楼!”   小玄微惊惶地抱住了他的脖颈,又突然想起他刚抹了药,于半空之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见没有被蹭掉,这才放心地继续靠着他的肩膀。   萧倚鹤一路哼着曲儿。   快到临安郡时,他掐了个飞信给南荣麒,喊他出来一块喝酒,便听肩头昏昏欲睡的少年喃喃道:“师兄……我也有剑……”   萧倚鹤抱着他等在一株梨花底下,笑言:“好,你也有剑,以后师兄给你铸一把天下无双的好剑!”   花如云絮,片片沾落于二人肩头,无端徒惹出几分温柔。   萧倚鹤迷迷糊糊地嘀咕:“明明以前……可爱……”   “宋师兄,明明你也该起了。”   萧倚鹤抱着被子翻了个面,沉浸在温柔梦境中,唔唔两声,不舍得转醒。   突然耳边一声巨响:“已经寅时二刻啦!”   萧倚鹤猝然惊醒,一个骨碌直挺挺坐起,两眼直勾勾:“怎么了?什么寅时?”   来叫他起床的小道童捧着衣服,长得似个圆丸子,一笑一憨厚:“宋师兄,宗主叫我来唤你起床,说你若是迟到,还要再罚三月苦餐。”   现在一听见“薛玄微”三个字,萧倚鹤就下意识浑身发麻,他接过衣服匆匆地往身上套,茫然地问:“什么叫苦餐?”   小道童一本正经道:“就是苦瓜汤、苦瓜饼和炒苦瓜。宗主说,苦可入心,修道者理应多吃苦,多上心。”   “…………”萧倚鹤听得胆汁炸裂,苦味直往喉头翻涌。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杀人诛心的手段。   他心中唾骂了薛玄微不下百遍,嘴上却乖巧道:“走走走,快走,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你们宗主讲道法规矩了。” 第4章 压寨夫人 生要做我的人,死要做我的鬼……   寅时三刻,萧倚鹤已经端端正正地站在了扶云殿里,困得头尾颠倒。   可这兔崽子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兀自在殿中行来踱去,翻书斟茶,浣笔研墨,总之就是将他视若无物。   直到萧倚鹤困得一个踉跄,险些大头向前,瞌睡过去。   薛宗主才瞥了眼天际灰蒙蒙将亮的颜色,道:“去罢。”   “……”萧倚鹤眨了眨困意惺忪的眼,没听懂,“去哪?”   薛玄微倚在窗边,目光沉静地浏览着手中书本,左手缓缓拿起一杯茶:“不是要做我窗边的一抹云彩,为我遮阳?”   萧倚鹤:“……”   须臾,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将茶盏底部轻轻地敲击着那扇窗沿,清越绵长,余音萦绕。   “怎么,难道当日所言,皆是妄言?”他手指摩挲着面前剑柄,仿佛是视他的回答而决定下一剑要捅到哪里,“嗯?”   他指的是红枫林那日。   虎落平阳,能忍则忍,断不能与狗撕咬。   “怎可能是妄言,自然是发自肺腑——我这就去了!”萧倚鹤深吸一口气,听着那一声声催命似的玉响,沿着扶云大殿的外墙,讪讪地走到窗外站定。   日头渐渐地要破开云层,有细碎的日光率先洒了下来,饶是萧倚鹤患有目疾,也预感今天这日头定然十分毒辣。   薛玄微不紧不慢地道:“近点,没遮住。”   萧倚鹤忍着没将这口怨气吐到薛宗主的脸上,挪了挪尊贵的脚。   薛玄微摇了摇头,叹气道:“再近点。”   “……”   萧倚鹤直挪到背靠窗柩,再近整个人都要翻进去了,薛宗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真将他当做个遮阳的伞,垂首翻阅他的卷宗去了。   一时间,窗边只有两道长短不一的呼吸声,和一直咕噜噜冒泡的煮茶声。   直到太阳高升,萧倚鹤像个被晒蔫儿了的蘑菇瘫在窗边,这具身体并没有辟谷,他腹中空空饿得难受,才忍不住瓮声道:“薛宗主,我饿了。”   薛玄微异常爽快,挥手吩咐道:“上苦餐……”   “不了!”萧倚鹤一个激灵,想到那小道童说的三苦绝命餐,含泪道,“我突然觉得也没有那么饿,多谢薛宗主,我还能坚持。”   薛玄微沉吟片刻,仿若无奈地应了一声:“好罢,也可以。”   没有什么道法讲座,更没有什么宗门规矩,就是单纯的罚站。   太无情了,萧倚鹤心中崩溃,你长那么大我都没有饿过你一顿,不舍得让你多晒一个太阳,今回我不过是在红枫林里说了几句大话,你就这样虐待一个没有辟谷的小弟子。   此乃道门之耻,是大道将亡的征兆啊!   时近中午,萧倚鹤觉得自己这口仙气儿就要从脑门里钻出去了,薛宗主才小气抠搜地让道童端来两盘点心,摆在窗台上,他哪里管得是甜是咸,抓来便一顿大嚼。   吃得痛快了,见窗边多了一盏清茶,想也没想这茶哪里来的,闷头就灌进了嘴里。   谁知等他将清茶含进了口,薛玄微才徐徐道:“那是我的杯盏。”   萧倚鹤两颊鼓鼓,重重吞咽一声,拿袖子里里外外抹干净了才双手捧着,递还回去:“您请。”   薛宗主难得没有计较,心情颇好地将那杯盏收了下去,拢在手中把-玩,依旧专注禁欲地翻着书卷。   无声处,萧倚鹤朝他呸了一下。   白天罚了站,晚上才派小道童去给他念太初门规。   他盘腿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道童的捧读,往竹屋的木菱窗格上抛了一朵法术捏成的灵花。   那花儿撞上窗格,瞬间被其上遍布的密密麻麻法阵所吞没。   耳朵听着门规,脑子里却开始乱转了。   薛玄微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每当他跨过竹屋门槛,都会造成细微的灵力波动,显然这屋里设下了禁制,将他一举一动告知某人。   也尝试过下山,可是峰外有禁制,进出扶云峰需要薛玄微的玉令。   萧倚鹤一时又拿捏不准——他到底是怀疑我了,还是没有怀疑?   这日小道童又来送饭。   萧倚鹤一边扒拉着毫无特色的道门专供清心寡欲绿心菜,实在是受不了了,死也要死个痛快的,便自找麻烦道:“你们宗主有没有什么……厌恶的东西?”   小道童讲话有板有眼。   “宗主向来教导我们要视万物平等,不可有所喜恶。”   “……”萧倚鹤不甘心,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突然灵机一现,又提点小道童道,“那有没有设什么禁地、不让碰的东西、不让进的屋子……就是那种,一碰一摸,你们宗主就要提剑杀人的那种?”   小道童想了想,纳罕道:“宗主乃道门魁首,光明磊落,怎么会设这种地方,你真奇怪。”   萧倚鹤:“……”   好一个道门魁首,光明磊落,他此生干的最龌龊不齿的事情就在你面前坐着呢!   他抢人老婆!   第二日清晨,一无所获的萧倚鹤又生无可恋地在扶云殿外当蘑菇了。   不过多亏了前些天他蘑菇当得好,今天他乍一到岗,就发现窗台上多了一套小茶具,小圆壶憨厚可爱,一巴掌便能拢过来,壶上有特殊灵力,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这朵老蘑菇终于不用被晒干了。   咽下一口,又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萧倚鹤自然不知薛玄微看了他一眼,只听见他将书卷翻了一页。   他捧着茶,偷偷地打量窗内模糊的身影,心道原来一宗之主这样闲,竟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晒着太阳看书就行了,我来我也行。   正神游天外,忽地一本册子递在了他的面前,他眼神不好,只能先放下茶盏,再趴下脑袋仔细去看封皮——《太初秘传心经》。   ……好随意的名字。   “镇派至宝,现传授于你。”薛玄微道,他指了指身侧的木案,“进来。”   萧倚鹤当场清醒,如此的大方,开眼了,知道虐待弟子不对了?   虽觉得有人在镇派之宝上面明晃晃地写着“秘传”就很离谱,但他还是捧起这本至宝来,一边蹭着外墙往大殿里走,一边把至宝贴在眼前辨认上头密密麻麻的苍蝇小字,他随手翻了几页,越看越觉得眼熟。   走到了薛玄微面前,萧倚鹤眼角一抽:“……这什么?”   “秘传心经,”薛玄微摆出一套笔墨来,正色道,“抄写十遍,便可清本溯源,延年益寿。”   萧倚鹤翻回扉页,鼻子贴上去仔细地看了看封皮与扉页之间的缝隙,果不其然,有道胶痕,他气得将这本“至宝”啪一声摔在木案上。   呸!什么秘传心经,这不就是当初师尊日日罚他抄写静心的剑神山心经吗?   薛玄微不过是将原来封皮撕了重新贴了个新的,而且还贴得如此敷衍,扉页上甚至还有萧倚鹤当年乱画的涂鸦!   这东西他何止抄过百遍,千遍万遍也有了,他不仅会抄,还会倒立着默写。这种枯燥无聊的玩意抄上几遍,别说延年益寿,人都要短命三年!   薛玄微指背拂过案上心经,注视着那枚信手涂鸦,漫不经心地道:“七十年了,倘若他还活着——”   说着,他转向“宋遥”,视线愈加深邃,“就再也别想离开了。”   “!!”   萧倚鹤浑身打了个冷战,甚至从最后半句当中听出了几分偏执,他不敢细想这背后的恐怖含义,立即捧起书来,如获至宝,诚心赞美道:“如此宗门秘宝,弟子必定认真抄写,绝不外传!”   薛玄微道:“你不好奇是谁?”   萧倚鹤咽了声口水:“宗主之言,小的岂敢妄加揣测。”   薛玄微收回视线,不急不躁:“嗯,好好抄。”   萧倚鹤瞪着睁眼瞎去摸笔,胡乱地蘸了蘸,也不知道蘸上了多少墨。   他看着自己的手陷入了沉思,这手不是手,而是一坨肉团子,五根指头在哪儿都分不清,让他能好好写字,也太难为人了。   思索了片刻,破罐子破摔,写就完了。   一页纸上只够他挥霍七八个大字,歪七扭八,字比碗口都大,由于眼神不好,他写得煎熬,画了十数张就眼睛酸痛,是边揉边写。   他一边写,一边有了功夫乱想,竟然都已经过去了七十年。   薛玄微本倚着窗阑翻阅近几年的宗门事务卷宗,往日他无心管问这些琐事,这几日倒有些闲暇能看进去一些,只是看着看着,便听见“啪嗒,啪嗒”小水珠打落在纸张上的声音,他抬头看去。   一簇灿阳斜斜地照进窗来,拢着一束轻尘,在萧倚鹤的额角脸颊周围映出斑驳的光圈,那光里有水气闪烁。   他眯着一只眼睛,一边在纸上乱画,一边拿手在脸上乱抹,以至泪水混着墨水涂得鼻尖眼下到处都是。   薛玄微怔了一下。   视线扫过随手扔在地上的几张,字烂得一塌糊涂,根形歪斜软绵,全无剑神山人的潇洒笔骨。   萧倚鹤正苦哈哈在纸上“画”着字,突然一只微凉的指节触到了自己的下巴,将他脸一掐一转,扭了过去。   浸着光,薛玄微的身影在他的眼中似沐上了一层华韵,有些金仙下凡的味道,他用力眯着眼试图看清一些,便觉一张柔软的素绢擦在了脸上。   薛玄微沾着清茶,将他脸囫囵抹干净了:“倒也不必如此感恩戴德。”   脸上被拧得火-辣辣疼,萧倚鹤正要张嘴,昧着良心夸赞宗主美德,忽地一道灵光自眼角蹿过。   薛玄微一把扣住。   一松手,那灵光冒出一股白烟来,紧接着传出南荣麒那中气十足的声音:“薛玄微!臭不要脸的,还我儿媳——”   薛宗主指尖一掐,按死了:“何人聒噪。”   萧倚鹤沉默了一会,道:“……这是您那便宜亲家,我那便宜公公。”   薛玄微面色一沉:“以后不许再提,认真抄书。”   莫名的,萧倚鹤觉得他声音中透着一丝寒意……好吧,看来薛宗主对这个亲家十分的不满意。   他眼观鼻鼻观心,刚低下头去,片刻又一朵灵光飞了进来。   “薛玄微!你敢掐我的传声咒!”   薛玄微又要抬指,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没有当即掐断。而是将这传声灵光挑在指尖,以定言咒封了萧倚鹤的声音,才问道:“名门千金这么多,你为何对一个资质愚笨、毫无前途的男弟子这么执着?”   萧倚鹤:“……”   “废话!”南荣麒恨恨然,飞快道,“当年我拿金雀翎定这门亲,乃我追月山庄道义之象征,一旦发出,赴汤蹈火永不回头。他便是个普通凡人,我也定照看他一世。如今天下皆知宋遥是我追月山庄少夫人,你却当众将他掳去,给我难堪,我怎能让你……”   薛玄微听着他满嘴大义啰嗦,视线却一直在在宋遥嘴角巡视着,见那有一个墨点没有擦净。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素绢,心底有股难耐的躁郁,语气颇有些不善:“既是照看,你照看和我照看都一样。”   “薛玄微,你别太过分!若不是当年倚——”南荣麒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   他将手边不知何物丢开了,反问道:“那你又为何非要扣留一个资质愚笨、毫无前途的男弟子?”   被一口一个评价为“资质愚笨、毫无前途”的萧倚鹤:你们确定不是单纯地想骂我?   薛玄微不答,良久才道:“散了。”   他说罢将灵光一掐,拈起素帕擦去了宋遥嘴角的墨点。动作粗鲁得不似擦嘴,似拿的是砂纸要刮他的皮。   南荣门主不死心地继续发来传音咒,皆被薛宗主一挥袖全部拦在了殿外。   萧倚鹤正捂着嘴角心里痛骂他们两个,忽觉眼前一暗,那清静道香的味道更近了些,他虽看不见,但感觉到薛玄微就在咫尺之间,视线紧盯着自己。   他仓促抓起笔来,继续画他的大字,但字迹显然的有些心不在焉。   薛玄微自顾自询问他的心得:“你也在那殿外做了几日的浮云,可有何感悟?”   萧倚鹤揣摩他的语意,心想他是要听好的,还是要听坏的,又想怎么答才能将他气得把自己扔下山去,刚要张嘴,才发现定言咒没解。   这是耍他玩呢,根本没想听他回答,只能悻悻地盯着他的身影看。   薛玄微做惯了被人仰止的高山,并不惧被旁人注视,用食指缓慢地敲击着书案,平静地复述道:“我记得你在红林里道,每每想及本宗主,就心醉神飞、心神荡漾……”   “难以自拔。”   “生要做我的人,死要做我的鬼。”   “……”   自己张口胡说的鬼话由薛宗主一板一眼地复述了一遍,萧倚鹤面上一热,脸皮纹丝裂缝。   他就知道这小兔崽子还在记红枫林的仇!这么大个人了,心胸还是这样狭窄,没见的这七十年白活了!   萧倚鹤气急败坏地在心里骂人,耳边忽然响起衣袖拂动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   太近了。   他抬头时正逢薛玄微俯身,二人现在近到萧倚鹤如今这双残眼都能看清薛玄微那双冷淡的凤眸,眸里似乎映着自己。他呼吸滞了一瞬。   这时,罚人晒了几天太阳的薛宗主不知道那根弦不对劲,突然向前一俯身子,再次欺身靠近。   面前的脸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直到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分明地扑到唇上,萧倚鹤怔住的脑子这才蓦然回神,猛地往后一撤。   他惊奇,这兔崽子难不成真觊觎这宋遥?   可惜了,人死如灯灭,接管这具身体的是他恨之入骨、亲手斩杀的魔头。   一直死死盯着萧倚鹤眼睛的薛玄微在此刻竟轻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掌覆上他的脖颈,不容拒绝地把人再次按回之前的位置。   他又重复了一遍:“生要做我的人,死要做我的鬼。”   被人强制按头不说,这薛玄微竟然又开始重复这话!没完没了,真是给脸了。萧倚鹤捏着拳头都想给这张俊脸来上一拳,耳边突然传来的话却让他反应不过来。   “既你心意如此,抄完书回去好好休息,准备七日后的仪典。”   “什么仪典?”萧倚鹤有些懵。   薛玄微嘴唇勾起一个弧度,似乎很愉悦,他微偏头靠近萧倚鹤的耳朵,潮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侧:“合籍大典。”   萧倚鹤脑子嗡的一白,不可置信:“……合、合什么?”   薛玄微欣然:“合籍。”   萧倚鹤倒吸一口气,颤声问:“和、和……和谁?”   薛玄微悠悠道:“和你。”   薛玄微不紧不慢,不怕他听不清楚,又完整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七日后,你我的合籍大典。”你我二字,他念得格外浓重。   “……”   萧倚鹤满脑子喧哗,觉得刚入主的魂魄已经扶摇而起了,他好容易逃一个婚,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口。薛玄微这厮狼子野心、色胆包天,口口声声说着要替南荣家“照看”侄媳妇,可他这是打算把侄媳妇“照看”到床上去啊?   七十年过去了,薛玄微好的一点儿没学到,学会了强抢压寨夫人。   他不想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   干脆两眼一翻将气一闭,倒头晕了过去。 第5章 二次逃婚 人不能,至少不应当,要逃两……   太初山门前,一双锦靴在原地打转,正是被南荣麒赶出来讨要道侣的少庄主。   他一身劲装,箭袖飒踏,远远望去颇有些天之骄子的仪采,但若走近了便能发现他形容狼狈,发冠凌乱,神色懊丧至极。   南荣恪徘徊了七八圈,一咬牙,再次踏上太初山阶。   脚刚一踩上汉白玉的大阶,天地间瞬间耸起数道金芒,一枚硕大法阵以南荣恪踏出的右脚为中心,骤然展开。   南荣恪调动全身灵力与脚下法阵相抗,一步步地登上太初山的玉阶。每前进一步,坠在脚上的力量就更重一分,攀了十数阶,双脚就已似千斤重,再抬不起分毫。   下一刹,护山法阵陡然大作。   狂风呼啸,南荣恪一把抽出腰间灵剑“无怨”,死死挡住那迎面而来的暴烈法力,铿锵一声,擦出无数灵光飞溅。   但终究是那法阵更胜一筹,一举将贸然闯山之人掀翻出去,南荣恪抓着无怨剑,闪身疾退,却还是被那磅礴力道撞飞出去十丈开外。   碎乱的枝杈在他脸颊颈侧划出数道细痕,他拄剑定住,揩去那抹血迹,骂道:宋遥人在薛宗主老巢里,难道我只身孤影就能把他抢回来吗?   我要有这个能耐,剑宗宗主早该换我坐了!   正踌躇着,遥遥见一朵灵光自山中飞出,颤颤巍巍地落到他的肩上。   他一巴掌给拍下来,按在手心里。   萧倚鹤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飘了出来:“唉……”   南荣恪吓了一跳:“你是死了吗?”   萧倚鹤闭气装昏后就被抱着送回了竹屋,闭着眼也能知道那抱他的人正是薛宗主无疑,薛玄微将他放在榻上,停留了少许才转身离去。   他此刻正瘫手瘫脚地躺在竹榻上,回味着这一连几日薛玄微的骇人举动,和他下午发出的合籍宣言,后背又是冷不丁一阵恶寒。   不是他疯了,就是薛玄微疯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逃婚,祸害南荣麒家总比跟薛玄微大眼瞪小眼要好吧!   跟薛玄微合籍?和薛宗主双修?   萧倚鹤连那画面都不敢多想!   他本身灵力低微,能耗用的法术不多,又不敢当着薛宗主的地盘使用禁术。   便试着一口气往外发了几十朵传信灵光,但大都被扶云峰的大阵给挡住了,其中数朵虽然争气,闯了出去,但上面所附灵力几乎都被消磨光,只怕出不了太初山脉,就要耗散干净了。   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南荣恪这小子竟然离得这么近,接到了他的传声术!   萧倚鹤一个骨碌坐起来,兴奋道:“南荣恪!患难见真情啊,你是来救我的吗?”   “……”南荣恪听他生龙活虎,反衬自己寒酸可怜,在这山门前日日夜夜吃闭门羹,只差没把“南荣与狗不得进入”的牌子立在山门前了,登时讥讽道,“你不是日思夜想要陪在薛宗主身边吗,眼下不正好得偿所愿!我走了!”   他收剑转头,就听宋遥凄惨哀嚎:“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我虽没能与你拜堂,却也是一起穿过喜服的,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南荣恪怒道:“谁跟你是夫妻?你那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   萧倚鹤哭诉道:“我们好歹同吃同住这么久,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南荣恪:“我——”   话音未落,一道冷声自背后响起:“他应该对你有什么感情?”   “……”   “……”   南荣恪指尖一凉,周身上下所以血液都奔着天灵盖去了,他僵硬着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迎风翻卷的玄青道衣,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薛宗主!”   他欲哭无泪,该来的时候不来,每次都逢着宋遥胡说八道的时候来。   那朵传声灵光已经被薛玄微接了过去:“可还有相思未诉尽?”   南荣恪哪敢有什么相思,不打自招道:“……薛宗主明鉴,是我爹让我来看看他还活着没有。说要是死了,就把尸体带回去埋我家祖坟里。”   萧倚鹤:“…………”   不等萧倚鹤发言,薛玄微掐死了那朵灵光,而后垂首扫过南荣恪身上的狼狈。   若是等闲小辈,第一脚踏上玉阶时就早被掀出太初山脉了,这几日南荣恪数次闯山,方才已登了十数步尚能自立,甚能抵御护山大阵的数道凌冽招法,可见南荣家的真阳灵脉于修行上的助力有多霸道。   假以时日,南荣恪在道途上的成就不可小觑。   怪不得南荣麒敢扬言,宋遥唯有与南荣恪合籍双修,方能续命存益。   抛开南荣家,恐怕确无其他道门有此自信。   但南荣家纵然有天赐灵脉,这真阳灵脉却灼热无比,以宋遥偏阴寒的体质,即便双修也要经历数年阳热灼脉之苦。   况且,论双修,这世上有比南荣更合适的人选。   薛玄微垂目道:“南荣小侄,既然来了,便留下观礼罢。”   南荣恪一头雾水,没听说最近太初剑宗有要事大典啊。   薛玄微尚未续声,忽地眉头一皱,猛然看向了扶云峰的方向。   不等南荣恪问出“什么礼”,霎时面前袍袖翻卷,“寸心不昧”一声啸鸣,薛宗主御剑向天,直冲向了内山。   闪瞬时间,薛玄微已至竹屋门前,挥开竹扉,所见正是萧倚鹤站在凳子上,正往房梁上抛一条白绫。   他看了一会,才道:“你在做什么?”   萧倚鹤眼神不好,抛了几次才抛准地方,一边给白绫打结,干巴巴道:“如薛宗主所见,不太想活了。”   薛玄微:“……”   “为何。”薛玄微沉默了片刻,“你喜欢南荣恪?还是南荣麒。”   萧倚鹤停下动作,纳闷他提及南荣恪也就算了,怎么还捎带上南荣麒。   这两人差了几十岁不止,年龄代沟巨大,中间还夹着人伦,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去。不过转念一想,修道无年岁,他与薛玄微也差了不止这些,薛宗主还不是盘算着要强霸宋遥。   果然,龌龊者见龌龊,他自己喜欢这口,就以为别人也喜欢?禽兽!   他道:“谁也不喜欢。”   薛玄微又道:“那是因为合籍双修。”   萧倚鹤没吭声。   薛玄微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眉峰蹙起:“你若不与人合籍双修,命不过三十而亡。”   萧倚鹤晃了晃这房梁上刚栓好的白绫:“你看这是什么?”   “……”薛玄微脸色微沉,袖中的手扣紧了掌心,“你的意思是,宁死也不愿与我合籍。”   萧倚鹤不答,盯着他那道凌厉的影子看了很久,他站在未尽的斜阳里,但整个人如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阳光怎么也照不到他肩上。   不知为何,竟从他孑然独立的身姿中看出了一点落寞。   转瞬他就摇摇头,将这样诡异的念头驱赶出了脑海。   薛玄微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袖间攥紧的手慢慢地卸开,垂在身侧,却无人看到他甲缝间的丝丝血红。   萧倚鹤作势真要把自己吊上去了,才听见薛玄微的袍摆轻轻一动,牙关咬紧的声音。   “好,你宁死不屈,好得很。”   他向外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踉跄半跪在地,眉头紧锁,立即一手撑住了墙面,另手虚扶在头侧,闭目深深地喘息几口,似头痛难忍。   “……薛宗主?”   萧倚鹤看他身形摇晃,忙一脚跳下了凳子,跑过去才发现他双肩微栗。   薛玄微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沉吟了几声,又慢慢松了力气。   萧倚鹤吓了一跳,伸手摸上他的灵脉,还未深测,自动萦绕护主的道门真气轰然震出,他猝然被强劲力道掼到墙上,砰的一声。   薛玄微用力扼住自己的灵元,额头冷汗涔涔。   胸口热浪翻滚,萧倚鹤再爬起来,见他垂着头,已经失去了意识。有如此强悍灵元,薛玄微身体必无大恙。   小心翼翼地凑近,只见他阖着双目,安静非常。   几十年不见,他面容多了几分成熟之感,仿佛一把轻薄锋锐的利刃裹上了厚重的刀鞘,虽然沉稳了许多,但莫名让人觉得那鞘压得他双肩沉重。   他扶起这把“利刃”,拖上床去。   说来奇怪,薛玄微身上的道香中混着一点药味,贴上去仔细嗅了嗅,又好像没了。   萧倚鹤抬手覆上了他的眉心,如玄微小时候做噩梦时自己常做的那样,轻轻地揉开了他蹙紧的眉。   又等了许久,待他呼吸渐稳,萧倚鹤才将手往他怀里探去。   趁机摸出那枚觊觎已久的出山玉令,随便捡了两件衣衫一些杂物,一股脑地用大布一卷,塞进灵囊。   “师弟,对不起啦!”   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   ·   与此同时,太初山门前。   南荣恪小时受过薛宗主的教训,是故对他更是敬畏,见他远去,正要长松一口气,忽然就见一柄飞剑去而复返,他登时汗毛乍起,跪得笔直。   南荣恪哭丧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那柄飞剑越来越近。   剑宗宗主是这样的人吗,算账还要找二茬?   此时,突然从飞剑上探出个隽秀的脑袋,向下望道:“咦,南荣兄?你竟在此处,太好了。”   来人缓缓落下,轻轻挽了一个剑花,将长剑收于背后。   他面白如玉,凤眸星目,身着一身柔-软干净的两仪袍,佩太极鱼,戴青玉簪,总之是位极温柔俊美的小道长。   南荣恪如释重负,原地爬起:“小朝道长!”   小朝道长他见过的,以前猎杀妖物时偶遇过几次,算是认识,却也不熟,只知他是太初剑宗观花峰上唯一的亲传弟子,时常为他那体弱多病的师父朝惜之跑腿。   朝闻道虽是拜在观花君门下,实则其剑术俱是薛宗主亲自教导,颇有剑神山遗风,又因他常常代表太初剑宗出面的缘故,在道门中也颇得些青眼。   有人说,将来,太初剑宗迟早是要交到他的手上的。   “叫我闻道就好。”朝闻道四处看了看,“你跪在此处做什么呢,听闻你近日大婚,怎不见你那小道侣呢?”   他一直呆在观花殿照料师父,是故并不知晓山门外传得沸沸扬扬的“夺妻”流言。   片刻,朝闻道心下恍然,也许是小道侣回来省亲了。   可别提我那杀千刀的道侣了,南荣恪摆摆手,不想重温痛苦片段,他揽过朝闻道:“见你匆匆忙忙,是要去哪?”   朝闻道被揽得一个踉跄:“道门飞信,说黛川有邪物祸患,数名道友都惨遭毒手,我便是要去查看究竟。”   南荣恪立刻:“清除祸患?带我一个!”   朝闻道自然高兴,南荣家天生真阳灵脉,最是克杀阴邪之物,可是转念又犹豫起来:“南荣兄肯帮忙,自然是好的。可是,你不是来接你道……唔?”   南荣恪捂住了他的嘴,让他硬生生将那个“侣”字给咽了回去。   “匡扶正义,我辈义不容辞。”南荣恪庄严地道。   朝闻道:“……哦。”   二人正打算御剑而行,忽听得山阶上有呼喊声隐隐约约随风飘来。   “南荣公子——等等我啊——!”   南荣恪当即掏出剑来:“闻道兄,听闻黛川百姓深陷于水火之中,我真是痛心疾首啊,恨不能立刻替他们分担!斩妖除魔实乃道门大事,片刻都耽误不得!我们不如速速启程!”   朝闻道指了指山上:“朝某好似听见……”   南荣恪心急如焚:“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朝闻道皱眉:“可是……”   刚想说话,一团白影就从山阶上连跑带飞地滚了下来,随手一抓,险些将南荣恪亵裤一把扯下。   朝闻道愣了片刻,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南荣兄,这就是你那新婚的小道侣吗?”   “宋、遥!”南荣恪两手拽着裤腰,脸气得由白转红,眼看着还能继续由红转青。   萧倚鹤跑得急,眼神又烂,能天黑前找着下山的路那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奇迹。   他头昏眼花地爬起来,整理整理表情,对着面前一团“人影”依依不舍地道:“南荣公子。”   “在下观花峰弟子,朝闻道。”朝闻道将他肩膀转向另一边,“南荣公子在这。”   萧倚鹤点点头,转了过去:“南荣公子,我这些日子认真反思了一下,我师兄们说得对,你的确很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如你这般的天之骄子,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南荣恪顿时惊恐万状,低声道:“别这样。你吃错药了?”   你说呢!   我屡次三番在薛玄微那小兔崽子面前死亡发言,再不三十六计走为上,难道真等着跟薛宗主那个铁王八合籍双修;然后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双修对象就是他亲手捅了好几遍都没死成的废物师兄,然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再将我捅上一万遍,然后剥皮扒筋、下锅油炸吗?   “我移情别恋了。”萧倚鹤眼神坚定,不容置疑,“快带我走。” 第6章 又失败了 前往黛川   “……”   空气一瞬间有些凝滞。   南荣恪骇然,忙不迭抬头,将四面八方看了个遍。   萧倚鹤怪道:“你干什么呢?”   南荣恪冷冷乜了他一眼:“住嘴,一般这个时候,薛宗主一定会出现。”   萧倚鹤捧着手,笑吟吟地陪他看了好一会儿,天空寂静,十分安详。南荣恪渐渐卸下防备,转头又看见他挂在脖子上的一枚玉令,立刻抓过来谨慎打量。   上面覆着精妙咒法,是薛宗主的手笔,确实做不得假。   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萧倚鹤两手摊开,一点真诚,十分无辜。   南荣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方才薛宗主叫我留下观礼,还没说完人就没了。他叫我观的是什么礼?”   “……”   提起这个,总不能告诉你是双修大礼吧,萧倚鹤把玉令勾回怀中,随口胡诹道:“我怎么知道,薛宗主也一把年纪了,大概是突然来了兴致,要过百岁寿诞吧!”   南荣恪:我信了你的邪。   朝闻道见他们闷着头不知说些什么,突然就住了嘴互相僵持,赶忙清咳两声,伸手将两人分开:“好了,南荣兄。宋师弟愿意去,便带他去罢,都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侮辱性极大。   南荣恪的表情活像见了鬼:“什么一家人!谁与他是一家人?你不知道他当着薛宗主的面都说了什么鬼话!”   萧倚鹤立刻摆出一副无辜样貌,他异于常人的双眼泛着病态的黄琉璃色,光晕浅淡,愈显纯真。   南荣恪:“你!”   朝闻道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毕竟黛川妖祸一事不可久拖,只好招呼“宋遥”到自己身边来:“不管宋师弟说了什么,都不过是撒娇罢了,你要让着他些,都成家了,脾气万不可这样暴躁。”   “就是。”   萧倚鹤说完立刻笑嘻嘻地钻到朝闻道身侧,拽住他的袖子堂而皇之的上了飞剑。至于这两人要去哪里?   现在只要能离薛玄微远一点,天涯海角萧倚鹤都乐意。只要逃出太初地界,天高任鸟飞,谁还管的了他!   事不过三,谁都别想再抢他回去成亲!   离三十岁还有十几年可挥霍呢,何苦非要委屈自己双修,放歌纵酒,青春作伴,难道不香?   如此想着,美滋滋扶住了朝闻道的肩:“还是朝师兄好。”他话锋一转,笑问,“朝师兄你成家了没?”   朝闻道耳根微红:“……尚未。”   南荣恪气得七窍生烟。   虽然满腹狐疑,但给南荣恪十八个胆子,他也想不到当世竟有如此英雄,敢从薛宗主的怀里偷玉令,他只得半信半疑地先离开此地。   三人御剑向南行去。   上了路,萧倚鹤才知道此行是要前往黛川,深埋于西南深山之中的一座秀丽小城。黛川好啊,够远!   一路上南荣恪七嘴八舌,就没闲过。   相反的朝闻道则安静得多,偶尔礼貌地回应他两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恐怕说的就是这样的了。   萧倚鹤站他背后,眯着眼丈量着这位晚辈,背挺肩拔,十分满意,于是将头靠了上去。   朝闻道正说着话,忽觉后背一沉。   他反应快,抬手在飞剑前布下了遮风的屏障:“小声点,宋师弟睡着了。”   南荣恪正聊得开心,闻言不满地扯下一瓣云彩,揉捏揉捏扔到了萧倚鹤的后脑勺上。   黛川地处偏僻,与太初剑宗相距甚远。   尽管朝闻道与南荣恪的两把飞剑在刻意追赶,期间少有停顿修整,抵达黛川城郊时也已经是三日后的夜幕时分。   萧倚鹤这一路几乎都是睡过来的,等再睁开眼时,只见脚下山川如黛,灯若星河,淡淡的山河灵气萦绕在城郭四周,着着实实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去处。   这样一看,不像是个能养出妖祸的地方。   朝闻道御剑下潜:“宋师弟,我们到了。”   萧倚鹤打着哈欠,从剑上跳了下来。   此时已黄昏将尽,天际一轮圆日在远处山腰间仅余一角金芒,黛川城中街巷细细交错,琐碎灯烛徐徐亮起,往来修士络绎不绝,竟十分热闹。   朝闻道敛剑:“走罢,进城去看看。”   萧倚鹤本欲趁乱开溜,才迈了两步,蓦然一停,他虽视物眇忽,但其他感知却分外鲜明,他向后扫了一眼。   南荣恪奇怪道:“怎么了?”   萧倚鹤摇头:“无事,可能是错觉罢……”   他一把抓住了身侧南荣恪的手腕,笑嘻嘻道,“好道侣,借点灵气。”   南荣恪还没答应,便觉灵脉之中的浩浩灵力源源不断地向着手腕流去。   萧倚鹤霎时便觉一股灼热灵质涌入身体,烫得他晕头昏脑的。真阳灵脉,果真凶悍。   “宋、宋遥……别吸了……吸干了吸干了……”   一道哀怨声自身侧传来,萧倚鹤恍惚了片刻才清醒过来,又抽了些余灵力灌注到双眼脉络上,换得半目清明。   转头一看,见南荣恪腿脚虚软地半跪在地,脸色发白。萧倚鹤登时将抓握他的手丢开了,哂笑道:“哎呀,不好意思!”   “……你这叫借吗,你这是抢!”   南荣恪晃了晃脑袋,颤颤地扶住了朝闻道:“朝兄啊,这还是人间吗?”   朝闻道无奈:“南荣兄……”   萧倚鹤啧舌嫌弃道:“有点虚啊南荣公子,想当年——”   南荣恪和朝闻道闻言都看着他,看他年纪轻轻能说出什么“想当年”来。   萧倚鹤却不愿再说,不动声色地将手向后一背,笑吟吟道:“没什么,喝酒去!”   “喝什么酒,我们来做什么的,你回来!”   借了南荣恪的大把灵力,有了一只暂且能够视物的左眼,萧倚鹤整个人又嚣张起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阔别七十年的人间。   好风光呀,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直到城头总是花。   三两年轻妇人抱着竹篮逛了街市回来,篮子里盛着点心瓜果,有说有笑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经过一处街角,妇人们停下来,各自从篮子里掏出几枚酥饼馒头,放在了街角石墙下摆着的老旧大瓷碟里,口中念念有词。   ——她们祭拜之处的石墙角落里,是一只石龛,高不过尺,仿佛一座小型庙宇,里面立着尊小小的人像。   不止此处,城中各种角落,都时不时地有这样一只石龛,包子铺门前、糕点铺的侧门下方、街灯的灯柱底下。   初时不查,一旦留意了才发现它就在街头路边,随处可见。   “请小观音娘娘保佑今年雨水丰收。”“保佑阿娘的病早日康复……”   合掌敬拜过后,年轻的小夫人们便又相互嬉闹着远去了。   南荣恪奇道:“他们拜的是什么?”   朝闻道说:“是当地保风调雨顺的平安仙。”   许多地方都有供奉平安仙的习俗,但更多流行于偏远困苦之地,那里修者稀少,即便发生灾祸,道门也难能及时赶到,百姓们不懂道,发生了异相也只会求仙拜佛祈求上苍保佑。   渐渐的,愿力所汇之处,就有了平安仙。   人间某些有大功德的善人,死后被人祈求供奉着,渐渐地有了灵气,也能成为平安仙。   南荣恪蹲下去看了看,纳闷道:“怎么是个小姑娘?”   朝闻道尊敬地合掌拜了拜,才笑说:“方才那两位妇人,也确实唤这位平安仙叫‘小观音’,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定是有大功德的。”   萧倚鹤眯着左眼,有大功德的小姑娘……   这倒挺有意思。   石龛里摆着小小的石像,或坐或站,姿态万千,婀娜多姿,但大都漆色脱落、石脚被风雨打磨光滑,可见年代久远。   他们三个正凑着脑袋围观,两个七八岁的小乞丐也挤了过来,蹲在石龛前巴巴地等着。   等石龛里的小蜡烛一熄灭,他们欢天喜地地摸出贡碟里的馒头酥饼,狼吞虎咽地边跑边吃。   没人咒骂阻拦他们,大家都习以为常。   南荣恪稀奇道:“这都没人管?”   朝闻道摇了摇头,拍拍南荣恪的肩膀,老神在在:“烛香已灭,众善奉行,便是贡品也自有去处。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又怎么会怪罪呢?”   “好一个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一人爽朗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据说这位小观音生前也曾是个小乞丐,天灾之时救下了城中上千黎民百姓,这才得了香火。”   南荣恪本来想问,一个小小乞儿,如何能救上千黎民,然而还没张口,看见来的是谁,登时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来人说罢,直接忽视两旁的萧倚鹤与南荣恪,径直走向了错在他俩身后的朝闻道,殷切地道:“小朝道长,好久不见。”   这一位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   身着绛衣,身后背一柄通体乌墨的古拙长-枪,领缘袖口密实地盘着金线,腰间玉带上纹一只金丝蝉,眉目俊俏,眼角飞扬。   萧倚鹤倒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衣饰,原来是空蝉山路家的小辈,饶有兴趣的打量着。   朝闻道极轻地皱了下眉,似乎并没有想起他是谁,直到看见象征空蝉山的金蝉家纹,才恍然大悟,揖手含笑:“路公子。”   “路凌风!”南荣恪侧身挡在了朝闻道面前。   他每次瞧见路凌风就浑身发恶,就像瞧见只抖毛扬冠的大红公鸡,嘚瑟得要命,就差插根羽毛在脑袋顶上炫耀了,偏生路凌风还觉得自己潇洒得很。   路凌风将他视若无物,把南荣恪扒拉开,依旧款款地望着朝闻道。   见他打过招呼就要走,又将他叫住:“——小朝道长,等等!”   朝闻道记人一向很慢,尤其是只见过数面的,转头便能忘得一干二净。   他为难地望着缠住自己的路凌风,觉得与他委实算得上是萍水相逢:“路公子还有什么事?”   只见路凌风从灵囊中取出三四只碧玉瓶,不及朝闻道反应,便笑着塞到他的手中:“路某记得小朝道长爱吃甜,这是我们空蝉山的紫霜天霖,配茶吃刚刚好。”   南荣恪:“……”   紫霜天霖如此贵重,千金难求,一滴便可续筋疗伤,一瓶甚可助力修为,路凌风竟就这样大把大把掏出来,给朝闻道配茶吃?   他立刻将那几只瓶子夺了出来,烫手似的丢回去,责备道:“不行,这太贵重了!你怎么能收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   朝闻道向来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听他这般指摘自己,也不悦起来:“这怎是我——”   “南荣恪!怎么哪都有你,又和你有什么关系?”路凌风不满道,“我送给小朝道长的。”   南荣恪捏着鼻子道:“怎么没关系,你这甜浆水子腻死人了,影响我寻妖捕魔了!”   路凌风讥讽地笑他:“我看你就是嫉妒!”   南荣恪:“哈!我嫉妒你,笑话!”   朝闻道:“好了,办正事要紧,还是早些去苦主家里……”   南荣恪绕开他,去抓路凌风的领子:“路凌风,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嫉妒你,我嫉妒你什么?”   朝闻道十分无奈地唤 :“南荣兄……”   路凌风灵巧避开:“啧啧,南荣恪,你哪次没给小朝道长添麻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啊?人家待见你吗,你就往上凑。”   “……南荣恪!”   少年们争吵着推攘着,南荣恪几次险些要与路凌风动起手来,路凌风自然不遑多让。   朝闻道在两个人之间斡旋做和事佬,气急之处又碍于温柔本性,也不过是使劲拉扯南荣恪的衣服,并大声地叫嚷他们俩的名字。   萧倚鹤遮着一只眼睛,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几人吵闹着向前走去,萧倚鹤见他们无暇顾及自己,当即拔腿开溜,还没走几步,一只手却将他抓住。   一回头,竟是南荣恪:“一个半瞎子,还到处乱走,不知道妖祸频出的地方,魔修最喜欢了吗,就爱抓你这样的傻子炼成尸人。”   说着掏出一段灵线来,一头系在萧倚鹤手腕上,一头攥在自己手里。萧倚鹤被他牵狗似的拽了过去。   他挑起下巴:“这样就不会走丢了——跟紧我!”   萧倚鹤:“…………” 第7章 空有皮囊 可他空有皮囊,却心肠歹毒。……   南荣恪吵嚷着在前面走,萧倚鹤缀在最后,逃跑的贼心不死,试图弄断那根灵线而未遂,回过神来,几人已经步入黛川城中,正在一处客栈内。   黛川是偏僻小城,鲜有外人,是故客栈也不过这么一家能入眼。他们还算是来晚的了,堂中简陋,已经三两地坐着各家子弟。   没多会儿门里又走进几个粉衣少女,英姿娇俏,正是仗剑风-流的好年纪,一行四五人,簇拥着个容貌艳丽的紫衣姑娘,坐下就点了三四道小菜并一壶清茶。几人将剑靠在桌边,松了松衣领,囫囵吞了几口茶,道:“师姐,探出了没有?”   那姑娘掏出个罗盘,随手拨了拨:“莫不是坏了?”   片刻,菜上来了,几人正起箸要夹,便听旁边有人道:“哟,我当是谁,这不是霓光宗的仙子们吗?”   紫衣姑娘斜瞥了一记,手中筷尖扒拉扒拉菜茎,翻了个白眼道:“我说这菜怎么闻起来酸溜溜的,原来旁边站着点星山的李姑姑呀,怎么,您老人家的风寒腿养好了?”   “你……”   两人互揭短处,火光四射,眼见双方人马要打起来。   隔壁桌一个老书生模样的人呵呵笑了两声,啪得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旧得发黄的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说遍天下”,扬声要了一坛竹叶春。   与他拼桌的修士瞧了一眼,稀奇道:“嗬,说遍天下,好大的口气!明年清静宗办万法会,老先生也受邀开坛讲法了?”   “非也非也!”老先生品了口竹叶春,神神道道的,“我这个‘说’,乃是说书的说,万法会哪有我的故事好听?”   修士来了劲:“行,那你来一段!要是说得好,你这坛竹叶春算在我的账上!”   老先生折扇一挥,又咽了一口酒,才慢悠悠道:“妥。”   “今日应景,黛川有邪,那我就给诸君讲一讲那位赫赫有名的魔头邪星。这话就要从四千多年前说起,那时候天昏地暗,妖魔横生,西荒大漠深处,有一处万魔之窟,其中阴风呼嚎,有一三头六臂、血眼长牙的天魔正蹲踞在由千万骸骨垒砌的尸山上,嘴边还淌着涎水……”   他一开嗓,满堂年轻修士都望了过来。   年轻小辈们对八卦的热爱,不管是过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都是永不消退的。   这会儿一个个都搬着凳子来听。   路凌风殷勤地捧来一壶热茶,先给小朝倒上。   只听那老先生一拍桌子:“此人正是后来为祸五州、弑师戮城,无恶不作的萧凉!也就是当年的剑神山首徒,萧倚鹤!”   萧倚鹤一口茶水喷了出去,他抓起南荣恪的袖子擦了擦嘴,正要站起来掀了他的桌子。   南荣恪嫌弃地拎着自己的衣袖。   又听他道:“萧倚鹤此人天资卓绝,十四岁仗剑四方,十七岁登顶万法会榜首,一时风头无两。那年肃河众鬼夜行,生灵涂炭。年仅十九的萧倚鹤恰好途经此处,当即持剑入城,万鬼屠尽——一战成名!”   闻此赞美,萧倚鹤又将屁-股慢慢放下,捧起一盏茶若无其事地噙到唇边,实则竖着耳朵。   “然而肃河杀鬼,却有内情……哎,来碟花生米!”那老书生取扇顿敲桌头,旁人忙将自己桌上的酒菜给他端过来,他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才继续说,“他乃天魔转世,难以压抑本性,肃河杀鬼那年,实则就是在吸食鬼气修炼邪道!”   萧倚鹤:“……”   众人嗬了一声,之前那紫衣姑娘扇了扇睫毛,羞涩道:“我倒是听说,他长得好。南边那群老秃……老和尚,见过的都说他是霜华之姿、凌云之貌,风-流款款,遇之难忘。”   萧倚鹤晃晃点头,老秃……老和尚们不打诳语,说得没错。   与她吵架的女修则冷笑一声:“想不到你这般肤浅,只看皮囊。”   紫衣姑娘正要反驳,那老先生也摇头:“哎,白骨皮肉,红粉骷髅。此子空有皮囊,却心肠歹毒。世人皆知其出身剑神山,师从剑神山那位不世出的大宗师……你们可知他做过什么?”   大家兴致盎然,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他大破其师的无情道,致宗师走火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师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脉十二脊,开归墟大阵,欲汇天下灵海于一身,以求飞升之道——叩问天门!”   萧倚鹤以手支颐,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自己的恢弘事迹,忽然南荣恪拍案而起:“放屁!”   他惊讶地转过去。   南荣恪道:“你们亲眼看见他拔地脉了?还叩问天门,他倘若真是什么天魔转世,自当将那天门拆了喂狗,好过叫你们这群人飞升了,去污辱九霄仙人们的耳目。”   “你!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环顾一周,又说,“入道这么多年还未辟谷。怎么回事啊,是因为舌头太长了吗,用不用我帮你们剪剪?”   ……好毒的嘴!   朝闻道偷偷扯了扯他衣襟:“南荣兄,少说两句……”   众人正要质骂他什么来头,却见他将随身的“无怨剑”往桌上一拍,纷纷不敢再言。   ——怪不得,南荣家的公子,是龙血凤髓,冠上明珠。背后还有追月山庄、太初剑宗和傀儡宗三大宗门撑腰,他那两个叔叔,一个是天下剑尊,一个是万儡毒手,随便哪个都惹不起。   活脱脱一只能在道门里横着走的螃蟹。   见他们蔫了,南荣恪冷哼一声坐下:“我爹说了,遇上这种胆大包天乱嚼萧叔叔舌根的,直接动手,打死了算他的。我萧叔叔去得早,可我爹相信他不是这种人,那我也相信。”   “唔……”萧倚鹤虚虚抹着泪,“叔叔听见了,叔叔真感动。”   南荣恪怒道:“你又占我什么便宜!”   他这厢揪着萧倚鹤的领子要打,进门处有位男修捋了捋袖口,好整以暇道:“都别吵了,诸位不是来除祟的吗,失事道友们的尸体找到了,大家随我去义庄看看罢。“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相随。   萧倚鹤见他衣饰陌生,手挽拂尘,却神采跋扈,便四下打听:“这位是?”   “是松风派的冯师兄。”路凌风介绍道,“方才不正好说到什么吃人的怪物吗?巧了,几十年前一位修士途径此地,就恰好镇杀了一个三头六臂,血眼獠牙的邪祟,他因此声名大噪,便顺势在附近开山立派了。”   “这位冯丹青,就是那位声名大噪的修士的弟子。”   原来是新生的小宗门。   在去往义庄的路上,修士们也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位冯师兄,俱是讲他为人傲慢,又清高自大,不过是个小门弟子,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云云。   看来人缘却不怎么好。   几人吵嚷着,直到头顶纸钱纷飞,阴风阵阵,才发现已经到了义庄,忙收敛正形。   眼下天已入秋,但尚余闷热,萧倚鹤等人还未踏入院中就已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停灵的院子里已整齐排了数樽棺木、多具尸首,俱拿白布蒙着,布上画着镇灵的法阵。几名年轻修士围在那几具尸首旁小声啜泣,想必那白布简陋遮掩的尸身便是这些日子无辜丧命的道友了。   萧倚鹤正要进去,却被南荣恪伸手一拽,他顺着灵线的方向倒了回去。   南荣恪捏着鼻子:“过去干什么,不嫌晦气。”   “……”您可真是大少爷脾气。   此事苦主甚多,但并不能都在义庄中守着,眼下正轮到王、李两家值守棺木。   尽管李家颇有些财力,将棺椁周围堆上了层层厚实的冰块,却也难掩棺木之中尸首的自然腐烂,发出阵阵难闻气味;而其他棺木并没有如此条件,也无其他办法,只能这样停着。   由于不能安稳下葬,李公子这些日子已经愁的面目瘦削,神情悲怆,可他又实在不忍心将亲父棺木独自留在冰冷的义庄,只得扶着久久难以入土为安的棺椁摇头叹息。   他身侧的李夫人也掩着帕子默默流泪。   王姓苦主也低声劝慰:“会好的,已经来了这么多位仙师了……”   萧倚鹤打量了一下其他修士,各个脸上露着一副窘迫懊丧,可见并未抓住这邪祟的头绪。   那几名小道见是太初剑宗来人,又都认得颇有些名声的小朝道长,再一看他身旁,跟着的正是追月山庄与空蝉山的两位少主,俱是道门俊杰,修为能耐都远在他们之上,立即有了主心骨一般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哭诉给他们听。   这事是从半个月多前开始的。   当时李老爷病故,李公子按照规矩办了丧事,停了七日灵柩,还专门请了堪舆先生,寻了块风水宝地作为安寝的墓穴。   然而早上李家扶灵而至时,竟发现头天夜里派人挖好的墓中已赫然躺进了一樽棺木。镇上并不大,并没有听说谁家同一天发殡的,断不可能是哪家抬错了地方。   纵然如此,下葬也不能错过了吉时,众人待堪舆先生做过法之后,便将无主之棺抬了出去,好心另挖了个穴埋了,把李家棺椁下葬封土。   谁能想到,第二日小厮匆匆来报,道老爷墓穴被人翻掘,棺材裸露出来。   李公子闻之骇然,立刻叫人上山查看,拨开松土一看,墓中非但曾被人盗掘,连尸身都被人侮辱过,逝去的李老父身上竟然披着一件彩花女裙。   他们起先以为是贼人恶行,痛骂了几句报了官。   而后大大操办了一场法事,又将棺木重新落葬,并派人夙夜值守在陵墓前,提防贼人再次盗掘。   谁想到没出两天,就又在守墓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同样的怪事,只不过这回被翻掘的并不只是他们家的棺木,还有周遭其他坟墓。   那两位守墓人吓得浑身哆嗦,天一亮就回来信誓旦旦地报信,他们虽说负责看守李家墓,但两眼摆在那里,半个山坡都能看得见,他们夜不合眼,指天发誓并未看到任何人上山。   ——但那些掩墓的封土,就像是凭空沸腾了一般,生生地将底下的棺材给涌了上来。   这可吓坏了他们,大家都认为是鬼神作怪,当即磕头告罪,又请了城外道观中的术士前来却邪镇祟。   然而驱邪用处不大,不过短短半月,黛川的数座群葬坡都被翻起,棺木移动、尸首错位,就连道观术士也难解其中原因,城中许多家户都不忍心自家亲人的尸首被如此欺辱折腾,只好抬回义庄再做打算。   那道观只是个凡间小观,往日里只是做些驱鬼的小活,并无多少道行,见此事蹊跷,不敢托大,便赶紧去信往相熟的玄门,请他们前来襄助。   收到求助后,这些门派长老们端是觉得黛川地脉灵秀,生不出什么大祸来,便派了几个年轻弟子前来历练。   谁想一朝错判,反误了卿卿性命——这些小弟子先后无声无息地丧命黛川。   此事这才闹大,传到了其他大宗道门去,朝闻道也是因此得了消息,赶来查探。   得知此间原委,朝闻道以施道做法为由,先将苦主们好言安抚了回去,这才走到棺木旁查看尸首。   见朝闻道进去了,那路凌风又笑得一脸虚情假意,南荣恪这才“啧”了一声,紧跟其后,屈尊降贵地迈进了义庄的门槛。   萧倚鹤则踱到了那几名丧命弟子的尸首前,打量着白布下的这几具冤尸。   他挨个将白布掀开,把每张脸都看了个遍,突然道:“这尸体……” 第8章 长清静咒 一只微凉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   南荣恪匆忙踱来:“发现什么了?”   萧倚鹤淡淡道:“倒算不上什么发现,只是觉得他们神色过于平静了些。”   路凌风也稀奇道:“若他们是被邪祟所杀,尸身上定然会有少许残留的邪气怨气,可这些人身上干干净净,面色平和……难道他们都是自愿赴死吗?”   朝闻道查看过了王李两家的棺木,走过来略一思索,皱眉说:“不仅尸身干净异常,而且如今这个天气,以李家老爷病故半个月的时间来算,腐烂程度应远远不止如此,更何况王家公子都已下葬月余了,比李家更甚才对。可这几具尸首都好似,好似……”   他琢磨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形容。   萧倚鹤接过他的话来,继续说道:“好似被人施以永驻术一般,只是这手法尚且青涩,不成气候。”因此只能暂且延缓尸体的腐烂,并不能真的做到令尸首永驻容颜。   朝闻道连连点头:“正是如此!而且据松风派冯师兄言,这四位道友的尸首是发现在城北的乱葬岗上,尸首被土掩埋着,他们发觉这些人的命牌破碎,随着那一缕精血,破开土层,才找到他们的尸首。”   “这就怪了。”南荣恪说,“难道这邪祟杀了人,还会好心将人入土为安吗?”   “多想无益,叫回来问问。”萧倚鹤抬头看了一圈,询道,“可有人习得‘登鬼录’?”   “登鬼录”虽说是讲述鬼道之事,但却是再正统不过的入道典籍,上面记载了鬼门八术,其中就有召灵问鬼之术。   愣了一会,竟无人应答,连朝闻道也羞惭地摇了摇头:“我较擅长剑术,术法杂学并不精通。只怕我问了,他们也不会应召而来……”   这倒也不出奇,毕竟是薛玄微教出来的弟子,同他一样的死脑筋,只会提剑耍刀。   ——在薛宗主眼里,万般皆下品,唯有剑术高。   “好吧!稍稍脚。”萧倚鹤俯身,叹了一声如今道门真是故步自封,连这种基础道法都不教,早晚要叫门下弟子们吃不学无术的亏!   他在掌心画了符篆,一掌一个拍向四具死尸的印堂,喝道:“出来!”   话音刚落,四道灵篆倍倍放大,如自天而降的佛掌,印向四名死去的松风派弟子的头颅,几道黑烟扭曲颤抖着自他们口鼻中窜出,渐渐合聚,凝成一股似人非人的东西,同时爆发出锐利的尖怂惊叫!   众人纷纷抬手捂住刺痛的耳朵。   尖嚣声渐息,只见那几道黑烟凝成四张虚影,飘忽在尸首上方,赫然正是应召而来的死者残魂。   四人脸上平静异常,垂着头动也不动。   “好了,”萧倚鹤勾了勾手指,催动法术,“有冤诉冤,无冤诉怨吧。”   四名死者残魂的眉间序次地闪烁出金色微光,那是他们在回溯生前的记忆,左首第一人率先将自己的记忆捡了回来,一开口便带着瘆人的阴风:“吾名……丁尚林……穿云门第……第、第九……九……”   “九”了七八回,没下文了。   朝闻道轻轻地咳道:“宋师弟,他好像卡了……”   “…………”听见了。   用不着人提醒,萧倚鹤也感觉到不对了。   问鬼并不是多高阶的术法,更何况他先前从南荣恪身上借了那么多灵力,以他往常的经验,这些灵力足够他召起一整山的尸体前来问话。   而此时,他不过是驱动了四具,竟觉冷汗涔涔。   况且,这尸体还不怎么听他的话,好似有人在与他争夺控制。   南荣恪看出宋遥在强撑,自当以为他是修行低微,故而控制不了这几具新尸,不禁道:“要不算了吧,别逞强……”   话音刚落,似一根相互攀扯在萧倚鹤与尸体之间的绳骤然崩断一般,他身体失衡,向后踉跄数步。   “糟糕!”   “第九……”那正在卡壳的“丁尚林”残魂霎时间抬起了头,语调一变,“——吾女……吾、女……生、生辰,邀诸君……共庆……”   第二具尸体也动了起来:“吾女生……辰……邀诸君……共庆……”   异相骤生!   泼天大雾自义庄停落的十数樽棺木当中涌出,滚滚浓烟翻出如浪巨-波,迎头拍下!   萧倚鹤飞速后掠,突觉脚下湿粘非常,低头一看,竟不知何时漫起了一层黏稠“沼泽”,水中阴寒刻骨,似一条条滑蛇吐信舔舐着活人肌肤。   他回头喝道:“南荣恪!真阳结界!”   “啊?哦!”南荣恪愣了下他怎么知道自己已经习得此术,来不及细想,挥掌于虚空一抹,以南荣家真阳灵脉之力凝出一张硕大金盾,“铿”一声砸在地上。   浓重雾流撞在那金盾结界上,被劈作两半从众少年身侧绕将过去。   雾气将人视线层层扰住,南荣恪将身边的人数了数,喊道:“宋遥!你在哪?快进来!”   “宋遥”的声音自浓雾之中传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别管我,往义庄外退!”   南荣恪拽着栓在两人之间的灵线,试图将他拉过来,急道:“这雾这么大,门在哪啊?”   朝闻道抽-出佩剑“春池”,一剑划开脚下黏湿的液体,得了片刻松弛,便单掌按在南荣恪肩头,借力灵巧一跃,翻上义庄门楼。   雾气尚未翻涌到那么高的地方,他举目一眺,立时惊住。   “黛川……”他叫道,“黛川到处都是雾!”   ——什么?   举目所见皆是阴雾弥漫,雾浪一层层地涌向街头市脚,不及行人有所反应,便似一张巨口将人吞下,手足无措的百姓惊声尖叫,四散奔逃。   街道一条一条地寂静下去,灯市一段一段地湮为漆黑。   南荣恪大喊:“朝闻道,你快下来,老子的真阳结界罩不到那么高的地方!”   “废物,没用。”路凌风讥讽了他两句,长-枪卷出一个漂亮的枪花,震地一杵,“不动如山!”   一座三四层楼高的虚山结界当空拢下,将高处的朝闻道结结实实罩了进去。   南荣恪仰头看了看,嘴下不留情:“……你家结界弄这么高,原本是打算罩什么的?罩你家校场上那根旗杆吗?”   “……”路凌风被噎了一口,怒道,“要你管!”   “吾女生辰……邀诸君……同庆……”   那四具新尸……   不,不是四具,是这座义庄中停落的所有有主无主之尸,全都站了起来,僵硬的喉骨发出喜悦的声音,邀请全城的人共赴盛筵。   萧倚鹤整个被埋在阴雾之中,边拨开重重浓雾向真阳结界处龟行,心道,这邀客方式也太霸道了点!   谁家女儿有如此厚面啊!   朝闻道从门楼上跳了下来:“没用,去哪都一样,整座城都在淹没。”   那雾流仿佛千斤重,南荣恪两脚前后岔站,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在支撑那张巨大的金盾,突然咬牙骂道:“谁在拽我后腿!路凌风!”   路凌风立刻骂了回去:“我闲得慌么,拽你的腿干什么!”   “那是——”谁字还咬在嘴里,南荣恪突然半身一斜,整个人矮了一尺下去。   他惊呼一声,朝闻道立刻将他抓住:“是水,水在吃人!”   萧倚鹤踢到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捞,露出一张少年面孔来,正是那几个哭丧的小弟子中的一个,昏过去了。正如朝闻道所说,这少年已经被脚下的水泽“吃”了大半,任萧倚鹤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拽不动分毫。   那滑蛇似的黏水很快没过了这昏迷弟子的口鼻,正顺着往萧倚鹤手上浸爬。   一股力道拽着他的脚,也将他往下扯去,他立刻将手放开。   ——看来此处宴会的主人是非要邀请他们前去做客了。   萧倚鹤耳边嗡嗡的,他体内所剩的灵力不多,一部分还用来维持左眼的清明。他站在水泽之中,身周的水液越来越粘,是决计走不到他们那边去了。   “南荣,切断灵线!”   须臾,南荣恪大骂:“切断了你怎么办,休想!”   南荣恪还在那边喊着:“我快站不住了——路凌风,把朝闻道托上去!把宋遥拉进来!”   “……别喊了,我只有两只手,全用来拽你了,抓住我的枪!”   “春池”的灵光一刃一刃地亮起,试图劈开那吞吃南荣恪身体的怪水。但此间异相偏就以柔克刚,春池剑刃如打在棉花上一般,有劲也使不上,是抽刀断水,徒劳之功。   “南荣恪!你别松手啊……宋师弟,你还好吗,我这就来救你!”   ——这些小子可真能吵闹!   罢了。   萧倚鹤回过神,同时也收回耗费在眼睛上的灵力,撩开袖口,朝着腕内最嫩处狠狠咬了自己一口,鲜血随即涌出,顺着手臂流进掌心。   他低诵“长清静”咒术,用剩余的全部灵力,合那一泊精血,凝练出了三枚赤色小珠,不及查验成色如何就夹在指间,飞快地向南荣恪几人掷去。   剑神山的“长清静咒”有保灵台清明、护卫元神之功,但须触及被施术之人才能起效,如今他距南荣恪他们如此之远,只能试试这包裹了咒法的血珠了,也不知成效如何。   与此同时,系在萧倚鹤手腕上的灵线刹那崩断。   他向后一个趔趄,朝闻道三人的声音也随之戛然消失,似乎是被水面彻底吞没了。   只来得及将长清静咒法打入三个少年体内,萧倚鹤却没有多余的一丝灵力为自己施术了。   白烟恶浪再一次翻滚起来,径直向他席卷,浓雾之中数具新鲜尸首如阴恻恻的魅影,步步紧逼。雾中有阵阵竹签香渗出,那是一种混杂着廉价香粉与竹签焚烧过后的烟雾的气味,阴雾浓水之中未知的眼神正肆意窥探着他。   随着香味弥漫,萧倚鹤渐渐觉得头重脚轻,耳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不过没关系了,不管水面之下是什么,都来吧,都来吧!   他心生癫狂,手中已捏好了禁术咒法,只要下面——   “……!”   他的思绪被骤然打断,因为倏忽之间,一只微凉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晕晕沉沉之际,听到有人在耳畔徐徐地念着,如清泉灌耳,泠空玉碎,直上灵台:   “望我独神,心神合一,天地归心……长清静矣。”   ——长清静咒! 第9章 鬼境 “你想薛宗主想疯了吧?”   嗵——   萧倚鹤一屁-股拍在地上,尘土四起,脊骨都震得生疼。   他头晕脑胀,感觉四肢快被拍散了,躺在地上用力地吸缓了几口气,这才睁开眼,满以为会看见什么万鬼蚀心、群魔乱舞,再不济也得是狂风呼嚎,天降血雨。   然而四周车马粼粼,张灯结彩,笑谈揖请之声此起彼伏,闹市熙熙攘攘,一派安宁祥和。   好似那一场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不过是众人的一场梦,没有阴水,也没有群尸邀客之声,更没有百姓的惊惶尖叫。   只是此处灵气空虚,很显然,绝不是河山清静的黛川。   这不是人间……   萧倚鹤觉得有点意思,黛川之下竟然藏着一座鬼境。   他两边袖子打一打,从容不迫地四下一打量,远远就瞥见两位小熟人也在街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可不正是先他一步掉下来的南荣恪和朝闻道,看来那打进他们体内的咒法还是有些效用的。   说着就笑嘻嘻地扬起手来,开心地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显然他俩也看见他了,可是脸上却一副警惕质疑的表情。   刚一过去,南荣恪立刻一手护主了脸色似乎不大好的朝闻道,拔-出剑来,指着他道:“——站住!”   萧倚鹤站住脚,歪着头笑看他:“做什么,不认识我啦?”   南荣恪上下巡视:“我问你答,我是你什么人?”   “……”萧倚鹤眨了两下眼,嬉皮笑脸地说,“还能是谁,我的好道侣。”   “呼……”两人同时长舒了一口气,南荣恪将无怨剑按回身侧,既嫌恶又放松地将他拉进了阵营,“是他,是他。听这不要脸的口气,是本人无疑了。”   朝闻道的脸色这才些微有些好转:“宋师弟,你莫怪。方才我与南荣兄都碰见了相熟的人,却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本人,又或者此地有邪法能够惑人心智,那些道友见了我们提剑便砍……”   他说着捂住了左臂,眉间紧皱,正是之前毫无防备,被失智的道友砍伤的。   南荣恪立刻从随身灵囊里取出一粒丹药,压入他口中:“你受了伤,不要说话了。”   萧倚鹤道:“此处是鬼境,阴气过剩,容易侵袭神志。”   南荣恪闻言大骇:“鬼境?黛川怎么会有鬼境?”   鬼中能成厉鬼者,千中有一;而能成煞者,又万中取一;大煞之物又需有千百年的生杀造化,才能有足够法力修炼出一座鬼境。鬼境隔绝于阴阳之外,不入轮回之中,是生死之间的一道罅隙。   凡人若是无意闯入,九死一生;即便是有能耐的修士,若非必要,也是不大乐意同鬼境之主打交道的。   但无论怎么说,这些年来,黛川城天灾人祸或许有之,但却从未听说过有过什么大煞出世,怎会凭空出来一座如此庞大的鬼境?   朝闻道说:“看街巷形制,应当是几十年前的旧黛川。”   但此时多说无益,还需得找到破境之法,及时离开,否则一旦他们灵元中储存的灵力耗尽,到时候与凡人无益,就是不被鬼境之主吞噬,也是要被活活耗死的。   南荣恪与朝闻道正在商量接下来的行动,萧倚鹤四处看了看,突然问:“你们见到薛宗主了吗?”   两人同时打住话头,南荣恪眼角抽搐:“你想薛宗主想疯了吧?他怎么会在这。”   “……就问问。”   萧倚鹤耸耸肩,两人奇怪地转过去继续往前走。   他低头摸了摸胸口,心腔中确实有一道法咒正在清凉凉地运转,护卫着他的元神,这是方才跌落下来的最后一刻,那人打进来的“长清静咒”。   除了薛玄微,还能是谁。   “吴家小姐过生辰,今天店里酒水半价!”   “吴家小姐生辰大喜,今日饭菜免费加送一道!”   “小姐大喜,小姐大喜,我们许记绫罗铺里免费送香囊咯!”   回过神来,周围此起彼伏地回响着欢乐的吆喝声,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仔细辨去,有不少人都是黛川真正的居民——那包子铺的老板娘、卖糖葫芦的年轻小哥、字画铺子的先生、算命的盲子……   鬼境原本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遍布阴水的虚无之地,而这些被强行拉下来的百姓们,虽然失去了心智,却依旧从事着他们原先的活计,衬托出了一片真正的喜庆祥和。   三人小心翼翼地穿行过两条街道,手上已经塞满了各色香囊小物,这一路上除了偶尔被失心道友骚扰,并未遇到其他的什么危险。   南荣恪勾着一只香囊,奇道:“这吴家小姐好像也不是那么……凶。”   还未答,萧倚鹤就被一个小矮子撞上:“哥哥,哥哥!今天吴家小姐过生辰,你买束花吧!”   低头看去,见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挎着个花篮,黑漆漆毫无神采的眼睛盯着他。   一瞧就不是个“活人”,若不是鬼气凝成的人影,那就是具尸人,南荣恪正要将她打散,萧倚鹤却半蹲下去,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篮子,笑得风流缱绻:“花儿我全要了,能不能告诉哥哥,吴家小姐家住何方?我们前去送贺礼。”   似乎捏造她的人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跟她搭话,是故并未给卖花女储存更多的记忆,小丫头愣愣地站了会,僵硬地把脸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是这空空的脑袋无法理解他的话。   片刻,她猛地一动,恢复了鬼境之主对她的设定,从萧倚鹤手里捧过她的花篮,同方才一样蹦蹦跳跳地去卖花。   南荣恪讥笑他道:“哈,人家压根不带搭理你。”   萧倚鹤吃瘪,哼唧两声。   朝闻道吞了一颗丹药,目下神色好了许多:“难道她将我们拉进鬼境,真的是为了陪她过生辰吗……”   话音刚落,一袭绛色衣袍翻涌过来,欣喜地叫道:“小朝道长!”   南荣恪立刻如临大敌,抽-出剑来,大喝一声:“站住!”   萧倚鹤自然知道这位“小路”就是他本人,毕竟是自己亲手打下的咒法,南荣他们两个都起效了,没理由路凌风会被夺去神志,但他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于是笑眯眯地袖着手。   “干什么。”路凌风以方才和萧倚鹤一模一样的表情,只是多了几分不耐,歪着头看他。   南荣恪道:“我问你答,闻道最爱什么口味?”   路凌风不假思索:“甜啊。”   南荣恪白了他一眼,再一次收剑回鞘:“这么贱,肯定是本人了。”   萧倚鹤哈哈笑了两声。   路凌风:“……”   这下四个人齐活了。   萧倚鹤也不知该去哪里找这鬼境的主人,只好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走。   期间却再没有碰见其他清醒的道友,又或许有本事自保的人早已躲起来了。而萧倚鹤又并无更多灵力以“长清静咒”去救治那些失去心智的人,只得暂时装作没有看见。   毕竟当坏人,他得心应手极了。   要破鬼境,需得找到鬼境之主的真身。   四人一路往南,打算出城看看,朝闻道却有些体力不支,伤口在这里实在是好的太慢,他们只好歇在一条穿城水道旁。   南荣恪又喂他吃了一粒补气血的丹药,尔后便坐在矮堤前,掬水擦拭他的羽箭。   他忽地一愣,道:“我跟你们说个事。”   “你们不要害怕。”他眨也不眨,面色僵硬,缓缓地说,“水里有只眼睛,我正看着它……”   朝闻道闻言向溪中看了一眼,登时色变,仰身站起。   “什么玩意!”路凌风叫道。   南荣恪立刻自背后取出“无悔弓”,拈弓搭箭,引弦射之。   那道黑影似觉察出危险,霎时自水中疾奔而出,冲进溪道旁灌木之中。丛叶唰唰作响,黑影正欲钻入林间,数只金色箭矢就已迎面射来,势如裂石,划出一道呼啸声光,没金饮羽!   箭影消散,周围草木尽成灰烬,地裂三尺。   “……”   周围尴尬地静了一静,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独独萧倚鹤长了张嘴:“射中了吗?”   南荣恪:“……”   萧倚鹤又道:“不是说追月山庄,剑能斩影,弓能追月吗?”   非要提这壶吗!南荣恪眼皮抽搐,怒道:“闭嘴!”   朝闻道清了清嗓:“算了,此地蹊跷,莫要去追了。”   正说着,恍惚瞥见一道人影闪过,萧倚鹤敛神索敌,刚要迈步,忽地远处传来一连串的急呼:“抓住他!小贼人,臭乞丐!偷我钱袋!”   朝闻道:“宋师弟,小心。”   未及反应,一道矮小人影飞快地冲了过来,径直与他迎面相撞。   哎哟一声,小乞丐一屁-股摔在地上,手里的钱袋和她的小破布包一同飞了出去。   他头发乱糟糟的,遮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也顾不上摔疼的屁-股,立刻翻身起来将钱袋拢进怀里,紧张地往怀里藏,口中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一张口,是清脆如铃。   竟是个小姑娘,八-九岁的身量,然而身材消瘦,衣衫破烂,两条露出来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常常被人欺负。   正在此时,那丢钱的苦主追了上来:“——还我钱袋!”   小丫头窜身要跑,忽地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万分的焦急,也不管那苦主拎着棍棒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趴在地上满地去找。   萧倚鹤弯腰捡起落在自己衣摆旁的破布包,无意瞥见布包里的东西,凄惨得很,几块圆石头、半个硬邦邦快要发霉的馒头,还有一只巴掌大的木头人偶。   人偶那红豆嵌的眼睛都掉了一颗。   他扑了扑布包上的灰土,递给她:“是找这个吗?”   小乞丐抬头匆匆看了一下,眼睛乌黑,颇为灵动。眼看那苦主要打过来了,她也来不及说别的,拽过自己的小布包撒腿就跑,很快就灵活地消失在人群之间。   “好啊,你放走了偷我钱袋的小贼人,你与他是一伙的?!”   萧倚鹤和朝闻道一回头,那苦主面貌狰狞脸颊半腐烂,是具被人操控的尸体。   棍棒正要落下,忽地骏马嘶鸣,尘土飞扬,一辆嵌金镶玉的马车刹在他们两个面前,四面流苏大盖,好不奢华,那苦主被马蹄掀开,跌在地上连声呛咳。   马车无人缰绳,却能自动,四周窗门皆落着密实的竹帘,艳灯亮火之下映出竹篾深处,隐约一道岿然沉静的身影。   竹帘被一只修长素手撩开半扇,显然是邀他们入内。 第10章 美人难再寻 “好了好了,你乖。”……   如此鬼地,竟有活人,萧倚鹤从善如流地钻了上去。   才将头探入竹帘中,见到阴影深处坐着的人,他神色微僵,立时又要退出去:“上错了,告辞。”   萧倚鹤才要转头,随即肩膀被男人微凉有力的手指钳住了,他被拉得倒仰半步,跌进了厢轿里。   紧接着朝闻道几人也被拽了上来。   车马突然发动,他顺着这股惯势向后撞去,未及感到冲撞而来的疼痛,就被人曳领提起,扔在了车座上。   其他三个少年却没这么好运,被抓上来以后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小小一窄车厢,自然塞不下这么多人,南荣恪和路凌风手脚麻利,捂着脑袋先行一步钻到了外面,门神似的一边一个坐着,头都不敢回。   尤以朝闻道最惨,恰好撞了他的伤处,脸色一白:“见过宗主。”   萧倚鹤心虚地往车厢另头挪了挪屁-股,望着面前这个披着一张金钱纹富贵大氅的冷贵真君,讪讪地笑道:“……薛宗主,这么巧。你也来行侠仗义?”   没躲成,薛玄微抬脚压住了他的衣摆,垂着睫帘,脸色不善:“本君借了你一双清明目,连句谢也没有。”   灯火透过竹帘,在他脸上投出层叠光影,显得五官愈加深邃。   薛玄微问:“还跑吗?”   人在屋檐下,萧倚鹤摸了下自己的眼睛:“……不敢。”   薛玄微:“还有呢。”   “……还有什么?”萧倚鹤愣住,两手搓了搓自己的衣摆,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有什么,突然意识到了,硬着头皮道,“谢谢宗主。”   薛玄微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淡淡的腥甜萦绕在车厢内,前头的尸马似乎闻到了鲜美的味道,躁动地长啸。   薛玄微突然抓起他左手腕。   萧倚鹤本能地往回缩了缩,却反被更用力地攥住,本就尚未止愈的伤口复又淌出血来。   ……疼,他只好老老实实将手臂交出去。   白皙的小臂上盘踞着一道新鲜的齿痕,咬得极狠,齿印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似这不是自己的肉。   萧倚鹤见他面若寒霜,立刻笑道:“不疼。”   谁知这人反而脸色更沉了。   真是难懂。   薛玄微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素帕,两厢一折,绕在他的伤口处,用力缠紧了掩盖住阵阵活人血气,才不轻不重地道了声:“长本事了。”   萧倚鹤趁机偷出自己的衣角,一声不吭地坐到了他的对面去,和朝闻道紧紧挨着。   朝闻道捂着手臂不吱声,但总觉得,好像他们两个之间气氛诡异。宋遥不是南荣恪的道侣吗,为何同薛宗主这般……这般……   往日里薛宗主对谁都是冷冰冰的,难得能与师父朝惜之聊上几句,却也得挑心情好的时候,今日竟然亲手给宋遥包扎伤口。   这已经算得上是十足的……亲昵了。   朝闻道转头向萧倚鹤看了两眼,却又发现萧倚鹤正在盯着宗主看。   正在看“风景”的人,自然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虽说偷玉令时已经仔仔细细地将薛玄微观察过了,此时再看,鼻梁挺翘,半垂的睫掩着一双明锐凤眸。忍不住感叹,真是一副天妒人怨的好样貌。   他那张清贵的脸,足够将身上所披大氅的俗稳稳压住。   不过看他皱着眉,恐怕也是因鬼境灵气瘦瘠之故,灵脉运转并不怎么舒畅。   面对面坐着,萧倚鹤才确认上次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身上真的有股药味,比之前更加浓重了。然而萧倚鹤单是嗅着熟悉,却并不能分辨出究竟是何药效。   他忍不住想,薛玄微真的患了何种恶疾吗?他这样铁打的人,竟然也会生病。   车马剧烈一晃,一侧车辕被重重颠起,他猝不及防向对面滑去,双膝一下没使上力气,“扑通”一声以颇具诚意的跪姿冲进了对面薛宗主的怀里,脸埋在他的小腹。   薛玄微将他后背一揽,提携起来:“数日不见,还是如此心急。”   朝闻道:“……”   萧倚鹤:“…………”心急你个椅子腿儿!   他腹中将薛玄微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正要起身,车马颠颠簸簸地过了一道桥,稳稳地停下了。窗外灯火灼灼,萧倚鹤立刻噤声,直起身子,越过薛玄微的肩头拨开两根竹条向外看去。   车外是一座客栈,两盏灵力充裕的灯笼泛着清正的道门灵光,似一道结界笼罩着,门缝里正探着七八双眼睛往外打量。   “下来。”   萧倚鹤闻言回过神来,薛玄微已下了马车,正站在竹帘前向他伸手。他十分不情愿,两根袖管都藏在背后,躬身低头就想绕过去,却被薛玄微反掌攥住,力道结实但并不蛮横地牵了过去。   随后钻出车来的朝闻道见到这一幕,脚步一顿,呆愣的傻站了半天。直到被南荣恪他们两个扶下来,视线还没从薛宗主与宋遥牵着的手上撕开。   南荣恪啧了一声,抬手朝他眼前一遮:“别看,瞎眼。”   “……”   推门而入,客栈大堂中已经堆满了各家子弟,有些同朝闻道一样被自己人追砍,负了伤;有些灰头土脸的,不知又遭遇了什么;但更多的则是面色苍黄,显然是灵力不支。   进了客栈,薛玄微才将肩头的金钱纹大氅丢下,他身上清宁的道门气息这才溢散出来。   萧倚鹤这才明白过来它的用途,原来是在外面掩盖自己生人气息的,如此便不会被那些失心疯的修士们烦扰。   客栈当中镇着一把剑,正是薛宗主的“寸心不昧”,其上灵力如一泓清泉,层层萦绕开来,灵气波及范围刚好覆盖整座客栈,大大缓解了这些小弟子们在鬼境当中的不适。   薛玄微将他带入客栈,只吩咐了一句“老实呆着”便登上楼去,进房间前,又垂首一眼:“朝闻道,进来。”   “是,宗主。”朝闻道扶着手,恭敬地上去了。   看来薛宗主也并非传言中那般不近人情,还不是在鬼境中给这群无能的修士们庇出了一方避风港。   大堂中的年轻修士们,虽都受着“寸心不昧”灵力的熏陶,但却莫不敢靠近,毕竟那是把主杀伐的剑。唯有萧倚鹤,胆大包天地走了过去,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剑柄。   剑气微微一震,又似辨认出他来一般,伸出几丝额外的灵丝亲密地缠-绕上他的手指,将浓郁的灵力顺着灌进他的经脉当中。   萧倚鹤掌心被灵丝挠得发痒,轻声笑了,自言自语道:“好了好了,你乖。”   灵丝缩回了剑体,继续如月光似的安静地散发着它的光辉。   不多时,朝闻道走出了房间,看上去比之前好了很多,南荣恪两人上前去询问,朝闻道笑着摆摆手:“宗主帮我疗了伤,现下已好很多了。”   萧倚鹤看着那紧闭的房门,问道:“薛宗主……”   朝闻道说:“宗主正在入定,叫我们两个时辰内不要打扰他。我们也先各自休息一会罢。”   客栈不大,自然不足以一人一间,薛宗主一间自然无人敢打扰。   鬼境中无比阴寒,入夜更甚,朝闻道抱来几床被子,看了看他们几人,道:“宋师弟,你与南荣兄一间吧,我与路公子——”   路凌风还没说话,南荣恪立刻:“不行!”   “……”   萧倚鹤腻腻歪歪地道:“好道侣,怎么不行?”   “胡说八道,谁是你道侣?我们还未正式行礼呢!”南荣恪将他推到一边,又把满脸彷徨的朝闻道拽了过去,“那姓路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闻道与我一起。”   三个人争闹了半天,萧倚鹤靠在楼梯扶手上,从灵囊里掏出一小把花生来磕,转头将楼下大堂中东倒西歪的小道们打量了一遍,觉得好像少了个什么人。   回过头来,他们终于决定好了,最终萧倚鹤与朝闻道一间,路凌风与南荣恪一起,先暂歇一会儿,等薛宗主入定出来再做打算。   萧倚鹤躺在床上,盯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想薛玄微为什么需要关门入定,是不是身上的病并没有好?   朝闻道似乎觉得自己与人家道侣同塌而歇不大好,便在房中案前盘腿而坐,笑了笑,小声说着什么来缓解气氛。   但是萧倚鹤有点发困,并没有细听,反倒是阵阵阴风打在客栈窗阑上的动静更加响戾。   楼下坐镇的灵剑仍徐徐散发着灵力,有着独属于薛玄微的气息,柔顺地往他身体当中流走,一点点梳理着他凝滞不通的经脉。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凛冽如剑的风声倒是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有些恍惚。   那时候剑神山还在,他也没有堕魔。   面上有春风照拂,他看见自己斜倚在亭中,远望一名小道童提着硕大的几乎与他同高的食盒,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山道上。拐过一处石碑,地上石阶渐披粉红,露出湿润的泛着暖意的小径,山巅上一派红粉香雾,花树绵延。   一只白鹤扑棱着翅膀,远远地飞过去,道童吓得大叫一声,立刻抱头蹲下。   一扬手,几只墨鸦飞了出去,口吐人言:“团圆,别捣乱。”   仙鹤啄了他衣摆两下,便飞走了。   小道童高兴地步入花海深处,远远地看到一白衣道人醉在亭里,衣袂薄软,兜着一团山风。那群与他引路的“墨鸦”飞至年轻道人身边,扑簌簌一阵,化作几片红瓣,洒落在他发梢。   任花香满衣,他也懒得拂去,只随那花瓣沿着乌墨发丝落进大开的衣缘领口,眼中含笑地朝道童招一招手:“小池小池,快来!馋死师兄啦!”   道童小池颠颠儿地跑了过去:“倚鹤师兄!”   进了亭,忽听有人在树后道了一声:“轻浮。”   道童歪头看去,见到来人也一身雪色衣衫,吓了一跳,忙躲进了白衣师兄背后,见了道门礼数,小声叫人:“……玄微师兄好。”   萧倚鹤坐卧不动时质如清月,正是翩翩白玉郎,皎皎鸾凤姿,不知多少小女道被他这张面皮给蒙骗去了春心。此时他温和地望着人,欢喜地唤了一声:“师弟!”   来者看了一眼他脸上枕出的红印,大敞的胸口,很是不成体统,便知他以“师尊有大事要吩咐”为由叫自己前来,必然不过又是一时兴起,想找人陪他喝酒罢了,于是转身便要下山。   “哎哎,”萧倚鹤跳起来,三两步将他拦住,难过叹息道,“师弟,你如此扭头便走,简直伤透师兄的心!需知好景容易逝,美人难再寻……”   薛玄微抬眸,动作熟练,以剑柄将他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给压了下去。   ——人的脸皮要如何之厚,才能日日陶醉,自称“美人”的?   萧倚鹤见他不为“美色”所动,遂又叹一声,转回亭中,自道童拎上来的食盒中取出精致饭菜,自斟一杯,频频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呀……”   薛玄微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萧倚鹤浅啄小酒,双指并做剑指,一翻一转:“我近日新领悟一剑招,不知今日该教给谁?”   薛玄微是个剑痴,闻言登时停下脚步,显然心动。   萧倚鹤又哀怨道:“唉,有花无朋,有酒无友,可怜至极。”   “……”   片刻,萧倚鹤对面便落下一道袖风,那人轻拢衣袖,一言不发,却已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了。   萧倚鹤上一刻还凄惨难过,孤芳自怜,下一刻便又放浪不拘,飞扬灿烂。执起杯盏,于荡漾酒液中瞥见他蹙眉凝眸的表情。   酒尽,萧倚鹤俯身过去,一只手伸到他的颈后,温热指腹在他衣领处轻轻蹭到了一下。   薛玄微猛地起身,袖口带翻桌上杯盏,玉瓷小盏中酒液泼洒,在他袖缘浸满醇香。   见他反应如此大,萧倚鹤吃了一惊,半晌便又笑了起来,很无诚意地随口道歉:“师兄今日生懒,未曾束发,便借师弟发带一用……师弟不嫌弃罢?”   玄微未说可,也未说不可,只是未曾将那发带抢回。   “答应你的,这一剑看好了。”萧倚鹤兀自将头发绑起,拿起他置于桌上的灵剑,便走出亭去,褪-去剑鞘,远远地抛还,尔后迎风挽了一个利落剑花。   薛玄微皱了皱眉。   萧倚鹤的剑不似他的人,反而温柔内敛,颇有灵动禅意。但过于内敛的剑终不成大器,薛玄微与他道不同,自然不愿为谋。   然而今日一招,却大大超脱薛玄微想象——长剑一出,剑意渺渺似云山浩瀚,剑上灵光流泻,绕身而行,苍穹之下唯他剑尖一点寒芒,激荡起万千银辉。   薛玄微不由握紧了手指。   萧倚鹤收了剑势,负于身后,挑眉道:“这一剑,我取名叫‘月华流照’,师弟可看会了?”   “……”薛玄微看向身侧花树,枝头摇曳,花蕾叠叠层层——如此磅礴一剑,枝上姹紫嫣红更甚,竟无一瓣坠-落。   天地间一袭白衣翻飞的景象,仍在脑海中回寰,如月倾,如雪落。   ……朗朗月华,究竟流照何人心绪。   他连剑也忘记收回,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离开了花海。   萧倚鹤望他背影在山间小径上渐缩成一点,再望亭中空空荡荡。他呆愣住了,一时不知是如何发展成这样,他分明只是想借此机会,与师弟修好。   他将剑横在身前,望着一壶无人来品的好酒,慢慢哼道:“腿长了不起。”   回到亭里,叫了两声“小池”。   道童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大赞:“师兄的剑真是好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当然好看。”萧倚鹤笑笑,向怀里一摸,掏出一物,连着剑一起抛给道童,“前日偶得一精致小物,本想送给师弟玩儿,结果这小兔崽子,跑得这样快……”   道童接过,见是一枚玉葫芦,迎着烈阳,可见其中流光溢彩,他惊叹一声,发现葫芦里有些纹饰,便又凑近了仔细辨了辨。   看清其中之物竟然是一尊欢喜佛刻像时,他惊跳一声,好险没红透脸颊,将这东西扔下山崖!   他掌心包紧玉葫芦,探了四下无人,小声叫道:“师师师师兄!这这这,这不大好……”   萧倚鹤肩披春意,懒懒散散地哼着小曲:“你就系他剑上,谁让他将我晾在这里不管?还白白骗走我一招新剑式。”   小池嘀咕:明明是生气没人陪你赏春喝酒!   但小道僮最是听萧倚鹤的话,纵然心知这东西“不好”,但在其威逼利诱之下,还是抱着剑,往剑柄上系那玉葫芦。   他闷头打结:“师兄怎的不自己系。师兄总是这样捉弄玄微师兄,怪不得他不肯跟你交好。回头还要拿我出气!”   “我懒。”   真是理直气壮,毫不羞愧。   他倚在桌旁噙着酒盏,笑眯眯看小道童捂着那玉葫芦,做鬼似的渐行远去……   风来,他酒意上头,便觉天旋地转。   再苏醒的时候,好似当真酗了百年醇醴一般,浑身沉重。   梦中半日,现世不过一刻,萧倚鹤一时头昏脑涨,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四肢骤然一沉,似被人按住狠狠掐了一下,顷刻间将他困意抽净。   睁开眼,朝闻道掐他穴位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宋师弟!你醒了?看你怎么也叫不醒,还以为你也……”   “朝师兄?”萧倚鹤茫然地坐起,人老了,竟然开始梦见过去。他抱着被褥,梦中那个眉眼青涩的青年与后来容颜冷峻的薛玄微渐渐重合,他有些恍惚起来,“我也……?”   朝闻道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所见之景,只能毫无风度将他拖拽起来,亲自去感受一番。   萧倚鹤趔趄几步,直被他拽出房间,听他焦急地道:“你听。”   从南荣恪的房间里传出微微歌声,在夜半寂静且闹鬼的城里显得格外瘆人。 第11章 把他还给我 “我喜欢你呀……”……   “大半夜的他不休息,唱歌作甚?还唱的这样难听。”   朝闻道赶忙说:“方才我正闭目打坐,便隐约感觉到南荣兄的房间里有动静,我正纳闷,没多大会就听见他唱起歌来,还与什么人说话。”   萧倚鹤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不清楚,他这唱的什么?”   “春意浓,小雨飘,绿烟柳枝抽苗苗。”   “吴家有女一十一,举杯还祝生辰好……”   是一支轻快却走板的乡野调子。   萧倚鹤问:“路凌风呢?’   话音刚落,背后响起一道幽怨的声音:“在这呢……”   “嚯!”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差点窜出去三丈,萧倚鹤摸着胸口压压惊,斜楞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里面吗?”   路凌风指着那门,哆哆嗦嗦道:“他他他那么邪门,坐在镜子前面又是梳头又是理衣,拿脸蹭着枕头叫阿娘,还给自己扎了个头花——别不是中邪了吧?”   萧倚鹤拍拍他的肩:“哎,凡事要往好处想,也许他就是有此癖好呢?”   路凌风打了个寒噤,看样子是被恶心到了。   不及深说,突然鬼境之中的千万盏灯火一时间悉数熄灭,先时还能听到远处街道上庆祝吴家小姐生辰的欢声笑语,此时也尽数消失。   黑幕一下子笼罩整座鬼境,宛如渺渺虚空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天地间万籁俱寂。   唯有这一间客栈被结界笼罩,孑然荧着青白孤光,耸立在漆黑的大地上。   众人纷纷提心吊胆地抽-出剑来,却不知该抵御何物,惶惶之际——无数碎石瓦砾似鼓面上跳跃一般,在半空中震浮。   “那是什么?!”人群惶恐。   西方山头处竟然翻腾起泼天的血雾!   修士们从窗缝里窥探着外面异相,突然人群当中不知是谁道了一句:“那个方向……不是松风派吗?”   霎时间几十道视线回转过来,终于在一方木桌底下找见了正抱着拂尘瑟瑟发抖的冯丹青,只见他脸上横纵了几道伤口,衣裳也撕破了,想必是跌入鬼境时遭遇了一番恶斗,此时还没有缓过神来。   有人将他从桌下拖了出来:“冯师兄,你来说说。”   冯丹青的拂尘上沾着不知谁的血,慌不择言:“这鬼境重现七十年前旧黛川,和我们松风派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一出,在场诸人心里都暗了半分。   即便是博闻强识的朝闻道,也只是大概揣测这是旧黛川,偏偏冯丹青却脱口而出是“七十年前”,可见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萧倚鹤看见他,才明白过来,方才就觉得少个人,可不正是这躲猫猫的冯丹青么。   见众人眼色一变,他正想辩解什么。   突然“哐啷”一声,楼上客栈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窗口阴风倒灌。众人惊惶之际,只见一青色人影迈着碎步,从楼梯上踱了下来。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南荣恪”。   ——他绑着一条小辫搭在胸前,正是小女娃们爱扎的样式,扭扭捏捏地跨着步子,左边耳颊处还当真用发带给自己扎了个硕大又奇丑的头花儿。   “噗嗤……”   路凌风拧了他胳膊一下,萧倚鹤立刻将嘴捂住。   冯丹青一看见他,立刻抖得筛糠似的,直往旁边人的身后躲。   “吴家有女一十一,小河月边草木凄。”   “草木凄,草木凄,寿比滂沱雨更淅……”   “南荣恪”一步一步地迈着,依旧唱着那支调子,但越唱越凄厉,脚下的寒意几乎要凝出一层冰霜来,冻得萧倚鹤寒毛乍起。   远处血雾更加猖獗,冯丹青的脸更是青白得几乎不见血色。   “南荣少主?他,他怎么了?”楼下窃窃私语,又不敢高声。   显然是被鬼境之主上身了,萧倚鹤想了想,应当是先前他在水边擦拭箭羽时所遇的黑影有关。   南荣恪还要张嘴,却因邪物阴气与真阳灵脉相冲,而先咳出一口血来,他拿袖子抹了抹,低眉颦目全然是一副小女儿作态,有些骄野,几分天真。   他蓦然扬起双手,声调拔高:“来呀,欢庆吧,热闹吧!时辰到了,都来为我庆祝生辰——”   最后一字未净,南荣恪的身躯突然如一贯流星,飞速向后退去,空气中剧烈动荡。   萧倚鹤只觉耳侧袍袖猎响,一抹玄青色纵身疾出,一掌钳住了“南荣恪”的咽喉,“砰!”的一声将他掼向墙面,几块碎石应声落下,南荣恪的额角流下一串血珠。   流到嘴边,被他舔去:“哎呀,抓到了。”   薛玄微指间用力,几乎都要听见颈骨脆弱的咔嚓声响:“滚出来。”   “你捏呀,捏碎了他,我还有下一个。”南荣恪甜滋滋地笑着,视线在周遭其他弟子身上来回巡视,似乎当真在物色下一个上身对象了。   须臾,他就将视线转回薛玄微脸上,语气一冷,“你们这些道士,难道都没有心吗?”   他突然发动,不顾南荣恪死活,五指探向自己心口,猛地一抓。   朝闻道大叫:“南荣兄!”   薛玄微下意识震开他的手臂,就在这个时候,“南荣恪”嘻笑一声,猛地张嘴一口咬住了薛玄微的虎口。他立刻挥臂甩开,南荣恪被重重拍向楼梯,溅起一派烟尘。   “……看到了。”南荣恪吐出一口鲜血,几欲昏死,却得逞似的笑起来,“我看见啦!道君!”   薛玄微霎时色变,当即抬指召剑,但只这一息的功夫,一缕薄烟就从南荣恪身体中钻了出来,似一道迅雷,顺着楼梯疾冲而上,越过朝闻道与路凌风二人的肩头。   ——一头扎了进去。   “……”   萧倚鹤只觉心口一凉,整个人被撞的向后趔趄了四五步,撞在了门框上才停歇,脑子里瞬间一片混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识海当中横冲乱撞。   “宋师弟!”“宋道友!”   他四肢冰凉,冷得抽搐,紧接着眼前情景就慢慢地昏暗了下去。   薛玄微数步登上,一把按住了双手剧烈颤-抖的萧倚鹤,神色渐黯,眉间戾气横生。   朝闻道正抱着被薛宗主一掌拍昏迷过去的南荣恪,刚顾上这头,回头一看,又生怕他一剑了结了宋遥,胆战心惊地跪倒在身后:“宗主!宋师弟无辜!请您留情!”   说话间,“萧倚鹤”缓缓睁开了眼,正撞上薛玄微那双如坠冰窖的眼神,不由笑道:“道君,怎么样,这回我选对了吧?”   薛玄微:“出来!”   萧倚鹤顽皮地眨了眨眼:“我不,他现在是我的了。”   薛玄微攥着他的领子,越攥越紧,指背绷出一道道青筋。萧倚鹤被箍得脖颈涨红,搭上了他的小臂,轻轻地推了一下,痛苦道:“喘,喘不过来……”   薛玄微右臂一僵,将手松开了。   一得了松快,萧倚鹤立刻鲤鱼打挺跳起来,眯起眼睛,竟也不怕他了,大摇大摆地背着手,蹦蹦跳跳地下楼去,堂而皇之地溜达了一圈,坐上一方木桌。   薛玄微望着他的身影,脸上的阴鸷越来越深。   “怕什么。”萧倚鹤晃着一条腿,左右地看了看,“他看起来还行,之前帮我捡了木娃娃,我不想让他死,我还要他留下来陪我呢!”   薛玄微行至楼下,与他一座之隔的距离,紧迫地盯着他。明明是女儿家撒娇的语气,偏生从他这张嘴里说出来,并无太多违和。   或许是那人曾经撒娇时也如这般,不讲理,不正经。   萧倚鹤忽然跳下来,柔柔地看了他一会,轻声道:“薛玄微……”   薛玄微心尖一跳,尽管明知这口吻是绝不可能出自他口的,可防不住心口又冷又热,肆意地搅弄他的理智。他的手指捏紧,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萧倚鹤抬起眼帘,又笑说:“我喜欢你呀……”   满堂死寂,他这句虽然声音不大,可本来大家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弹,冷不丁听见他不避讳旁人,直接向薛宗主表白,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鸦雀无声。   “……”薛玄微猛地冷眸一竖,举掌拍去,这一掌裹挟着凌厉罡风,可到了胸-前,他又惊醒,急急收势。最后这去如迅雷终如面团的一掌,倒像是个打情骂俏的推攘了。   他一把抓住对方衣襟,怒不可遏:“你给我……住口。”   见他脸上精彩纷呈,萧倚鹤惊讶:“哎呀,不想听这句吗?可我觉得,你还挺想听的。”   薛玄微不答:“把他还给我。”   萧倚鹤慢悠悠问:“我是你什么人啊?”   十数道目光落在大堂中央他们俩的身上,大气不敢出一个。   薛宗主情史?这也是他们这群人能看的吗?   “还给我。”   薛玄微仍不答,只是后牙紧咬,吞咽着某种即将爆发出来的情绪,他的隐忍与不甘,成了这寄居在体内的邪物肆意拿捏他、取笑他的武器。   可薛玄微却没有丝毫办法,他最终把目光移开。   “萧倚鹤”还没张嘴,口鼻间忽地溢出两道血线,沿着脖颈猩红地向下流淌,他埋怨道:“这身子也太弱了。”   薛玄微不可自制地震颤了一下,以手抚上,揩去他流出的血,他摸向腰间,又懊恼并没有随身携带丹药的习惯。   “朝闻道,生阳丹!”   朝闻道正往南荣恪嘴里塞生阳丹呢,闻言立刻将剩下半瓶抛了过来。   薛玄微反掌握住,指甲撬开封盖,不及那邪物反应过来,两指捏住他脸颊,丹药本就剩得不多,径直一股脑给硬喂了进去。   这邪物要反抗,被薛玄微抚面按在桌上,又指尖凝出气劲,沿着皮肤食管向下,将灌进他嘴里的生阳丹给推进了腹中。   “唔唔……放开我,放开我!”   附体之物属阴,生阳丹是聚阳敛气,她自然不会舒服,少顷那丹药在腹中化开,连带着萧倚鹤这具身体也难受起来,眼角湿漉漉的。   “你要是觉得难受,就给我滚出来。”   萧倚鹤噙着泪花,倔强起来:“我不!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是疼我的!你们剜我的肉,喝我的血,你们把我利用尽了,却还要反过来说我是邪物,是妖魔!”   “师……”薛玄微怔然片刻,嗓音喑哑,“我没有。”   想去擦净他的泪,却又不知真若这么做了,他触碰的究竟是萧倚鹤,还是那邪物。于是踌躇了一会,并没有动。   “那你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也不知这话究竟是想对她说的,还是对萧倚鹤。   这邪物咬着下唇,那张瘦而雪白的脸上满是湿润,眼中又是喜悦,又仇恨。   仿佛是笃定了这位道君,会对她,或者是对自己新占的这具躯体,予取予求,于是指着满屋子的玄门俊杰,年轻修士,欣然地拉扯着薛玄微的袖角:“他们,我要他们死……尤其是他!”   “萧倚鹤”指尖一转,定定地点在了正往角落里龟缩的冯丹青头上。   薛玄微视线扫了过去:“寸心不昧,来!” 第12章 怨魂仙灵 “别用他的嘴胡乱说话。”……   “薛宗主!”   冯丹青一下子瘫软在地,往角落里用力挤着,仿佛是要把自己同那墙壁融为一体,“你杀了我,我师父、我师父——”   师父?他师父也不能怎样,区区松风派,灭了他全门对薛玄微来说,也不过是提剑一挥的事。   好一会儿他才发觉狐假虎威是无济于事的,又膝行过来朝薛玄微磕头:“不关我事啊,这鬼境,这乞儿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入门才十几年……”   哪还有当时颐指气使的松风派大师兄的风度。   “萧倚鹤”喜滋滋托腮等着,好半天也没等来血溅当场的画面,不由蹙起眉来:“道君,还不动手?”   薛玄微回头看了一眼:“我杀他可以,你得告诉我缘由。我剑下,从不死冤魂。”   “萧倚鹤”不满,正要张嘴,蓦地神情一变,整个人从脖颈开始往脸上发红,似被煮熟了一般,揭开天灵盖就要往外冒热气了。少顷,他一个恍惚,突然大吐一口长气:“妈呀!”   “这小丫头真带劲!”   薛玄微:“……”   一屋子没人说话,连正磕头的冯丹青也止住了哭嚎,诧异地仰着头。   萧倚鹤仍是方才没形没状盘在桌子上的坐姿,手里还攥着薛宗主的一方衣袍,被一肚子的生阳丹热气顶得打了个嗝,才道:“……都看着我做什么?”   薛玄微立时一个箭步,一把将他仰头按倒在桌面,指下凝出法咒:“定!”   萧倚鹤僵住不动了,但是嘴却是活的:“你用驱邪术定我没用呀,薛宗主。你难道没想过,她区区一个邪鬼怨魂,为什么敢大摇大摆进这间客栈吗?”   驱邪术对于身上无邪之人,只起到片刻定身效果而已,不多时,萧倚鹤就自己坐了起来,道:“她明知道客栈中有一屋子的道士,还有一把无上灵剑,却如入无人之境。”他瞧着薛玄微,“她不是怨魂,是——啊呀!”   话音刚落,他再度被那丫头夺走了身体的控制权,飞身而起,一掌拍开了客栈大门,血雾霎时涌入。   薛玄微伸手拽留,却只抓到一寸撕裂的布角。   “啰嗦鬼!”一张嘴,好似自己骂自己一般。   雾中又阴又寒,虽大半都被道法结界拦在了外面,但仍有丝丝缕缕地从薄弱处钻了进来,渗入人的口鼻当中,不多会,客栈中的人捂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双眼赤红,互相搏杀起来。   “好!打!打得好!”雾中那人拍掌大笑,“用力点!”   薛玄微一掌一个,拍在朝闻道与南荣恪后背,灌入一道长清静咒法。   路凌风见状,一个扑通跪下了:“还有我我我……薛宗主,顺手的!”   “……”薛玄微这才注意到他,又大慈大悲地送了他一道,“照看活人。”又说,“把冯丹青给我看住。”这才抽身而去。   屋里屋外都已经乱成一团,更远处那些百姓们还不知状况如何。   但薛玄微当下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那个拿着萧倚鹤身体肆意挥霍大笑的邪灵身上。   他的身体还那么弱,不能任这东西霸占太久……   薛玄微皱了皱眉。   迈出客栈,只见“萧倚鹤”坐在对面房屋的檐上,一只脚踩着屋瓦,另一只则垂落着,手里捧着一只刚从客栈门前摘下的道门小灯笼,新奇地把玩,腼腆而疑惑地道:“哎呀,为什么不好好做客呢?”   薛玄微并不与他多言,手中银光乍起,抬手纵剑一刃,灵剑锋芒如晴空电闪,刹那间映亮他的双眸!此时那人双目已不再是原本剔透的琉璃色,而是墨一样的黑。   轰隆一声,“萧倚鹤”跳起跃过,见座下亭台又被劈作粉碎,很不开心,衣袖愈加焰烈。   他满脸温柔地绞着手指 :“你又不舍得打我,何苦非要拿剑指着我呢?”   薛玄微实在不想听他用这个人的口吻胡言乱语:“为何要将无辜之人拉入鬼境?”   “无辜之人?”“萧倚鹤”正摆弄着被他剑气划断的衣角,闻言一愣,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情,晃着脚笑道,“谁无辜?他们无辜吗,黛川人无辜吗?”   薛玄微:“之前四人也是你所杀?”   “萧倚鹤”指尖敲着脸颊,认真地想了想,才说:“他们啊,我见他们和蔼可亲,叫他们留下来做我哥哥。”   他鼓起脸颊,闷闷不乐:“他们很好控制的,可惜太弱啦,没几天就……说来我还很伤心呢!我好容易得来几个好哥哥!”   所以那四人是神志全失,肢体被-操控,却因受不住鬼镜里的阴气,含笑而死,死前还以为自己是这邪物的兄长?!   朝闻道向来听不得这样残害人命的事,闻言瞬间眼睛一红:“哥哥岂是这样强来的!”   “萧倚鹤”质问道:“那怎么来?我问你们,你们愿意做我哥哥吗?”   “……”周遭一片沉默。   朝闻道:“那黛川棺木无法入土为安,也是你——”   “萧倚鹤”理直气壮说:“鬼镜这么空旷无聊,我拉几个死人下来玩玩怎么了?又没不还给你们!”   这种理由……不知该说它是天真,还是邪恶。   薛玄微皱眉,道:“勿要再作恶!撤去鬼境,若有冤屈,我为你申辩。”   “哥哥!”他叫道,“你也是臭道士!”   薛玄微听见那句“哥哥”就头疼,闭了闭眼睛:“别用他的嘴胡乱说话。”   “嘻嘻,”他笑道,“忘啦,你们是……怎么说的,相好的,姘头,小情-人儿?”他勾了勾手指,一具尸体颤悠悠地爬了出来,又噗通一声朝着薛玄微跪下了。   那尸体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血花四溅,脑仁崩裂。然后无数的尸体,都缓缓地站了起来,也朝他跪下,不多时,从四面八方响起阵阵的以头抢地之声。   尸海齐齐哭嚎:“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   薛玄微退了半步,振袖一挥,磕头的尸群被撞飞在墙垣上,然而无济于事,它们只是一具具没有意识的躯壳,会再一次从灰尘中爬起来,爬到他跟前,伸手去抓他的衣摆袖角:“好饿啊,救我们啊……”   “他们在求你呢。”“萧倚鹤”笑嘻嘻地问,他托着腮,看底下那清风明月似的道人眉头深蹙,“你救吗,会救吧?救救他们吧,就像我当初一样。”   他两手一抬,血雾卷着腾腾煞气,愈加浓厚:“我偏要他们尝尝一刀一刀割自己肉、放自己血的滋味!”   客栈中已经打成一团,鬼境中灵气稀薄,众人举刀互砍,和肉搏无异。朝闻道几人夹在中间,劈晕了这个又弄醒了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薛玄微迈上屋檐,正提剑,对面萧倚鹤突然张口唤道:“吴月儿!你忘了阿娘曾经说过什么?”   “吴月儿”,或者说此刻俯身在萧倚鹤体内的灵体闻言一顿,怒道:“你偷看我的记忆!”   萧倚鹤好笑道:“你都能偷看我的,偷看薛宗主的,凭什么我不能偷看你的呀?”   说时迟那时快,他撕开手腕上的包扎,拍掌而起,四张血符唰然飞上半空,萦绕在自己四周,凝结成一道道金线,从四面八方将自己缠紧。   “……”薛玄微看他动手将自己裹得似个金丝缠尾虾,又自己与自己口齿互驳,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萧倚鹤当空翻了个白眼:“看什么呢薛宗主,好看吗?我好容易把她定住了,快把她拽出来啊!”   薛玄微抿了一下薄唇,隔空一掌拍向“萧倚鹤”面门,喝道:“出来!”   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吴月儿”从萧倚鹤体内生生地拔了出来,似个矮小姑娘的模样,正是先前在街口冲撞萧倚鹤的小乞儿。她挣扎尖叫这被按向地面,动弹不得。   薛玄微:“缚!”   那用萧倚鹤鲜血凝成的金灵丝,竟也听从薛玄微的号令,骤然散开,又调头一寸寸缚在“吴月儿”身上。   “阿娘说的都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好人!”她呈现出痛苦挣扎之姿,发出怒吼,躯体剧烈扭动,那张娇美可爱的脸上散去了几分煞气,竟露出几分乞怜。   她呜呜哭着向萧倚鹤伸出手来,喉咙滚动,两行血泪自清澈乌瞳中流下:“哥哥,好疼……我好疼啊……”   萧倚鹤身体吸收了太多阴气,跌跪在地,嘴唇苍白道:“你叫哥哥也没用啊,哥哥也疼着呢!”   不经意间,他看向吴月儿伸出的手臂,竟有片片“鱼鳞”一般的纹路,埋在肌肤之下,仿佛是刻在血肉当中。这不是鳞片,他想,人不可能会在血肉之下生出鳞片。   这更像是……   结合之前吴月儿“啖肉饮血”的控诉,萧倚鹤赫然大惊。   此时吴月儿眼见装可怜不成,猝然煞气暴涨,撕扯身上的束缚,两道金线被生生挣断!   眼看即将挣脱,她便不管不顾地挤出一只血染的利爪,迅疾刺向萧倚鹤,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刹那一道流光飞影,薛玄微扬手斥剑,当胸而过!   吴月儿高声怒号,霎时间身形迸裂,散做漫天萤火,铺天盖地。萤火飞上天去,凝散又汇聚,从中响起一句又一句的哀喊——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菩萨,救苦救难的观音!”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要救我们啊……”   点点流萤落在众人肩头,他们都听见了——风语哭,天嚎泣,是黛川,好像又不太是。   萧倚鹤觉得自己缓缓地、缓缓地向云端去,站在云层之上,见下面红尘万丈,人海茫茫。   看见山崩地裂,河川改道,天降大饥,看到人们朝着破庙里的一个乞儿跪拜,涕泗滂沱,血泪齐下。   他还要上浮,浮到黑压压的虚无里去——   然后突然万丈之下,仿佛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挽住了他的脚,一下子将他拽了回去,从万丈高空跌落平地,被一双手稳稳接住,那温度似曾相识。   萧倚鹤一个激灵回魂,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薛玄微带下了屋檐,正在客栈当中。   他想到被拉入鬼境前,黛川城中随处可见的小石龛,路凌风说过,石龛中供奉着的“小观音”生前就曾是小乞丐,天灾之时救下了城中上千黎民百姓,对黛川有大功德。   天灾,正是那场大-饥-荒!吴月儿就是他们供奉的小观音!   可是有大功德的善人被供奉为平安仙,按理说是能以“灵体”游走于人间的,为何她会跌入鬼境?   他方才虽粗糙窥到了吴月儿的一丝记忆,但并未看到更多,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只好收回心思。   蓦地感觉肩头一暖,低头看去,是不知何时被薛玄微披过来的一袭玄色道袍。   萧倚鹤忽然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那丫头能窥视他的记忆:“……方才被那小丫头控制时,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血雾还未散净,仍有不少人神志仍未恢复。朝闻道正坐在楼梯底下,与南荣恪包扎他额角的伤口,闻言手下一重,南荣恪嗷嗷大叫一声。   路凌风:“你……不记得了?”   萧倚鹤偷偷看向薛玄微:“……我真说了?”   薛玄微一顿,转开视线:“并无。”   他不动声色挥去涌来的一抹血雾,不再继续探讨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她是灵体,没那么容易丧命,方才散去的只是她的分-身……”   萧倚鹤仍拽着最不会撒谎的朝闻道,悄悄地问:“朝师兄,我信你,你与我说。”   薛玄微:“……”   朝闻道一手抓着纱布,为难地看着他:“我,我也……”   突然有人叫道:“那些荧光凝成了一团!那外面……亮起来的是什么?”   少顷,不远处亮起一团雪白的结界,仿佛天际落下一束日光,在无边的深沉之中独独照亮了那一处。   结界之中有房屋烟袅,人影憧憧。   但一切都是静止的,酒肆小二斟的茶凝结在半空,老板娘遮掩哈欠的帕子扬起个角儿,门前两只争肉包子的狗龇牙咧嘴地顿住,地上乞儿磕头的动作也滑稽地停在一半。   好像就等着什么人来,好展开这一副凝固的画卷。   萧倚鹤跑过来看了看。   薛玄微松了口气,仿佛是终于有件大事能将某人的注意力转移,又皱起眉道:“这是鬼境之主的记忆残痕。” 第13章 记忆残痕 什么萧山主,他也配当剑神山……   萧倚鹤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去看看!”   薛玄微叹了口气,旋踵跟上,两人在结界外站定,互相对视一眼,同时迈步而入——   霎时间两人被结界所吸入。   画卷中凝固的时间开始流转:小二壶中的茶水稳稳地落入杯中,老板娘打完了哈欠,继续盘着她的算盘;两只老狗一人撕扯去一半肉包,嗷呜嚎叫着被人赶跑了……日头正高,烈阳如腾空金锣,灼灼地蒸腾着大地。   人间喧嚣扑面而来!   萧倚鹤二人步入其中,四下张望,此处与如今所见的繁华富庶大有不同,虽不至于称得上是穷山恶水,却也算得上叫“穷乡僻壤”,只能依稀从街巷布局上看出曾经的模样来,想必正是天灾发生前的黛川城镇。   结界不大,闹市也并无乐趣,一盏茶就逛完了,他们不知究竟要看什么,正胡乱溜达着,街旁小二招呼他们:“我看二位客官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了,是山外来的罢?可要坐下歇歇脚?”   薛玄微还没说话,萧倚鹤已经热情地扑上去了:“要歇要歇,来盏茶水!”   两人临窗坐了,那小二提着长嘴壶过来斟茶,萧倚鹤问道:“你们这儿不常来外人吗?”   小二哈哈笑起来:“客官您看那四周峻山,即便是腿长的货郎,进出一次少不得也要个把月,外头人闲着没事哪能到我们这里来?您二位,是来探亲?”   萧倚鹤随口“嗯”了一声,小二见他俩也不是什么大主顾,随意攀扯了两句就忙活去了。   他俩要了茶,却又不能喝,记忆残痕中的东西都是虚无的。   薛玄微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萧倚鹤则拿手指沾着茶水,一手托腮,一手百无聊赖地在桌上写画,一时发困出了神。   神游九霄回来,见指下赫然一个“玄”字,蘸着水的指甲正要落在末尾的那一个点上,他立时精神抖擞,扣掌捂住,啪得一声响。   薛玄微闻声回过目来,见他单掌捂在桌上:“怎么了?”   “没!”萧倚鹤心虚地将掌心按在桌上,用力地抹开,留下一片水渍,“有蚊子。”   薛玄微:“……”   两人均各怀心思地看着桌上那一滩水痕,忽地窗外街道上踢踢踏踏地跑过一个小乞儿,头发蓬乱,个子矮小,背着一个旧花布包。   萧倚鹤登时站起,扯住薛玄微跟上:“吴月儿!”   薛玄微踉跄了几步,却也跟了上去。   他们尾随着这个边蹦边跳的小乞丐,瞧她很没有长性,一会儿在这条街蹲一下,一会儿又跑到那条街去了,偶尔见人看她了,才磕头唤上两句“老爷大人”的;时而到人家店前去讨点吃食,被老板拿扫帚轰出来,挨了两下打她也不恼,蹦跶着去往下一家;时而趁人不注意,干点小偷小摸的事。   困了抱着街边一只小奶狗,躲在阴凉底下小睡一会。   虽是个小乞丐,好像还很自在。   从天亮跟到天黑,薛玄微低头看着也蹲在地上很没有形状的某人,皱眉道:“你不若跟她一起去讨饭。”   萧倚鹤笑嘻嘻的也不理他,只仰头问他:“有铜板么?”   薛玄微自腰间摸出几枚来:“现世的铜板,你即便是给她也无用,她只是画卷中的一抹残影。   “哼,不跟你讲。”萧倚鹤自他手上摸走铜板,圆润的指甲无意地挠过他掌心,薛玄微看了一会,五指握起,将手藏回了袖中。   萧倚鹤已经蹲在了那小乞丐的面前,将两枚铜板放进她的布兜里,问道:“小丫头,你叫什么?”   小乞丐捂着包,差点撒腿要跑,似乎是把他当成了来讨债的,跑了两步,见他并不来追,似乎没什么恶意,这才停下脚步,用乌亮的一双眼睛打量他,道:“我叫吴月儿……”   “真好听的名字。”萧倚鹤在哄女孩子这件事上信手拈来,他又将剩下几枚铜板都给了她,轻声笑道,“长大了定如皎洁明月一样好看。”   吴月儿第一次被人夸赞,见夸她这人还生得十分俊俏,一时有些不自在。她手里攥着那几枚铜板,烫手似的捏来捏去,偷偷地丈量了萧倚鹤几眼,两颊微粉,扭头跑开了。   薛玄微:“……”   结界中昼夜变幻,不多时黑夜落下,满头星子,他们又在旧黛川的大街上闲逛了一会,街上的行人已经零零散散,整个黛川即将陷入安然的睡眠。   正当萧倚鹤想着该怎么办时,天际轰隆一声巨响。   那属于“吴月儿”的命运轮轴终于开始吱呀地转起。   ·   平地沙起,远处猛然爆出一道金光,如一把巨斧劈开天地,震耳欲聋,直贯九天!   随着那道金光冲天而起,像是一条大地脊骨被人从脚下揭起,蓦地天摇地动,山川崩裂之声震彻云霄!无数山头乱岗倾塌下来,雷鸣震骇,地啸裂谷。   变故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山中城镇的安宁就此打破。   街上到处都是惊惶恐惧、行色匆匆的逃命镇民,房梁骤断,砸得人头破血流,满地尘扬。有的人连衣裳也来不及穿就跑了出来,有的人逃出后又冲回即将坠倒的房中拖拽七旬老母。鸡犬狂吠不止,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这座地处山脉腹地,鲜于外人接触的深山小镇,这一夜沸反盈天。   薛玄微将他扯进身边,立起一道护身阵,他们两个看着仓惶的百姓,却深知无能为力。   哭嚎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粮食!……我的粮食啊!怎么会这样?!”“米!米全都没了!”“天啊怎么会,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山区多地动,而灾难之后最紧要的就是粮食和水,有这两样,重建城郭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萧倚鹤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见面前一中年男子捧着一兜米粮跑过,脚下石板断裂,他被绊了一跤,一头栽下磕得头破血流,兜里的粮跌在地上,倾洒而出。   那人顾不上满头满脸流下的血,忙用两手去往回圈拢,但已经晚了。   萧倚鹤也瞪大了眼睛。   ——那米,竟一点点地枯萎,不复莹白饱-满,就像是一粒种子渐渐地干瘪,坍缩,最后枯落成一握握的黑灰,如泥沙一般,风一吹,全部散尽。   “是山神的惩罚!”   薛玄微抬头看向四周,树木、花草、窗台前的盆栽,无一幸免,所有地粮谷物、草木精华,顷刻之间全部化作飞灰!   他仿佛知道了这是如何一回事,立刻回头去看萧倚鹤,只见他色如白霜,瞳孔骤缩,唇角死死地抿作一线。   薛玄微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在前一刻,那抹衣袖自指尖流走,人已经夺步离开了护身阵的范围。   天降落石,萧倚鹤置若罔闻,去拉街上的行人,扬声问着什么,但所有人都顾不上他,都忙着逃命,他吃了数次闭门羹,瞧见街边一家被震烂了窗门的书铺,只好进去翻找。   一根粗壮房梁砸落下来,被一步赶至的薛玄微挑剑劈作两半,捞起他就往外带,被拽出书铺之时,萧倚鹤在那堆落满了石砾尘埃的书堆伸臂一捞,抱了满满一怀出来。   旁人都在四散奔逃,萧倚鹤则坐在路上翻捡地上抢救出来的书本,翻到一本《时评诗文》,立刻展开去看此年的年份。   ——昭武历三十二年。   尽管心中已有了些许预感,可他的手还是微微一抖。   天光落幕,这一抹记忆残痕戛然而止,一切又归黑暗虚无。   他们两个被这幅画卷给吐了出来。   然而身后却开始喧嚣,那群小修士们虽并未踏入记忆结界,但画卷中的景象大家人人可见,因此同样见到了草木谷粮枯萎的异相,纷纷脸色惊-变,防护阵中,一朵朵灵火映得他们脸上时明时暗,异彩非常。   “……那束金光……是地脉!”   “这是道统之乱那年的事啊!”   一句“道统之乱”,似一滴冷水落入油锅,炸起一片嘈杂沸腾,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年,哪怕他们年纪尚小没有亲历,却也从无数的旧史与流言中听说,那是一桩掺杂了血与泪、无数刀光与剑影的旧事,既恢弘又不堪,若非必要,谁也不愿意提起。   可今时今地,没有长辈弹压,早就对此好奇万分的年轻人们,自然是天真而无所畏惧的。   有人问:“道统之乱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进鬼境之前,你不在茶馆里听那老头说书么?”   “剑神山逆徒萧凉,心肠歹毒,诱恩师破道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师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脉十二脊,开归墟大阵!后来还戮城弑师,实在是罄竹难书!”   这此后……山倾地覆,天下大乱,玄门动荡二载有余,史称“道统之乱”。   萧倚鹤恍然,这里发生的事是与他因果相连的。   ——黛川的天灾,吴月儿的苦难,都起因于那束破庙里拔地而起的金光,那是七十年前“道统之乱”时,被师尊生抽出的一条地脉!   失去了地脉滋养,黛川自然再无地生精华,米粮枯萎,草木尽衰。   即便掘地三尺,也再无可食之粮。   防护阵灵光氤氲,而人群之中沸起千百道声音,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说到激烈处声线越来越响——   有人掰着手指头替他数着:“萧凉嘛……天台山血债三万,武定港戮民一万八千,还有……算了,反正就是连牙牙学语的小儿都没有放过。”   众人倒吸一声。   “那薛宗主呢,薛宗主那时不也是剑神山弟子吗,他也不管?”   “你不知啊,萧凉与他师父作乱时,薛宗主还在闭关,等他出关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了。再说了,倘若不是后来薛宗主力挽狂澜,还能有你我今日?”   “不是这样的,萧山主他并不是……”   争论声阵阵高涨,萧倚鹤听得两只耳朵都用不过来。   这边的绛衣小修士义愤填膺道:“如何不是,你看见了?那人是他杀的吧,这百家旧史上记载的血流漂杵,总不能是假的吧!   那边又有人讥讽:“什么萧山主,他也配当剑神山主?杀了他师父得来的山主,倒也光鲜!”   “家师以前说过,姓萧的枉修人道,杀人如麻却毫无悔意,就是个魔头……”   萧倚鹤闻此,忍不住扭头看去,见是个着鹅黄衣裙的年轻女修,语声低微,表情怯怯,好像方才那句话她只是转述师父所言,并无恶意。   见她衣袖上的芍药纹宗徽,便想起好像当初是有这么个以女修为著的宗门,门内百人均丧生于萧倚鹤之手,其掌门痛心疾首,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曾指着鼻子骂他“冷血”“丧心病狂”,说他该被“千刀万剐”。   骂两句也是应该的,这是死仇。   一愣,有人嘀咕:“真晦气……他就是个害人害己的祸殃。”   “放你娘的狗屁!再乱嚼舌头小爷把你舌筋抽出来下酒!”   “你——!这厮真是粗鲁!说的又不是你家,你上蹿下跳什么?”   “哎,别说,他爹跟萧凉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还真算的上是萧凉的半个亲侄儿。说不定到了那萧凉坟前,他还要哭上两句叔叔!哈!”   “——无、怨、剑、来!”   “哎哎哎说话归说话,怎么还动刀动剑的!”   “……”   数家年轻弟子们相互争论,如此一听,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争辩的论点比之当年并没有丝毫的进步。有意思的是,嘈杂中还混着朝闻道焦急但不失柔和的声音,以及南荣恪那小子毫无水平的暴骂。   萧倚鹤正听着,一道流光煞地而入,轰然一声灵光暴起,将半片漆黑鬼境映得恍若白昼。   一抹玄衣站在自己面前,声音冷厉而清晰:“再说一字,舌头割来祭剑。”   众人立时捂住嘴巴,刹那间鸦雀无声:“……”   萧倚鹤抬起头看他,愣了愣,在一片寂静里突兀地笑出了声。   众人的视线立刻从薛宗主那面如六月飞霜的脸上,唰得挪到了不怕死的“宋遥”身上,他竟然还敢笑。正都觉得这小子怕是死定了,谁知薛宗主竟不怒,语气平和,细品之下还带着一分安抚和宠溺:“还看吗?”   萧倚鹤扭头看向天空,又一片记忆残骸亮了起来,他站起来拍拍衣摆:“看,怎么不看?”   二人抛下一脸震骇的众家子弟,又齐齐踏入了下一个结界。 第14章 记忆残痕2 小神仙   至他们身影消失在结界的白光当中,众修士这才回想起前几日听到的一则流言——说薛宗主闭关十七载,出关的翌日临时兴起,赴追月山庄参加小辈合籍仪典,结果对那小辈的道侣一眼万年。   薛宗主不吝与南荣门主反目成仇,拔剑相斗,全然不顾剑尊体面,也在大婚之日将那小辈之妻给掳了回去,日日锁在扶云殿中大尝云山巫雨之事……   看此情状,这传闻所言不虚啊!   众人摇头啧舌之时,忽地想到,那位与薛宗主有“夺妻之恨”的“小辈”正在当场,可不正是南荣恪?怪不得这会儿脾气如此火爆。   新婚道侣与道门魁首出双入对,他却只能看着,既不能骂,又打不过。   啧啧,也是可怜。   南荣恪只觉得后背发毛,猛地转头看去,众人纷纷东瞥西望,吹哨打响。   ·   萧倚鹤与薛玄微两人迈入第二幅画卷。   脚刚站稳,一股臭败腥腐气息直入鼻息,两人定睛看去,只见黛川大街沙烟四起,目所能及之处尽是残垣断壁、饿殍枕藉。   日易时移,这已是天灾降下后三月有余。   地脉被拔后,草木枯萎,土地干涸,只有数道瘦浅溪流半死不活地淌着。频频的地动震断了进出山脉的必经之路,黛川四周被数耸高山包围,此时竟真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屿。   还活着的人也如游尸一般,鹄面鸠形,晃荡在街角罅隙里,从坍碎的瓦砾之间翻捡能吃的东西。   然而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外界都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黛川发生了什么,支援更无从谈起,城中还剩下什么——草木精华已成灰烬,连来年播春的种子也不剩一颗,能入口的只有血肉有形之物。   这座镇子本就穷困,起先大善人们还能将家里的鸡鸭匀出来一些,给灾民们分发,可眼见的食物越来越少,又即便是想让鸡再下蛋、牛再生崽,那也得有饲料来喂养它们啊。   很快的,镇上什么都不剩了,善人们家里也只能靠煮了无数次的骨头汤来果腹。   天堑断绝,黛川真的要成为一片死地。   萧倚鹤走在其中,无数双枯瘦的手向他抓来,口中的哀嚎也似裹着砂砾般干涸粗糙。   脚下“啪嗒”一声,踩进了小水泊,低头看去,血红红的一汪,他顺着这淋漓拖拉的血色望向右手边窄巷深处。   —— 一名浑身污糟的男人蹲在墙角,口中嘎嘎大嚼,嘴角留下黏稠红液和破碎的肉块。男人手中捧着的森然是一截小臂,那瘦可贴骨的腕子上还套着一支金钏,他啃得狼吞虎咽,血渣飞溅。   面对此种惨状,萧倚鹤眼角满是痛悯与不忍,修士们的责问又在他耳边炸起,又仿佛眼前无数被迫吃人喝血的灾民都在指着他,双目赤红、撕心裂肺——   萧倚鹤,都怪你,都怪你……   可他早已自身难保,五州十二川,实在是太大了。   萧倚鹤忽觉得腕间一酸,手腕内侧某个穴位被人重重一压,指根顿时酸软得没有了力气,回过神来,自己右手已经被薛玄微捉在了掌上。   他有些困惑。   男人温润的指腹将他五指轻轻舒展开来,抚平了掌心的四朵见血月牙:“别掐自己。”   手心里几个浅浅的凹陷尚未平复。   萧倚鹤低低“啊”了一声,复杂心绪也被他依次抚平,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没有多远,他就看见了“吴月儿”。   小丫头瘦脱了相,依旧背着她的旧布包,躲避着众人翻捡东西吃。她扒开数层瓦砾,眼睛一亮,是地动时砸死在地下的硕鼠,人她决计是不敢吃的,但是老鼠却可以。   她刚捡起来,正要偷偷揣进布包里,竟不知从哪里奔出一条疯狗,张开血盆大口就向她咬去。可她也饿极了,不甘心丢下唯一可做食物的老鼠,只得连踢带踹与那疯狗搏斗。   半坍的墙垣底下缩着一个抱着孩子的枯瘦母亲,正瑟瑟发抖地望着他们,想跑,又怕那恶狗转过来撕咬自己。   人饿极了都要吃同类,更遑论一只发疯的狂犬,天灾之下还能活到今天没被人捉了扒皮嗜肉,可见足够凶狂悍猛。   吴月儿身材瘦小,实在打不过那狗,反被疯狗撕咬去了手臂上的一块皮肉,小小身躯顿时血流如注!她疼得眼泪汪汪,仍憋着一口气捡起一块石头,趁机重重地砸了狗几下,然后撒腿就跑。   “快跟上。”萧倚鹤抓起身旁人的袖子,一路追了上去。   吴月儿摇摇晃晃地跑到城外,钻进了塌得更厉害的破庙石缝里,见四下无人,才敢把死老鼠掏出来,丢进沙堆里滚了滚毛。   这才撩起袖子,呼哧呼哧地吹着手上被疯狗咬烂的伤口,一边哭一边骂道:“呸!明天就扒了你的毛做狗皮毯子!”   她哭了一会,偷偷吃了半只得来不易的老鼠,将剩下的藏进石缝里,然后忍着被狗咬了一口的疼痛,用灰土在伤口上抹了抹。而后蜷缩在石壁后面,将布包里那只小木娃娃抱在怀里,喃喃地道:“阿娘,今天月儿也找到吃的啦!”   疼着疼着,吴月儿皮糙肉厚的,竟睡着了,眼角一滴晶莹砸碎在脸侧的小人偶上。   就是这夜。   吴月儿睡着以后,她的伤口开始以一种奇诡的速度愈合,不过一顿梦的功夫,那血肉狰狞的伤痕就已平复,只余下浅淡的一星疤痕,又数息,连疤痕也不复得见。   午夜梦醒,吴月儿觉得手臂有些发痒,掀开一看,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然而萧倚鹤与薛玄微却并不感到诧异,当得知此间天灾的源头,就是那被无端拔起的地脉之后,旧黛川发生的一切异相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吴月儿窝睡的这半间破庙,正落在地脉拔天的出口。   那晚,地脉被当空揭起,磅礴的河山之力轰然贯过这座破庙,这是一种蛮横而纯粹的力量,仅仅是这一瞬间,就将躺在其上的小小一躯肉-体凡胎,生生灌成了半灵之体。   事实上,此时的吴月儿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而是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就像山间的树,林中的溪,枝下的果。   如同冬去春来,山川草木便会发芽复绿一样。   她也有了同这山川土地一样的……血肉复生之力。   在这场憾世天灾里,这是吴月儿之幸,却也是让她的命运跌入不可回转之境地的最大的不幸。   ·   第二天一早,吴月儿依旧到废墟当中翻捡,她很聪明,虽然并不是次次都有收获,但在这天灾里,她还是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   可惜她还是太年幼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头混迹,虽然狼狈但尚且天真,没有人教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沉浸在手臂不再痛了的喜悦里,丝毫不知道掩藏。   那是一个同样干涸的夜晚,天上灰沉沉的看不到一粒星子,吴月儿今天的收获并不好,只捡到一根光光亮亮的骨头,她用一只破碗舀上浑浊的溪水,泡上骨头,依旧开心地对着她的小木娃娃道:“阿娘你看,今天月儿吃的骨头汤!”   小木人并不会回答她,只是用落单的红豆眼睛望着。   那碗沉满泥砂并不清澈的“骨头汤”里,能看到天上沉甸甸的黑云,她苦中作乐,唱起以前阿娘教她的安眠曲。   “春来绿,小燕飞……”   龟裂的充满尸腥血咸的老路上,一瘸一拐地走来一个瘦如骷髅的人影,慢吞吞走路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里,如同一只拖拽着巨物的老牛。   吭哧,吭哧……   吴月儿停下了歌谣,眨着眼看了过去。   那是个满脸脏污的女人,双目凹陷,面黄肌瘦,怀里抱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她嘴唇皴裂,整个人如同脚下干涸的土地一般,仿佛再也拧不出一滴水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拖拽着残废的半条腿走到吴月儿面前后,眼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泪来,脸上露出了凄哀而困窘的神色。   薛玄微见身侧人埋头深思,问道:“在想什么?”   萧倚鹤远远望着:“这女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是吴月儿搏狗那天,蹲在墙角的那个妇人!”   小妇人耻于开口,却走投无路。   走到吴月儿面前,她已出透了一身虚汗,吴月儿还没说话,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一只手去拉扯她破洞的衣角,窘涩得嘴角都在发抖:“小善人,菩萨……你救救我吧,救救我的孩子……”   吴月儿吓了一跳,她长这么大从来都是给别人磕头,从来没有人家给她下跪的,她惶惶恐恐的,也从石块上跳下来,同样跪在了妇人面前,绞着袖子局促地道:“我,我不会救人……”   妇人咽了声口水,没敢看她,吞吞-吐吐地道:“小神仙,你、你能不能给我的孩子一口吃的……就,就一口,一口就行,孩子快饿死了……求求你,求求你!”   她扑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反复地哀求。   吴月儿涨红着脸,看着自己脚边一碗“骨头汤”,又摸了摸自己同样饥肠辘辘的肚皮,难为情道:“可是我也没有吃的呀?”   妇人看着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吴月儿,在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可是不说,孩子就要死,她踌躇了一会,咬紧了牙根,语无伦次地开口:“你那天,街上……狗咬了你……后来……”   她抓着吴月儿的手臂:“你不会受伤的是吗……我看见了,求求你了,他们在街上吃人,他们看着我的孩子,就像看着下一块肉!……我不敢,我不敢和他们一样吃——”   那个词涌到舌尖,她眼中恐惧,不敢再说,又咽了回去,只苦苦地颠三倒四地哽咽啜泣:“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就一口。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会报答你,三娘我做牛做马……”   她将头磕破,流出一地鲜红而滚烫的热血。   过了很长一会,吴月儿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吴月儿慢慢睁大了眼睛,随即又低下头,咬着嘴角,手指抠弄着她的布包。她或许想起了阿娘病重时的叮嘱:“月儿,阿娘不求你将来有什么出息,阿娘就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什么样的叫好人呢?   阿娘走后,她也想去洗盘洗碗去做个好人家的粗使丫头,可黛川本就不富,没几个能使唤起丫头的,几个富商耆老家里嫌她手笨年纪小,不肯要,她只好在街上讨饭。   饿极了也扒过公子爷儿的钱袋,抢过员外家狗子的肉骨头,还偷过刚出屉的馒头。   她这样的,还能叫好人吗?她不太明白。   包里探出一只小木人的红豆眼睛,像是死去的阿娘对她的抚慰。   “我报答你,报答你……”   那妇人满面热泪,额头血肿,叩在地上长磕不起。   ——画卷中的时间凝固于这张画面,片刻,砰得一声消散。   “……”   画卷外看戏的修士们互相搀扶着,一片沉静,他们都是人上人、龙中凤,都比吴月儿聪慧得多,那妇人未付之于口的意思,众人不无知晓。   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这也太……”   太什么了,没人敢说。   再抬起头,下一张记忆画卷已经缓缓舒展开了。   ·   不知是“吴月儿”的心境有了变化,还是因为那些流萤灵力有限,难以继续支撑这庞大而有声有色的记忆画卷。以至于新的记忆残骸中,颜色更加荒凉,连人的脸庞衣物都有些灰败,仿佛画面整个都褪了色一般。   ——此时画卷中时光荏苒。   三娘与吴月儿混熟,又真如她所说一般,鞍前马后地关怀照料着这个小姑娘。   她身边的孩子许是得了“救命药”,现在已经能下地乱跑了,还会揪着她的裤脚喊“阿姐”。   三个人依旧宿在破庙,瓦砾角落之中的“窝”也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只是没了稻草,那窝是用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物堆成的,是有些晦气,但是吴月儿觉得很好。   有窝睡不至于冻死,找到东西吃不至于饿死,就是当下他们对生活的全部希冀。   吴月儿正坐在破庙的佛台上,迎着天光用碎布条编织打结,似乎是要做个什么东西。   比他小两岁的男孩趴在她身边,嘴上又啰嗦又甜蜜,眼睛里闪着纯粹的童光,不知愁地看着。   “阿姐阿姐,这是什么?”   “阿姐,等我长大了,给阿姐买一栋大宅子!像王员外家那么大——”他张开细瘦黢黑的两条手臂,囫囵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形状,咧开嘴,笑出一排不甚整齐的小牙。   “阿姐真好,我要与阿姐一辈子在一起!”   一对萍水相逢的姐弟,好似也能这样快活地过下去,拼凑成一个家的形状。   吴月儿点点头,她用那残破的布条结成了两只灰扑扑的兔子,一只送给阿弟,一只送给……   “婶娘什么时候回来呢……”   三娘去找食物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够找到?如今食物越来越难找了,他们三个常常两三天才能吃上一口东西……不过没找到也没关系,她可以不吃,让给阿弟长身体。   正喃喃地说着,破庙外嗒嗒地迈来一串碎步,吴月儿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跳下佛台,向着外边迎了几步,手心里捧着那只灰扑扑但乖巧的布兔子。   “婶……娘……?”   她今天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背后还跟着七八个人,都是镇子上的望族。吴月儿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她。   听见这熟悉的唤声,三娘脚步粘滞,懦懦地低下了头:“月儿,我……”   “……”   “我是为你好……”她脊背缩得更低,明明才三十出头,却已有了老迈的姿势,就像是一束被压塌了的稻草杆子,瑟瑟地摇晃,“也是为阳儿好。”   三娘与她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满眼通红,两手绞在身前,微微哽咽:“他们……是他们发现了的,他们逼问我,我没办法,不得不——”   她似嗓子卡住了,吞咽一声,仍是说:“……我没办法。”   是啊,孤儿寡母,在天灾中却没有饿死,这不是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吗。   这是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的……   吴月儿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唯有手里布兔儿的长耳朵软塌塌地垂在两边。   阿阳跑了出来,并不能看懂这个场面,只是觉得人多,意外地“哇”了一声。见母亲朝他招手,他没有多想,牵着吴月儿的袖子就要过去。   这在天灾中拼凑出来的“一家人”,就在阿阳的牵领下,一点点地靠近了。   三娘侧开身,露出身后的几位望族和耆老,满怀热切:“月儿,这几个是王员外,李老板,还有赵大人……”她一一介绍过去,“月儿,大人们说了,你帮大家渡过难关,以后他们给阳儿读书念字,还会侍奉你做大户人家的小姐……等天灾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吃穿不愁。”   “天灾……很快就过去了,咱们、咱们一家人啊……”她说不下去了,却也不敢抬头去看吴月儿,“月儿,你跟他们去罢,去罢!有好日子过!”   人群中走出一位面如树皮的老者,正是王员外。   “孩子啊,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你救了我们,以后我们所有人把你当做亲闺女,活观音!”他用年迈的脊背向吴月儿磕了几个头,“以后,以后等天灾过去了,我们养着你,供奉你,再也不叫你吃一丁点的苦……”   吴月儿掌心握着那只丑陋的兔子,低低地唤:“……婶娘,兔子。”   阿阳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有些害怕,拽着吴月儿的袖子,张嘴便要哭:“阿娘,你不要凶阿姐——哇!”   “哭什么哭!”儿子的嚎啕打碎了三娘的羞愧和理智,以及她深埋腹中的饥饿与困窘,她一巴掌打翻了儿子的脸,又双手攥住吴月儿,咬牙道,“月儿,三娘求求你,给阳儿一条活路吧!”   “阳儿对你这样好,这样爱护你,三娘我也待你不亏,日日照顾你。”她又跪下,仰起头的神色与当时初见时相似,又有些不同。   可惜以吴月儿的年纪并不能看透,那就是人欲里的贪婪。   “可是这日子撑不下去了啊,你跟他们走,我们一家人都能活!你也不用再睡那死人窝里扒出来的臭衣裳,不用再跟人家抢一只死老鼠——只要有你在,有你一份口粮,大家就都能活。你为阳儿想想,为自己想想!”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只布兔子一眼,几根碎布条结成的裹团落进脚边的泥沙中,沾了土。   “你和人不一样,你是能救我们救大家的神啊——”   吴月儿眼睛瞪大了,耳边怔怔地回响着三娘的话。   你和人不一样…… 第15章 记忆残痕3 这金光璀璨的浮屠啊,是造……   你和人不一样……   吴月儿垂着头,看她脸上泪痕斑驳。   这种感觉在阿娘走的时候也有过。   那时候,阿娘病得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还小,看到阿娘说完最后一句话,慢慢地闭上眼,直到身体发臭发烂。有日下雨,有别的乞丐到她们蹲踞的瓦片底下躲雨,咿呀嫌弃地大叫了一声,说阿娘是“死了,没了,再也不会睁开眼,不会回来了”,叫她赶快拉到城外埋了。   她就听话的,大半夜拖拽着娘亲的尸体,去了娘俩常去摘花的山坡,一指头一指头地挖土。当把阿娘的身躯推下土坑时,她的心情和此时一模一样。   吴月儿觉得,也许三娘与阿娘一样,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暮色四合,西山薄雾冥冥,吴月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去城里。   做个好人。   去换未来三娘的“衣食无忧”,换阿阳的“读书习字”,换整座黛川的“活命”。   她跟着一众耆老望族,挺着脊背,此生第一次这样光辉,要走进那大张着黑漆漆的口如吃人一般的城郭,去接受未来“信徒”们的朝拜。   被无端打了一巴掌的阿阳抽泣着,挣脱了三娘,红肿着脸颊跑过来抱她。   “阿姐,阿姐!你去哪?”   有风吹过,吴月儿听到了来自地底的声音,有树叶飒响,枝苗发芽,潺潺水声从脚下蜿蜒。她转过身,看见阿阳手里一直攥着的布兔子,又看到远处三娘捧着一枚沉甸甸的锦囊,正满目苍茫而苦涩地看着她。   “阿姐啊……去做神呢。”她笑道,“保佑将来阿阳能好好读书,做大老爷,买大宅子!”   她张开双臂,比划出一个硕大的圆圈。   “这么——大——!”   阿阳破涕为笑。   ·   结界中记忆景象纷繁变幻,时间飞速流逝,渐渐凝出一座高台。   吴月儿已经完全变了装束,她披着雪白的衣裳,一步一步地登上众人为她搭就的神台,四周火烛耀耀,映得她周身金光弥漫。   她坐在其上,如年轻的圣女、圣洁的观音一般,下面黎民跪拜,乌压压一大片。   记忆画卷的力量在减弱,已不足以支撑薛玄微和萧倚鹤的身形在结界当中显露。此刻二人虽站在人群之中,却如虚影,但并不能像之前那样,触摸景中之物,或者与结界中的人交谈了。   他们望着那火光明灭之中被人捧做“神明”的少女,她身上的污浊洗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正仰头看着天上渐渐消散的晚夜积云,口中低声哼唱着。   “青杏小,燕子飞,绿水人家绕……”   “花露重,草烟低,花动帘幕垂。”   明明只是女儿家婉转柔丽的春歌,台下却一片寂静,仿佛在聆听圣音。   这时地脉早已经复归,可抽拔-出去的河山灵气却需要休养,至少要等到冬雪化春,等到黛川如这歌谣中若唱,青杏花露、草动烟垂,这片土地上才能重新铺满生机。   ——灾难在无形的等待中被绵延拉长了。   萧倚鹤想起一开始的画卷,那个因为小偷小摸而经常四处躲藏的小乞丐,她身无长物,常常挨骂,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但却有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   而此时,在“小观音”的脸上,却多了些空洞和麻木。   唯有一只不知从哪翻山越岭而来的花蛾,飞过她眼前时,她才露出了几分初见时的天真。   越过茫茫灾众,萧倚鹤看到了当初那个乞求吴月儿施舍的三娘,正怯懦地躲在角落里,眼睛连抬也不敢抬起。她怀中的阿阳仍不懂人情,只是大胆地望着那神台上如神如圣的“阿姐”。   “阿姐……真的是神吗?”   三娘捂住他的嘴,眼中既悲切又恐惧。   是谁将这个秘密泄露,又是谁将吴月儿亲手推上了神台,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人们此时只会赞颂,叩拜她是拯救黛川百姓的菩萨,是救苦救难的观音。   在那个三娘将头磕破的晚上,吴月儿悲悯了一次,就注定要悲悯无数次。   人最是“善良慈悲”,最会说的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却没有人多问一句,这金光璀璨的浮屠啊,是造在谁的脊背上?   那只花蛾绕过“神台”,扑向了一旁旧衣物堆砌成的圣火盆,滋啦一声,被殷红的火舌缠-绵吞噬。   宛如殉道。   人群寂静了许久,或真或假地虔诚着,直到一声木鱼响起,一个头发都没剔净,脑后还冒着一片青茬的“大和尚”站了起来,高声起喝,气如洪钟。   “施——观音粮!”   神台上,飒飒地立起四道帷幕,将他们崇敬跪拜的“小观音”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她的身影彻底湮灭在夜色与火光之中。   施粮的过程既神秘又神圣,大和尚邦邦地敲着木鱼,郎朗地诵着。   “慈润滂霈,福德巍巍……莫恐莫恐,吾今活汝——”   人潮这才欢腾沸扬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分享昨日观音粮的口味和大小。   然而不知谁抱怨了一句,点燃了百姓心中的疑火。   “昨天给王老家的观音粮,比给我家的多,王老家里只有父子二人,而我家却有一家子四口,这如何公平?”   隐隐的,有人附和:“向来给耆老们的都要多的……”   一个瘦高个男人龃龉道:“王老也就罢了,我们敬重王老是读书人,天灾降下时,王老还将家里鸡鸭分给我们了。那李老板家不过是卖墨的,也未曾给我们分过吃食,为何如今也能分得一大块观音粮?”   众人相继赞同,议论纷纷:“是啊,一天总共也就那么多观音粮,他们这些富商耆老家分的多,能分给我们的自然就少,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   但亦有人骂道:“滚!能有观音粮就是大慈大悲了,你们还要怎样?!若不是小观音,你们现在还在吃土喝泥!”   然而不管争吵辩驳的是什么,所有人口中叫的都是“观音粮”,他们只要看不见,便当做不知道,都回避着,畏惧着,嗫喏着,没有人堂堂正正地直视这一口吊着他们命的东西。   ——是从一个年幼无辜的少女身上一刀刀割下来的,鲜红的,跳动的,滚烫的,与他们一样会流血的肉。   明知这已是过去的事情,而萧倚鹤却做不了平静无波的看客,心中似有无数把尖刀在锥刺着。   如果当初他能多坚持几天,如果他能将这十二川地脉尽数走遍,这样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吴月儿是不是就能带着她这个秘密,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回不到过去,也做不出任何改变。   人群中仍在讨论,有人道:“可以用渔网。”   “对啊,渔网!”百姓们回过神来,纷纷应和,“密一些的网,这样每一块观音粮都一样大小。”   “……还应当按人头分,家中有几人就分几小块。”   “……”   不多时,就已经有人将家里捞河鱼的密网拿出来了,众人扯着渔网的孔洞比量着大小,脸上露出了疯狂和窃喜,为自己找到了最为公平的分粮办法而沾沾自得。   从萧倚鹤的角度,能看到月色火色之中百姓们斑驳的面孔,一张张嘴狰狞地张合,他们落在地上的影,似拉长而扭曲的野兽怪状,一双双黑瞳里滴溜溜地涌动着疯狂。   渔网……渔网!   他们要用渔网,去对付一个身体都来不及长开的孩子!   萧倚鹤轻笑一声:“所以才有鱼鳞纹啊……”   有人咳嗽了几下,人群中微微安静,走出一位身着旧长衫的老者,一言一动泛着陈厚的儒气,那是百家公选出的“取粮使者”,他走进四阖的帘幕,走到望着火苗发呆的吴月儿身前,跪了下去,用一双苍朽的手向她合十。   他手中举着刀,口中却称着佛。   吴月儿看着他,就像树木俯视地上的草石虫蚁,安静得真如一尊观音玉像一般。   她是人们树上的果、田里的稻,割了一茬又有一茬,而果子和稻子生来就是为人牺牲的。   取粮结束,老者端着被红布遮盖的“圣盘”,宽而平大的铁盘染上了一种湿热的温度,他高举起盘,饱经风霜而皱纹遍布的脸上纵下两道浊泪,他跪下了。   面前,台下,是上千靠着吴月儿存活下来的百姓。   “你们看见了没有——以后供养着她啊,要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们今天能活下去,全靠她……”   “王老……”   “王老。”   见最有声望的王家耆老都跪下了,吵吵嚷嚷的众人终于停止了争吵,跟着泫泣跪拜:“……我们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可人的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   黛川人第一次对吴月儿感到恐惧,是天灾过去之后两年。   萧倚鹤想,这时的自己应该已经被刺死在试剑崖上了。   此时黛川人也早已不靠“观音粮”来吊命,他们似乎也如同当年所承诺的一般,供养着住在一间旧屋中的吴月儿,但所谓“供养”,也不过是让她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一旦灾难过去,“神”这种东西,与桌上的鸡肋无异。   更何况他们的“小观音”,并无一丝一毫额外的神力,不会降雨,不能除疴去疾,更不会保佑姻缘。   人们发现,两年过去了,吴月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不会长大、不会生病、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任性地吵闹哭泣,摔倒后任血透衣衫,她好像不知疼痛。   她甚至……可以好几天不吃一口东西,却不感到饥饿。   凡人自然不会明白,这是因为随着地脉的蓬勃,吴月儿已经渐渐地融入了黛川河山,她成为了大地之灵的一部分。   但人之为人,本能地就会对异于自己的东西,感到害怕和排斥。   一旦恐惧的种子扎进了人的心里,这支苗就会不停地吸纳养分,蚕食信仰,生根茁壮。   ——直至破土的那天,巍巍高楼,岿然崩塌。   萧倚鹤早能对故事的结局有所预料,隐隐地感到不安,但真正目睹真相,却依然觉得怵目惊心。   那是一个风疏花好的深夜,吴月儿偎着一盏豆灯,用竹篾草茎编一些小玩意,这两年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正譬如眼下,灵巧的五指快速翻飞着,很快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跃于掌心。   她将那只竹狗摆在床头,与阿娘送她的小木偶坐在一起,撑着脑袋小声地自言自语。   忽地一声响,没有上栓的门被人打开了。她的小屋偏僻,这两年唯有阿阳会偷偷跑过来与她作伴,如此深夜,她自然没有多想,笑着抬头:“阿阳……啊!”   她惊叫一声,一个浑身漆黑,面带长疤的男人冲了进来,两眼冒着贪婪的精光。   “救——唔!”   “……”   黛川那么小,那么远,偏僻到甚至无人知晓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可怖的天灾,然而向来夜不闭户的镇子里,这一晚却不知从哪里闯进了一个亡命天涯的歹徒。   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怎么进来的,只看到了午夜时分吴月儿小屋冒出的冲天火光。   人们抄着家伙赶到的时候,只见烈焰包围里,吴月儿身中十数刀倒在血泊当中,那歹徒穷凶极恶,唯恐这年幼的丫头断不了气,那最深的一刀正砍在她脆弱的脖颈上。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胸口赫然插着一把菜刀,头颈几乎分离,森然的白骨从她破碎的喉咙里岔出,腹上的伤口大敞着,甚能看到其里的胃肠。   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直溅到窗页门墙上。   有人折身痛呕,酸水一阵阵地往上冒。   然后不出片刻,众人看到了这辈子令他们最为恐惧的一幕——   一片猩红泥泞中,绝该断气的吴月儿突然自血泊中坐了起来,她的头颅因为仅剩一点皮肉相连,重重地垂在胸-前,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皮肉,掉落下来。   然而并没有,断裂的颈部两端,那残破的血肉之上如虫蠕一般,鲜红的肉茬跳动着、纠-缠着,像是藤蔓绕上巨木,一条条短圆触手似的东西在断骨上攀爬,将两端连接。   人们看到吴月儿的头一寸、一寸地抬起,血与肉黏合的声音远比火光噼破声要瘆人。   哐啷——   胸口的菜刀被渐次愈合的伤口所挤出了身体。腹中的胃肠脏腑似一团团的活物,鲜艳生动地结成膜,结成网,修补着她破烂的身躯。   吴月儿浑身是血,眼皮底下的瞳珠四向乱滚,那是凡人所达不到的角度。   突然一下,仿佛机括上好了弦似的,“咔——”,猛地张开了双眸。   那一双漆黑的眼,毫无感情的死死地盯着门外惊惶失措的镇民。   这一刹那,一切的信仰、承诺、良善、誓言,通通土崩瓦解,大厦顿倾——光影剧烈,腥色浓厚,人群之中静穆了很久,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瞬间整个黛川就如炸了锅,大家纷纷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如果没有这一晚,也许黛川对吴月儿的敬重还能多维持几年,然而命运总是向着人最不愿看到的一面汹涌前行,人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他们所供养的“神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神应该是优雅的,端丽的,纯洁的。   此时的黛川人,再也不觉得这就是曾经拯救过他们的观音和菩萨,人们心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怪物啊。 第16章 傀儡之术 而是要萧倚鹤性命!……   没过几天,山路凿好了,商道终于连通。   这个时候,外界才知道这座小小的深山之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灾难。   伴随着行脚商进来黛川的,还有一位臂挽拂尘的道人。   他是循着充沛灵气,游历至此的。   彼时五州四海刚刚经历了道统之乱的动荡,道门元气大伤,天下正是妖魔横行的时候,连多年藏匿在暗处的魔修也蠢蠢欲动,四处作乱。   ——正是年轻道人们扬名立万的好时机。   萧倚鹤看见他,便知道了,他正是当年那个,在黛川镇杀了一个“三头六臂,血眼獠牙的怪物”,而后在附近山头开山立派的的……松风派掌门。   他看着修士意气风发地走过自己的面前,不禁苦笑——根本没有什么怪物啊,只有一个“想做好人”的吴月儿而已。   这修士在打一进城,便发现了城中与众不同的灵流,但一时又无法看出这股灵流究竟源自何处,便在街上细细一打听,很快就在镇民添油加醋的描述中,听说了吴月儿“断颈又续”的怪事。   他略一思索,便揣测出了背后的真相,脸上洋溢出了一种兴奋与激动。于是拍案而起,誓要为黛川镇民们解厄除难,拔妖伏魔。   百姓们支支吾吾,似是犹豫。   修士心潮澎湃,怂恿道:“你们不要怕,吾辈仗剑五州,就是为平四海不平之事!那邪物如今尚未壮大,装作软弱可欺的模样,不过是等待时机!若不尽早除去,恐怕将来生变!”   “我修道多年,见此邪物作祟,心生悲悯!实在是寝食难安……”   “……”众耆老面面相觑,连夜密谈,终于被他说动,告知了他吴月儿的藏身之处。   天将将昏暗,西方残日黯淡,东山小月如勾,一大朵厚实的乌云正从远边天际吹过来。   吴月儿见四处无人,便踩着轻盈的步子出来,蹲在河边洗手洗脚,梳理头发。她坐在一块大石上,两只白莹莹的脚丫濯在凉丝丝的溪流中晃动着。   直到十根脚趾都泡得发白了,她抱着小木偶,正要起身——   一道窄细而锋利的阴影高高地在她的头顶扬起,猛地挥下!   寒光骤闪!   萧倚鹤:“!!”   一张银光熠熠的剑锋迅疾穿过了吴月儿的喉咙,她垂下圆圆的眼睛,能看到剑槽上汹涌而出的赤流,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萧倚鹤看到那把剑蓦地一抽,吴月儿瘦薄的身躯惯性向前倾去,顺着石面滚入草丛,好半天没有爬起来。   吴月儿抱着阿娘留给她的木偶,眼睛中全是困惑,她依旧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明明做了“好孩子”,当了好人,却还是……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既然不是人,就该藏头夹尾好好躲着……”道士哀叹一声,随即眼中流露出了另一种贪婪,振袖喝道,“焚星镇恶术!”   萧倚鹤:“别……!”   哪怕明知眼前此景不过是旧日虚影,却仍然在听见这句之后,挣脱了薛玄微一直将他紧握的手,数步冲了上去。他伸手去拦道士的剑刃,但手臂却径直穿过了对方半透明的虚体。   背后吴月儿的惨叫声近在咫尺,萧倚鹤颓然地垂下手来,阖上双目。   “焚星镇恶术”是一种极恶镇术,是以煞化煞之法,一般用来镇压难以净化除灭的恶煞之灵——此术式是以三昧火焚烧恶灵躯壳,用五行法慑其魂魄,将恶煞深缚于地底,使其再难作乱。   可吴月儿如何算的上是“恶灵”?   显然这松风派道人的目的也并非“镇恶”,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得到“吴月儿”的地灵之力。   薛玄微面露微愠,仍压下心绪,一言不发地将他低垂的脸拨到了自己肩头,许久才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一切已成事实,不管是地脉、天灾,还是枉死的吴月儿。   待萧倚鹤再抬起头来,吴月儿四分五裂的尸首已被一把三昧火烧成灰烬,那道士拢起她残余的骨骸,搅上朱砂镇封于盒中,四下观望了一圈,扬尘而去。   良久,天穹似乎也难以承住空气中腥气之重,沥沥地落下雨来,无声无息地冲刷着石缝泥壑中深浸的铁锈色,洗刷着早已污泞满地的黛川。   阿娘说:“月儿,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可是好人难做,地狱却常常空空如也。   最后一个画卷在大雨滂沱中结束,点点流萤中灵光耗尽,萧倚鹤二人被画卷吞-吐而出,众人也在此等真相当中震惊骇然,一时无法回神。   萧倚鹤这才明白。   松风派将她的灵体以焚星镇术镇压着,她毕竟是地灵,镇压之术不会让她消散,她在一天,就相当于是一支可以汲汲索取的小地脉,与修行而言,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而镇压术却让她死后无法再以灵体上入凡间,她的魂魄又归不去黄泉轮回,最后只得徘徊在阴阳的间隙之中。   而她本就是地灵,是半只脚即将跨入仙门的灵物,天生灵力非比寻常,并不需百年光阴,就可造化出属于自己的鬼境。   可鬼境中空旷孤独,她渐生怨闷,便找到了将人间风物一起拉入鬼境,陪她戏耍的乐子。   哥哥也好,生辰也罢,都不过是她想出的好游戏。更何况,黛川人曾经允诺,要将她视作亲闺女,一辈子供奉赡养。   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个被人利用、被抛弃,不得自由,最终误入歧途的小姑娘而已。   见拘禁地灵的勾当被当众拆穿,冯丹青脸色惨白,拂尘也来不及捡,惶惶恐恐就往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藏去。   薛玄微将萧倚鹤拎到地上,突然抬指,剑光刹那迸射而去,只听一声尖嚎,正往后退的冯丹青被一剑刺穿了手掌,滚在地上惨叫。   “这是我师父,我师父做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他说不出来了,吴月儿的地脉之灵,他也曾经摄取修行过,深受其益,进展飞速。   如何能简简单单摘干净?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扣住,盯着冯丹青,有惊讶无言者,亦有破口大骂者。可没人敢说,若真有此等好事落在他们头上,他们会不会也对“吴月儿”这条小地脉动心?   朝闻道想起来:“怪不得。那年我与师父前去松风派讲学,误入了门派后山,冯师兄找到我们时是那样火急火燎,满头大汗的模样……原来是……”   萧倚鹤迈开步子,突然脚尖踢到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地面上竟躺着吴月儿那只爱不释手的小木娃娃,每一丝木纹之中都吸饱了吴月儿的鲜血,通体色泽艳红。   他心有所憾,忍不住将它捡起。   缺了一颗眼睛的血木人静静地看着他。   正抬指去抚摸,却下一刻,小木人那颗红豆独眼突然一眨,随即闪烁出不祥的猩红色光芒!   萧倚鹤脸色一变,劈手将木人丢出,但那木人行如掣电,敏若鬼魅,似是早就料好了他躲避的方向一般,猛地一抬可爱圆钝的木质小手——   刹那利光灼闪,萧倚鹤无可闪避,右侧胁肋瞬间皮开肉绽,鲜血迸射!   那仿佛是一把无形剑刃,穿透进衣料皮肉之中,用力地搅了一下。   操控木娃娃的人不知用什么术法,匿去了剑体本身的形貌,萧倚鹤咬牙忍住,猛地拔-出,然后飞速后退。   指间亦被剑气划伤,鲜血四溢,但他顾不上,立刻喝道:“——春池!”   朝闻道腰间的春池闻声而动。   红豆眼中赤光熠熠,闪瞬之间就是第二道利光袭来,如离弦之箭,堪堪撞上刚出飞来的春池,灵光迸溅,无形利刃被震偏半寸,与萧倚鹤擦面而过。   ——太快了,两刃变数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饶是薛玄微就在他身侧,也未及反应。   敌人藏匿于木人之中,气息与鬼境完美地融为一体,敌暗我明,实在猥琐,他捂住右胁,提剑果断飞掠至三丈开外,刚一沾地就因过度透支而倒喘咳嗽起来。   薛玄微劈剑与木人过了两招,并不恋战,旋踵而至,立刻为他疗伤。   萧倚鹤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浪费额外的灵力,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又看向悬飞于半空之中的小木人,目中幽暗,吐出三个字:“——傀儡术。”   木人的红豆眼睛里精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萧倚鹤,其中充斥着森寒的邪气与恶毒,令他心头泛起一阵阵的不适。这感觉,就像他是待价而沽的肥美肉腿,而它挑剔而贪婪地打量着他鲜美的纹理。   木人背后的东西一直在窥视着他,但萧倚鹤却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西方的血雾正在慢慢聚拢,似凝结成一个有头有眼的形状,还未成形,它似感受到木人的气息,欢快地叫了一声:“恩人哥哥!”   萧倚鹤来不及想它与这木人的关系,拍起春池,不等“吴月儿”缓过来,一剑刺去。   剑尖未至,另一道利刃已经撕裂了吴月儿的灵体——正是那木人!萧倚鹤蓦地一僵,它与吴月儿不是一伙的?   吴月儿也一脸的难以置信,将头转向木人:“恩人……哥哥?”   “为什么……”   话音刚落,吴月儿血影凝做的脸上已经崩开裂纹,与此同时,地心深处“轰隆”一声!   鬼境突然剧烈动荡,脚下阴-水咆哮翻腾,仿佛失去了控制般。大地震颤,十数丈之外爆发出巨大的龟裂声响。灵元被压制得极狠的修士们只能苦苦支撑站立。   木人乘隙飞跃而至,直取萧倚鹤面门!   眨眼间薛玄微已一步纵来挡在他面前,“寸心不昧”剑如流光,凌然澎湃,而那木人手中之“剑”竟与他不相上下,百招之间竟难分出胜负。   纵然薛玄微在鬼境之中实力大打折扣,但这木人只是一具傀儡,却能与薛玄微打得不分伯仲,若非操控者本人的实力与他旗鼓相当,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它十分熟悉薛玄微的剑招。   脚下大地龟裂,纵深出上百道深不见底的阴阳沟-壑,幽冥飓风呼啸而出。木人剑招再高,却也终究只是一具傀儡,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已显疲态,愈战愈退。   倏地那木人又一招挑开薛玄微”,忽然剑势大转,剑锋越过他肩头,迎头直劈身后正在忖思的萧倚鹤的首级。   它的意图竟不在于与薛玄微厮杀,而是要萧倚鹤性命!   “锵——”!   薛玄微猛地回头,见“春池”已从他腰间飞出,与无形剑意迎头相抵,萧倚鹤袖袍飞猎,与那红豆眼睛相视,目中寒光熠熠,他牙关紧咬,厉声质问:“你究竟是谁?!”   木人无口,无法自说,但它笃定萧倚鹤根本毫无抗争之力,只将剑气又往下压了几分。   南荣恪大喊:“宋遥小心!”   一道金光璀璨的“真阳结界”迎头降下,萧倚鹤被震开半步,“春池”脱手而出,跌坐在地,他捂着痛麻的虎口长松了一口气,扭头一笑,露出染血的几颗白牙:“小道侣,多谢啦!”   南荣恪怒叫:“闭嘴!再叫道侣就打你!”   木人再是强悍,一时半会也破不了真阳血脉之力,眼见一击未成,似乎并不打算与他们鏖战厮磨,趁地动天摇之际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失声:“——鬼境要塌了!”   说话间,裂纹已至脚下,一阵仿若能扭曲空间的飓风自开裂的阴阳夹隙之间呼啸而出。   “无怨——起!”南荣恪厉喝一声,强行驱动灵元疾行数步,贴面退至朝闻道背后,铿锵一声,单身孤影、一剑一臂死死定住了风势,“别说了,快走!”   纵然飓风已被南荣恪挡下大半,但朝闻道与萧倚鹤二人仍旧被险些掀翻。   鬼境轻易不会崩塌,除非……萧倚鹤皱眉:“有人从镇压阵里起出了吴月儿的骸骨!”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了一旁的冯丹青。   冯丹青连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可、可肯定不能是我师父啊!那阵一旦落定,是动不得的!否则会遭反噬——”他说着突然一愣,失声,“师父!”   现状是,阵法已经被人动了,可见现世当中他师父,松风派掌门,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不知道破阵的好汉究竟是谁,是否与那控制木人行傀儡术的人有关系。   薛玄微挥手向人群中抹下一方护身大阵,将快坚持不住的南荣恪与朝闻道二人扔回了阵中。南荣恪脸朝下扑进阵内,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怀里就被塞进个人形,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照顾好他。丢一根汗毛,你自己躺进祖坟里。”薛玄微温柔地将人交给他,见南荣恪接稳了,才冷冷看了他一眼,捉剑而去。   南荣恪:“……”   南荣恪狠狠瞪了萧倚鹤好几眼,心道我这贱手,接他做什么!   萧倚鹤还笑嘻嘻道:“好道侣。”   他脸上挂不住,将这烫手的山芋往外推了一把,可再一看萧倚鹤发白的脸色,血濡的衣襟,又骂骂咧咧地把他拎回来,不怀好气地将他手臂抓过:“别动!”   真阳灵脉之力徐徐地灌入体中,起先是有些灼痛,但很快转为温煦之意,止住了右胁伤口的血,也蒸得萧倚鹤昏昏欲睡。   萧倚鹤重换上一副懒洋洋的神色,连靠自己的力气站住都不愿意,两臂往面前的朝闻道肩膀上一挂。朝闻道这小子身上有种墨香气,总让他想起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他越想越觉得这墨香好闻,遂越发不要脸地让人家扶持着。   “宋师弟!”朝闻道后背沉重,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着了,扭头一看萧倚鹤只是闭着眼在养神,于是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问道,“还疼吗?”   萧倚鹤娇气道:“疼。”   见他们两个没形没状地黏糊在一起,南荣恪撇了下嘴角,没说话——这厮明明上一刻还对他口口声声“道侣”,现在转头又去黏腻别人,实属花心大萝卜,勾心小狐狸。   遂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去,一迎头,视线撞上了同样表情扭曲的路凌风。   两人同时朝对方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又异口同声“哼”了一声下,双双背过身去。   除了萧倚鹤还能怡然自得地趴在人家背上睡觉,其余众人都惶惶恐恐地四处观望着,眼看着崩塌之势越来越强,几成绝地之境。   “轰——!”   霎时间明霞十顷,紫烟抖落!   众人惊了一跳,仰头望去,只见到磅礴灵力翻涌如浪,沸卷着清宁之气滚滚而来,又裹挟着罡风劲雨浩瀚而去。   ——月华流照!   未及细想,诸修士就如同跌落进一池春水,陷溺于这看似磅礴实则温柔如水的灵涛之中。周遭阴煞邪雾尽数被撕碎,消融于浩瀚灵海,化作漫天柔-软的飞雪。   吴月儿的骸骨已经被起出,鬼境已不牢固,如一张脆纸壳,经不起薛玄微这漫天如海的一剑。   随着灵雪飞扬,一片漆黑的天际破开一线光亮,如幽夜之后破晓的金芒,晨曦乍现,烟消日出,一点点地照亮笼罩在氤氲云雾之中的潋滟河山。   灵光震撼之下,一袭玄青色道袍席卷而出,悬足于凌空一点,衣袂翻飞。   “寸心不昧”剑在他手畔,流光大溢,阵阵嗡鸣。   众人怔怔呆望,这就是当年道统之乱后,一剑荡河山的“月华流照”,难得一见,果真气势如虹,冠绝古今!半晌大家才欣喜地呼唤开了——   “鬼境破开了!”   “太好了!我们出来了。”   “……快,快走快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有灵力碎屑化作的飞雪落在他颊边,凉盈盈的,很舒服。萧倚鹤没有去拂,只听得众人欢呼,心中包袱终于落下,嘴边也跟着呢喃:“薛宗主……”   鼻息之间的墨香突然变成了清淡宁静的檀沉之气。   众人相扶持着从鬼境中脱生,正头晕,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这不是黛川城啊……”   “松风派……怎么出来是在松风派?——这血是怎么回事?!”   “天哪……”   被捆做个粽子状的冯丹青看见山门前一片血泊,什么都顾不得,两脚并做一腿,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去。   众修士紧跟上去,刚一抵达正殿前,纷纷嘴颌大张,震惊不已。   横尸遍地!   松风派中竟无一活口! 第17章 取我报酬 他的床榻中正藏着一个天大的……   冯丹青扑向殿中,查看了十几具尸体后,才在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旁看见了相熟的拂尘,不由俯首痛哭:“师父!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有人去后山镇压吴月儿的祭坛处查看,很快回转,道:“祭坛也被毁了。下面的东西确实被人起走了!”   萧倚鹤昏昏沉沉,又受了伤,此时只想卧下休息,根本不想听这些,更不在乎什么松风派梅花派的。   可周遭实在是太吵了,他勉强睁开眼看了看,松风派的前山后殿一映入眼帘,还未细看,耳内嗡的一声震鸣,似一根利针刺入脑海。   他头猛地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随即从识海深处又浮现出了一段记忆,或许是因为被吴月儿借用过身体,所以萧倚鹤格外能与她共情,又或许,这本就是吴月儿留给他的最后一段信息。   他不想看,但却甩不掉,只好压住耐心。   记忆须臾展开,好在并不长。   ——此时吴月儿还没有学会“鬼境”,还被镇压-在祭坛之下,过着阴郁无聊、被人攫取的日子。   但从某一天开始,冥冥之中她听见祭坛之外,多了个男人的声音,那道嗓音清徐和缓,满含笑意,唤她:“月儿,你想不想听故事?”   “以后,我每天都来给你讲故事……”   他讲了江南烟雨,北境孤寒;讲了高山之巅的鸿雁,亦有波澜壮阔的碧海;更有五州成百上千城池中的别样风物。他说着北方冬天的雪貂裘衣是那样的暖和,月儿穿着一定可爱好看;也说着东海珊瑚红若焰火,将来可以亲手为她簪上一支。   故事里有小桥流水,兄妹二人,有桃源一般与世无争的清静安宁,有不知年岁的快乐无忧。   听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讲故事,成了吴月儿的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期盼之一;成了她努力吸纳地灵,壮大自己,希望早日挣脱束缚,重获自由的动力。   此时作为“吴月儿”的萧倚鹤,也被迫沉浸在这段温情的回忆中。   “月儿这么快就学会了‘鬼境’?真厉害……”   “月儿,等阵破了,你就可以见到我了——”   突然,一片白光从记忆中散出,长眠在祭坛之下的眼睛骤见光明。   鬼境浮世,带来的是强大的灵力震荡,自然不可避免地会令镇压她的阵法有所松动。于是这一天,阵终于被破了,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进来,伸向她,伸向阵眼当中收敛着她骨骸的宝盒。   她如约听见了那男人的声音,她将他当做未来可供依靠的兄长、恩人。正要欢喜,却听他虽然依然笑着,却一点热意也无,仿佛是缠绵日久的毒蛇终于吐出了他冰凉的信子。   “月儿,你做的很好。可是故事讲完了,我该取走我的报酬了。”   尖锐寒光一现。   “……?不……”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萧倚鹤随即也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是一把利刃剖开了四肢,将魂灵生生从骸骨当中剜出来。那不仅是魂灵撕裂之痛,更有再一次被背叛的心痛。   “不要……”他陷在吴月儿的残忆里,痛到几乎哽咽,“不要,住手……”   薛玄微突然感觉到怀里之人的抽搐,立刻抓住他的手,只见他双眸已然睁大了,无尽的光芒投射进去,映得那琉璃色病瞳亮得骇人。   他当即发现,空气当中有星星点点的荧亮正融入他的身体当中,与鬼境中吴月儿灵身散开时是一样的东西,只因目下是晴昼,看得不那么分明。   他一指点在萧倚鹤颈侧,按住指下狂乱的脉流,为他安魂定气。   “朝闻道!此处交由你处理。”   “啊,是,宗主——”朝闻道回头,还未询问。   寸心不昧铮然而至,只见薛宗主眉心深蹙,颈间紧紧搭着一双细瘦的手臂,那是几乎缩成一团的“宋遥”,他轰然御剑而起,飞掠向山下黛川城的方向。   刚走片刻,朝闻道耳后一阵疾风归来。   薛玄微踏足剑上,大袖遮着宋遥半张汗出淋漓的脸:“生阳丹,愈伤露。”   “……”朝闻道看愣了一瞬,忙反应过来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青一白两个瓷瓶来递给他。   剑去,头也没回。   ·   薛玄微冲进山下客栈,也并不管此时黛川也刚经历了一场惊灾,掌柜并不打算营业,他随手抛了一整袋银两,抱着萧倚鹤便登上了天字房。   掌柜捧着钱袋,自然不好再说,巴巴地跟上来谄媚:“客官……”   薛玄微冷声:“出去。”   掌柜吓的后退一步,看了眼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一个人影,忙不迭小跑下去了,走前还不忘将门带上。   他要将萧倚鹤放在榻上,可因为剥魂记忆导致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尽管他本人并不知觉,那抱着的正是薛玄微的脖颈。   疼乱的呼吸片片打在薛玄微的耳畔脸颊,他难受得紧了,张口咬住了脸前的一片衣物。   “松手。”薛玄微似回忆起了什么,心里发酸,顿了顿,说,“别咬。”   其实此时的萧倚鹤并不算清醒,只唔唔地低吟,自然无法配合。   薛玄微叹了口气,口吻稍放软了一些:“……听话。”   哄了好一会儿,他才颤动了几下眼睛,半是耗光了争执的力气,半是被薛玄微强硬掰扯,慢慢松开牙齿,吐出了已经被他濡湿的袖子,手臂也被人按在身侧。   薛玄微指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流过去,一层层驱散黏附在他魂魄和元神当中的吴月儿残灵,但“吴月儿”毕竟不是一般的邪灵,而算得上是与大地同化的半个仙灵,与人之魂魄粘连得格外紧密。   萧倚鹤此前深受阴气侵袭,本就体弱,此举像是从一片碎瓷缝当中剔除一粒粒的尘埃,薛玄微生怕指下一个错劲误伤了他,不多时身上也已出了一层薄汗。   枕间,萧倚鹤脸色苍白,眉间隐隐仍有未拂去的青寒阴气,有些害冷,于是将自己藏在被褥里,弓起脊背蜷缩成一团。   伸手一碰,他本能地瑟缩一下,睁开眼不满地看了看,但视线还未聚拢,就又闭上了。   薛玄微狠心将他从层层软壳里拖出来,撬开牙关,向他口中压了两颗生阳丹。   许久之后,碎灵几乎挑拣完毕,阴气也只剩零星少许,萧倚鹤的脸色微有好转,但也并不乐观。   昏昏沉沉的,他仿佛梦回年少,还依偎在师尊身边,不禁嘟囔了两句:“……师尊,冷……想吐……”   薛玄微皱眉,朝他领内探了一把,才发觉这人浑身滚烫,是阴气猛一散净,又虚不受补,生阳丹的药力太壮,致使他烧了起来。   “……不冷了。”   “不冷了。”薛玄微握着他的右手,一边缓缓渡着灵力,低声,“……师兄。”   另一只空闲的手,蘸着愈伤露,尽可能不惊动他,缓缓地解开了他的衣襟,抚平他胁肋与左手的伤。   随着一阵阵温暖涌入四肢,萧倚鹤的意识在浮浮沉沉当中向下沉陷,又一次坠入梦中——   这一次寒冷渐散,暖日烘出一片柔热,桃花枝上,啼莺燕语。   一个少年正枕在一个很蹊跷狭窄的地方,睡得不怎么舒服,挪了几个位置都不如意,又感觉眼皮外面太亮,不愿睁开。   “倚鹤,怎么又睡在这里了。”头顶响起一道亲切和缓的声音。   一只手拂去落在他肩头的碎叶,轻拢着他的碎发。   他睁开眼,远远瞥见云山初静间的三清殿顶,日光夺目,是剑神山。   随即一抬腰转腿,将脸朝向了里面,撩起手边的大袖盖在自己脸上,睡眼惺忪地抱怨了两声,结果不打自招:“……师尊,我没有喝酒。”   那声音叹息,依旧一团和气:“起来罢,这里冷。”   “不冷。”他只好翻身坐起,眯着眼睛去丈量面前冠象莲花的道君。   这一代的剑神山主究竟有多大年纪,没有人知晓,除了剑神山弟子,世上从未有人见过宗师真正的样子,只传他肃穆端严,生的是八方正气。亦有人说他鹤发童颜,朴拙矍铄。   ——其实不然,至少在萧倚鹤眼里,师尊看起来依旧是青年模样,一身澄澈明净,清素如月,缱绻如风。一双长云绥带柔和地垂落于他肩后,袖帔山水,云袍飞青。   是天底下性情最温软的人。   剑神山主也许有名字,但是萧倚鹤并不知晓,他以前缠着师尊问过,得到的只有玄之又玄的回答:“名号”是人在尘世之中的无形羁绊,对他来说,是最无用之物。   萧倚鹤从始至终,都唤他:“师尊。”   “那师尊为什么要给我取道号呢?”他又锲而不舍地追问。   云衣道人指尖搓着袖口,怔了片刻,微微侧头,似是被这个问题困窘住了,良久才语调温吞地反问:“不然为师该如何唤你呢?”   萧倚鹤刚要张嘴,就见质如温玉的道君脸上泛起了波澜,不等他说出声来,就抬手将他禁言,似怒非怒地道:“若要胡言,自去抄写心经。”   他自是知道这个徒弟的,无非是那些他叫不出口的东西。   解了噤言,萧倚鹤不敢再说了,却咧开嘴哈哈大笑。   往寝院回去的路上,萧倚鹤闲不住,又无赖地扯住他的绥带,兴致勃勃地道:“师尊,我跟你讲,前几日我到兰句城,有个……”   他并不如何懂人情,是红尘之外的一枚无垢玉,一生只与山风剑意相伴。   但对于弟子喋喋不休讲起的山外见闻,又总能体贴柔-软地坐下来倾听——尽管并不能够理解那些凡尘俗事、尽管听罢会抿着唇不赞同地看着他,用毫无威慑力的绵软语气道:   “不许再下山。”   过了很久,才又慢吞吞想起在被弟子的“兰句城见闻”打断之前,原本是要说什么。   “倚鹤,你今日又犯酒戒。要罚。”   “知错了,师尊!”萧倚鹤嗅了嗅衣服上遮掩不住的酒气,立刻诚心恳意地承认错误,“我自己抄经……三遍好不好?三遍。”   他束起三根手指,讨好地在眼前晃了晃,又去拉扯师尊的袖子。   明知道他是敷衍塞责,却又毫无办法,宗师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心软,将他送回寝院,风送竹涛徐徐入室,半片尖竹停落白瓷鱼缸之中,扰动细碎涟漪。   伸手去挽,仿佛还能捞起一抔岁月静好。   师尊鲜少踏足他的内院,往日只在院前略站一站,便会回去,今日却不知怎了,跟在萧倚鹤身后直走到了房门前,才堪堪止住了脚。   他给自己的院子取名叫“千金不换”,自然是有由头的。   ——他室内既奢华又凌乱,确实千金难换。   五花八门的摆件儿堆满了窗台,万宝柜上拥挤得再放不下任何一件新玩意,头上悬着东海琉璃灯;枕头被褥都是江南绣娘一针一线拿丝线绣出来的,光工期就得大半年;脚下还齐屋铺满了千金一寸的西荒锦织毯,踩上去似飘在云上。   师尊扫了一眼,便皱紧了眉头,没有再向内踏足:“好了,为师回去了。”   他盯着师尊离去的背影,心里还有点心虚。   其实他再向内走一步,或者向内室侧去一个眼神,就会发现——此刻,他的床榻中正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但师尊浸淫无情剑道多年,心绪平淡,本就对人情不甚敏感,迟钝得要命,并不能从今日徒弟的脸庞上发现他的小聪明和小心虚。是故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千金不换”。   倘若师尊今日能够发现,或者师尊的脾气再倔硬那么几分,逼迫萧倚鹤将这个“秘密”送离剑神山,也许后面的很多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   只是当年的萧倚鹤,哪能预料到那么长远的事情。   他踮着脚,无声无息地踏过软毯,拐进内室,撩开了层层遮寒蔽日的幔帘,露出了床榻内的真容。   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稚龄孩童,鼻尖眼尾俱红红的,昏睡中安安静静,几乎连呼吸声也弱不可闻。只可惜中了蛊毒,身上仍有些可怖的脉络纹样,否则定是个玉雪可爱的模样。   这就是他的秘密,是他捡回来的一个“小麻烦”,未了结的“小因果”。   他将这个孩子藏在房中已有十天半月了,没敢明言,师尊迟钝,也并未起疑。   今日虽然险些暴露,却也是“险些”而已。   ——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师尊发现了他的存在,再想说什么,却已经迟了。   剑神山历代宗师,一生都只收一徒,这是千年不变的规矩。可师尊那时望着这个对他满是崇敬的孩子,虽然抗拒,虽有排斥,但终究心软,还是默许了他留下。   但当下,萧倚鹤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师尊张口时,只好像个宝贝似的,将他偷偷藏着。   “小玄微,啊哈哈!师尊差点就发现你啦!”   萧倚鹤笑了两声,又松开一口气,拍打了自己脑门两下,直道“喝酒误事”,而后继续跪坐在榻边,日行握住孩子的小手,行驱蛊拔毒之术。   孩子虽小,心性却强,鲜少叫痛。   正比如此时,他小小眉峰缩成一团,蛊毒所致的冷痛令他手脚发凉,不自觉地要往萧倚鹤怀里面钻,却也只是小声地叫着:   “冷……”   萧倚鹤一边梳理他被蛊毒逆乱的经脉,一边揉搓着他冰凉的小手:“师兄暖和你,不冷啦!”   师尊都还没应允,他就已经大言不惭的,自诩做人家“师兄”了。   日常祛毒结束,他拍打着小玄微的肩,哄他入睡。   “睡罢,有师兄在,不要怕……” 第18章 三鲜小羹 他抬手在帐间落下一道温暖的……   “……”   “睡吧,不要怕。”   一道和缓沉稳的声音萦绕耳边,不似师尊柔-软,但同样温和,甚至多了几分热切。   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床边隐约的身影如松一般,挺拔而安静,他想睁开眼看看,可是沉重的意识和滚烫的眼皮令他难以为继。   又怕那个人离开,只能用唯一的一点力气,反手将他紧紧攥住……   薛玄微在床沿处坐着,将被角向上拉扯,轻压-在他肩头,没有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   等他睡熟了,不再闹腾,而后才在帐间落下一道温暖的屏障,掀开被子,观察他右胁的伤口。这道伤虽然未及刺得太深,但可见来势凛冽,是奔着他性命去的。   剑法也只是寻常的挑刺,看不出师承,辨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直到将他伤口都处理好,薛玄微也没有想出,今时今地,究竟还有什么人要取他性命。   想不通,暂时就不再想了,薛玄微取出了一捻安眠香,点燃在床头,他动作非常轻,来去之间都没有什么动静。   回过来,药热将萧倚鹤的脸颊烧得发红,这种发自肌理的红色,以前常在沐浴而归的师兄身上看见。   他们俩的院落是紧挨着的,一墙之隔。   薛玄微又有晚间在院中演剑的习惯,便常常望见他拖趿着鞋,匆匆地去往温泉;然后又悠然自得,披着满肩水汽痛痛快快地回来。   经过他的院前总要进来戏耍几句,非要将薛玄微惹恼才肯罢休。   而后回到自己院中,翻身坐上墙头,衣带松松垮垮,带着一身红潮,一边观他舞剑,翻出阮琴,抚弦而歌:“剑气凝三岭,寒光照八荒。穿云激野浪,惊风斩霞光……”   奏罢一曲剑歌,抚掌大笑:“——好剑呀!好剑!”   薛玄微每每不欲理他,却每每被阮琴声中裹挟的皂角香搅得心烦意乱。   最后,都是他甩剑而去,将抱着阮琴的师兄晾在院子里喝风。   萧倚鹤又浅又长地哼了一声,似是烧得难受,翻了个身,嘴里咕咕哝哝的说着没有篇章的梦话。   薛玄微闻声收回视线,回忆得多了,头又开始疼,却又不方便将高烧的病人独自留在屋里,只好在床边占了边边角角一个位置,敛下心绪,调理内息。   直至天明,他的药热才渐渐褪-去。   那头朝闻道处理好松风派那一堆烂摊子事,帮着敛了满地乌涂、死状凄惨的松风派道友,又细致查看了损毁的祭坛情况,回到黛川城中时,已经一天过去了。   他打发了一直缠在身边,还嘴战不休的南荣恪和路凌风两人,去安顿黛川城的百姓。   自己则摸到宗主落榻的客栈,打听了掌柜的。   掌柜见过的“仙人们”,也不过是松风派那几位常下山办事的管事,根本算不上入道。   见天字房的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其中一个瞧着还病重。生怕他们坏在自己的店里,却又迫于那高大剑客的威严,不敢去询问。   是故一见朝闻道来寻人,立刻感激涕零地将他引上了楼。   “这两位客官自打进了房间,就再没有出来,您可帮小的照看着点……”   “知道了,您去忙罢。”朝闻道指背敲门:“……宗主?”   薛玄微从入定中睁开眼,觉得手指微麻,低头一看,仍在昏睡的某人不知何时贴了过来,将他手掌枕在了下面。他不动声色抽-出,将床幔落下。   “何事?”   房门轻声一开。   朝闻道想往里探,却被宗主高大英挺的身躯遮了个严实,只好老老实实道:“回禀宗主,松风派的事已经处理好了,吴月儿被镇压的祭坛损毁的非常彻底,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冯师兄招说,的确是松风派拘禁吴月儿魂灵多年,后来又刻意引导百姓供奉“小观音”——他愿意替师门认罪受惩。”   松风派想利用吴月儿的地脉之力,事情过去几年后,便又暗中派人到黛川中,建石龛,筑石像,以祈愿之力充盈吴月儿的灵力,以供他们攫取修行。   但却不知,吴月儿竟然学会了控制鬼境,险些招致大祸。   朝闻道说:“这城里的石龛恐会残留鬼气,正命弟子们挨个检查。也调遣了附近医修,替百姓驱散身体当中残留的阴气。”   他办事向来事无巨细,十分妥当,薛玄微“嗯”的应了一声。   说完,朝闻道见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又向房内望了一眼,只好谨慎告退,刚一转身,就被宗主叫住。   “……等等。”   朝闻道困惑:“宗主还有事情吩咐?”   薛玄微略一思忖:“去温一碗三鲜羹……香蕈要切碎,少放盐,不放醋。”   这话的内容虽然并不稀奇,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稀奇了,朝闻道愣了一下:“……三鲜羹?”   薛玄微一挥手,这是示意他去的意思,朝闻道没好再问,刚又要走,又被他叫住。   未几,他走出房间,将门带上,沉声道:“等他醒了,端来给他。”又补充一句,“不必说是我吩咐的。”   “……是。”   宗主吩咐个三鲜羹,语气也还是一样的严穆,仿佛是在叮嘱什么除邪定道的正事,朝闻道本能地恭敬领命,待咂摸出其中奇怪的滋味。   薛宗主已然消失在走廊了。   ·   萧倚鹤从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听见手边袖衫簌簌。   立刻下意识将那块衣料抓在手里。   朝闻道正欲起身煮茶,结果被他猝不及防一拽,险些跄倒在地,他两手翻飞接住了飞脱出去的茶盏,回头看了一眼道:“宋师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朝师兄。”萧倚鹤愣了一下,将手松开了。   之前他的眼睛可以看见,是薛玄微给他点脉的缘故,此时那股维系在眼络上的灵力一尽,他又恢复成半盲状态。   低头摸了摸自己身上,伤口都包扎好了,左手的几根手指也都细致地缠着纱布,他缓缓地四处看了看,除了朝闻道一个,也没有其他人影了,又不知道自己想看见什么。   “你一直在?”   朝闻道端来茶水,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温度退下去了,才道:“方才在安顿百姓,才进来坐了一会,你就醒了。喝点水罢,你一直发烧,睡醒后也许会口苦,茶里我加了几滴紫霜天霖,应该很甜。”   萧倚鹤呆坐着,有些失神,烧傻了的模样。   朝闻道:“宋师弟?”   萧倚鹤回过神来:“啊?哦。”他接过茶盏。   萧倚鹤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咽下几口甜蜜的温茶:“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两天,现下午时刚过。”   正此时,一阵震天腹响。   萧倚鹤拉起一团被子,压-在肚皮上,不好意思道:“……饿了,有没有吃……”   吃的……   他话还没说完,朝闻道就不知从哪端来一小瓦罐的汤羹,给他盛了大半碗。他耸着鼻尖闻了闻,很鲜,有着熟悉的味道,他捧着温得正好的瓷碗,尝了一口。   眼前一亮:“……三鲜羹?”   想起薛宗主的吩咐,朝闻道视线垂下,拇指抠了抠食指的指甲,是他撒谎时的模样:“嗯,知道你会饿,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不过好在萧倚鹤视力不足,看不见他的心虚。   除非是真的一口气快咽不上来了,否则就是断条胳膊断条腿,萧倚鹤也从来心宽体胖。虽然他上辈子早早就辟谷,但从不戒口腹之欲,不在吃喝享受上为难自己。   他捧着喝干净了,又要了一碗,畅快地喝出了一身热意。   “你怎么知道我好这口?别说,朝师兄你的手艺还真不错!”   “……”朝闻道听得脸都红了。   心道这怎是我的手艺,这是薛宗主的谆谆指导。而且第一罐手抖搁多了盐巴,第二罐炖得太久失去了口味,这都不知道是第几罐了。   那前几罐炖糟的,全进了南荣恪和路凌风的肚子,喝得他俩一天三顿,打嗝都是三鲜羹的味儿,一脸的香蕈色。   他不敢居功,又不敢违抗宗主的命令,憋红了脸愣是没有说话。   萧倚鹤没心没肺,自是没有发觉。   朝闻道接过他喝空的碗,指甲刮着釉面,眼睛忽闪,又落下,欲言又止。   见薛宗主如此行事,本就超脱常理。又在城中安顿收尾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些……谣言。他向来在这些事情上迟钝,如今才惊觉出其中的诡异来。   心中纠结要不要问,又觉得这是旁人私事,不太好。   心里那杆好奇与道德的天枰反复摇摆之间,客栈房间门被人一把推开,露出路凌风眉眼含笑的脸,和南荣恪故作镇定的身影。   萧倚鹤撇头张望,一猜便知是谁,热情道:“哟!小道侣!小痴情种子!”   南荣恪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子的三鲜羹滋味,脸色瞬间不好,捂着嘴道:“呕——你别说话!……小痴情……又是哪个,你又给谁乱取……”   他扭头,还能是谁,天天缠着朝闻道不放的跟屁虫呗!   “……”南荣恪狠狠瞪了他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地挤了进来,都要张口。   路凌风抢先一步,热情邀请:“小朝道长,外面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要去街上逛逛,你去不去?”他说罢,才想起床上还有个人,忙又补上,“宋道友,你也去吗?”   萧倚鹤:“……”敢情我就是捎带手的,听这语气,是不欢迎我去啊。   “我……”朝闻道看了眼脸色尚且苍白的宋师弟,正要回绝。   萧倚鹤一头从床上骨碌了起来,猛地坐起,胁肋痛得他龇牙咧嘴,但转瞬就依旧兴高采烈。   “去啊!怎么不去——走!”   南荣恪道不悦:“去什么去,你不是骚——嘶!……的厉害吗?”   他一着急,还咬了舌尖。 第19章 黄须道人 ——你们要春意无痕散不要?……   萧倚鹤已经蹬上了靴子,将不知道被谁整整齐齐叠在枕边的外衫抖落开来,有条不紊地穿衣束发,然后抓起灵囊系在身上,用力地白了南荣恪一眼,舌尖翘起:   “烧——来,南荣少主,跟我念,烧,不是骚。”   南荣恪双臂环胸,哼了一声,口齿之争是一点也不相让:“骚不骚,你自己清楚。也不知是谁,从鬼境出来的时候抱着薛宗主的脖子,扒都扒不下来!”   朝闻道忙说:“好了南荣兄,你就不要再欺负宋师弟了,宋师弟是病糊涂了才会……”   “……”萧倚鹤正闷头洗脸,闻言好险没呛个半死,他狐疑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几人,眼见连朝闻道也目光游移躲闪,便知竟真有此事。   但他旋即释怀,毕竟自己梦里见着了师尊,一时感怀,将薛玄微当做师尊不丢手,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大笑道:“是啊,那不像有些人啊,表面上看着豪横霸气,其实生怕我死了呢!还要将我葬到他家祖坟里去!”   南荣恪唰得站直,恼羞成怒:“谁说的!谁要跟一个瞎子合籍!”   逗弄南荣恪这小子,令萧倚鹤又找回了一点当年与南荣麒吵架的意思来,和姓南荣的斗嘴,他还没输过。   “那是,你可是大半夜扎花辫子,踮着小脚出门游街的人,癖好就与旁人不同,你品味独特,自然瞧不上我这个瞎子。”   南荣恪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不要动,我不收拾好你,定不姓南荣!”   萧倚鹤匆匆抹了一把脸,撒腿便往外跑,乐不可支道:“你这什么癖好,净天的要跟着别人姓?宋恪、送客,哈哈哈哈这个挺好,我同意了!”   他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丝毫没有自己眼睛不好的自觉,于是一个不长眼,一头撞进一个硬挺而温热的胸膛里,捂着脑门懵了片刻。   身后南荣恪正摸着剑追打出来。   “宋——啊,薛宗主!”   “见过宗主……”   “见过薛宗主。”   “嗯。”薛玄微一把握住他的前臂,将他扶起,在楼梯上捋直了,静静地凝视着他,倏忽一皱眉,“你——”   他没有继续说,转向朝闻道,“去哪?”   朝闻道恭恭敬敬:“禀宗主,我们与宋师弟出去散散步。”   萧倚鹤与他挨得近,还能勉强看清几分,视线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圈,又低头看了看他袖口,见他已经换了一身新道袍,便什么都没说,也跟着虚情假意地高呼了两声“薛宗主好”。   薛玄微眉心不展——   不等他张口斥责,南荣恪一步夺上,抓起萧倚鹤的手按在了自己的护臂上,霎时间灵力丝缕汇去,凝结出一条可供视物的眼络。   见他左眼渐渐从莹莹的黄琉璃色,变成微微的发着赤,其间充沛着真阳灵力,一左一右颜色迥异,倒像是一对光泽漂亮的猫眼。   不管何时,他总是拥有拉拢人心的能力……呼、朋、唤、友。   薛玄微刚探出袖口的手又收了回去,目光缓缓地在南荣恪脸上逡巡,表情不见喜怒。   气氛微妙,四个人一步也不敢多留,南荣恪更是觉得后颈一片凉飕飕,佯装了片刻乖巧,就前呼后簇着绕开薛玄微,飞也似地下楼。   “你是故意的吗,往薛宗主身上撞?”   “啊,那是我愿意撞的吗?”   “好了好了,快走快走……”   走远了,南荣恪又喝道:“这是我的灵力,你不要抢……你握着我的手臂,它会自己过去的,足够你看东西了!”   萧倚鹤瓮瓮叽叽的声音传回来:“你好小气啊!道侣——”   “啊啊你不要再叫那两个字了!待回了追月山庄,我定要将结契书撕成破烂,摔你脸上!”   “啊哈,啊哈哈哈!”   “……”   薛玄微望着他们勾肩搭背、欢快活泼的背影,眉蹙得更深。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要往外跑,难道一时半刻也歇不住?   他想了想,从袖口摸出一张符纸,叠做个纸雀模样,以灵力点做眼睛。这小雀儿就从他掌心化出一身黄羽红喙,扑棱棱地飞出了窗口。   “去罢。”   ·   几人边跑边相互抱怨,直到出了客栈,窜了两条街,迎头沐进黛川的和煦微风里,这才慢下步子。   街上黛川百姓不多,都是各色衣着的修士们,还有一些是听说黛川失事,特意赶过来凑热闹的。满街熙来攘往,扬锣捣鼓,好不喧闹。   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偏门小宗趁机售卖灵物灵器。   怪不得南荣恪喊他们来上街。   萧倚鹤看见一些修士正对街边的小石龛做法。   朝闻道见他在意,便将事情的前后因果大概地与他说了。   又道:“亲历天灾的人大都不在人世了,连吴月儿的义弟‘阿阳’也早在十年前去世。仅余数位年迈老者,俱痛哭万状,允诺此生茹素悔过,并亲手为吴月儿翻修城隍庙,铸金身,供香火,为她超度。”   他叹了一声:“只不过鬼境浮世毕竟不祥,势必会对当地地脉有些侵扰,只怕今后十年内本地水土会稍欠丰饶。”   南荣恪嗤道:“有什么好可惜,这就叫——因果报应!谁造的孽,就要谁来还。”   因果报应,谁说不是呢……   此话不提,朝闻道看向萧倚鹤:“说来,鬼境中还多亏了宋师弟和薛宗主,不然此时我们几个也不能出来乱逛。”   路凌风赶忙附和:“可不是,那鬼境阴气厉害得很,不少人此刻还躺在床上呢!”   萧倚鹤摆摆手,刚挺胸直腰要“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兄台们也不遑多让”地客套一番,却胳膊被人故意一撞,有人急急扯住了他的袖子,他扭头一看,见是个形容圆胖的黄须道人。   “……”   正疑惑,就看他鬼鬼祟祟地走到街边巷子里,在偏僻无人处朝他们四个勾了勾手。   南荣恪总归是胆子大,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要看他光天化日耍什么花招。   “诸位小公子,我观你们眉如春山,骨相清俊,一看就是年壮气锐,大好人才啊!”黄须道人先是盛言赞美了一番,然后突然低声窃语下来,他四下回顾,突然揭开身前衣襟,左右两厢一掀开,满面窃喜地问——   “——你们要春意无痕散不要?”   冷不防的,萧倚鹤被他掀扯衣襟的动作吓了一跳。   定神再看,见他两扇衣襟内侧,缝了大大小小不下几十个暗兜,里面沉甸甸地装着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怪不得显得身形如此鼓鼓囊囊。   “——哇哦!”萧倚鹤感叹了一声。   南荣恪脸色很怪,朝闻道天真地问:“南荣兄,什么是无痕散?”   朝闻道凑到他耳旁说话,温软气息扫得南荣恪脸色更怪。   路凌风挠了挠鼻尖,低头正思索,该如何委婉地同一身清风的小朝道长解释。   那头萧倚鹤已经笑出声来,只差没捏把扇在手里风骚地摇:“良辰美景千千万,最是春-梦了无痕啊,哈,哈,哈!”   “——咳。”路凌风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潦草落下一句,“阴、阴阳宗的。”   朝闻道稍一转意,耳根顿红:“…………”   见他们几个转身,黄须道人快走两步将他们拦下,又翻出个别的瓷罐儿,锲而不舍地推荐:“无痕散不喜欢,不要紧!——十度丹要不要?”   像朝闻道这种清风道骨、浩然正气类型的名门子弟,年纪又轻,平日几乎没怎么接触过魔修,更别说是阴阳宗人,他赧着脸,又忍不住好奇:“十度丹又是什么?”   不等其他人张口,黄须道人已经盛情解说起来:“这十度丹啊,一粒入水,无色无味。无痕散只管一次,这个力道大,这个管十次。”   朝闻道不明所以:“什么十次?”   萧倚鹤又摇起手腕,晃动他那并不存在的风流扇:“一度春风一度莺,十度春风……”他念了一半,兴致盎然,去勾那黄须道人的肩,问道,“你仔细与我讲讲,这怎么个十次法?”   黄须道人见他是个懂行的,立刻殷勤起来,详细解说了一阵。   众少年只见他们两个一个比划、一个点头,萧倚鹤一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醍醐灌顶,受教了受教了的表情。   “就是……”黄须道人笑了笑,两手一拍,“十次,懂了吧?”   “懂了懂了。”萧倚鹤好奇,“不然真的解不了?”   道人一拍胸脯:“独门秘方,天王老子也不能解!”   萧倚鹤都没来得及感慨,南荣恪上前一步将他捉了回去,脸色涨得通红:“宋遥,你还要脸不要!”   怕他再问下去,又扯出什么不该听的东西来,南荣恪推着他,路凌风拽着朝闻道,就要远离这个有辱道门仙风的犄角旮旯。   那黄须道人许是多日未开张了,好容易擒住几个年轻小伙子,哪里肯放他们轻易离开,紧紧跟在屁-股后头道:“诸位公子,诸位,我这开张的生意,给你们便宜点儿——哎,别着急走啊,这些都不感兴趣?……那瑰影玉要不要?瑰影玉!压箱底的好东西了!”   南荣恪本是走得最快那个,一听瑰影玉,突然顿脚:“你有瑰影玉?”   黄须道人知道生意来了,连忙将他们拽回来,谄笑道:“应有尽有,小道长喜欢什么样的?”   他掀开左侧衣襟,指着胸口处的一片暗兜,热情地介绍,“我这有《娇玉梨》《七美传》《金梅三度》,或者小公子喜欢别的口味。”   他又掀开右侧衣襟:“那也有《鲛人垂泪》《五虎卧玉山》……我跟你们讲,这个《蛇蛟探洞》……”   南荣恪听不下去他那些污秽的本子,立刻打断道:“《冷燕园小史》下阙有没有?”   “……”黄须道人愣了下,一脸的不可置信,“小公子竟然喜欢看这种。”   “不过小公子找对人了,我还确实有!” 第20章 瑰影之玉 再卖这种东西,砸了你的摊子……   萧倚鹤死了许久,并不认得这新生的小玩意,不仅好奇,扭头一看朝闻道瞠目结舌,俨然不像是个经事的。   遂蹭到另一边,小声问道:“路公子,敢问……瑰影玉是何物?”   路凌风脸色还不错,耐心地说:“乃是阴阳宗创造的一种术法,可以将一段好梦编织到这种特殊的灵玉之中。这玉妙处无限,以灵力催之,人如入梦中,那画面叫一个活灵活现!或一人独享,或道侣共赏,都是极上佳的好玩意儿。”   他附耳过来:“只要肯加价,在这灵玉编织的美梦里,你想看见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你即便是喜欢修无情道的仙子,或者心上人作古多年……都没关系,只要这个到位,都没问题。”   说着将拇指与食指搓了搓。   “哦……”萧倚鹤恍然点头,敢情就是会动的话本子,会玩还是道门的人会玩。   他看了眼正与黄须道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南荣恪,脸上一时间有些复杂:“那《冷燕园小史》也是?”   毕竟亲侄儿当着他的面,在小黄摊子上买东西,他这个当叔叔的,实在是有点……   路凌风嗤笑一声:“不是。就是普通的言情本子,讲一个叫冷燕园的痴情女修,凄心惨肺地爱上了一位高冷仙君。前两年出的上半阙,看过的女修没有一个不感动落泪的……不过这故事才到高-潮处,下半阙一直没动静,说是那写故事的阴阳宗道人失踪了。”   “只是没想到,堂堂追月山庄少主,竟然爱看这种东西。”   萧倚鹤:“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他躺尸多年,怎么阴阳宗人落魄如此,放着好端端的邪修不当,竟当街卖起私房好物来了。想当年,魔门低微,却唯独阴阳宗势盛,那一手勾-引人心的好功夫,有多少纯情的道门痴情子,都惨遭其毒害。   啧啧,真是可怜呢。   就着瑰影玉的话题,路凌风又说:“不过前阵子有传言,有人已经将这写‘冷燕园’的阴阳宗道人捉回了洞府中,日日强迫他创作下阙。”   萧倚鹤瞠然:“……”这也行?   听语气,路凌风虽瞧不上南荣恪喜欢看这种腻腻歪歪的故事,但对于创作这段“瑰影”的人却很是佩服。   “这段瑰影确实不错。刻画的那叫一个真实,人在玉中,仿佛身临其境,比一般粗制滥造的瑰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你是不知,有些瑰影,人的头发衣裳跟海带片儿似的,说话声做的宛如鬼叫,叫人如何看的下去?还有啊……”   他没说完,一回头,萧倚鹤人已经窜到小黄摊子跟前去了。   萧倚鹤突然喊道:“路公子,来呀,这还有以你为原型的瑰影呢!”   “——什么?!”路凌风大骇,赶紧上去看。   不多会儿,四个少年已经齐齐蹲在了黄须道人面前,看他掏出来的一兜子瑰影玉。   黄须道人正介绍着,萧倚鹤已经擅自捡起一枚打着粉牡丹咒印的,用灵力灌进去亲自试了一下——   霎时间天回地转,人已经站在了临安郡繁华闹市之中,仰头就是燕春楼的红招子,那是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歌坊。   再转过身,吓了一跳,竟然是“薛玄微”!   瑰影玉中视物并不依赖肉身,因此萧倚鹤此时的“视力”完好无损。   只见玉中的薛玄微一袭白袍,伫于湖心亭下,回眸看来,眉眼间淡淡含情,朝他静静地张开了双臂。   萧倚鹤一怔,脚底下迈开了一步,忽而一道风扫过,一簌香衣鬓影自身侧跑了上去,一把扑进了亭中人的怀中,亲昵地唤了他一声“玄微”。   “薛玄微”抚摸着她的头发,将轻轻一吻落在美人的额头:“绿珠,我们今日就双宿双飞——”   正觉辣眼,猛然间又一道罡风卷过,他睁着迷茫大眼,看清来人,瞬间脸色垮掉。   就看着一身大红大紫、兜金挂玉的“自己”提剑杀至,落地大叫一声:“呔!无耻之徒,竟夺人所爱!今日我便将你斩杀于此!”   “绿珠”挺身而出,夸张地念着台词:“不要!萧公子,我早已心系薛郎,你便成全我二人吧!”   “薛玄微”痛心疾首:“绿珠,不要求他!”   “……”萧倚鹤唰得一声从瑰影玉中退了出来,气得面色青红。   黄须道人停下话头,看了他手中的灵玉一眼:“噢,这是《寄朝云》,讲的是太初剑宗宗主的故事,这个最近卖得很火啊,毕竟那薛宗主和萧凉,啧,是一个赛一个俊俏,你不觉得这……”   没说完,萧倚鹤将这玉珠一扔:“不觉得!不好看,没意思!再卖这种东西,砸了你的摊子!”   南荣恪道:“别管他,他心里有鬼,就是听不得薛宗主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   心里有鬼……   黄须道人转瞬咂摸出味来了,看向萧倚鹤的眼神多了几分揶揄。   朝闻道看他不高兴了,说道:“宋师弟,这都是杜撰的。”   黄须道人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哎,杜撰的不提,野史你们感不感兴趣?”他压低声音,“我师姐曾经混进追月山庄,亲眼看见的,保真!”   南荣恪眼角一抽,这都能扯到自家:“……说来听听?”   黄须道人神神秘秘地道:“当时道统之乱刚结束,乱得很,我那大师姐就趁机混进了追月山庄,本是想骗……咳,寻个双修道侣。那阵子,不是都传薛宗主和南荣门主不和吗?其实不然,他们两个是日日密会。”   南荣恪:“我怎么——”   他忽然想到,他合该不知,那时候他爹娘还未合籍,更别提他还未出生呢,只好忍下来继续听。   黄须道人皱眉道:“有一天晚上,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萧倚鹤不胜好奇,竖起耳朵来。   黄须道人一拍大-腿:“他俩把衣服都扯烂了!那叫一个激烈!”   “……”   南荣恪被自家秘闻唬得一愣一愣的,那黄须道人慢条斯理地摸出一枚青蓝色的瑰影玉,神色一转,笑嘻嘻道:“预知详情如何,请看这枚瑰影玉,《别后相思冷月夜》。”   “薛宗主苦恋南荣门主,可惜南荣门主一心都在已亡人身上……唉,旷世三-角绝恋,求而不得、爱而生恨,也算是跌宕起伏,用情至深啊——”   “咔嚓——”   那枚瑰影玉被南荣恪冷着脸一剑斩碎。   “……”剑气再进一寸,他半拉手掌就要没了,黄须道人咽了声唾沫,嘀咕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别毁东西啊!”   “那薛宗主最新的风-流秘史要不要?新出炉的故事,我才从同门手里进的货,这可是这几日连夜赶出来的,我自己都没来得及看。配合《别后相思》一起,滋味更佳,在道门里卖得可火——《夺妻恨》!”   夺,妻,恨。   南荣恪脸上可见的精彩纷呈,是红了又青,白了又紫——若非为了冷燕园下阙,他早就一剑劈下去了。   为了冷燕园,为了冷燕园……   他默念两遍,将这口呕到嘴边的血给生咽回去。   好险没给自己憋成走火入魔。   黄须道人嘟嘟囔囔:“当年有人求着我师叔做瑰影玉,都求不来,我反而还要求着你们买,真是……”他最近急于攒积灵石去买一件心仪的武器,见他们犹豫,忙道:“亏本甩卖!买三送一,行了吧!”   萧倚鹤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们几个竟然都各自挑了一枚瑰影玉——南荣恪是他心爱的下阙《冷燕园小史》,路凌风拿了武斗戏《剑定乾坤》,连朝闻道也含羞带涩地选了一枚。   三个人都盯着他,让他再挑一个赶紧走人,省得污辱耳目。   萧倚鹤正胡思乱想,随手指了一个:“就这个罢。”   “《温泉养生大全》。”黄须道人啧啧两声,评价说,“这是旧作了,内容虽然细致入微,可惜没什么情节,初看还行,看多了着实有些乏味,不过在女修里还颇受欢迎——不亏。”   黄须道人将瑰影玉丢了过来,萧倚鹤抬手一接,那珠子别看小,却也有些分量,扑通砸进手里。   南荣恪丢下灵石,随即捧腹而笑:“温泉……养生……哈,大全!”   萧倚鹤:“要你管!看你的冷燕园罢!”   路凌风又蹭到朝闻道身边,款款地问:“小朝道长这个讲的什么?”   朝闻道匆匆将玉珠敛进袖中:“没、没什么。”   几人边走边打打闹闹。   说话间一行人走进一间酒楼,打算先落脚歇上片刻,喝口茶,过会再四处走走,朝闻道还要顺道查看一下净化石龛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这是城中唯一还开着的一家酒楼,几人进去时,堂中已落座了不少道友。   萧倚鹤没那么讲究,什么都不嫌弃,况且方才两碗汤水也不怎么顶饱。   南荣恪瞥了一眼悬在台柜上方的菜牌,又翻了下茶谱,嫌弃道:“哪里比得上我们临安郡的千金楼。”   他一路上没少抱怨脚上有泥,地里有土。   萧倚鹤忍无可忍:“挑挑拣拣,不如回追月山庄。”   “……”南荣恪也阴阳怪气道,“对,不像有些人,香臭不分,什么都吃得下去。”   两人拌了一路的嘴,朝闻道无奈地笑了笑,道:“店家,上一壶茶。”   他微微偏头,看到巴巴地眨着眼睫,口水快从嘴边流下来的宋师弟,只得改口:“加一碟拌黄瓜。”   说罢翻开一只倒扣的茶碗,却见宋师弟的口水流得更长了:“……加一份卤鸡腿,一条红酿鱼?再加……一盘烧鹅?”   宋师弟终于咧开嘴笑了。   南荣恪目瞪口呆:“你……果真难养。”   朝闻道捅了他一肘,叫他不要乱说话。   “你懂什么,朝师兄疼我。”萧倚鹤自灵囊里掏出一袋零嘴蜜饯江米条,咣啷一声,听着就沉甸甸,在等菜的间隙边剥边吃,理直气壮地道,“而且我有伤在身,补一补是应该的。”   南荣恪对于他随身竟然带着好大一包零嘴,一时间感到震惊,只是嘴上已禁不住与他扯起皮来:“你这灵囊里都装的什么破烂货?”   萧倚鹤自然不能说,这都是从你们薛宗主的扶云殿里搜刮来的——别看薛宗主瞧起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其实寝殿里所藏零嘴品类之多,做法之奢侈,你们见都没见过!   “破烂货?荔南灵米做的江米条,玄芝果渍的蜜饯,你吃过吗?”   南荣恪与朝闻道均盯着那金色亮丽的小蜜果,哑口无言:“……”   一向见多识广的路凌风也震惊道:“这,宋道友好阔绰,荔南灵米一斤百金倒还好说。可玄芝树生在极寒之地,十年才结几十颗果,是温养经脉的极品灵药,可谓是有市无价。你竟拿来渍蜜饯……”   萧倚鹤腹诽,这不是我暴殄天物,是你们了不起的薛宗主过于骄奢,明明宝殿里藏着这种好东西,却拿破烂点心和三苦餐来欺负我。   正剥着果脯外层的油纸,忽然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刺痛了一下,他“嘶”倒吸一口气,一颗金果子骨碌碌地滚下了桌子。   朝闻道注意到他停了下来,摊着手掌不知在想什么,忙放下茶盏,不由关心道:“怎么了?”   萧倚鹤摇了摇头,有点奇怪:“不知道,好像有点疼。”   朝闻道靠过来,四处捏一捏他的手心,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找到了症结所在:“这好像是扎了一根很细小的木刺,怎么这么不小心?宋师弟,你稍等,我这就去向店家借一枚针,给你挑-出来。”   萧倚鹤也纳闷:“怎么能扎木刺呢……”   ……木刺?   ——木刺!   喃喃自语了两声,电光火石间,他豁然开朗。   萧倚鹤蓦地将手抽了回来,将扎了刺的掌心握起,转身就往客栈的方向跑去,摆摆手道:“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一件事要跟薛宗主讲!你们慢慢逛罢,我先回去了!”   刚走半步,又回头往南荣恪身上一揩,抢了一把灵力。   南荣:“……”   路凌风喊道:“——你的鸡腿烧鹅红酿鱼!”   萧倚鹤的声音自远处飘回来:“帮……我……打……包!” 第21章 别后相思 三更合一   萧倚鹤原路返回, 下意识朝那深邃巷子里看了看,冷不防瞧见那黄须道人还在原处,似乎刚成了一笔新生意。   “……”他摸了摸下巴。   黄须道人正得意地哼着曲儿整理衣襟, 掂量着手里的灵石,忽地眼前闪过一人,低声对他道:“《别后相思冷月夜》,来一个。”   他抬眼一看,乐道:“哟, 小公子是你啊?”   黄须道人从暗兜里翻找出一枚打着弯钩月纹的瑰影玉:“没想到你喜欢看这种的,我这还有南荣门主的其他力作,小公子要不要一起——”   萧倚鹤不等他说完, 丢下灵石,将《别后相思》囊在手中匆匆走了——对于用从薛宗主那偷来的钱两,买薛宗主本人的八卦秘史这件事,萧倚鹤并无半点愧疚。   拐过一条街, 闻见火炉酥饼的味道,又豪奢地买了一包豆沙馅的红炉小饼,一袋白胖肥美的盐焗香瓜子。   掂量着这枚心血来潮买下的珠子, 边走边琢磨, 难道薛玄微和南荣麒莫非真的……有一腿?没看出来啊。   萧倚鹤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他捏着酥饼啃了一口, 忍不到回客栈了,便走到僻静处, 偷偷地灌了一丝灵力去看《别后相思》里的内容。   瑰影玉微微一亮,萧倚鹤的神识已经探入到了玉中。   仰头所见,是一片鸦色的低沉天空,山中隐露的琉璃金瓦也蒙着一层灰翳,八十一级问道阶上仍有尚未清扫干净的深色污渍, 几名道仆费力地拖拽着一只闯山妖兽的尸体。   见此情形,他一怔,竟是七十年前,刚结束“道统之乱”的追月山庄。   萧倚鹤颇有些怀念,随意地在玉中世界走了走,周围来来去去的弟子们俱握弓佩剑。   突然一人面带惶恐地自他身侧飞快跑去,手中护着一朵传讯亮光,急急喊道:“报——剑神山生变,丧鸣钟敲响!萧山主……陨了。”   那弟子做的粗糙,并没有五官,跑步的姿势也很是滑稽,萧倚鹤听到别人的口中禀告自己陨落这件事,一时间竟不觉得难过或者郁滞,反而有些新奇。   待他不慌不慢走到时,万象殿前已经汇集了不少弟子,而殿中南荣麒的面貌也做的分外精细,可见做这段瑰影的人此刻正在阶下。   萧倚鹤信步踱入殿内,坐在属于追月庄主的那把恢弘大椅上,单脚放肆地踩在他的主椅上,托腮望着。   ——听得死讯的南荣麒一脸惊愕、讶异、茫然,而后又慢慢闭眼,叹了口气,紧蹙的眉目缓缓松开,仿佛在这几息之间就痛快地接受了这件事。   萧倚鹤以肘撑膝,不满地哼了一声:“听见我死了,哭也没哭一声,真是没良心的。”   瑰影玉中的画面是可以用灵力来控制时间点的,他抬手一抹,将时间向后拖拉,突然一停。   只见冷月寒风,南荣麒寝殿内灯烛一豆,映着他似乎瘦削了一些的侧影。道统之乱初起那年,他不幸丧父,短短两年,又痛失至友,偌大个追月山庄,没有能陪他谈心的人。   萧倚鹤伫在他门前,并没有进去,不过倒是看见南荣麒隔着窗,似乎升起了一盆炭火,正在烧什么。   他正纳闷,忽地从天而降一道白影,停在了他两步之前。   定目一看,这背影,不是薛玄微是谁?   薛玄微此时仍一袭剑神山白衣,而不像现在那样身如漆夜,他似乎也瞧见了窗影上南荣麒烧物的动作,登时失了礼数,一掌推开了房门。   ——只见刹那屋中电光火影,两人交手数招,南荣麒被逼出房间,手中捏着一团鹤纹氅衣;薛玄微也并不相让,攥着氅衣的另一头,与他冷目对峙。   丝丝裂帛声响传出,谁也不肯做先松手的那个。   而萧倚鹤则困惑惊讶,这不是我的衣物吗?这衣服他还记得,是当年为了参加万法会专门赶制的,可惜没穿两天就失去了兴致,随手扔在南荣麒这了。   他想起那黄须道人言辞凿凿地说:他俩把衣服都扯烂了。   “……”敢情扯烂的是我的衣服。   “啪”南荣麒在掌心燃起一簇真阳灵火,他举着那殷红的火舌,趋往衣角。   薛玄微变色,喝道:“——南荣麒!”   南荣麒讽刺道:“你当初一把火烧净了那么多东西,天下道门无不对你敬仰万分,称你是大义灭亲的英雄。怎么,如今反而吝啬起这一两件了?”   火苗颤颤,舔舐上去,金丝银线雪云纱织就的华贵鹤氅,一瞬间滋啦出一袅灰烟。   薛玄微眉峰越蹙越紧,终于在两厢挣扯之中败下阵来,松开了手:“……你究竟要如何?”   “如何,我如何……”南荣麒的眼神中可见的布上一层血丝,他也不知是想报复谁,用着一种谁也别想好过的语气,恶狠狠地将一腔愤懑发泄给面前的青年,“薛玄微,这么想要——跪下来求我啊?”   “南荣麒你——”萧倚鹤叫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只是这段瑰影的看客,只好讪讪闭上。   身边衣影簌簌,萧倚鹤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一向心高骨傲的师弟慢慢地屈下了膝盖。同样惊诧的还有南荣麒,他明明是要求别人下跪的那个人,此时表情的诡异程度不亚于萧倚鹤这个看客。   不等他膝头触地,南荣麒受惊,猛地一脚踹向他的心口,汹涌腿风裹着薛玄微的身体撞至院中的风水石上,他根本没有防御,一下子翻滚在地,单膝支撑着自己,勉强维持身躯。   南荣麒大怒:“你怎么敢?!他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他什么都不剩了……”薛玄微垂下双眸,因坚持不住,终究踉跄地跪倒,只道,“求你了,哪怕留一两件。”   “你……求我?你竟然求我。”南荣麒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抱着那团衣物不知该说什么,似乎也没有料到这出,最终将自己关回了房中。   “……”萧倚鹤半蹲下来,去看倒在地上的青年,见他只是闭着眼、蹙着眉,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并没有额外更多的表情。   也许是那阴阳宗师姐并没有看见他的正脸,是故薛玄微的五官神色都做的很是粗糙,看不出什么。   瑰影中没有温度,他并不能触摸到师弟的身体,也不能感知他的心绪。   可他忽然觉得这个跪着的身影如此熟悉,不是在此处,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也见过的,可是想不起来。   萧倚鹤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丢了什么,手掌抚在胸口,一时间有些黯然。   而且薛玄微竟然会下跪,这大大颠覆了他对此人的认知。   他就这样坐在南荣麒的门槛前,陪着跪在院中的薛玄微,也陪着屋中一言不发的南荣麒。   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日升月落,指尖滑动瑰影画面,看薛玄微至日出时分离开了追月山庄,至夜色如水,他又静悄悄地来,南荣麒依旧闭门不见,他就站在昨夜的那块青砖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日薛玄微走后,南荣麒会站在窗边,望着门前发怔。   两个总也不打照面。   “一个两个都是……何苦呢?”   萧倚鹤喃喃,慢悠悠地站起来扫了扫揉皱的衣摆,正要走向下一个画面,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故友,忽地停住了脚。   南荣麒手中卧着一枚剑穗,风绕流苏,赤若艳霞,他以手抚顺被山风扰乱的丝线,似乎在犹豫什么。   萧倚鹤看见那枚剑穗,想起来了。   那是死前一段时间,他闲来无事,便亲手做的一枚剑穗。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干净的东西能够留下,日子也过的浑浑噩噩的,偶尔清醒,便剪下了一缕神魂、一线心血,淬炼了这枚剑穗。   好像后来确实是把这枚剑穗交给了南荣麒保管来着。   因为他在剑穗中留下了一段声音,嘱咐南荣麒,让他在他觉得必要的时机,转交给师弟薛玄微。   但他忘了说,或者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才是“必要的时机”。   萧倚鹤努力回想了一番,可时间久远,实在想不起当时留下的究竟是什么话,但总隐隐觉得,算不上什么好遗言。至少是放在现在,是他不愿意叫如今的薛玄微听见的。   没想到那混入追月山庄的阴阳宗师姐好生大胆,竟然连这个也窥到了。   萧倚鹤拨动瑰影时间线,本打算欣赏一下后面“南荣门主与薛宗主”的情爱故事是怎样发展起来的,然而不小心将时间点拉过了头,只见南荣麒深情脉脉地捧着薛宗主的脸:“玄微,今日我们忘却前仇……”   ——正要双双搂着就要那么亲下去了。   萧倚鹤:我瞎了,我好贱,我为什么要看。   这污人耳目的画面令他心神剧骇,他那颗脆弱的灵元也很有崩裂的趋势,立刻捂上眼,匆匆退出了瑰影玉。   甫一抽身而出,萧倚鹤觉的头晕目眩,缓了一会。   再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精神也非常疲倦。   虽然在瑰影玉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可这破珠子也太耗费灵力了!   他杵在街边,扶着墙,心想黛川街道他不是很熟,该怎么回去呢?   倒也没必要慌张,摸索着问路呗,大不了等天黑了朝闻道他们发现他还没有回去,自然会出来找的,如此一想,先捏起手里的小甜饼,悠哉哉啃了几口。   头顶上有一阵雀鸣。   正纳闷,没多会儿,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   萧倚鹤看着他的手掌,深思良久,将藏在背后的两块火炉酥饼依依不舍地放在了他的手上,其中一个还肉眼可见地已经被咬豁了一口,往他手上一落,酥得掉渣。   怕他还不满意,连香瓜子也一并献上。   薛玄微:“……”   他将瓜子饼子没收,又掏出一绢素帕仔细地擦净手指,略一顿,道:“已经看不清了吧,眼睛。”   虽是疑问的语气,但莫名的非常笃定。   他怎么知道,萧倚鹤狐疑地看过去,并没有动,两人之间静默半晌。   薛玄微悬平的手稳稳当当地定在他面前,不远不近刚好在他能大致辨物的距离,声音微有拖长,恍若深思地道:“不要牵,难道要本宗主抱?”   他作势伸开双手,萧倚鹤一个激灵,立刻把手递了上去。   有的人啊,就是你要掀屋顶,他才会勉强给你开一扇窗。   薛宗主没再多言,只是将他牵起,旁若无人地走在黛川大街上。   人流攘攘,喧闹熙熙,萧倚鹤虽然并不能够看清行人,但也分明感受到了无数道视线在他身上扫来射去。他想起那黄须道人的《夺妻恨》,生怕自己又成了人家的戏本素材,几次想将手抽-出,却被薛玄微钳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都捏碎在他掌内。   “……”萧倚鹤忍得咬牙切齿,却怒不敢言,心道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萧倚鹤一路瞪着他,直到回到客栈,被薛玄微领上楼,领到门前,萧倚鹤自然地将门推开,正要感谢薛宗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将他送回来,结果刚迈过门槛,他就顿住了。   ——这一股子薛味,一开门就闻到了!   他后退半步,“砰”的一声将门一关:“走错了,告辞!”   薛玄微沉声道:“站住。”   萧倚鹤咽了声口水,脚下发黏。   薛玄微好整以暇地道:“回来。”   萧倚鹤踌躇了半天、磨蹭了半天,心想他还能将我头拔下来不成,一咬牙一跺脚,又推门踏了进去。   只道他是要翻自己私自下山的旧账,别开视线,英勇赴死道:“薛宗主,我不是故意下山的——委实是偶遇朝师兄,听闻黛川水深火热,一时心急如焚,故来助道友们一臂之力!”   薛玄微已经对他的胡说八道有了非常高的容忍度,缓缓向前。   他往前一步,萧倚鹤只能后退一步。   最后脚后跟撞到桌腿,疼得狠狠一抽,一屁-股跌坐在圆凳上。   僵持了半盏茶,薛玄微突然抬手向他脸颊摸来。   他两手撑着凳边儿,被迫仰头,一双冷峻眉眼越趋越近,渐渐在他眼中变得清晰,他破罐子破摔道:“薛宗主难道要在此处成合籍大礼吗?”   薛玄微一愣,随即音调微微上扬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半晌,他才看够了萧倚鹤失态的表情,那双失焦的琉璃目盈着淡淡的光华,分外撩人。却还是抬起手腕,将手掌覆在他的眼睛上:“闭眼。”   手心里两扇睫帘不肯老实,挠着掌心,这种微有不安的姿态将他心中细弦颤然拨动,几成燎原之势,薛玄微眼底微幽,嗓音低沉下来:“也罢……与瞎子双修别有兴味,你想试试么?”   萧倚鹤:“……”   手下终于安静了,薛玄微又为他点脉:“此回够保你两日清明。”   萧倚鹤眨眨眼,再回头看他,已端正地坐于茶桌另一侧,许是出去得比较匆忙,连腰带也没有系正。乌墨似的长发斜披在肩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许是刚沐浴过。   薛玄微垂眸侍茶,提醒道:“你不是在找我吗?”   未听见回答,见他抄起茶杯,又烫得松开了手。   薛玄微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杯子,抬首间又见他手腕方才被用力攥过的地方,已浮出清晰的红淤指印。   “……唔。”萧倚鹤蹙眉,呼哧吹着。   薛玄微心想他有这般脆弱吗,似个面团,一捏就留痕,“你找我何事?”   萧倚鹤回过神来,“哦”一声,把右掌心摊开给他,眼睛亮起来:“你看,木刺。”   薛玄微接过他的手,仔细一看,那根细木刺已经顺着掌下皮肉扎得很深了,顿时皱眉,以两指凝出细微灵力,引导气脉将那木刺顶出皮肉,道:“扎一根刺,怎么还这么高兴。”   “这不是一般的木头。”萧倚鹤道,“这是鬼境里的木头。”   ——鬼境里的木头。   鬼境之中原本是一片广袤的铺满阴-水的虚无之地,其中景象华物全靠的是鬼境之主的变幻之功。   因此按理来讲,鬼境之物回归人间,少许便会自行消散。   但这木刺显然是个例外。   萧倚鹤单臂撑在桌上,歪着头看薛玄微耐心细致地帮他挑弄着扎进血肉深处的木刺:“鬼境里我接触到的木头并不多,客栈、木桌——”   他惊叹一声。   薛玄微也记起来了:“吴月儿的木人偶。”   不错,萧倚鹤曾经捡起了那只木娃娃,那是非常特殊的,因为它被吴月儿的血濡透了。   “——长生木!”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竟异口同声道。   ·   传说上古先神初开天地之时,为分辟鸿蒙,便以烛龙之脊骨,立于四象之地,阴阳参化而为不死之神木,上达九霄,可通三泉。后此四根龙脊神木绵延万里,造化苍生万物,而成五州地脉。   此后人间地灵,皆是神木之嗣,可四季长生不灭。   而所谓“长生木”,即以地灵鲜血浇灌之木,烈火焚烧而不尽,常人食之可不死——然而此“不死”之说,只是夸大其词的讹传,不过是有些延年益寿之功。   上古时神嗣木灵原本数不胜数,它们吸纳天地灵力,并无争斗之心,尽管如此,因为这传说之中的“不死神木”,鸿蒙初化之后,草精木灵依旧被人大肆捕杀殆尽,用以淬取“长生木”来进行修炼。   到如今,五洲天地已远非上古浑厚灵气可比,草木开化难上加难,木灵也在近千年的滥杀之中更加隐匿行踪,更别说抓到一两只狡猾的木灵,来淬炼“长生木”。   而阴差阳错之间,吴月儿,以人之血肉成就地灵,简直就是“长生木”最好的根皿。   ——而被吴月儿紧紧抱在怀里,浸透了她鲜血的“小木人”,从那时起就已经不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了。   薛玄微从灵囊中取出一枚锁魂珠,其内微弱地跳动着几星绿色灵光:“这是你昏迷时,从你身上取出的吴月儿残灵,她消散得厉害,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他伸手要摸,被薛玄微迎袖拦下:“别碰。”   这些残灵格外喜爱萧倚鹤这具阴寒躯体,薛玄微并不想再看一次他痛苦痉挛的模样。   萧倚鹤讪讪收回爪子:“不用问了,我能看到她残灵里的记忆,祭坛损毁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薛玄微道,“她口中的恩人。”   “嗯。他一直在怂恿吴月儿开启鬼境,想来就是为了破阵,起走她的尸骸,也为了探寻长生木的下落……恐怕松风派的灭门案也与他有关。”   薛玄微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萧倚鹤困惑:“他要长生木有什么用?”   ——那人既有沟通鬼境之力,又有令虚幻木偶实化的本事,可见修为不俗。   有如此功力,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魔,只要照此修行下去,自然可通天途,难道还会在乎区区“长生木”的不死之说?   这简直就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之举。   薛玄微道:“地灵骨骸与血濡灵木,亦是炼器的绝佳材料。他只怕另有所图,而且……”   他侧目一扫萧倚鹤,见他气色仍不大好。   而且,那人分明还想要萧倚鹤的性命。   “而且……”萧倚鹤又道,“吴月儿如今是地灵化身,又有不死之能,若非被人直接碎去灵元,根本不会轻易消散。可能斩碎地灵灵元的,绝非一般剑器。”   薛玄微手指覆在佩剑上,并不说话,异常沉默。   这世间灵剑名武屈指可数,大都为隐居高人所有,是决计不可能行此恶毒之事的。   浮世的仅有薛玄微的“寸心不昧剑”、追月山庄的“追星赶月弓”、大觉明寺的“楞伽禅杖”,而此三柄名器拥有者,也并非麞头鼠目之辈。   那么除此之外……   萧倚鹤猛然意识到什么,倏而睁大了眸子,神色凝重。   不,除此之外,浮世的名武灵剑还有一柄。   ——萧倚鹤自己的“知我”。   当年剑神山试剑崖上,他是手持“知我”与薛玄微生死相斗,然后被一剑穿心而死。   那“知我”呢?是被薛玄微敛去了,还是同他的尸骨一样,被当场斩碎?   他侧脸看向薛玄微,以他能想到的事情,他不信堂堂薛宗主会想不到,他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一些什么。然而薛玄微半垂狭目,并不言语,不知究竟在思考什么。   可他又不能直白地问:你把“知我”弄到哪里去了?   “……知我。”   正当萧倚鹤准备放弃探究这个问题时,身侧却突然传来声音,他猛地抬头,眼睛慌然眨动,以为惶惶心事被自己不经意间说漏了嘴。   薛玄微叹气:“试剑崖之后,‘知我’就不见了……找了,没有找到。”   这一瞬间,萧倚鹤仿佛看见了十五岁的薛玄微,会因为寒日里剑神山峰巅一窝冻死的雀鸟而难过,因为游历时未能救下更多一个孩童而懊丧,会因为师尊夸奖他心经抄写工整而暗自喜悦。   ——也会因为不小心弄丢了师兄的武器,而愧疚不安。   萧倚鹤想笑两声,又觉得太不合时宜,他低头冥思了一会,突然问道:“薛宗主,我的木刺挑出来了吗?”   “怎么了,快看看,还疼着呢!”   看着面前主动伸过来,还催促地晃了晃的手心,薛玄微似乎有些惊讶。他犹疑不定地接过了这只柔-软的掌,放在手里捏了捏揉了揉。   木刺早就挑出了,萧倚鹤不言,他也就不语,默默将他微凉的手指一根根地搓热了。   好像自己的心里也因此火热了起来。   既然“知我”去向成谜,那便不能从这个方向追踪了,只好换个思路。   所幸那幕后人露出的破绽并不少,倒也不知那人是故意露出狐狸尾巴,还是自认为强悍如此,不惧留下这一个两个的把柄。   萧倚鹤问道:“薛宗主,关于傀儡术,你有什么看法?”   那木偶所用的傀儡术绝非低阶术法,关于这些,傀儡宗应该是最了解的,尤其是他昔日好友——傀儡宗少主宁无致。   不过说来,自他复生以后,这一路上听见世人称赞追月山庄的比比皆是,却不见有人提及傀儡宗。他以前就常常担忧,宁无致脾气太软,将来若做了一宗之主,恐难以服众。   然而薛玄微又一次诡异地沉默了。   “……”   萧倚鹤看他如此,脸上的微笑也凝住,心道,“知我”你能弄丢,难道偌大个傀儡宗你也能弄没吗?   不过转念一想,薛玄微与宁无致的关系向来不睦,不乐意提起宁无致也是正常。   说起这个,却也是有来头了。   薛玄微不喜傀儡宗由来已久,是认为其宗法诡异,行事无端,毫无名门正派之风。   但当年萧倚鹤并不在乎什么名门歪道的。   只是因为傀儡宗地处丹阳泽,气候湿润,四季如春,他就经常去喝酒赏花,彻夜不归,每每酣醉在宁无致膝头醒来,都会看见来接他回山的薛玄微板着的一张冰脸。   后来有一次,萧倚鹤私自下山又被发现。   他的好师尊,望着跪在门前的自己,又看看手里握着的蛇刺鞭,有些不舍得,可若是继续放纵下去也不妥,于是一狠心,闭上眼扬起手腕来,也没计算方向,举起泛着碧色寒光的蛇鳞罚鞭,“啪!”的一声抽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霎时间胸-前衣裂肉绽。   薛玄微闻讯赶来,见他这狼狈模样,登时蹙眉。   师尊也苦恼,他第一次动用罚鞭,没想到竟然威力这样大,第二鞭怎么也落不下手了:“倚鹤……”   他活的这样久,却还依旧天真,这灵鞭在他手上,器随其主,威力自然不俗。然而他刚下定决心这次要好好教训徒弟,才开了个头,不好半途而废。   犹豫着,转头看向一侧的薛玄微:“你替为师继续剩下的十一鞭吧。”   “……”薛玄微神色微动,刚接过罚鞭,师尊又似后悔了一般往回收了收手,他立刻死死攥住,“弟子定执刑以谨,不辱师尊信任。”   师尊张了张嘴,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反悔,僵持了片刻,那灵鞭便半夺半抢地被薛玄微拿去了。   萧倚鹤见状,亮莹莹地笑,朝师弟挤眉弄眼,撒娇道:“好师弟,轻点,知道你最疼师兄——嗷!”   薛玄微脸色很差,扬手就是一鞭,那个“兄”字刚溜出嘴边就疼变了调,尾音急剧地上扬起来,后背随即就是一道血痕。   “小兔崽子!”萧倚鹤抓了抓背后的衣缕,大骂。   薛玄微:“手拿开。”   萧倚鹤刚把手落下,“嗷”又是一鞭子下来,他长这么大,恣意潇洒,是刚学会提剑就会杀鬼,剑意所指之处妖除魔伏,向来都是他欺负别人,何曾吃过半分的苦。   他越想越委屈,叫道:“小王八蛋,兔崽子……白疼你了……”   师尊原本躲到了内室去,衣摆刚挨着红木大榻,听见院中起落彼伏的痛喊,又站了起来,连向来淡薄的唇色都抿咬得一片殷红。   直到数着十一鞭罚尽,他才走出去,收回了罚鞭,又抬手封了他六个月灵元,似个真正的师长那般落下训话:“倚鹤,谨记今日教训。日后谨言慎行,勿要再下山去兴风作浪。”   萧倚鹤眼尾微红,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摇摇欲坠之际,他似乎看到师尊的衣袍动了,但终究还是师弟离得更近一些,将他挎在肩上背了回去。   他趴在床上,闷着脸,后背鞭风撕破的衣衫被系数除去,他哼哼唧唧骂了两声,接着就被一泼药液洒在背上,当即痛得弹起来。   “薛玄微!你小子是不是公报私仇?”   沿着脊椎往下,是一覆漂亮劲挺的肌肉,薛玄微将药干脆利落地敷上,语气冷淡:“我与师兄有何私仇。是师尊命我执鞭,仅此而已。”   他咬着枕角,没好气地说:“是了是了,师尊是你的天,你的地。早知道免不了这顿打,我就该在无致那儿多饮几坛酒再回来……哎哟,轻点!”   “……”薛玄微将手里药瓶捏紧,扯起一件崭新亵-衣往他背上一扔,“去请宁少主给你上药罢。”   “你……”   本来挨了打,又灵元被封,对执鞭的薛玄微更是气得不行。他虽然知道,那灵鞭若是真由师尊来罚,只怕十二鞭下去,身上一点好肉都见不着了;可这兔崽子抽便抽吧,何苦那么大力气!   他生薛玄微的气,不肯跟他说话,可是失去灵力,行止如凡人一般又叫他浑身难受。所以冷战了三天,就气不下去了,忍着一后背的伤,厚着脸皮巴巴地跑去找师弟。   一推门,见他端坐在房中抄习心经,便蹭上去笑道:“师弟,好师弟,借师兄一点灵力?”   薛玄微笔动不停:“师兄又想挨打了。”   萧倚鹤瞪着他看:“借不借?”   薛玄微抬起眼来,静静地搁下笔杆:“师尊不许。”   “……哼。心眼比那门锁还小!”   “……”   六个月!哪里忍得住!   他揣摩数日,一拍大腿,等伤养好没几天,拔腿就溜了。   萧倚鹤下山后直奔傀儡宗,厚不要脸地缠着宁无致教他“血篆术法”。   此术法乃是傀儡宗咒术中的一支,凭介的是人之寿夭精气。   如此一来,即便他灵元被封,却也能化出灵力可用。   宁无致架不住他的纠缠,反复嘱咐:“倚鹤,只许关键时刻来用!”   虽然对毫无正形的萧倚鹤来说,“关键时刻”就是耗用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的精气,用来簇焰聚水、引花飞雾……更多时候用来撩拨姑娘。   他最拿手就是以此术法捏成烟花,飞上天可瞬息万变,半个夜空熠熠生辉,倒映在仙子们眼中流光溢彩,无人不惊、无人不叹。   萧倚鹤谎称这是宁无致和南荣麒借他的灵力,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说,没人看得出来。   可惜薛玄微过于聪慧,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破绽,看穿这种术法的本质,称它是“燃命的小玩意”,迟早要玩火自-焚。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薛玄微更加讨厌宁无致了,认为他是邪门外道,几乎到了一瞧见宁无致就要拔剑切磋的地步。   南荣麒知道后也吓了一大跳,分别飞信骂了他和宁无致洋洋洒洒各三千字。   说他这是要懒死,堂堂剑神山首徒,将来的天下剑道之首,竟能想出燃自己精血魄气为灵这种损招,与那些挂张大饼在脖上却还能饿死的傻子一样,属实脑子有些问题。   那时萧倚鹤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毕竟他修行神速,所谓精血魄气,不过等同于两壶好酒、一桌美筵,不日就能恢复,简直就是无本生意。   最重要的是,师尊封禁他六个月灵力,这比要他命还难受。   对年轻气盛的他来说,那比得了讨漂亮仙子们开心重要。   况且若真要论起,拿寿命换灵力是再公平不过的了。   所谓“道”阻且长,人不可能凭空变强,除非拿最宝贵的寿元去换,这岂不正应的是众人口中的“天道有常”?再说,他用的是自己的精血魄气,便是日后倒霉,也是倒霉自己,又不祸害别人,如何称得上是邪术。既然不是邪术,那他偶尔拿来用用,也并无什么不妥。   南荣麒气得牙疼上火,说他这是歪论,是诡辩。   萧倚鹤嘴上说着好好好,再也不用了,背地里却当做耳旁风,该怎样就怎样。   ……   若说薛玄微与南荣麒还算是能坐下来好言好语喝茶聊天的关系,他对宁无致,那可真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无论萧倚鹤当年怎样从中斡旋,都无济于事。   甚至于萧倚鹤常常觉得,他对宁无致那没来由的敌意,不只是正邪之争那么简单,可究竟是从哪来的,他又辨不清楚,而薛玄微那麻花性格,也断不会与他诉说。   这桩真相,终究成了一个未解的谜团。   也就是宁无致脾气好,向来是一笑而过,从不跟他计较,不然这两人只怕早就打个你死我活了。   他想着宁无致,一时出神,直到被揉的松软舒服的手指被薛玄微松开了,他才缓缓地扇动了几下眼帘,颇有些不解的看了过去。   薛玄微二指夹出一枚传音符,抛向虚空,闪瞬化作一线流光。   须臾,一朵灵光自传音符消失处亮起。   那传音符上咒纹特殊,应当是专门用来联络某一个人的。   萧倚鹤正想他这是要找谁,下一刻,一个意想不到但万分熟悉的声音自灵光中响起。   ——南荣麒促狭揶揄地道:   “薛宗主啊,找我做什么,不是对我避之不及吗?”他忽地一顿,神色微变,抄起手边剑来,连珠炮弹似的担忧,“可是黛川又出什么事了?你可还好?可有受伤?我这就来!”   “……”萧倚鹤纳罕地瞪着那朵灵光,一时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关系好,还是关系不好。   当年他逼薛玄微下跪,让人蒙受奇耻大辱。前几日还劈剑互砍,在扶云殿里隔空对骂,只差没割袍断义搞的天下皆知。   现在一听黛川有恙,又一副生怕薛玄微出事的模样,真是稀罕事。   你亲儿子还在黛川受苦受难呢,怎么都没见你这般关心?!   对面丁零当啷一顿响,似乎是南荣麒正在收拾羽箭,薛玄微才出声道:“无事,就是向你问个人。”   “……”南荣麒正握着箭簇匆匆往箭囊里捅,闻言沉默须臾,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过于热忱,恼羞成怒道,“烦死了,问!”   薛玄微问道:“宁无双在哪?你与他常往来,可知道他的下落?”   萧倚鹤纳闷,傀儡宗二公子宁无双?   纵然薛玄微与宁无致关系再怎么不佳,但好歹人宁师兄秉性温和,总比那个炮仗脾气的宁无双要好罢,为何非要越过宁无致,去找宁无双?   灵光中衣摆簌簌,是南荣麒坐下了,语气也稍缓了一些:“他么,还不是老样子,满世界乱转。前几日听说是到奉宁郡了,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找到了那个人的踪迹。听他动静挺匆忙的,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断了。”   薛玄微皱了皱眉:“奉宁郡……”   南荣麒怪道:“你找他干什么?”   薛玄微觉得没有必要隐瞒:“黛川鬼境之事,以及松风派灭门一案,恐与傀儡术有关。”   “是吗。”南荣麒不爱多管闲事,低声道:“你若是去找他,可小心一点。”   薛玄微不解:“怎么了?”   南荣麒犹豫了一会,支支吾吾瞻前顾后的,半晌才道:“他身边多了个魔修,是——算了,你见到就知道了。总之别怪我没提醒你,离他远点!”   萧倚鹤:“……”   话说一半,吊起了人的胃口,却又吞回去了,太没有道德!   因着萧倚鹤全程似个透明人,一句话都未多说的缘故,南荣麒自然不知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说罢宁无双的下落,薛玄微正要散开灵光,却听南荣麒唤了声:“……玄微。”   声音之轻缓低和,让萧倚鹤立马想到了“别后相思”里的剧情。   ……他别不是要暗诉衷肠! 第22章 他喜欢我 他亲口说喜欢我。   南荣麒很少这样唤他, 一般都是连怒带骂的叫他“薛玄微”!   至少在萧倚鹤活着时,有多年没有听他这么叫过了,能依稀记得的, 都还是薛玄微刚上山那会儿。   那时候他们三个都还是半大少年,根本不会养孩子,养来养去谁都养不明白,单是追着讨小玄微一个笑脸,都已经让他们精疲力尽。   后来薛玄微长大了, 如抽枝的柳一般,身姿一年比一年挺拔,气质也越发凌厉。也就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好像就是那样慢慢的,潜移默化的,唤“薛师弟”者有之、“薛小道长”者亦有之,却再没人唤他“玄微”了。   ——当然, 除了脸皮厚若墙皮拐角的萧倚鹤。   当年带薛玄微上剑神山,是萧倚鹤一意孤行,师尊是并不赞同的, 但碍于徒弟的苦苦哀求, 又心下不忍, 才勉强同意。   对于身边多了个孩子,师尊很是别扭, 他对这个陌生的新弟子没有感情,又无话可谈,也并不愿意主动去关怀,连与他单独相处都觉得万分尴尬。   其实当初师尊对萧倚鹤,也差不多是这样, 只是萧倚鹤性格无赖嘴又甜,最不怕缠人,一来二去就与师尊熟稔了起来。   但是薛玄微性子太冷,也不是会主动讨好别人的那种人。   这两人就陷入了难解的死循环中。   师尊一边是皱着眉头无奈地唤“倚鹤”,一边又为难地连一句“玄微”都叫不出口。   好在薛玄微对师尊非常尊敬,晨昏定省从无遗漏,日久天长,也算是叩动了师尊冷情的心门,能偶尔夸奖他两句,但也往往是以“你”字开头。   南荣麒见他没了动静,又唤一声:“玄微?”   薛玄微自鼻息间冒出一个低沉的“嗯”。   南荣麒捋了捋袖口,衣摆抖动,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沉默了稍许,终于措好了言辞,试探道:“黛川的事我听说了,那个……你对宋遥是……真的吗?”   萧倚鹤:“……”   薛玄微不答,南荣麒又继续苦口婆心地说下去:“玄微,我知道,你一向清心寡欲,不理俗尘,洁身自好……”   “打住。”   南荣麒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一把年纪了,若是看开了真想找个伴儿,我当然是竭力赞同的。但是你即便看不上什么玄门闺秀,也不能荤素不忌,随便找一个就凑合啊?”   什么叫荤素不忌,我算是荤,还是算素?   你就这么评价你亲儿的道侣吗?   萧倚鹤觉得一口老血已经堵在舌根了,但凡南荣麒敢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立刻就能吐到他脸上。   薛玄微转头看了身侧少年一眼,淡淡道:“红枫林中,你可听见了。”   南荣麒:“啊?”   萧倚鹤低着头,尴尬地伸手摸茶,但是杯中茶已经冷了,他正捧着个凉茶发呆,就听薛玄微道:“他亲口说喜欢我。”   “……”   听说了黛川八卦之后,南荣麒本还打算做个有文化懂礼貌的好前辈,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万不能再与他争吵,激他叛逆。   结果听闻薛玄微此等放浪言辞,心境顿时不大好,忍不住挑高了声调:“这世上仰慕你薛宗主的人多了去了,打太初剑宗山门口开始排,能绕着西荒大漠转三圈还不带停的。难道但凡喜欢你的,你都能收入囊中?”   “也并无不可。”薛玄微云淡风轻,“那等我厌烦了这个,再考虑下一个罢。”   他伸手过来,萧倚鹤愣了愣,反应了半天,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薛玄微似有些不耐,直接拿走了他手里的冷茶杯子。   灵光中传出南荣麒深深的吸气呼气声,以及重重踏在地毯上的脚步,似乎真被他这一番豪放言论给气着了,他原地转了几圈,突然一停,艰难地道:“你闭关十七载,突然性情大变,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不然能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原本清静高洁的人变得放浪形骸?   薛玄微:“……”   萧倚鹤差点忍不住要抚掌,确实啊南荣麒,你难得说上一句实话!   薛玄微侧目瞪了他一眼,萧倚鹤立刻将手放下,老老实实不敢造次。   他收回视线,将茶杯还去,萧倚鹤讷讷地接过来,发现杯中茶水已经被他用灵力蒸热了,暖融融的刚好捧着不烫手。   那头南荣麒自然看不见他俩一个杯子传来传去的动作,不然只怕会当场气噎。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将“乌有剑”啪一声置在案上,下定了决心似的道:“玄微,我有一事,一直未曾告诉你。”   顿了顿,他又说:“以前是与你怄气,恨你试剑崖上下手无情,不愿告诉你;后来……你出走剑神山,另立太初剑宗,我便觉得你应当不需要了。但是今天,我又觉得,你既然有走火入魔之嫌,似乎还是告诉你比较好,其实……”   他这迂回婉转,欲言又止,一句话颠来倒去折腾三遍,直到萧倚鹤把手里这杯喝完,也没有幸听南荣麒把话说完,他便给自己倒上第二杯。   那厢薛玄微又一言不发地夺了杯子用灵力加热起来。   “有话直说。”   半晌,南荣麒才小声道:“其实……当年倚鹤确实有留下东西给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萧倚鹤脸色一变,他难道要说那枚剑穗的事吗?   薛玄微才听见个“当年”,屋中就爆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咳得是震天动地,直接掩盖过了南荣麒的话。   没听清,却又觉得那仿佛分外重要,他一皱眉:“你刚说了什么?”   “……你屋里还有别人?”问出这句后,南荣麒略一想,便知道他屋中还能是何人,自然是被人传的沸沸扬扬的小狐狸精了。   傻兮兮的宋家小子他是见过的,根本就不是会勾引人的模样,肯定是薛宗主强留人在房中。虽然他一时也吃不准,究竟是薛玄微强取豪夺的成分大一些,还是宋遥半推半就成了事的成分大些。   但无论哪种,都是薛玄微为老不尊的缘故,足够让南荣麒对他“走火入魔”的认知更加笃定。   南荣麒咬了咬牙,重复道:“我说,当年倚——”   “咳咳!!!!”萧倚鹤咳得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给吐出来,他一头抢在茶案上,拿脸在硬邦邦的老木桌上滚来滚去,两双手直挺挺地往下一垂,“啊,我又发烧了。”   须臾,他又怕发烧不够有威慑力,便又补上半句,“我可能要死了。”   南荣麒:“……”   薛玄微:“……”   薛玄微先反应过来,去探萧倚鹤的额头:“下次再说罢,南荣门主。”   南荣麒不禁开始反思,黛川回报说宋遥是“小狐狸精”这件事,是不是并非夸大其词,看这情形,已然是迷得薛宗主五迷三道了。   “可是——什么人?!”   突然一句厉喝,南荣麒那边拈弓搭箭,“嗖”的一声,势如裂石。   “下次再说。”灵光之中脚步声忙乱,南荣麒急匆匆道,“有人触动了护山大阵……”   “阵”字还在传声符中兜转,声音就戛然而止,灵光骤然泯灭,看来是真的很着急。   房间中再次恢复寂静。   萧倚鹤面朝下趴在茶案上,尴尬地闭着眼,额头处还覆着薛玄微的一只手掌。   听见南荣麒那厮终于消失了,便要佯装无事发生起身离开,却被薛玄微用力一带,好在他有经验,立刻一个马步稳稳扎住了,愣是没撞进薛宗主怀里。   “……”薛玄微颔首,看着他这诡异奇特的姿势,不急不慌。   萧倚鹤腿酸,晃了晃刚站直一些,旋即就又被连锅端起,猝不及防间还踢翻了桌边的凳子,随即整个打横躺在了薛玄微臂弯之间,仰头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一弧下颌。   薛玄微面不改色地将他抱出了门:“你发热了。”   萧倚鹤:我没有,我演的。   但是薛玄微愣是从他脑门上摸出了一点并不存在的热意,蓬勃着一腔不容拒绝的体贴,又将他揽紧了一些。   大堂中南荣恪三人拎着打包回来的鸡腿烧鹅红焖鱼,正有说有笑地进门,一抬头,看见薛宗主抱着个一脸视死如归的玩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走过客栈二楼的走廊。   少年郎们随即瞳孔巨颤,似被人拍了定身符一般,只转动着眼珠子。   天字房门一开一阖,两人就那么进了宋遥的房间,大堂场面一度凝固。   过了很久,南荣恪提着烧鹅问:“这怎么办?”   路凌风含混地道:“……应该顾不上吃这个了吧?”   南荣恪目露震惊,觉得自己三观破碎,亟需重新塑造:“大、大白天的?”   “咳。”路凌风看了看别处,“我没有别的意思。”   唯独朝闻道忧虑道:“可是宋师弟一天没吃饭了,这样会饿坏的,要不我还是给他送上去罢……”   说着接过东西就要上楼,路凌风和南荣恪双双失色,猛地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了下来,两人东一言西一语地道:“饿不着他!”“薛宗主还能饿着他吗?”“就是,走我们喝茶去!”   朝闻道两条胳膊被他们攥着,直往外拖,疑惑道:“……不是刚喝茶回来吗,怎么又要喝。”   南荣恪斩钉截铁:“我得了风热,口渴!”   一听他这么说,朝闻道立刻关怀泛滥,眉心微凝:“严重吗,怎么会突然得风热……我略通医术……”   两人将他架到了与客栈相隔一个巷口的茶摊。   虽说是个茶摊,但其实就是一个热挑儿,中间摆张裂缝的桌,拿陈年老碎茶煮做的汤水,又兼而卖个茶叶蛋。   三个手长腿长的道门俊杰蹲坐在奇矮无比的木凳上,捧着一只豁口瓷碗,大眼瞪小眼地往肚子里灌茶,时不时地观望着客栈二楼的灯烛。   从天亮喝到天黑,路凌风先打了个水饱嗝,终于受不了了,拍案而起:“……我真的喝不下了。”   南荣恪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面如茶色,又给他舀上了:“别慌,还是再喝一碗吧!”   朝闻道看他俩将茶摊的存水几乎喝了个精光,看茶摊的大爷搓着手满面笑容,只好又摸出铜板来,摁在了桌上,不由道:“你们再喝下去,我就没有铜板可给了。”   路凌风看着面前的一碗水,有如上刑,痛苦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还不行?”   南荣恪抬头,那东头小间里烛花摇曳,摇了摇头:“万一薛宗主天赋异禀呢?”   朝闻道有些焦躁:“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路凌风掩口欲呕:“那我去放个水行不行?”   他起身要去,忽地一只巴掌大的红雀自天际云间飞了过来,一头撞在刚站起的路凌风的脑门上,留下一道红印,红雀打着滚儿往下掉,被路凌风一巴掌接住。   正要问这什么东西,手中红雀扑簌一声,化作一瓣灵光。   随即,在一片静谧的黛川巷边,柔柔缓缓的声音自灵光中唤出:“……闻道?”   ——竟是太初剑宗的传音符。   朝闻道欣喜地道:“师父!” 第23章 谁惹他了 我看你就是馋薛宗主的美色!……   薛宗主究竟是否“天赋异禀”, 萧倚鹤并没有领略到,因为他被人丢上-床榻后没多久——许是被自己咒的,又或许是粒米未进过于虚弱——就真的发起烧来。   虽然烧的温度不高, 但低热最是折腾人,尤其他右胁的伤口并没有全好,只是被薛玄微的一团灵力温养着,白日出门瞎逛的时候才没有觉得疼。   入了夜,那灵力渐弱,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确实伤重,不应该出去乱跑。   萧倚鹤生了倦意,怎么被薛玄微放在床上的, 就保持着什么姿势没再动弹,只伸手将旁边的被子拽来盖在了头上。   趴了会觉得闷,才又调换了个姿势把自己裹起来。   隔着被子,能听见衣袂拂动的声音, 他不知道薛玄微为什么去而复返,但他不想理睬。   闭上眼没有多久,就觉得有只手频繁地碰触自己额头, 他轻轻“唔”了几声, 呼吸有点发沉。   薛玄微向他经脉中推送了一缕灵力, 便坐在床边单独的圆凳上,没有再去闹他, 只将目光静静地落在软被遮掩的一片起伏之上,眸色一片深沉。   一豆烛火几乎没进了油炬,房间渐渐陷入一片静谧昏黄,床上人将自己缩得厉害,只余瀑似黑发铺展在枕边, 看起来柔软又温顺。   靠街的窗扇翕动,薛玄微伸出手,将堆在他脸前的被子拨了拨,露出半张略显苍白的脸来,睡得深沉,本就沉闷的空气被他呼得一团潮湿。   一握青丝陷落在指间,锦缎似的,如想象中一样柔顺。   静坐了会,薛玄微又一次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心忧为何依旧低热着,却此时,一只细白的手腕从被褥缝隙里钻出来,没什么力气地推开了他的手。   “无致,渴……”   薛玄微脸色一黑,旋即要起身离开,步至门前,手指搭在门框上,片刻,又反身回到桌边,捉了茶水随便倒了满满一杯,走到床前朝他脸前不客气地攘去。   嘴唇沾到一漉湿水,他便微抬起脸,就着这口茶吞咽,喝够了又舒服地喟叹两声,将头垂回枕上,嘴角还挂着一豆晶莹水光,正要沿着颊边流下。   他翻了个身,被子下面起伏万状,又咕哝道:“师……”   薛玄微的手指悬在他唇边,闻言压住呼吸。   “……尊。”   薛玄微:“……”   “当”一下。   声音很轻,但干脆利落,在难得安宁的黛川午夜格外清晰。   只是这一下桌盏碰撞之声,未能惊动床帏之中早已烧困迷糊的某人,只见他伸出一条膝来,压-在被面上,侧身把大半的被角抱在怀里。   极不老实的睡姿。   薛玄微放下瓷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用力地把被子拽了出来,重新铺在他身上,将他如蚕蛹一般左右里外裹了个严实,连只胳膊都别想探出来。   ——然后拂袖而去。   薛玄微转回自己的房间,沉着脸将门从内扣死,指腹压-在粗糙的门闩上。   而后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那种发丝间纠缠柔绕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缝里。   他怔了一会。   突然,在更阑人静的客房内,响起了一道温柔纯净的男声:“玄微?我是惜之。黛川之祸处理得如何,不过有你在,定是没问题的……”   他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屋中竟然多了一朵传音灵光。   “嗯。”   朝惜之听出他声音不太对,担忧道:“怎么了,事情比较棘手?”   薛玄微淡淡地道:“无事。”   朝惜之没有多想,放下心来,手边翻动卷宗书页的声音也顺着传音符飘了过去:“那正好,我还有一桩事要与你说。”   卷书翻页之声慢慢抚平了薛玄微的焦躁,道:“何事。”   朝惜之道:“往南三日脚程,御剑约莫数时辰许,据说有个及第村,昨日曾有弟子在此处传音回来,但说至一半就断了音讯,我疑此村中有异,不如你顺路去看一看?详情我已与闻道说过了。”   薛玄微微微蹙眉。   朝惜之似是早就料到他会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及第村自然是不够劳烦宗主的,只是这尊雕像在山上供人敬仰多年,多年没见过一个笑脸,今回不知怎的难得肯出门一次,不如多在人间徜徉几天,透透气。   他找了个不错的借口,柔声道:“及第村就在奉宁郡附近。实不相瞒,我看这凡间的书里说,奉宁郡的遗仙茶异香扑鼻,滋味甚美。我这看得实在嘴馋,可否劳烦薛宗主为我捎带一些回来?”   又是奉宁郡。   薛玄微一偏视线,看到手边两块糕点,一抹酥渣,微微有些失神,不知不觉地拿起一块,指腹轻抹过那月牙似的豁口。酥皮上被人咬过,沾得有些潮湿,他一下子惊醒,将手松开,这才反应过来朝惜之已唤了他数遍。   指尖还沾着一片碎酥,他心如擂鼓:“你方才说什么?”   朝惜之皱了皱眉:“我说,及第村……”   薛玄微:“知道了。”   朝惜之:“……”   朝惜之:“玄微,你真的没事吗?对了,你的药……”   薛玄微挥手散开传音青烟,朝惜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心不在焉,将脚边东倒西歪的凳椅扶起,余光转过桌上几块残饼,立即被蛰了一般收回视线,回到床榻间静心打坐。   一东一西的两间房,两人各怀心事,不过一个鼾声大起,一个却彻夜无眠。   ·   翌日,朝闻道早早起来,自觉修行过早课,便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碗面去到萧倚鹤的房间。   一推门,吓了一跳。   萧倚鹤眼下挂着两团黑云,手脚笔直地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看着床顶。   朝闻道顺着他视线,探头向上瞧了瞧,什么也没有,犹疑道:“宋师弟……没有睡好?”   萧倚鹤哪里能说,他虽然是睡了,但是做了一晚上噩梦,先是梦见自己被人捆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容易挣断了绳子,又梦见南荣麒,追着薛玄微又哭又闹、寻死上吊,一边相拥而泣要此生不渝,一边又要含泪拔剑互砍相杀……   他耷拉着眼皮,无端迁怒道:“窗外野猫叫得太凶!抓来炖了!”   “我怎的没有听见。”朝闻道奇怪了一声,他将面放在桌上,又细心地试过他额上的温度,确定真的不烧了,“你快吃罢,昨天又没怎么吃东西,你就算下定决心要辟谷,也不能急于一时。”   萧倚鹤闻到面香,肚子确实饿极了,刚一个骨碌翻身而起,忽然晕了一晕,视线一花,半天才缓过神来。   朝闻道拌着面汤,没有注意到,再去看时,他已经坐在桌边,便将筷子递过:“稍后我便启程离开了,黛川收尾的事已经通知临近的道门……师父说南边又有了异样,还不知情况如何。”   “嗯。”萧倚鹤闷头戳着面碗,挑了两下,似生气这筷子面条与他作对,直接捧起碗来往嘴里扒。   “慢点,没人跟你抢。”看了房间一圈,朝闻道叹了口气,不过暂宿一两日,怎么就能这样乱?   他弯腰捡起乱扔在地上的床单和枕头,把歪歪扭扭的盆栽摆回到窗台上,任劳任怨地整理着他脱下后就随便扭做一团的衣物,一边说:“你吃过面,是去找南荣兄还是……回太初剑宗?”   “回太初剑宗”这个说法让朝闻道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张口。   “我瞧着南荣兄是要回追月山庄的。”   萧倚鹤吸溜进一口面条,闻言惊讶道:“你这就要走?”   朝闻道笑道:“那是自然,黛川之乱已除,我即便哪里都不去,也是要回门派的呀!”   萧倚鹤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薛……宗主呢?”   朝闻道疑惑了一瞬,答道:“宗主同我一起去,他似乎应诺了师父什么事。”   萧倚鹤问:“南边是什么祸乱?”   朝闻道摇了摇头:“说是前日有几个师弟游历至奉宁郡附近,一处名为‘及第村’的地方,就突然失去了音讯。也不能就断定是祸乱,只是师父放心不下,托我们去看看。”   萧倚鹤:“唔……”   奉宁郡,好似在哪里听过……啊,不就是宁无双在的地方吗,这么巧?   现今黛川一波刚平,及第村一波又起,而宁无双又恰好去了奉宁郡,由不得人不多想。   萧倚鹤琢磨着其中关联,又惦念自己不知所踪的“知我”,而且那在松风派行凶的人还没有抓到,不知是否就是这个躲躲藏藏不敢示人的幕后人。   他望着碗里的面汤,不由自主地想起薛玄微在扶云峰上发病的样子,忽然觉得有必要也跟着去一趟奉宁郡。   有薛玄微的灵力养护,过了一夜,他的伤几乎好的差不多,匆匆扒完了面,萧倚鹤将嘴一抹:“朝师兄,我也想去!”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门口冲了进来,将他拽到一边,恶狠狠道:“去去去,去什么去!这回就差点喂了鬼女!还不长记性,还去!”   萧倚鹤纳闷道:“我被吃了你该高兴才是,省得与一个瞎子合籍,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不错,是故噎得南荣恪无言以对。   他“你你你”了半天,气得将牙一咬,道:“那我也去。”   萧倚鹤:“……你去干什么,你不要去,你快回你的追月山庄。”   南荣恪反口啐道:“要你管?我看你就是馋薛宗主的美色!我偏要去!我气死你!”   “……”   朝闻道一左一右看着这一句不和就开始拌嘴的两个人,不知道怎的就发展成这个场面,他扶额摇了摇头,道:“好了,你们不要吵了。这是我们宗门的事,还得听宗主怎么说。”   ·   薛玄微手中铺着一展丝绸,正在拭剑,闻言看了眼面前的几个少年。   南荣恪鼻孔朝天,直言非去不可。   朝闻道一脸无奈,两手摊平,大意是这两个人我摆不平。   薛玄微的视线扫了一遍,落在萧倚鹤的袖口,他袖口沾了一点面汤水渍。   淡淡地问:“真的想去?”   两个少年纷纷点头,只有萧倚鹤摸着耳垂,经过昨夜噩梦,他现在一看见薛玄微,还能想起来他和南荣麒抱在一块的画面,一时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搁。   半晌,左边的朝闻道用手肘偷偷地捅了他一下,他才发觉薛玄微是在等他的回答。   他转了转眼睛,找到那一片冷冽的玄青色,笼进眸中,低声:“……嗯。”   薛玄微道:“好。”   便手握“寸心不昧”,起身走了出去,衣袖拂过,留下一室寒霜。   南荣恪早就忘了正在与他人怄气,兴奋地道:“这么爽快?我还以为薛宗主不好说话,要盘问我们几句呢!”   因为路上有了同龄修士作伴,朝闻道也高兴地点点头:“太好了,快收拾东西罢!……咦,宋师弟呢?”   萧倚鹤踩着那抹黑色的影子跟了出去,一个不查,又差点滚下去。   薛玄微飞快将他揽住,但一触即离,似他身上滚着岩浆,能烫炸他的手指头。   光影轮转,落在薛玄微形貌昳丽的脸上。不知是不是萧倚鹤的错觉,觉得他今日面如寒霜,唇色抿得发白,双目微阖,似乎刻意躲避。   又听见他坦然而冷漠地问道:“还有何事?”   萧倚鹤一愣:“……没事,我也下楼。”   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哪根筋搭错,竟就这么出来了,跟出来后当即就后悔,他本来就无所事事,现下人家对他爱答不理,倒显得他是热脸去贴冷屁股。   于是不自觉地捻着袖中的手指。   嘀咕了两声,又小心翼翼抬起眼皮,偷瞄薛玄微的神色。   只见他应也不应一声,兀自挽袖回身,面无表情地走了,踩在木质楼阶上的脚步都重了几分。   咚、咚的,仿佛是在跟谁置气一般。   须臾,就消失在客栈门外了。   ……怎么回事,他在躲我?   奇了怪了,萧倚鹤纳闷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大早上的,我没招惹他吧?   那是谁招他了? 第24章 奉宁茶城 你快看,那有个舞姬生得可真……   离开黛川城时, 依旧是三个少年。   路凌风还要护送几名受伤的师弟先回空蝉山,虽也是向南走,但却并不如何顺路, 便与他们在城门外告别。   路公子是一步三回头,登上了剑又扭过头来远远喊道:“小朝道长,我先行一步,我们奉宁郡见!”   “—— 一路好滚!”   南荣恪一声长长的祝福送上云端,回转过来, 他立刻兴高采烈地拽上朝闻道的袖子,直言赶快启程,勿要让那只花公鸡给追上:“走啦走啦, 奉宁郡可比这里热闹多了。”   三人说笑着,一道玄色衣影扫过眼角,掠起身侧清风徐徐,行至前处抬指一招, “寸心不昧”应声而出,他覆履其上,纵剑凌风直向东南。   从楼梯口那句极不耐烦的“还有何事”之后, 从离开客栈到现在, 这人一句话也未曾与他讲。   他一丈之内寒意四溅, 一副天神也别想靠近的架势。   萧倚鹤注视着那抹流光消匿于万里长空,不由眯起了眸子, 转向他们俩:“你们说,薛宗主是不是不对劲啊?怎么今天冷言冷语的。”   这话听得他们两个同时一脸“你有什么毛病”的表情。   薛宗主不是“今天冷言冷语”,他是“天天都冷言冷语”!他要是和蔼可亲、热情四溢,那才是天大的不对劲了!   就知道与他们讲是对牛弹琴。   萧倚鹤摇了摇头,又一次登上了朝闻道的“春池”佩剑, 意味深长地道:“你们还小。”   “……”   黛川镇到奉宁郡,不过是从一片山行到了另一片山。   只不过黛川的山高大险峻,壁立千仞,其间只有羊肠窄道瑟瑟穿行;而奉宁郡则是一派深谷幽涧,层峦叠嶂,一年四季都朦胧地萦绕着翠烟浩渺。   既有北峰的巍峨,又有江南的温柔。   路途有些长,朝闻道怕身后的“宋遥”觉得寂寞,又听说他十七年来没怎么下过山,没见过山外的景致,是故一路都体贴地与他聊天,为他介绍脚下云雾之外的好风光。   萧倚鹤发懒趴在他背上,有些困。   他捂着嘴打哈欠,不禁怀念起当年小玄微的剑来。   虽然薛玄微肯御剑载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每次都是他死皮赖脸强求来的。但薛玄微的剑那叫一个稳重,而且薛玄微话少,从不多言,让萧倚鹤能够一路无忧,甚至可以靠在他肩窝睡上一觉。   朝闻道口中的风景名胜之地,萧倚鹤多半都去过,但总之路上无事可做,还是听得美滋滋,时不时与他应和。   南荣恪听见他俩有说有笑,斜着眼睛看了两眼,还是忍不住将剑凑过去,又酸又嫉妒地问:“哎……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萧倚鹤哼了一声,吝啬道:“朝师兄讲给我一个人听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南荣恪:“……宋遥,你是不是皮痒,我非要将你踹下去不可!”   萧倚鹤眼睛一直眯着,胡乱地挡了挡南荣恪的攻势,挡不住便作势抓住朝闻道衣角,瓮声瓮气地撒娇:“朝师兄——!你看他!”   南荣恪捂住心口:“宋遥!快住嘴,我吐了!”   朝闻道摇头,谁也管不了,掩齿低笑:“你们又开始了。”   薛玄微御剑在前,听得身后少年们的欢声笑语,胸中不适愈加浓重,脚下剑气更迅猛了一分。   ·   落地奉宁郡城时,是申时过半。   他们在郊外收了剑,晃晃悠悠地往城里去。   一路上闻见茶香四溢,叫茶卖茶之声络绎不绝,竟是比酒肆还要多了,且家家门前都有镇店的名人墨宝,颇有风雅之气。   萧倚鹤年少时来过一次奉宁郡城,那时候奉宁郡还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镇,他只记得这镇子被群青环抱,确是烟淡云昏,山水闲静,做隐居之地的确不错,但对于喜闹厌静的他来说,游玩了一圈他便大呼无趣,扬袖而去。   那镇子远没有今天这般繁华热闹。   朝闻道说:“大概是三十多年前左右,周围的丘陵上发现了一种馨香异常的好茶,人们饮罢齿颊留香,纷纷称赞这是‘仙人遗泽’,故名‘遗仙茶’,奉宁郡就靠这种茶繁华了起来。”   这茶还颇有些玄机,传说的是有道中真仙云游至此,得悟天机。   后来仙人乘龙而去,悬崖峭壁之上便多了几棵奇树,那树上之嫩叶甚为奇特,非得寒冬腊月经了霜雪,方得真味。其入水后三浮三沉,异香扑鼻,静待片刻,淡雅茶汤又会由翠转绯,如赤龙盘旋,煞是好看。   镇中人后来便以这“遗仙茶”为生,甚则有不少达官显贵也远道而来,专程购茶。奉宁郡就因此名声大噪,成了远近闻名的茶城。   萧倚鹤嘴里叼着一片茶叶,赞叹一声:“确实不错!”   南荣恪回头将他一看:“宋遥!你哪里来的茶叶?!”   萧倚鹤手里攥着一把,嘚瑟道:“姑娘送的,怎么,你羡慕么?那你求求我,我就分你几片尝尝!”   两个茶女挎着篮子,正甜甜美美地朝他们的方向挥手。   南荣恪撇嘴道:“朝兄,你看看他,眼睛快瞎了还到处拈花惹草。”   萧倚鹤奇道:“南荣公子,我是拈花惹草了,那你是什么,你这动不动就朝兄、朝兄地叫,你老喊朝师兄做什么?朝师兄是你什么人?”   南荣恪大慌:“……你、你什么意思!”   朝闻道跻身将两人分远一点:“宋师弟,你也不要再说了……”   萧倚鹤惹得南荣恪脸红气臊,得逞地笑了几声,一路往前跳着走,结果一头撞在行人身上,踩了人家的衣裳。他抬起头来要道歉,才发现这“行人”不是旁人,正是一直在前开路的薛宗主。   薛玄微:“……”   南荣恪奸笑三声,要看他被如何责骂。   萧倚鹤心虚地退了半步,鬼使神差地将手摊开,把茶叶递到他面前。   薛玄微凝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妥,但刚一张口就眉峰骤缩,又紧紧闭上了,垂落的袖缘挡住他攥紧的五指。   良久,他松开袖口,拈起两片茶叶压入口中,沉冷而略有些沙哑地道:“看路。”   拂袖转身,搅起满城茶香涌动。   萧倚鹤拨弄着手心上剩下的茶叶,惴惴地欲言又止。   其实是他眼中已几近模糊,明明头顶金光万道,他却觉得有如阴云遮幕,平白黯淡了几许。   早上起来时便感觉不对,灵元中有种干渴的感觉,昨天薛玄微留在他体内的灵力,说是“够两日清明”,然而不过短短一-夜,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他自然是想再借点的,但是薛玄微避了他一上午,此刻听他声音似乎更加厌烦。   算了,眼不见为净。   难道还上赶着找不痛快么?   今日的薛玄微依旧衣玄褶青,仅走动间能一窥白软的内袍,他整个人在萧倚鹤眼中更冷更暗,像道孤寂的影子,仿佛一个不经意,就会融入到众多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了。   他忍不住回忆,薛玄微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还没想明白,便郁闷地踩着薛玄微落在地上的黑影走了几步,似小孩子玩踩影的游戏一般,正觉开心,便转头叫他俩:“朝师——啊呀!!”   朝闻道心有所感,抬起头来,他突然没了。   一低头,只见萧倚鹤趴在地上,正在破口大骂:“谁这么不讲道德,在平地上摞石阶!”   薛玄微在他前头,感应到他要摔时再出手,已经有些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俯面拍在地上。他犹豫了片刻,将探出袖口一半的手掌又收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南荣恪捧腹大笑。   朝闻道赶紧把他拽起来:“这石阶在地上好好的多少年了,你非要踢上去,怎能怪得了这地?”   萧倚鹤站起来,扑了扑衣裳上的尘土,又狠狠地骂了地上石阶好几句。他气呼呼地往前一走,又一脚踢飞一块人家放在路边揽客的小招牌。   店家骂骂咧咧地出来讨说法,他下意识向左一让,一头栽进了隔壁米店刚拖到门前晾晒的大粮筐里。   南荣恪、朝闻道:“……”   薛玄微:“……”   南荣恪拎着他跑出三条街,直到追着打他们的人都看不见了,这才停下来大口喘气,一巴掌拍在他后脑门上:“瞎啊?”   骂完了才发现,他双目失神,眸中无焦。   而且他一路上都很聪明地在遮掩,不仔细看发觉不出异样。但一旦南荣恪盯着他观察,看到他追着人发声的方向而轻微转动面颊的下意识动作,就无疑暴露了问题。   怪不得之前在剑上,他玩笑地出了几招,萧倚鹤竟都接不住。   当时他扯了朝闻道做挡箭牌,南荣恪并没有在意。   竟是那时起就看不大清了。   南荣恪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急道:“不行了?你早上起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什么时候坏的,为什么不说!”   “你才不行了!”萧倚鹤还是能够看到光影的,顿时气呼呼地将他乱晃的手掌打到一边。   南荣恪二话不说,拽过他的手往里输送灵力。   照理说他那颗畸小灵元,轻松就可以灌满,可不知怎的,今日他体内如空涸之湖,灌进去的灵力瞬间就被灵元吸收干净,怎么填都填不够。   到此时,南荣恪才猛地想起他爹语重心长的嘱托:“宋遥是故人之子,有重疴在身,此生你需将他好生照料……”   这小子平日看上去活蹦乱跳,能作得很,不想是有病的。所以南荣恪从来没当回正事……却原来竟非虚言,他灵元真有问题!   可是他爹所谓的“好生照料”,可不是一般的“照料”啊。   南荣恪正为难,又突然想起:“你昨日不是跟薛宗主双……”   他视线瞥过正走过来的薛宗主,忽地住嘴,萧倚鹤不解:“什么?双?”   忙伸手把萧倚鹤嘴捂上:“住嘴!……没什么!”   朝闻道气喘吁吁地赶来,一看他们俩模样,再看萧倚鹤呆懵的眼神,便窸窸窣窣地从袖里摸东西:“这样可不妥,试试这个。”   他千辛万难翻出一张旧符来,往萧倚鹤脑门上一贴,“清心明目符,我师父给的。”   贴上的一瞬间,萧倚鹤顿时觉得心如止水,无所欲求,便是此刻有位狐仙姐姐当众脱衣跳舞,他都毫无杂念。至于这眼睛么,似乎有些效用,但是不大。   差别只在于,看南荣恪像个“大绿瓷瓶子”变成了“长了脑袋的大绿瓷瓶子”,况且,脑门上拍个黄符走路,只怕要大白天就把人吓死。   南荣恪切齿:“……我建议你换个形容。”   朝闻道想了想,一拍脑门,又掏出来一只灵幡塞他手中:“这个,极目远眺幡。你只要攥着这个,千里之外也近在眼前。”   过了一会,萧倚鹤眼睛一亮:“南荣恪,你快看,那有个舞姬生得可真美!”   南荣恪立刻凑上去:“哪呢哪呢?”   萧倚鹤让他也握住这灵幡,南荣恪立刻惊呼:“看见了看见了!真不错……哎?别拿走啊我还没看清楚呢!”   朝闻道冷着脸把极目远眺幡收回了灵囊之中。   “……”   南荣恪清咳几声,看朝闻道抱着臂将他盯着,扬了扬下巴。   也赶紧低头翻自己的灵囊,扒拉了一堆破铜烂铁之后,终于看见一片亮闪闪的小东西,他大呼一声“有了”,赶紧掏出来。   “南海紫晶灵镜。”南荣恪捏着酒盅口那么大一个透明小圆片,得意道,“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世上只此一个。去年生辰我娘送的。”   萧倚鹤接过来,这紫晶镜摸起来冰冰凉凉,他摆弄了一会,把镜片放在眼前一看,视野瞬间清晰,虽然颜色上有些偏差,但已经算得上是完美了:“哎,这个可以!”   南荣恪得意地叉腰:“那可是,也不看是谁的。”   朝闻道抱怨道:“那你早不拿出来?”   南荣恪:“……”   萧倚鹤举着一片紫晶镜看路,另一只眼则眯着。   左右两侧的商铺摊贩瞬间都变得鲜活生动,包子铺上也冒着腾腾热气。他转了一圈,乐此不疲地观察每一个角落,又一转方向,看到一片玄色衣袖,顺着衣袖往上,是一张冷峻且英俊的脸庞。   虽然这张俊脸透过灵镜,显得又青又黄。   萧倚鹤:“噗嗤……”   正要迈步,忽地身后传来一连串的惊呼:“啊——让让!让一让!马惊了!”   萧倚鹤未及反应,一匹壮硕黑马长啸嘶鸣,扬蹄冲了过来,径直向他撞去——   与此同时,朝闻道瞪大了眼睛,南荣恪跳起来伸手;薛玄微则稍一揽臂,将萧倚鹤接进了怀里。   至于那只价值连-城的镜片,飞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啪叽一声。   “……”   朝闻道咽了下唾沫,试探地问道:“南荣兄,你还有……”   南荣恪崩溃地抱着头,哭丧着脸道:“都说了‘价值连城’,‘只此一个’!”   ……众人难得陷入了沉默。   薛玄微旁观着三个少年折腾了一路,一直未曾插嘴,这会儿见他们终于彻底熄火了,一个塞一个似霜打的蔫花,正在研究那堆七零八落的碎片。   萧倚鹤蹲在地上痛惜地道:“你们说,这还能不能粘起来……”   “——宋遥。”   清冷的声音将他的喃喃自语打断。   那个憋了一上午都不与他说话的人,终于肯跟他开口了?   萧倚鹤仰头,日光虽盛却也犹如昏夜,他眯着眼睛在数团缤纷光影之中寻了好久,才找到疑似薛玄微的轮廓,只觉他周身似镶了一圈炫目金边,蒙着一层薄薄的光晕。   薛玄微将他左手接过来,不耐烦地抖落掉了他手心里那些尖锐的水晶碎片。   又以指做剑,自眸侧引出一簇“灵力”,送入他的手腕中。   这些他皆看不见,萧倚鹤只觉得腕侧一疼,那簇灵力即刻顺着痛处钻进血脉里,如一尾灵巧小鱼游-走全身,他很快就感到双眸微热,又突然刺一下:“嘶……痛。”   他下意识去摸。   “别碰。”   萧倚鹤作乱的手掌被甩开,只得闭上眼缓和适应了一会儿,才敢慢慢睁开。   眨了眨眼,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逐渐呈现出细致的轮廓,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与之前点脉的感受不一样,仿佛是透过一双陌生的视线在凝视这个世界。   他低头看向手腕,那灵力钻入的细小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寸长一缕细细红线,沿着经脉向上游-走。   ——穿过肩臂,钻上脖颈,似被人以指尖抚过一般,搅起一阵微不可及的隐秘瘙痒,直至左侧耳垂,才终于停住。   殷红细线盘绕汇聚,凝在耳垂中央,化作一个血点,像一枚红宝石,一只耳钉,一粒红痣……又或者一颗极富相思的多情红豆。   耳畔多了东西,萧倚鹤忍不住摸了一下,微微有些痛热,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术式,正在琢磨。   薛玄微教训道:“东碰西撞,不成体统。”   萧倚鹤:“……”   南荣恪惊讶道:“你的眼睛……”   他的左眸已经变了色,如天如海,清澈碧蓝。   这张脸十分清秀漂亮,是多亏了这双形状优美的眼睛,尤其微垂着睫毛时,平白就有几分多情,如今多情减了几两,妖冶添了几许,更让人移不开眼。   南荣恪有些怔,回过神来,才想明白,正如同南荣家的真阳灵力如焰如火。   这碧蓝色是薛宗主的灵力极其浓郁之时,才会泛出的光泽。   朝闻道低头沉思着什么,片刻后忽地惊诧,面上流露出压不住的震惊,半张着嘴难以相信:“这是……” 第25章 牵丝术法 恃宠而骄   南荣恪对术法是一知半解, 立刻迫不及待地摇晃着朝闻道,问他这是什么。   朝闻道欲言又止。   ——师父朝惜之爱好收集古籍秘典,他打扫师父的观花殿时, 曾偶然发现过一本残缺不全的古书。   那本古书上说,这世上有一种将自己的灵脉剖出,与人共享的术法,从此二人魂魄相牵,五感相连。一条灵脉, 化作一根红丝,作为他人灵脉寄存于己的佐证。   但是因为世上少有人情愿施行,以至于此术早已失传——毕竟那是对修行者来说甚为重要的“灵脉”, 谁会将它寄与他人身上?   更何况是薛玄微这等道法大成,飞升有望的玄门真君。   而且书上讲,生剥灵脉之苦,无异于断臂截骨。可由薛宗主做来, 却仿佛简单得只是将一身外之物转送给了别人一般。   朝闻低声对南荣恪道:“我猜,好像失传已久的牵丝术法。宗主将自己眸侧的一条灵脉寄存在了宋师弟身上……也就是说——他将自己的眼睛借给了宋师弟。”   南荣恪天真而不合时宜地问:“那若是这条灵脉被人斩断了呢?”   朝闻道觉得喉中凉气泛滥:“那宗主也会失明。”   南荣恪“嘶”得一声:“宋遥这小子是不是给薛宗主下什么迷魂药了?”   朝闻道也难得应和了他的浑语:“……嗯,药量不小。”   朝闻道见旁边摊子上有卖小孩子玩具、毛绒小人偶之类的, 便伸手拿了一个甚为可爱的大眼青蛙毛绒帽, 抛下了几枚钱, 叹了一口气。   他将毛绒帽递给南荣恪,道:“天凉了, 注意身体。”   南荣恪:“……”   两人正交头接耳感慨万千,忽觉一缕灵力钻入他们的口中,随即感觉舌根一凉,双双失语片刻,待那凉意渐渐化开, 顺着咽喉流进腹中,南荣恪才大吸一口气,僵硬地问道:“朝兄,这又是什么?”   朝闻道问:“南荣兄,我方才说这是什么术法来着?”   南荣恪目露疑惑,脱口而出:“你失忆了吗,不是说叫牵——啊啊啊!”   一道电流自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而去,击得南荣恪手脚发麻、摇摇晃晃,险些晕厥。   朝闻道点了点头,拍了拍南荣恪的肩,这才告诉他:“这个我认得,是宗主的‘灵言咒’。”   若是身缚灵言咒之人将约定之事说出口,必遭鞭彻魂魄之苦。   “……”   南荣恪摸着心口,爹,外面太苦了,我想回追月山庄。   ·   道门法籍浩瀚如烟,更何况聪颖如薛玄微呢,七十年过去了,会些稀奇的他不知道的术法,也并无不可能。   萧倚鹤没往深处想,而且看薛宗主这张冷脸,显然是嫌他耽误了行程。   不过他有了眼睛,很快将薛玄微的怪脾气置之脑后,看什么都高兴得很,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头在吹糖人,他格外多看了好一阵子,才依依不舍地挪动脚步。   走着走着,手指忍不住拨一拨耳垂上多出来的红痣。   他自然不知这枚“血痣”与薛玄微灵神和合,他如此弹弦一般抹弄,就像是一根手指拨弄在薛玄微的心上。薛玄微面上不显,实则心尖被他拨弄得酸颤不止,盖过了骤然缺失一条灵脉所带来的苦楚不适。   南荣恪两人面色古怪复杂,欲言又止地跟在这二人后面。   ——看看左边,“宋遥”一脸得意骄傲,似赏春郊游;看看右边,薛宗主面无表情,仿佛区区灵脉不足挂齿。   “……”   “罢了,还是正事要紧!”   朝闻道如此安慰自己,他拿出那段失踪弟子们留下的灵光残骸,反复地听了几遍,确认这半段声音中提到的就是“及第村”,提到这村子就在奉宁附近。   可是众人走了一路,四处打听“及第村”的方位,却也是奇怪了,竟无一人知晓此村落。   他俩正研究罗盘,萧倚鹤却发现薛玄微望着路边一间民宅出神。   那民宅四四方方,普普通通,门上挂着小小一张“周宅”木匾,大门上了些年头,落下参差的木屑,倒是两幅门神像新鲜威武得很,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坐在门框上丢沙包玩儿。   萧倚鹤目中困惑,但薛玄微视线扫过那门楣不久,身影虚晃了晃,抬手扶住了侧额。   不过片刻,又要向前走。   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脸色差成了什么样子,但萧倚鹤从小将他带大,自诩如兄如父,却是一眼就看出了,遂抬脚跺住了他逶迤在地的衣摆,阻住了他强撑的步伐。   向旁边瞥去,蛮横无理道:“我累了,走不动了。”   薛玄微拧着眉头,顺着他视线看去,见是一间装点朴素的茶室,名“清茗轩”,名匾虽不起眼,但窗明几净,跑腿的小伙计们各个神采飞扬。   南荣恪脑子里冷不丁蹦出来个词——恃宠而骄!   跟在后头的两人看着他胆大包天的动作,没动,也不敢动,万一薛宗主认为,这懒骨头玩意不适合走在大街上,更适合睡在乱葬岗呢?   南荣恪与朝闻道面面相觑,屏气看着薛宗主的脸色。   薛玄微沉默,竟未反对,片刻后身影就踱入茶楼。   “……”   萧倚鹤松口气,扬声道:“老板娘!寻间静处!”   门口一直盯着他看的老板娘受-宠-若惊,连忙将他们四人引入雅室,这清茗轩门面不大,但步入其中却别有洞天。   老板娘虽年过半百,但发尚未白尽,丰韵犹饶,想必年轻时也是一位姣姣佳人,数十步路间已偷偷打量了薛玄微十几眼。   静室中一张坐榻,陈着四五个胭脂色的细绒软团,案上一顶金兽小铜炉袅袅地燃着瑞香,南绣屏风典雅精致,西侧墙上一扇书橱,摆着几本不新不旧附庸风雅的书。   正值下午,此处又偏僻,并没有多少上客,茶轩小院清幽避嚣。   静室风景甚好,小轩窗外是几株翠竹,日光斜照入案,颇有几分雅意。   不多时,小伙计们就很快为他们摆上了一壶颇负盛名的“遗仙朝露”。   “我观这位贵客面善,以前可曾来过我们奉宁?”老板娘自称珍娘,一边与他们斟茶,一边打望着薛玄微,但因薛宗主面相阴冷并不搭话,她吃了个无趣,讪讪地退出了静室。   萧倚鹤则捧着茶单,叫来小伙计,指了个什么,笑吟吟的:“谢谢。”   南荣恪和朝闻道与薛宗主差了辈分,身份不同,自是不敢与他同案品茶的,便单独围在书橱脚下一张小桌旁,稀奇地欣赏遗仙朝露的风采。   迫不及待地打开盏盖,待那茶叶浮沉息止,果见茶汤由翠转绯,赫赫然如盘旋赤龙,登时拍手惊奇。   而嚷嚷着腿酸脚疼的某个人,刚刚坐下了没一会,就屋里屋外闲逛不休,这会儿又优哉游哉地坐在院中的回廊边上,两手撑在游廊阑干,以手托腮,与那老板娘言笑晏晏地聊天。   静室小门并未关严,薛玄微从半开的门缝处能看见他的侧影,他与人说话时眼睛会不自觉地弯几分,神情总是专注真挚地看着对方。   他与老板娘不知在说些什么,目光会时不时地扫回来,几次三番险些与薛玄微的视线相撞。   那一只由法术凝成的碧蓝瞳眸,似盈着一汪清潭湖水,荡着春意融融。   薛玄微不欲与他视线纠缠,目光落下,看着手边一盏桂花香片。   太初剑宗向来奉仰清静苦修,自然不会是朝闻道点的,而南荣恪更是与他爹一样,爱烈酒多过于品茶。这一盏香甜软腻的桂花香片是谁的喜好,可想而知。   香片……   薛玄微对此说不上厌恶,但也绝谈不上喜欢。   以前剑神山上,制茶用度,托他那位师兄之福,最多的就是香片——是故一到新茶采摘之季,上下道童们都忙碌着摘花蒸茶,整座云山之外的仙门玄府都萦绕着化不开的香甜气息。   甚至为了蒸制香片,还在后山栽育出了一片四季花海,尤至盛夏,百花怒放。   就连向来以清静自居的师尊,也渐渐习惯了香片的味道,唯独薛玄微,每每都是一抿即离,皱眉抗拒。   可惜了,这世上最好的一片花海,却在数年后被薛玄微亲手付之一炬。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品过一盏香片,甚至都无法辨清自己的心思,究竟是不愿品,还是不敢再品。他微微松开一直掐在食指指腹的指甲,欲将茶盏端起,但未及触及,手臂已是肉眼可见的轻颤。   朝闻道正与南荣恪说着茶叶的事,突然听见“当啷!”一声。   两人立刻抬起头来。   茶盏被薛玄微繁重袖缘打翻,滚烫茶水四溢浸漫,又顺着袖口倒淌进去。   只见薛宗主眉头紧蹙,捏在桌角的手背上青筋绷起,寸寸分明,案上泼洒出的水面纹路震荡,显然是因为握着它的人在压制着什么。   但他快压不住了。   “宗主?——宗主!”   萧倚鹤回头,倏地起身,脸上笑容凝敛。   薛玄微半阖双目,竭力地绷紧了浑身肌肉,面色瞬间苍白。   “……薛玄微!”   耳边嗡鸣,意识中仿佛有人一声声唤他,他却难以回应,只觉头痛难忍,身体中难以描述的空虚感越来越重,原本应该有的一些东西被剜去了,留下一片片难以填补的空白。   每欲将这段空白揭开,都神魂欲裂,胸口窒闷无比。   他躬身俯向桌面,欲找到一个结实的依靠来缓解苦楚,却没想到肩头被人一拨,被引入了一个单薄的怀抱中。   ——明明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尤其是他的面前。   薛玄微暗叹一声,冷汗频出,神识已经远去:“药……”   萧倚鹤正贴在他脸前,听他艰难地挤出个字,立刻在他胸-前上下翻找:“药,什么药?朝闻道,你们宗主吃的什么药?”   朝闻道慌张地想了想:“我、我没见过……我知道了!是不是师父炼的那个丹丸,可是我不知道放在哪里啊?”   萧倚鹤两只手在薛玄微胸内一顿乱翻,衣领也扯开来看一看,正要拽他腰带,忽然手腕被人擒住,这手如寒冬腊月的冰一般,冻得萧倚鹤一阵打颤。   因痛楚所致,薛玄微难遏力道,很快将他手腕捏出一片青青紫紫。   他挣了几下,那手指反而不舍地攥紧了几分,耳边传来微弱颤-抖的声音:“哥哥……我……听话……”   萧倚鹤一下子顿住了,渐渐松了力气,任他抓着。坐塌窄小,不至于歇人,只得抬头问珍娘:“可有空房暂借我们一歇?”   珍娘忙支使着小伙计们,将旁边的一间大房收拾出来。   萧倚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你们宗主抬进去啊!”   朝闻道和南荣恪这才手忙脚乱地动起来,一人头一人脚,将薛玄微抬进了房中,平放在床榻上。待几人回过神来,已经被萧倚鹤赶出了门外,直愣愣地站在门前。   萧倚鹤不顾那急-促的拍门问询声,顾自跪在榻上,将薛玄微的道袍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他翻过,竟没找到一粒像丹药的东西。   眼看着薛玄微面色煞白,腰背躬颤,齿间渗出溃不成句的低吟,他竟毫无办法。   看他这些日子频繁发病,还真有些像是走火入魔的后遗症。   不应当如此,萧倚鹤想不明白。   以薛玄微的心性,哪怕全天下人都走火入魔了,他也必不可能背离道心,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坚守着大道,哪怕道阻,道长。   就像师尊曾经评价他的天资——   天生道心,前途无量。   薛玄微怎么可能走火入魔?   萧倚鹤将他被冷汗沾湿的头发捋到耳后,见他这张冷峻难近的脸上露出了往日难以窥见的脆弱。   他纵然身负千家绝学,却也不知这是何症状,又该如何缓解。扶云峰上第一次见他发病时,他就看不透,如今依然一筹莫展,只能焚燃精气换得源源不断的灵力,来烘热自己的双手,供他抓握。   薛玄微侧躺着,脸颊冰冷,不自觉地往他的手心里靠近,鼻尖与掌心相贴时,他颤-抖的眉峰微微地舒缓了一些。   萧倚鹤抓到了这丝改变,有一瞬间的恍悟,但尚不明白究竟是何道理,但现况也已不允许他整理头绪。他一步跨上-床榻,欲同他靠的近一些,以缓和他的痛楚。   没想到薛玄微将他一把抓下,不由分说塞到怀中,顷刻就贴靠上来,修长手脚将他揽住。   萧倚鹤:“……”   虽然不明白薛玄微的病由,但他至少感觉到,薛玄微与他贴近后,痛苦减轻了很多,频乱的呼吸已渐渐地有了规律,面上血色也在慢慢恢复。   只是有一点不好。   这厮好大的力气!   分明已昏迷了,却还将他抱得死紧,似要把他勒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萧倚鹤快喘不上气,心道兔崽子,待会儿你倒是活了,别一睁眼发现我被你勒死了!他将揽在自己胸口的手臂向下推了推,结果手臂勒到胃上,险些将喝了一肚子茶的他勒吐。   他似条长虫,在被子里蠕动地正起劲。   后颈传来微弱的低沉男声:“……别动。”   萧倚鹤吓得回头一看,见他只是本能的呓语,并未苏醒,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蠕动着寻找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然后就这样四肢摊开,随他去了。   颈后的潮热呼吸挠得他发痒,两个人的体温又将这被子里烘得似个暖房,萧倚鹤出了一身汗,他也懒得管了。又想起刚才薛玄微在茶室时,不经意溃散出的呻-吟。   他叫:哥哥……   萧倚鹤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望着床幔,听着薛玄微有序的喘息声,和阵阵断续的梦呓,陷入回忆。   ——剑神山有训,不可诳语造孽,不可打杀无辜,不可干扰凡世。   然而此三条,萧倚鹤全在身后这人身上败了个干净。   ……   他第一次见到尚且年幼的薛玄微,是在兰句城的一间小院里。 第26章 薛十二子1 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能……   萧倚鹤第一次见到尚且年幼的薛玄微, 是在兰句城的一间小院里。   那时他穿的格外隆重,要前往清静宗,参加万法会。   万法会五年一次, 由声名较盛的几大宗门轮流筹办,今年正该轮到清静宗。   万法会原本是道门内赐福消灾的祭礼仪式。老一辈们开坛讲法、演剑诵经,以斋洁心神,清涤思虑。   上可奉高真,下可度亡魂, 本是功德一件。   可不知哪代哪年开始,万法会又多了个环节,便是令小辈们斗法比拼, 一争高下,赢的也并无什么奖赏,说好听是叫小辈们大展风采,取长补短, 以求道法精进;其实这头筹之人,也不过是能在道门中出几年风头、得几句赞赏罢了。   偏生还争得道门百家的少年们趋之若鹜。   而对萧倚鹤来说,没有彩头就没什么意思, 这般拼斗实在是世上最最无趣的玩意儿, 合该早早取缔了才好。   况且以剑神山的身份, 他也是不必去的。   但他前几日与南荣麒和宁无致打了赌,说今年必定拿下万法会的头筹, 就赌他追月山庄的镇宗之弓“追星赶月”玩上两天。   从剑神山去往清静宗,本来不经过兰句城。   但他行至半途,听说书人讲,兰句城的舞姬天下一绝,腰肢如水蛇一般柔-软, 可于高高胡楼宽不过尺的阑干之上起舞,肩洒月光宛如嫦娥下世。   他心痒难耐,便特意绕了点路。   可惜那日他到早了,天还未黑,胡楼上还没开幕。   他只好买了一坛好酒,随便寻了一间僻静的屋檐,静静地等着舞姬开场的鼓点声。   便是这时,他看见了屋檐下的院子里,一个四五岁的少年正蹲在花坛边上,用木枝在土里乱划。   萧倚鹤见他衣物虽旧,料子却不错,想是哪家的小少爷,偷偷摸摸不知在干什么,便好奇多看了几眼,结果发现他正在往地里埋一块……石头?   一时间失笑出声。   小孩被莫名传来的声音惊到,立刻站起,结果踩了自己宽宽大大并不合身的衣角。   眼见头重脚轻,顷刻间要栽落下去,一只手凭空化出,一把将他拎住。   他竟不觉后怕,手中紧紧攥着那要埋的“石子”,迷茫抬起头,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人——   白衣羽氅,雪色剑穗飘摇,层层叠叠的鹤纹袖摆似水雾般,黄昏笼罩着他的身形,翩然若神。   少年一抬头,撞进了一双色若琉璃的眼中,对方天生风-流的面孔瞬间就被这双暖目柔化。   兰句城昏黄枯燥的傍晚之间,他仿佛是独有的一抹潋滟。   少年傻看着,不知为何竟呆了,半晌才愣愣道:“仙,仙子?”   “仙人”懒洋洋地收回雪袖,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一张嘴却破坏气氛:“这什么破烂玩意?石头?”   少年:“……”   他将那“石子儿”仔细擦净了要放进衣兜,瓮声瓮气地解释,但语句颠倒不整,磕磕巴巴,仿佛从未有人正经地教过他该如何说话:“种子,是种子……嬷嬷送饭说……发芽那天,就回家。”   萧倚鹤仔仔细细地打量这颗“种子”,怎么看怎么是颗石头,即便是抬举它,也只是颗漂亮点的鹅卵石。又看了眼紧闭的院门,那把铜锁几乎上了锈,也不知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了,矮墙下裂碎出一只猫窟狗洞,向内的这侧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两只空碗。   这便是他说的送饭?   他没忍心戳穿,心想这种借口他见得多了,人间多得是这样不守诺的骗子,用一颗石头就骗他能开花。倘若他家中有心,断不会让一个稚龄孩童独居在这种荒院里。   只怕是这少年的家人不想要他了。   他一把抱起少年,飞身直上屋檐,在兰句城中潇洒地逛了一大圈。孩子第一次走出那个院子,看什么都很新奇,着急地张牙舞爪,贫乏的词语形容不了自己的心情。   萧倚鹤被逗笑了,问道:“小东西,你叫什么?”   少年仰着脑袋,甚是苦恼的模样,只一味地重复:“薛,薛……”   “嗯……薛小公子。”萧倚鹤应了一声,将手里酒坛递给他,又猛回过神来想起孩子还小,不能饮酒,而后翻遍了袖子,也没找到什么能送他的小玩意。   他两手空空,却气派道:“别种这石头了,将来我送你一盆世上独一无二的好花!”   孩子还要张嘴,与此同时,远处胡楼上开舞的鼓点响起。   他顿时来了兴致,便顾不上这素昧平生的少年,将他送回院子,便踏檐而走——看舞去了。   看罢歌舞,恰巧宁无致飞信催促,他又旋身御剑,赶往清静宗。   那年,他轻轻松松拿下了万法会第一,拽着一脸铁青的南荣麒,嚣张地去往追月山庄,要去摘那把挂在功德墙上的“追星赶月”。   那檐下的孤苦少年早被他抛在脑后。   ·   转瞬就是一年,他又途径兰句城,却不是来看舞的了,而是坐在一扇屋檐上等人。   嘴里叼着一支刚买的糖人儿,翘首眺望远处风景。   桃枝影在窗上,风铃叮铃地摇。   “你真的是仙人吗?”有人唤他。   萧倚鹤低头望去,是个着锦衣的孩子,生得雪白-粉-嫩,却异常瘦小,脸上也脏兮兮,梳着歪歪扭扭的发辫,他的衣裳有些不合身,宽宽大大的还磨了毛边,但是眼睛又清又亮。   他觉得这孩子有些眼熟,仔细回忆了一番,才恍然大悟,想起去年好像也在这里见过他。一年过去了,亏得他没怎么长高,不然以萧倚鹤的记性,是决计想不起来的。   不过话倒是说得顺溜了许多。   这也算有缘,他扶剑跳下窗来,看了看手中已经快吮化了的“糖蝴蝶”,翅膀都被他啃去大半了,只好讪讪笑了笑,转头从袖中摸出一包饴糖,笑眯眯地往少年面前送去。   小孩却只是看了看,就用冰凉的小手推开了,摇摇头道:“我不要。”   萧倚鹤有些惊异,又觉有趣,耐心地问道:“不要这个?那要什么?这糖人可不能给你了,我已吃了一半了。”   他抿着嘴,低头不肯说话。   “萧倚鹤!……奇怪,死哪去了?”远处有人在高声叫他。   萧倚鹤高兴地应了一声,直道“活着活着,马上就来”,便匆匆将这包饴糖塞到他手中:“明年生辰,我再来看你。到时候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萧倚鹤彼时只觉得少年之心好难揣测,却全然忘记了去年与他的“送花之约”。不仅如此,还又额外允诺他“明年生辰再来”。   此时他还尚未察觉,自己亲手种下了何种因果。   少年捧着糖,见白衣人头也不回地渐渐走远,追了几步,满怀期待:“真的来吗?”   萧倚鹤摆摆手:“一定来。”   他与等在街角的南荣麒汇合。   南荣麒扭头看了一眼那追出来的小小的、抱着一只油纸包的孩子,嫌弃地道:“哪里来的孩子,你又到处乱送人东西!——你不会又答应人家什么了罢?!”   萧倚鹤与他推攘大笑:“小孩子的糖你也要抢么!”他左右看一看,“无致呢?”   “已经先出发了,就等你了,快点罢!”   他们二人打闹着,纵身跃上屋顶,扶风而去。   然而第二年,果不其然,他又因痴迷西荒大漠的银月而失约。   等他惊觉自己行径恶劣,竟然一连两年,诳语欺骗了同一个懵懂无辜的人间少年,这简直是罪恶滔天,难以饶恕。再连夜御剑去寻少年踪迹以求弥补时……却发现那间小院已经荒芜。   邻居说,院子里的人大半年前就搬走了,听说是被家里接了回去。   萧倚鹤心道,看那少年衣着,家境应当不差,倘若此番回去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倒也不错。   他这么想着,便也不那么过意不去了。   正逢人间元宵节庆,他摇晃在大街上,指尖勾着剑穗,看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炮竹炸响后散落的红屑堆砌在墙角边,被疏松的薄雪微微掩埋。   萧倚鹤顺着香味,摸到一家酒肆门前,正要支使店家为他打上半斤好酒,一碟花生。   便听得背后有人道:“那首富薛家正大摆宴席,可是有什么好事?”   又一人嗤笑,啧舌:“听说是拜得了一位得道仙师,赐了薛家几颗可延年益寿的灵丹秘药。今天那仙药刚炼出来,可不得摆宴席庆祝?”   他继续说:“那仙师分文不取,只领了薛家一个儿子走,说是要带去做道童。那薛老爷儿子多的数不过来,少那么一个两个不受宠的,换几年寿命,可不高兴坏了……”   萧倚鹤心内一震,也顾不上打酒,一把拎住那说话之人的领口,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你谁啊?”   一把薄刃雪亮的剑闪在眼里。   那路人再横,却也怕手段硬的,立刻将所闻传言和盘托出。   萧倚鹤有些不祥预感,三言两语问清薛宅所在,将他一扔,迅捷地跃上屋顶,冲着路人所指的方向飞去。在房檐飞跃之间,他深刻地骂了自己一声“蠢”。   去年时,那少年身边空无一人,还孤身别居荒凉小院,穿着数年都不换的磨边旧衣,身材瘦弱得连个头都不长。   那院子,说是个院子,但大门紧闭,杂草都够一人高了,天色漆黑连个人影都没有,一个大人都难能生活,更遑论一个未开蒙的孩子。   他的家人又怎可能会突然良心发现,善待于他?   他落到薛宅房檐,低头见这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里正喜气洋洋,满眼的灯笼喜联,几十名婢子迈着碎步进进出出。   院子正中央摆着一只硕大的铜金炉,乌黑烟雾从炉耳空隙间往上飞窜。   那位传言中的“仙师”生一副贼眉鼠耳的面貌,披金戴银地捧着一尊金像并一个锦盒,锦盒打开来是六颗丹丸,冒着凡人难以辨识的森森阴气。   薛家老爷喜笑颜开,正指使下人杀猪宰羊,庆祝佳节喜事。   寻了一圈,孩子倒是不少,却未见那别院少年。   萧倚鹤回到薛宅匾额下,聚气行力,一脚踹开大门,冷风顷刻间呼啸灌入。   院中众人被这阵妖风震得东倒西歪,又听一道震人肺腑之声响起:“听说此处有名门仙师,没想到这天下除我师尊外,还有人胆敢自称仙师?!我倒是要来拜见拜见!”   薛老爷一屁-股摔在地上,仙师拄着桃木剑,厉声反问:“放肆,何人张狂!”   飓风息止,众人凝神望去,只见白衣翩跹,竟是一风流貌美的倚剑少年。   萧倚鹤捋了捋道衣,倚着门笑盈盈道:“我这人不在乎辈分,你们便叫一声爷爷罢!”   “妖子狂妄!”仙师大怒,见他模样尚未及冠,身上装束也并不眼熟,想来即便有三两本事也并非出自名宗盛门,不足为俱,更何况——   他神色一黯,伸手探入腰后暗囊,飞快掷出三枚黑钉,打入少年脚边。   顷刻,三道黑烟立地升起,绞做一股风旋,如牢笼一般将他困在其中,脚边落叶由风卷起,途径身周乌色烟柱,立刻被快刀削作四五段,跌落在地上。   仙师挑起嘴角,一阵冷笑:“就此速速磕头退去,我便饶你不死!”   “哎呀!仙师手下留情……”少年软软应道,他的面孔被黑烟遮掩,辨不分明。   仙师正欲卸下警惕,忽见黑烟风柱之中金光大震,他惊惧地看到,他那引以为傲从未失手的黑风钉竟被那少年徒手,一颗、一颗地从地上拔起,就跟薅小葱一般容易。   仙师慌张之下连退数步:“你究竟……”   萧倚鹤手里掂着几根黑钉,为难道:“磕头可以,但我只给死人磕头。仙师你觉得呢?”   仙师这才知遇到了强敌,正欲拔腿要跑,一根黑钉迎面射来,他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那钉子刚好刺穿他左手袖摆,钉进地面。霎时一道阴风束起,擦面而过。   他下意识去摸桃剑——又一跟黑钉射中右侧裤腿,刮着他的肉扎进骨缝之间。   钉中阴风无处释放,只得顺着他的小腿向他血脉里钻,顿时这截小腿皮开肉绽,疼得“仙师”连声哭嚎。   萧倚鹤捏着最后一颗钉,迎着灯笼的暖光仔细研究了一番,笑看着上面符咒遍布、阴气缭绕,眯了眯眼睛道:“这就是拿死人血肉养出来的黑风钉?也不怎么样嘛!”   仙师这才注意到他腰侧剑柄上的雪色剑穗,大惊:“你、你是剑神山——”   那黑风钉见血便钻,仙师连声哀嚎,痛苦得面目扭曲,不多时就已昏死过去。   “催血门的妖道,也敢自称仙师。”萧倚鹤讥讽数句,正用仙索将他捆起来,忽地想到一件事,再看手里已经昏得不能再昏的妖道,脸色微僵,“——坏了!”   忘了追问那孩子所在了。   他猛一回头,那薛家的老爷和家仆立刻吓得浑身抖落,跪地求饶。   萧倚鹤快步上前,颐指气使道:“你们家十岁以下的孩子,都领出来瞧瞧!”   “……啊?”薛老爷一愣,也不敢问,赶忙挥手叫下人们去领孩子。   不多会儿,孩子们一字排开,由大到小,怯生生地望着他。萧倚鹤震了一惊,心道单是十岁以下就这么多?这薛老爷真是老当益壮,好厉害的能耐!   十几个孩子,穿的好的一张脸似充了气般,穿的不好的瘦若麻杆,可真是肉眼可见的-宠-爱有别。   萧倚鹤靠坐在太师椅上,单臂支在扶手上,懒散地撑着脑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连连摇头:“都在这了?”   薛老爷伏在地上,看了一眼椅子上矜贵年轻的少年修士,虽战战兢兢,却又心怀侥幸,点头道:“回小仙长,都在这了。”   萧倚鹤眼神渐渐阴沉,一字一顿:“你再想想。”   薛老爷咽着唾沫,仍负隅顽抗:“真、真的没有了。”   “好啊。”萧倚鹤一抖袖袍,顷刻祭出一抹金色流光,不及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再张嘴,就提腕一甩,“啪”的一声那道细而灼目的金线打在他肩上,如一根细针直往锁骨里钻。、   他微笑着,但目光森冷:“再想想,毕竟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忘事。”   薛老爷龇牙咧嘴,却量他不敢对凡人动手,苦声叫嚷:“这就是你们道门的行事做派吗?我定要去信道盟——”   “道盟?”萧倚鹤失笑,手一抖,那金线顶端立时见血,“那你告状时可别写错了人,我乃铜陵萧家,萧凉。”   他在外从来不以剑神山名号行走,只宣告本宗本名,昭彰事儿的确是他干的。纵然全道门都知道他是谁,却也惧于师尊神威,不敢闹上山去,只会喷着唾沫星子写写骂他的酸文臭字。   道盟,道盟也配管他?   “——千万记得。”   说罢,那金线已毫不留情地穿进了皮中,薛老爷惨叫一声,脸色疼得涨红,自知遇上了硬茬子,立刻欺软怕硬跪倒磕头:“我知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十二子!”   萧倚鹤惊异一声:“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是是是。”薛老爷嘴皮子哆嗦着,“十二子生得漂亮,我记得清楚。”   萧倚鹤回想了一下,确实挺漂亮的,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能祸国殃民,他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薛老爷想到这个孩子,脸上仍然露出了难掩的憎恶。   薛家众多儿子最多只能算是眉眼周正,唯有那个孩子不一般。   当年兰句城出了一位歌姬,姓柳,不仅歌喉宛若仙音,生得更是倾国倾城,腰肢袅娜,艳名远扬。单是点上她清茶一曲,就要花费百两,尽管茶资昂贵如此,艺坊依旧门庭若市,可谓是红透兰句。   而柳姑娘之所以红,与她的身份也不无相关。   柳姑娘原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后来家道中落,父兄皆亡,而她又被父辈仇家所害,最后流落至艺坊。她年纪小,生性软弱,又逆来顺受,从未想过逃跑或反抗,浑浑噩噩地就这么红了。   薛老爷观她年轻貌美,一时心动,花了高价将她赎回来做妾,曾经-宠-爱非常。   然而这位“柳姨娘”入府才八个多月,就诞下了一个虚弱男婴。   那孩子若是夭折,也就罢了,可老天偏生叫他活了下来。   弱子虽尚且年幼,但小脸干净水嫩。   况且,八个月生下的孩子,能是他的吗?   薛家老爷心中疑虑重重,保不准这孩子就是个野种,哪个男人能容忍此等大辱。因此这个儿子越是生得漂亮,就越是让他厌恶。   他越想心思越重,对曾经的爱妾也不似从前疼惜,非打即骂,后来心中厌烦至极,干脆连那野种都不必在府上碍眼,一并送到别院自生自灭,眼不见心净。   “柳姨娘”虽是依附着男人的赏钱过活,但也是良家子出身的淸倌,尚知礼义廉耻,并非水性杨花之人,然而无论她如何苦求,都换不得再见主家一面以辩解清白的机会。   她身无长技,空有一握歌喉,但在偏院无人的荒院中又无处施展。   孩子尚稚,而她又在生产中大伤了元气,连更多一口能喂饱孩子的奶水都没有。为了不至于孩子饿死,不管那送饭的老嬷嬷递来何种馊食烂叶,她也只得大口吞嚼。   然而次年春三月,薛家正在为十三子办满月酒,阖府吹打听戏闹到半宿——却不知红颜天妒,一城之隔,“柳姨娘”终于熬不过病痛,在这夜撒手人寰。   他们更早已忘记,这天也是十二子的满岁生辰。   尚不记事的十二子并不知道母亲的身体为何如此凉,他依旧依偎在母亲臂弯里,眨着一双漂亮的睫帘吮吸着手指……他本就生得弱,开识晚,彼时连怎么叫“娘”都没有学会。   直到翌日傍晚,薛老爷才听下人通报,说荒院死了个姨娘。买来的贱妾,死便死了,薛家没人当做个事,草草拉出去埋了了事。   回过神来,薛老爷龃龉道:“十二子……尚未取名,粗唤作个‘富贵’。”   虽然他自不会说,之所以唤“富贵”,却也是他那些个姨娘嘲笑“柳姨娘”命贱,讥讽她嫌贫爱富,怀了旁人的身孕却来讹诈薛府。既然如此,那她生的野种叫“富贵”,再合适不过了,也算是圆了“柳姨娘”的阔太太美梦。   听得此名,萧倚鹤差点一脚踏空在台阶上,他自然不知晓这名字背后的腌臜含义,只是艰难地记下了这个名儿:“咳,对,就是他。”   “他一年前就已经被仙师……领走了。”他抬头看了眼白衣小仙长,又不敢招惹,小心翼翼地道,“仙师就住在附近的一处宅子里,富贵或许……”   萧倚鹤闻言,拔腿翻-墙便走,薛老爷才要舒一口气,又见那身白衣悠悠地翻了回来,捡起了地上方才用来捆羊绑猪的粗绳……   他将薛家一众拦腰捆住,吊在房梁,风干肉似的挂了一排,欣赏了片刻这顿哭嚎求饶之景,凶神恶煞地警告家中妇孺,胆敢放下来就将她们一起吊上去!   妇人孩子们瑟缩地躲在门后,连连点头,不敢动弹。   ——他这才拍拍手,凌空远去。 第27章 薛十二子2 贪婪地吸食从他衣领间渗出……   不多时, 萧倚鹤就摸到了地方,落在那妖道暂住的宅院。   一推门,屋内珠光宝气迎面而来, 当真是琳琅满目,东侧衣架上还搭着几件金丝道袍,不知那催血门人这些年用这身假行头骗了多少无知富户对他言听计从。   看来不管是过了多少年,“长命百岁”依旧是最具诱惑的饵。   他在屋中徘徊一圈,也未见宅中有人, 萧倚鹤咳了咳,勉为其难地唤了声:“……富贵!”   喊罢自觉浑身难受,更不说根本无人应答, 倒是隔壁院落看家护院的小犬傲气十足地应了几声。   “……”   这名儿一定要改!   摸了一圈,终于在床头发现一处机关,用力一掰,床榻从中裂开一道缝隙, 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底下阴凉昏黑,一丝光也无, 阵阵的血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当初催血门就是因修炼邪法, 害人性命, 被道门联手捣了老巢,没想到还有落网之鱼。   他皱着眉头, 心道这催血门可真是恶习不改,走到哪里都要在家里挖个地牢。   捏住鼻子,一跃而下。   刚一落地,就听见轻颤颤的铁链碰撞声响。   萧倚鹤摸出数张火符,向四周一掷, 阴冷的地牢灼灼地亮起数团火光,终于照亮此处全貌——   横纵不过五步大小,挖得很是不精细,可见是匆匆落脚,地上摆了三四个关凶禽猛兽的粗壮铁笼,笼上凝结着厚厚的痂。   与其说是地牢,倒不如说像个巴掌大的地窖。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突兀的生出一抹雪白。   那是一名少年,在一铁笼之中浑身赤-裸,仅着件单薄黑衣,衣上绣着催血门的纹样,身边散落着几个硬邦邦的馒头。   铁笼极其矮小,哪怕关兽也难能转身,因此少年只能蹲坐在其中,双脚被粗沉铁索束缚着,那铁链对他细瘦的脚踝来说实在是过于粗大沉重,以至于他寸步难移。   他脚趾冻得红肿,脚腕更是被链上的粗糙锈迹所磨破,渗出污泞的血色,伤口深处几乎要见了骨头。   孩子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眉间隐有秽气萦绕。   萧倚鹤喉间一涩,分明去年见时,他那双眼睛是那般的明亮,比世人皆赞的西荒银月还要剔透。   外面正是寒冬正月,小雪纷飞。在世间人都在欢天喜地庆祝除夕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在这狭小黑暗的窖笼里度过的吗?   听见有人来,那孩子也不转头,麻木了一般拨弄着脚边的馒头玩。   直到脚步声近了,他才抱着双膝向笼子里面躲了躲。   萧倚鹤见到笼边上,洒落着几滴干涸的血迹,一路蔓延到他身边——黑色的单衣,与白皙的肌肤、殷红的血色,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他呼吸一窒,抽剑出鞘正欲砍去,又唯恐剑气震伤了本就伤痕累累的孩子,转而压平心绪,拔-出一把匕首,凝出细微刃意,将那道铁锁小心地撬开了。   萧倚鹤伸开手掌:“别怕,是我。”   孩子在阴影之中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中露出了些许迷茫。许久许久,才依稀想起,那好像是他翘首以盼了一年又一年的“仙人”。   他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地渴望“仙人”了。   ……仙人,是什么?   我……又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感觉到手臂发痒,有什么流了下来,于是撩起袖口,面无表情地舔去了从手腕间渗下的血珠。   萧倚鹤这才看到,他小臂内侧各扎了一只漆黑的长针,埋在皮肤之下,散发着屡屡魔气。   长针上萦绕着小型咒法,令伤口源源不断地吸吮着针上阴气,以至无法愈合,血液只能顺着针孔缓缓渗出。   催血门是师出傀儡宗的叛徒,是故萧倚鹤从宁无致那儿略听到过些关于催血门的恶事。   他们拿人炼蛊的事,萧倚鹤素有耳闻,但却从未亲眼见过。只听说以此炼成的人蛊嗜血嗜杀,冷酷无情,除非斩断头颅四肢,否则一旦催动绝不休止,贻害无穷。   催血门把被炼蛊的人,叫做“蛊材”,因为炼蛊的过程极为痛苦,因此蛊材必定要根骨上佳、心性极强的人,能够撑过咒法侵心之苦。   越是上佳的蛊材,炼成的人蛊就越强。   区区邪门小派自然没有这么多好苗子拿来炼蛊,因此催血门人当年常在各地抓掳散门散修作为蛊材。   没想到这漏网的催血门人竟如此丧心病狂,连凡世孩童都不放过。   这少年本就面皮冷白,皮肤薄处更能看见青红色的血管,像个一碰易碎的瓷娃娃。   而如今血脉污紫,钉上咒印沿着他两臂脉络,向心口窜去,只怕萧倚鹤再晚来几日,那咒印紫脉便钻到心胸之中,难以挽回了。   炼蛊之痛,便是成年修士也未必经受得住。可眼前这个少年只是静静地舔去了血珠,也并不哭闹,好像这疼痛与他无关。   萧倚鹤初见这孩子时,便看出这少年有上佳根骨,若是入道修行,必成大器。   但他没想点破。   毕竟师尊日日叮嘱,尘世之事,各有天理。更何况,萧倚鹤恋慕人间繁华,凡世虽多有辛劳,亦有乐趣,若能充实平安地度过百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却不想,这般放在各大宗门只怕要被抢破头的好苗子,竟被催血门这等低劣邪修利用,炼做人蛊!   如今看这孩子眼神空虚,似乎已经被蛊毒摧毁了大半心智,唯有对手臂间流下的鲜血升起几分浓厚的兴趣。   不是个好兆头。   萧倚鹤不再犹豫,躬身钻进铁笼中,一手揽住那孩子腰身,一手斩断了他脚上镣铐。   孩子神情恍惚,见有人来抓自己,本能地便奋力挣扎,他一身脏污一直无人清理,指甲更是经年没有修剪,又长又尖锐,很快就将萧倚鹤颈侧耳根挠出了数道血痕。   萧倚鹤“嘶”了一声:“你是狼崽子吗,那么凶!”   但他再凶,毕竟只是个柔弱的孩子,难有力气对抗年轻修士,硬是被萧倚鹤不由分说地从笼中拖拽了出去,还被按住手臂,将那两根寸长的粗针给拔了出来。   萧倚鹤:“有点疼,忍着点。要是忍不住了,你就哭。”   孩子愣愣地盯着他,但是并没有哭。   萧倚鹤摸了摸他的额发,夸奖道:“真勇敢。”   取过阴针,只是止住咒印蔓延,蛊毒却需要慢慢来化解。   萧倚鹤一手拽着让他不要乱跑,另手劈剑而去,地窖中剑气巨震,数张铁笼也一同被劈烂,散落成满地的破铜烂铁,尘土飞扬,掩盖住了这一室血腥。   萧倚鹤:“我们走。”   却也不知小孩是惊慌、生气,还是报复“仙人”的多次失约——   萧倚鹤将他抱上肩头,把自己外衫兜头裹在他身上,正准备离去时,他一口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肩头,萧倚鹤猝不及防还有这招,疼得一个踉跄,险些凌空跌落。   “……”他转头看了眼趴在自己肩头不肯松口的孩子,叹了口气,自觉理亏,只好无奈道,“好!咬罢咬罢,是我欠你的!”   萧倚鹤凌空飞上墙沿,雪白衣衫迎风翻卷,如滚滚雪浪、霁后春云。   “小富贵”从他肩头抬起一双眼,视线偷偷地追逐他浮动的衣袂,半晌伸出只小手试图抓一抓这仙人身后的云彩。   他的小动作很快被发现,萧倚鹤明快笑道:“不咬啦?不生气啦?”   “小富贵”立刻又是嗷呜一口,正正当当咬在原处。   “疼疼疼!”萧倚鹤娇气呼痛,是活脱脱被他气笑了。   咬过了,“富贵”闷头不起,贪婪地吸食从他衣领间渗出的腥甜,温软的小舌如猫一般,一口一口舔着,仿佛那是绝佳的美味。   萧倚鹤脸色微变,立刻严肃制止:“不许吃!”   小孩被吓得一惊,尖锐的侧牙上还沾着没舔干净的血珠,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   他拈起袖口,擦去了孩子嘴角的血,耐心道,“世界上好吃的东西那么多,以后哥哥都带你去尝,好不好?”   “哥哥……”   孩子歪着脑袋学舌,依旧不是很理解,但就是喜欢这么凝视着。   他的意识被那两根阴针破坏得非常干脆,只怕重塑也需要一段时日,这吃血的坏毛病要完全戒掉,也得有一阵子。   萧倚鹤叹气:“……算了,随你便罢。”   孩子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好像不生气了,又屡教不改地伸舌去舔。   ·   途径城中,远远地见万家灯火,笙歌鼎沸,萧倚鹤抱着瘦骨嶙峋的少年,仿佛一巴掌就能丈量孩子的腰,他心底又冒上一股气,觉得不能这般便宜了那薛家的王八蛋。   ——转头便直奔薛府大院。   话说薛家老少爷们被挂在房梁上,“哎哟哎哟”地叫唤,门后妇孺各个面面相觑,见那白衣仙人去了许久也不见回圜,正在犹豫要不要把男人们放下来。   还未动手,院中又起一阵飓风,吹得她们发髻斜乱。   萧倚鹤抱着孩子,稳稳当当地落在院中那早已熄了火的铜金炉上。   外衫罩着怀里的小富贵,他的身上便剩简简单单一件素衣,月色腰带勒出一把劲瘦利落的少年腰身。他站在铜炉上四处地打量了一下,见那群畜生们还在房梁上挂着,这才满意。   于是借了一脚,又轻捷地跳下地来。   小富贵看见悬梁吊着的那些人,按理说都是他的血亲,有他的亲爹、叔伯、兄弟,可他一个都不认识,更没什么感情。他长到六岁才被接回家来,对娘的事一点都不记得,连哪个是他爹都没认清,就又被卖给了别人。   他看这些“血亲”,就像看一团团生着鼻子眼睛的稻草,心中只有冰冷漠然,连敌恨都生不出来。   萧倚鹤冲薛家家眷喝道:“摆座儿啊,愣着干什么?”   薛老爷的一群姨娘们二话不说,蜂拥地搬来老爷屋里的红木桌椅,还额外体贴地摆上了新鲜瓜果酒肉。萧倚鹤啧啧称奇,首富不愧是首富,这寒冬腊月,竟有这样水灵灵的果子。   萧倚鹤把小富贵放在一张披了虎豹皮毛的扶手大椅里,掏出一张手帕来,仔细地擦着他的手脸。   院中飘着小雪,小富贵探出小手接了一片,他好像忘了这是什么东西,就递到嘴边舔一下,结果还没尝出滋味,雪花瞬间就融化在手指上。   他有些懊恼地看着湿漉漉的指尖。   好像对他来说,重新认知世界的方式,就是去尝一尝它的味道。   “来,这个好吃,甜的。”萧倚鹤也不客气,自己拿了颗桃,又塞给小富贵一只梨。   小孩捧着梨子:“甜?甜……”   萧倚鹤正咯吱咯吱咬着,吸溜着桃里的甜水,转头见那昏在墙角的催血门邪道即将苏醒。   刚要迈腿过去,袖子忽地被人一拽。   小富贵低声喃喃:“……”   小孩头顶着白衫,若非他手脚伤痕明显,倒也似个乖巧可爱的仙童了。   萧倚鹤眉眼间堆起灿烂的笑意,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小富贵低着头不愿抬起,红肿的小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小声又小声地道:“……哥哥。”   在铁笼里时,那金袍仙师每次蹲在笼边,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听话”,这应当是一个非常好的词语。好到能让人高兴,也许能够挽留住一个人。   他又抓了抓萧倚鹤的衣裳,生怕他会离去:“我……听话。”   萧倚鹤背着手看他,笑道:“你不怕我也扎你针啦?”   超过四个字的话,他现下都不是很能理解,小富贵眨着眼看他,但一时间并不能很快地找回曾经的记忆和语言。   萧倚鹤撩起他的袖子,指着他手肘上的针孔。   小富贵低头看了看,抿着小嘴琢磨了一会儿,如果是面前这个人……于是把胳膊往他眼前又递了递:“给,给你。”   萧倚鹤奇道:“你愿意给我扎,却不愿意给他扎?……为什么呀?”   小富贵捧着手里的梨,甜丝丝的梨水流到了手上也忘了吮,在被刺入蛊针之后,他把很多事情都忘了,脑子里还残存的记忆并不多,但却一直记得一包糖。   很甜,特别甜。   他想了想,终于又努力地从脑袋深处搜刮到几个词,仰起小脸认真道:“你,甜……好,看。”   两个字断开一大截,萧倚鹤却听懂了,捧腹大笑,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小东西,还没有长大,就学会以貌取人了!”   他俯身搓了搓小富贵的手,用一握灵力温养他红肿的伤口,轻声道:“别怕,哥哥不走,我替你收拾收拾这群王八蛋。”   墙角的催血门“仙师”慢慢醒了,第一眼看见院中的萧倚鹤和那孩子,骇得一个激灵,惊觉自己行径败露,回过神来浑身剧痛,才发现自己被捆着,右腿已经被阴风钻得血肉模糊。   他昏死前已经通过雪色剑穗认出萧倚鹤剑神山人的身份,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却又不甘心,龇牙咧嘴地叫唤道:“那孩子——那孩子的根骨你看到了罢!上好的炼材!”   萧倚鹤笑容不断:“那又如何?”   仙师道:“这孩子虽然尚未入道,但已远胜过那些小宗修门的凡凡子弟,若是以他为鼎炉,修行可大有精进!”   “这倒有意思,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拿凡人做炉鼎的。”萧倚鹤露出一丝为难,摸着下巴嘀咕,“可我并不通鼎炉修行之法……”   仙师立刻献宝:“我懂!我懂!小仙长,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告诉你鼎炉采补之道。将来,将来这孩子你若用不上了,我还能炼成人蛊……”   萧倚鹤眯起眼睛:“你可采过他了?”   少年明明眼中带笑,但却分明一股寒意自仙师后背升起,他颤抖着摇头:“没有,没有——鼎炉对我没用,我只需要人蛊。”   闻此,萧倚鹤的眉眼才缓缓舒展开。   小富贵揣摩着他们的话,他很聪明,会察言观色,看到萧倚鹤在皱眉头,但还不够聪明,因为年纪太小,还分不清是做戏还是真情。   他只是心里害怕,怕仙人不要他了,可他尚未恢复心智,脑子中全是凌乱破碎的,还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话,但却学会从反复提及的词语中提炼出重要的那个。   于是梨子也不啃了,他急于说话,还咬了舌尖:“唔……底、炉!”   “……”萧倚鹤吃桃都能噎到,他惊悚地看了眼这什么话都敢说的小东西,心道你连鼎炉是什么都不知道,“小孩子别什么话都乱听,我不需要鼎炉。”   “需要……鼎炉。”小富贵似懂非懂,但学得很快,不过三两遍,他就将“鼎炉”两个字给念顺了。   “不需要!”萧倚鹤赶紧用一瓣橘子堵住了孩子的嘴,光天化日的这要是被道门听见,还道我萧倚鹤有什么不耻癖好!   他倚靠回红木椅上,坐得极其自在风雅,手里把-玩着那最后一枚黑风钉,问那催血门人:“说完啦?还有么?”   仙师怔怔的:“没、没了……”   萧倚鹤伸手将小富贵头顶的白衫向下扯了扯,遮住他的眼,莞尔一笑:“那就闭嘴罢。”   话音刚落,一枚黑风钉自指尖射出,瞬间已至那仙师喉前,不及他再发一言,锋锐钉口已刺入肌肤,他修炼数年、用无数人血人命“养育”出来的阴风就利落地钻进了他的喉管。   仙师惊恐地大张着嘴,被阴风搅得五脏六腑七零八落,瞬间毙命。   须臾,一颗新鲜的头颅滚落下来,被萧倚鹤拂袖一扫,扔向了薛家大堂。   悚得那一群妇人孩子和挂在梁上的薛家君子们浑身发抖。   萧倚鹤掸了掸并无一粒灰尘的衣裳,拖长了调子喊道:“好了——戏都看够了。管家呢,把你们账本拿出来我瞧瞧!”   一个小老头两腿战战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他瞧了瞧房梁上的老爷,再看看那死不瞑目的仙师,又瞧了瞧土匪大爷似的“仙长”,纠结良久终于选择了后者,双手将薛家财库账册奉上。   小富贵两手掀开白衫,好奇地看着他。   萧倚鹤随手翻着这厚厚的账簿,忍不住打了长长的哈欠:“薛老爷,儿子你生了却不愿意养,那你为何还要贪图那一时之快呢?我虽然不知这孩子犯了你家什么忌讳,不过想来,这么小的孩子,总不至于跟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即便是厌恶他,给他几分银钱,叫他滚出家门自生自灭也就罢了,何必害他性命?”   薛老爷被吊得气血上涌,苍白而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没有!……我没有……”   萧倚鹤又拿起另一册,愈加的枯燥:“你看那仙师,生得是贼眉鼠眼,身上一股子凉飕飕的腥气,桃木剑上的血痂都三尺厚了!那股子味道,怕是乞丐见了都要躲着走,你们见过这样的‘仙’么?偏生薛老爷您,上赶着拿儿子跟他做交易。”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万贯家财,是靠卖儿子来的么?”   小富贵拿起他丢在桌上的账册,也学他的样子哗啦啦地翻动。   萧倚鹤摸了摸小富贵的脑袋,笑道:“也对,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薛老爷活的够长久,儿子嘛……不在话下,是不是?”   薛老爷被戳破心中的龌龊念头,惊怕得话都说不清楚,一个劲“不不不”地颤抖着嘴皮。   萧倚鹤一拍大-腿:“那得了!薛老爷既然能活那么长久,想必银子也是能再赚的!这院里一共十三个孩子。”他束起一根手指,“管家,你帮我算算,这孩子能分多少家产?”   他笑道:“算清楚了,多一个铜板,我可都不要的。”   薛家是兰句城首富,即便是七七八八的分一分,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萧倚鹤人在道中,最怕沾染因果。   师尊不能下山,心有余而力不足,又管束不了他,只能日日耳提面命:“不可诳语造孽,不可打杀无辜,不可干扰凡世”,此三条皆为因果大患。   叨叨然如老僧念经,便是萧倚鹤捂住耳朵不肯听,耳濡目染之下也都刻在心里。   他谨遵师命,这些年虽然行事嚣张跋扈,但也并未作出太多出格的事。   为小富贵打伤薛家一众,又掳取金银,已经显得他非常叛逆,足够那些老古板们去信到剑神山骂他“狂悖稚子,无法无天”。   可他口出诳语,骗得小孩子空盼两年,此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正是还他因果?   萧倚鹤歪理最多,越想越对,便毫不客气地席卷上这份钱财,塞到一只崭新的灵囊里,挂在小孩腰上。   走之前,又觉不过瘾,踹开薛家冰库,将里头的新鲜瓜果连那套红木桌椅一起装进灵囊;又在那房梁绳索上施了咒,没有十二个时辰,谁也别想碰。   又把薛家大匾当中一劈。   “垮啦——”一声。   他把这大宅院搅了个天翻地覆,这才便抱起小富贵,扬长而去。   至于后来薛老爷吊伤了半条腿,人间道盟因此联名骂他的事儿,那就是后话了。 第28章 仙人鼎炉 仿佛他俩真的干了什么不可见……   离开兰句城的第三天。   丹阳泽, 傀儡宗。   后山竹屋,风清雪霁,宁无致和南荣麒揣着袖子, 盯着萧倚鹤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漂亮的“小麻烦”。   南荣麒转了一圈,道:“何时生的?”   宁无致也摇着扇附和:“不小了。”   萧倚鹤笑着踹了他们一脚:“无致,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正是饭点,他捡起桌上一只灵果,递给小富贵, 小孩接过来就啃,也不怎么挑。   宁无致微微躬身,轻声道:“小家伙, 你是什么人?”   小孩子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但是一张嘴却是语出惊人,此刻他嚼着鲜甜的灵果,一本正经地念叨着他唯一学会的一个词语, 以彰显自己的身份:“我……鼎炉。”   宁无致:“……”   南荣麒惊恐道:“萧倚鹤,你丧心病狂啊,这才多大?你也下得去手?”   萧倚鹤赶紧将孩子嘴捂上, 心道好几天过去了他怎么还记得这事。   “不是, 别听他瞎说!我从兰句城里救的, 这孩子和我有缘。说来惭愧,我欠他两个承诺, 也算结了因果。”萧倚鹤忙着往嘴里灌茶,“他家里都是一群为富不仁的王八蛋,还有个催血门的漏网之鱼,要拿这孩子炼人蛊,已经被我杀了。”   “但这孩子身中蛊毒, ”他拿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这儿出了点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得养一阵子……不过只怕以后会影响心性。”   比如这会儿,蛊毒没有发作,就算是清醒的。   宁无致却不在乎什么因果不因果,他皱着眉头问:“你就给他吃这个?”   虽然实际上,除了灵果和糖块,更多时候是萧倚鹤割破了手指喂他鲜血——这几日,他虽阴沉着脸警告小孩不能吃血,但又狠不下心看他入夜后,因为阴气扰心而辗转痛苦。   这张漂亮的小脸,布满笑容才好看呢!但凡能博他一笑,他便是要吃月光星露,萧倚鹤都能踏云而上给他剪一段来。   而且剑神山心法自有清灵纯净之力,偶尔吮两口萧倚鹤的手指血,反倒有益于压制他体内未拔除干净的蛊毒。   当然,这些话他是决计不敢跟宁无致说的,不然以宁师兄那杞人忧天的性格,若是听他喂人吃血,定是能数落他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   萧倚鹤默不作声掩起被咬得伤痕错交的几根指头,道:“不然呢?我还有糖!”   宁无致不赞成:“糖吃多了要坏牙。”   南荣麒琢磨起来:“要喝奶罢?小孩子不都要喝奶吗?”   萧倚鹤:“什么奶?”   三人互相看了对方胸口一眼,有些困难。   南荣麒咳了两声,又道:“这么大了,应该不需要喝奶了。”   宁无致点点头:“对。”   众人:“……”   三个站在道门风口浪尖上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此刻竟因为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发起愁来。直到萧倚鹤给他煮了碗散芯又散皮的糟烂饺子,看小富贵也吃的毫不在意,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南荣麒得意道:“养孩子嘛,也就这么回事!”   萧倚鹤偷偷尝了一口自己煮的饺子,口感黏黏糊糊,他这矜贵舌头立刻哀嚎,好容易才将这坨不明物吞下腹中,亏得这孩子吃得下去。   结果宁无致问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他叫什么?”   萧倚鹤:“……”   南荣麒竖起耳朵,愣是没听着:“你没吃饭啊?大点声啊!”   萧倚鹤错着牙齿:“……薛富贵。”   南荣麒登时笑翻过去,连一向温文尔雅的宁无致也忍俊不禁,忙用折扇掩住了嘴。   过会儿,宁无致收住了笑,问道:“正经事,富……这孩子怎么办?我这可留不住。”   南荣麒也道:“别看我啊,我带个孩子回去,叶俏非要打断我的腿不可!”   叶俏是南荣麒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两人门当户对,只怕过不了几年就能结亲合籍了,确实不妥。   萧倚鹤翻了他们一个白眼:“听听,听听,我说要给你们了吗?”   宁无致蹙眉道:“……你不会要带他回剑神山罢?”   南荣麒似也听到什么极为离谱的事,叫道:“萧大公子,剑神山出个你,已经够叛逆的了,你再带个小的回去坏规矩。别说你家师尊同不同意,就说道门那些老头子们,又该写你的檄文了!”   “我剑神山行事,何时需要道门过问了?他们爱写酸臭文章,让他们写去!”萧倚鹤从袖里又摸出块酥糖,塞到小富贵手里。   “再说了,师尊常常唉声叹气嫌我不专于道。我是不爱修道,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过这孩子的根骨万里挑一,心性也不错,还安静耐得住寂寞,肯定能合师尊的意!这种好苗子放到其他宗门,我还舍不得呢!”   南荣麒在后头一脸怪样,冲着宁无致酸道:“‘我不爱修道,我就这样了’,啧啧!人比人,气死人!无致,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宁无致笑着摇头:“确实。以倚鹤的天资,道门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南荣麒呸了他一声,转头对宁无致神神秘秘地道:“你听没听说过,为什么剑神山代代只收一徒?”   宁无致不解地摇头:“为何?”   萧倚鹤接过话来,冷笑道:“他定是又要讲剑神山传说中的诅咒了!年年讲,你也不烦。”   “你都敢收师弟,我有什么不敢讲的。”南荣麒讥讽道,他抬手让宁无致附耳过来,小声嘀咕了一阵。   宁无致听罢吓了一跳,眉间愁云四起:“兄弟相残?!这……倚鹤?”   萧倚鹤抬手扔了一本书过去,砸到南荣麒头上:“你也就吓唬无致了!亏得他傻,你说什么他信什么!”   宁无致知道受骗,气冲冲道:“阿麒!”   他一挥玉骨扇,黛色衣袂迎风翻摇,窗外落雪霎时凝做一只半人高的“傀儡雪人”,两腿一蹬将满院躲藏的南荣麒压-在了身下。   南荣麒哀声呼救。   萧倚鹤才不管他俩打打闹闹,走到宁无致的书橱前,继续翻看他的藏书,琢磨着要给小富贵改个正经的名字。否则等他长大了,也做了玄门翘楚,打起架来人家问他名号,他大声言“吾乃富贵真人”也。   萧倚鹤:“噗……”   小富贵见他走得远了,也跳下藤椅,亦步亦趋地跟着。   萧倚鹤扔下一本,他就弯腰捡起一本来。   他被催血门抓走前本就不怎么识字,因为一直养在荒院,家里从不管他,只管有口吃的喘口气,更不会给他找开蒙师父。   别说道门经册上那些复杂深奥的文章,他一个读不懂,就连自己姓什么都是不会写的。   萧倚鹤揣摩了半天,也不知什么名字好,生怕取个破烂名字,耽误人家终生。   正忧郁着,低头见到小富贵捧着一本入门的《道法会元》看得极其认真。   ——虽然他把书拿反了。   萧倚鹤凑上去一看,正翻到一句“道者,灵通之至真;法者,变化之玄微。道因法以济人,人因法以会道,则变化无穷矣”。   他眼前一亮:“叫‘玄微’,怎么样?”   小富贵总之不懂什么意思,只是“玄微”二字从他口中念出,轻轻扬扬,似能读出笑意。   他捧着书,用力地点头。   南荣麒反对道:“大道玄微,亘古常存……这名太大了!不妥!”   萧倚鹤哼了一声:“我觉得妥,名越大,将来的道越大。我们小玄微,以后是要行天之大道的!”   他将小玄微抱起来放在膝头,歪头笑着看他:“是不是?”   小玄微不爱说话,还是点头,但是一直抿着的嘴角露出了小小的弧度。   他曾经以为,将那孩子带上剑神山,引他入道,便能因果两清。   可如今自己已死过一次,还魂醒来,依旧撞在薛玄微手里,这又是何种孽因结下的果?   萧倚鹤胡乱想着,忽然肩膀一重,有犬齿轻轻磨咬上来。   感觉比起疼,更多的是隔着衣物的细细微微的痒,他被挠得发笑,转身侧让,一回头,撞上一双欲寐欲醒的眼。   虽说肩膀腰身都被他勒得叫苦不迭,但此刻一个旧日回忆就足够萧倚鹤心情荡漾之极,不由多看了他一会儿。   一个失神,薛玄微的眼睛已经要睁开,再躲也来不及了,他只好立刻闭上眼装睡。   ——反正只要我脸皮够厚,尴尬的就是别人。   薛玄微感到怀中柔软温热,连身体中万般难解的空虚都被填满了一些,慢慢的灵识复归于身,他垂眸看去,见自己怀里拥着个人,再看清此人是谁,神情登时一凝。   两人相拥而眠,颈息缠-绕,一张薄软大被掩着半室潮热。   发病时的事情,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此时看到彼此凌乱不整的道衣,七颠八倒的枕被,再看少年肩颈发丝潮湿地黏着,手腕小臂上一片片青紫……   即便这些都能作假,可他肩头的那一圈红印,总不可能是假。   他眉间缓缓皱起,又长长舒开。   若是如此,他倒宁愿再病一会。   薛玄微埋在自己肩窝中,皱着眉头沉吟了几声,久不复起身。而萧倚鹤却是想起却起不来,他手足发麻,一半是因为精气亏耗,一半是因为……被薛玄微沉重的身躯压麻了。   两人明明都醒了,却依旧保持这这个暧昧的姿势,谁也不动,若是萧倚鹤率先张口说“薛宗主,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好像气氛会更加诡异。   仿佛他俩真的干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事似的。   萧倚鹤身上出了汗,有些黏腻烦躁。   但他因使用禁术换取灵力,以烘热身体,温暖薛玄微冰冷的手脚,此时亏耗了不少,猛一抽身未成,失去重心,又跌回薛玄微的胸口,一下子竟真觉得有点有气无力。   煦热的温度又回归到薛玄微身上,萧倚鹤面前贴着一具胸膛,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均匀有力的骨骼肌肉。忽然不知怎的,他脑中闪过一些琐碎片段,似要将意识烧起来一般。   仿佛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东西,一些无中生有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一张小榻,一袭乱被,两个痴缠交杂的人影,气氛滚烫。   他握着一只青筋骤起的手腕,一缕断落的发丝系在指上,结成一个难以解开的形状。   萧倚鹤心中一颤,胸腔微微起伏,下意识看自己的手指,又去看揽在腰间的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但还没有抓到一丝半缕,就被“笃笃”两下慎重的敲门声拽回现实。   门外试试探探的唤道:“宋师弟,宗主怎么样了…………宋师弟?”   “……”萧倚鹤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吐纳了一口气。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薛玄微肌理之间流泻出来的灵力如薄烟袅袅,过到他的身上,似一只柔若无骨的大手轻轻抚慰,舒服得让人懒得开口,是故说起话来也慢吞吞。   “……唔。”他应了一声,“他没事。”   温软的气流扫在耳侧,卷着淡淡的未散净的桂花香片味道,薛玄微终于半睁开双眸,盯着他耳垂上那粒新生的彤色小痣,突然一动。   一个天旋地覆,萧倚鹤望着倾在自己头顶的薛玄微,蓦地有些恍惚。他抬起手,正要去摸一摸那对纤长如墨的睫,去突然听他呼吸一变。   他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干了什么。   正在胡思乱想,不知何时,薛玄微将掌心贴在了他的心口处,低头看着他,眼中微暗:“你既誓死不愿双修,那若不想死得更早,下次我发病时就滚远点。”   他嘴上无情,掌下却以浓厚的灵力浸润着那颗濒临枯涸的灵元。   萧倚鹤问道:“你得了什么病?”   “没什么。”薛玄微说,他的指尖搭在萧倚鹤的肩峰,那里有他意识凌乱时咬下的轻浅红痕,让人错不开眼,“与你无关。”   薛玄微支起上身,跨过他欲离开床榻,萧倚鹤压住了他缀落在手边的一条衣带:“我能解?”   “能解如何。”薛玄微面无表情地整理道袍,将寸心不昧系于腰际,又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外衫丢给他,“若我再发病,你能如此依法炮制为我除疾?”   萧倚鹤:“…………”   如果抱着睡一觉也能叫“除疾”的话。   薛玄微左脚落在脚榻,刚要起身,却被腰间横生的一股力量牵制住了,回头一看,衣带的另一头正被人攥在手中,那人神情迟钝,正在发呆。   薛玄微说:“舍不得我走?想与我双修?”   萧倚鹤猛地松开手,表情骤凛:“绝无此事!”   薛玄微的视线从他的软白衣领扫过紧瘦的一双裤腿,又掠过柔软的缎袜……而后笑了一下。   萧倚鹤莫名觉得,这笑有些不怀好意。 第29章 沈生劝学 这本子也能火?   薛玄微静静地看他, 须臾一展眉梢:“开玩笑。”   萧倚鹤浪荡一世,向来都是他戏耍别人,没成想重活一次脑子不太行了, 竟然被薛玄微给来回耍了好几次,他骨碌碌翻身下床。   却不料着急忙慌,一下踩空,整个身体向后仰去,猝不及防摔倒滚了一圈, 发带缠在颈上被什么东西一勾,好险没将他脖子勒断气,然后伸手一扶, 后腰又撞在了板凳腿儿上。   扑通一声!   “……”薛玄微被他这一连串的翻滚看愣了,根本来不及去扶。   萧倚鹤扶着腰爬起来:“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刚才就合该看着你疼死!”   松解的衣袍从里到外垮散开来,他忍着腰痛, 低头找了半天自己的腰带,半晌才从薛玄微的大-腿下发现了凄凄惨惨露出的半截。   他向上瞄了一眼薛宗主,又瞄了一下那截衣带。   ……不是很想去要。   萧倚鹤自灵囊里摸出一条细绳, 草草系出一把纤细腰身, 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饿了。”   薛玄微站起身, 还没做什么,就见他逃命似的向外奔去。   门外朝闻道和南荣恪两人在门缝上扒了一个多时辰, 恍惚听见他们吵了起来,正要贴耳细听,门框突然朝内洞开,两人“妈呀”一声跌了进去。   萧倚鹤看也不看,跨过栽在自己脚边的两团人影, 迈了过去,又大声地道:“我饿了!”   朝闻道体面地站起来,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服,匆匆瞥了眼见宗主还“活着”就放心了,忙躬身长揖,算作拜过。   便赶紧拽着南荣恪倒退着走出房间,转头追上萧倚鹤,问他:“要吃什么”,“一起去啊”!   直到那三道背影都远去,薛玄微敛下心神,起身时那条月色衣带被顺势滑落在脚边。   他迈开两步,一顿,又回去将它捡起,胡乱地叠了叠,本欲扔进灵囊,又突觉不舍,最后还是缠绵地绕回了腕间。   走到前铺时,三个少年已经没影了。   薛玄微看着这条被其主人抛弃的无辜衣带,眉目微蹙,叹了口气。   良久才抬起左腕,置于唇边,在这条先后染了两人体温的衣带上,落下一吻。   ·   那头萧倚鹤在大街上乱晃,身后跟着一闹一静两个门神,都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将他从上到下打量,揣测他与薛宗主关在房内,究竟都在做什么。   不过他能与薛宗主共处一室超过一个时辰而没被乱剑砍出来,这才是了不起。   不敢说,也不敢问。   唯有南荣恪觉得,天凉了,那帽子确实应该戴上。   萧倚鹤懒得揣摩他们两个的心路历程,一路走走晃晃花钱泄愤,饿了就从朝闻道胸-前摸银子买小吃,累了就把买来的小玩意囫囵往南荣恪手上一丢。   他俩跟着萧倚鹤逛了大半个城,就这不多会儿,已见他买了两尊泥彩娃娃、一支竹笛、三把铁剑、一把串成串儿的大红辣椒,二斤土豆萝卜,一支银钗,一柄竹扇,还有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粉花围裙。   还买了一把剪子,他手握铁剪咔嚓作响,是目光烁烁一脸狡诈,看得南荣恪两人脊背生凉。   其爱好之广,购买力之强,令人啧舌。   甚至还在茶楼听了一场说书,叫“沈生劝学记”。   文同其名,就是一个姓沈的书生呕心沥血到处劝村子里的人读书,大家自然无人应睬,还骂他读书读傻了。后来沈生身心交瘁吐血而亡,村民反而感怀涕下,纷纷开始读书上进,次年科考竟一连考中十八个状元。   “砰——”   那花眼的老艺人将九方重重一拍,情绪激昂:“这正是——苦心孤诣沈生言,一朝中举在眼前!”   堂下齐齐喝彩。   朝闻道及南荣恪:“……”   两人抓起听得津津有味的萧倚鹤,只恨不得长出十八条腿来远离这间茶楼:“再不走我们就感怀涕下要去考状元了!”   萧倚鹤一摆手,掏出花生来,意犹未尽道:“不急,还有下篇。”   “……”   ·   几近黄昏,朝闻道和南荣恪才捧着大包小包,出现在清茗轩所在的街巷尽头。   南荣恪抱怨道:“都怪你,之前不将他拉走。你看,现在人不见了罢!”   朝闻道温和地表达不服之意:“南荣兄,这话怎是这样讲?你难道没有睡着吗?”   南荣恪狡辩:“我是习武之人,听这种东西会睡着,不是应该的吗?”   朝闻道赞同地点头:“朝某也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嘴地回到清茗轩,将萧倚鹤买的那堆破烂往地上一扔,把茶肆上下二层都看了个遍,都没找着萧倚鹤的人影。   朝闻道这才慌张起来,小声道:“不会真丢了罢?”   南荣恪挥着酸痛的手臂,呸了一嘴道:“他现在既不瞎,又不傻,那么大个人了怎么会丢?”   少年吵闹的声音打断了薛玄微的思路,他拇指轻轻摩挲着茶盏,冷声道:“何事喧哗?”   两人只顾着找人,这才发现屏风后面坐着位煞神。   朝闻道立刻恭恭敬敬地站直了,拂袖拱手道:“禀宗主,我们与宋师弟……走失了。劳烦宗主问询,我们这就去找!”   他立刻扭身要走,却被薛玄微一指定住,点了点身侧:“不必了,坐。”   “……”   两人并非不想动,而是迫于宗主威压,双脚灌了铅似的,抬倒也可以抬起,只是不能朝前迈,只能朝后退……南荣恪绝望地拽了拽朝闻道的衣袖,朝闻道摇摇头闭上了眼。   薛宗主既然发话了,他们两个自然不敢多言,一步三磨蹭,鹌鹑似的抱着萧倚鹤买的“破烂”坐到了薛宗主的桌边,干巴巴地喝着茶水。   那破烂着实碍事,连薛玄微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两人见薛玄微一动,立刻将脖子一缩,像两个待宰的鸡崽。见他们此状,薛玄微面上毫无波澜,似是习惯了,只是抬手将他们舌根的咒文抽了出来。   两人摸了摸喉咙,感觉灵言咒解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见薛宗主眼也不抬,沉声道:“认识牵丝术?”   朝闻道义正言辞,垂首敬道:“禀宗主,弟子不认识,弟子没见过!”   南荣恪一愣,赶紧表忠心:“……我也是!”   他拿眼斜挑过去,你好上道啊闻道兄!   解了灵言咒,他俩也不敢乱走,两人在桌下拿脚踢来踢去一番交流。   薛玄微无视他们在桌下的小动作,兀自垂眸敛目,将灵识倾注于那条他遗落在外的“灵脉”上,将自己神识从茶肆窗口探出,根据这条灵脉残留下的气息,一步步地追踪过萧倚鹤所经过的地方——   巷口的包子馄饨铺,听书的旧茶楼,吹糖人的摊子,还有人声鼎沸的菜市、热火朝天的铁匠铺,走过了燕语莺声的歌楼,甚至还绕进了一家裙钗店。   ……他去裙钗店干什么?   最后定在车马辘辘的街边。   薛玄微睁开眼,一张大饼迎面而来。   眼看那大饼快扑到眼上,他微微一惊,随即那饼向下一斜,被送进了视线下方的嘴巴里。适应了片刻,这才明白这遭人担忧的玩意儿正蹲在街边啃大饼。   那饼子比脸还大,里头夹着细细的肉馅,他啃得津津有味,三下五除二已进肚了一半。   薛玄微:“……”   一个小乞丐巴巴地看着他,舔着口水。   少顷,萧倚鹤将剩下半张大饼抛给他,又与他笑着说了些什么,便拍拍屁-股起身走了。看方向,是要回茶肆来,但在回来的路上,又与不少人聊天说笑,自然攀谈,好似他天生就长在这里一般。   通过这条共享的灵脉,透过他的眼睛,薛玄微仿佛看到了人间更加鲜活生动的一面。虽然只能看到,并不能听见,但人世间的勃勃生机已如绿蔓一般往胸口钻去。   薛玄微一路跟着,眼见他快回到清茗轩,这才抽-出了灵识,复归本身。   萧倚鹤现在修为不如薛宗主,自然无法察觉这些,他哼着小曲儿,掂着步子,已经听到了想听的、问到了想问的,又自己乱逛了一圈后才轻快地回了清茗轩。   一进门瞧见薛玄微,气就不打一处来,没看见他似的,趾高气扬将脸一撇,只与南荣恪他们打招呼:“都回来啦!怎么了,一个个霜打了似的。”   这不废话吗,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没心没肺?   两人心中大恸,这小祖宗再不回来,只怕他们都要被薛宗主给一口气闷死在这里。一见他回来了,登时活人气儿就有了,纷纷拉开凳子抹净桌子、斟茶倒水地伺候上了。   萧倚鹤将衣摆一撩,泰然自若地坐下,又极其自然地将手肘往桌上懒洋洋一撑,言简意赅道:“找到及第村了。”   薛玄微看了眼他刻意撇向自己的背,又见他装作不经意,将自己的袖角死死压-在肘下的动作,心知这人是故意得不能再故意了,分明是还没解气,正闹脾气。   他那手臂若有若无地蹭到自己,薛玄微鼻息间发出了似是而非的笑声。   南荣恪一愣:“啊?及第村?”   朝闻道高兴地问:“真的,宋师弟从何处得知?”   萧倚鹤从那堆“破烂”里摸出他新买的小折扇,啪啪两下敲在南荣恪和朝闻道的额头,鄙夷道:“你们在劝学记那儿都听见什么了?”   “……十八个状元。”南荣恪捂着头道,“不是,那种故事,亏你也听得下去!”   朝闻道忍不住点头。   萧倚鹤推开扇骨,款款地摇着:“老茶馆汇聚人生百态,说书人口中无风不来。这《劝学记》更是开场白便说了——‘此事不在湖海三千里,非也江南十六州,正是小小奉宁百年事,不近不远北十沟’!”   这“北十沟”,意思就是距奉宁往北有十多个山沟沟的地方,但说书戏本之中向来都有虚指,实际上根本不会那么远。何况城里的脚商们说,奉宁西北东北方向的深山里都有村落,只是大多是自给自足,并不怎么与外界通商,他们要找的村落应当就在其中。虽然具体在哪个方位他也还不确定,不过只要他们三人御剑而起,向深山之中仔细探查,总能发现端倪。   至于为什么是三个,当然是萧倚鹤“不会”御剑啦!   当时茶楼里这两个小的根本就没注意文词里都讲了什么,这会儿倒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这竹扇一打,比起说书的气质,更像浑身上下冒着一股纨绔子弟气息。   萧倚鹤继续道:“《劝学记》既是奉宁旧谈,那这沈生劝学而亡、尔后村中连中十八个状元的奇事,各位……对号入座一下呢?”   朝闻道正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只有南荣恪拧着眉头不知所云。   薛玄微也道:“登科及第锦绣生。”   正是及第村。   萧倚鹤瞥了薛宗主一眼,难得没有与他抬杠,但压他衣袖的肘却是不愿意抬起来。他端起茶润了两口嗓子,说道:“《劝学记》这一出在奉宁城许多人都听过,不过我打听到,这本子是近些日子才在奉宁传开的,据说一开始是位背剑佩扇的黛衣书生在街边传唱。后来这本子火了,家家茶楼都会讲,那之后书生便不见了。”   南荣恪不可置信道:“这本子也能火?”   萧倚鹤嗤笑:“你问我我问——”   他突然不说话了。   朝闻道见他死死盯着窗外某处,神色凝重,不禁也转了转头:“怎么了?”   “——黛衣书生!” 第30章 黛衣书生 别摸我,痒……   下一瞬, 众人都随他视线去看。   还没看见什么,萧倚鹤却已踢开凳子,翻身从窗口一跃而出, 奔着那在街角一闪而过的“黛衣书生”而去。南荣恪两个只看到眼角一花,还没来得及反应。   又一个恍惚,一道玄衣人影也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桌上茶盏微微摇摆,昭示着上一刻还曾有人握着它。   徒留南荣恪与朝闻道在原地发愣。   那黛衣书生一直向前, 一路出了奉宁城门,其动作之快,令萧倚鹤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只是一抹幻影。   他紧追不舍, 回头粗略扫了一眼,见身后无人跟来,便以拇指在折扇竹柄上快速一抹,扇页展开的同时, 数枚血色灵刃已自扇骨上生出,蓄势待发。   他灵元空虚,使的自然还是薛玄微最为痛恨的血篆术法。   萧倚鹤瞳中一黯, 双目盈赤, 瞬间, 林声、风声、喘息声渐渐消泯,山间枝叶的摇摆似被强行拖慢了速度, 土道上泛起的扬尘越来越慢,恍若凝固在半空。   唯有那黛衣书生的脚步,一踏一踏,正踩在他的心跳声上,清晰可见。   萧倚鹤心胸之中热潮翻涌, 直感觉浑身精气被源源不断地抽拔而去,化作指尖鼓动澎湃的灵力,肺腑痛甚,险些呕出一口腥甜来,他压住腑海震荡,轻声念道:“……风影定!”   霎时间一连八枚血刃,席卷着寒风冷意飞射而出,一枚枚似生了瞳目,破风啸林,准确无瑕地追踪着那黛色衣袂,其中数枚似蕴闪电之势,几次紧擦着对方肩头腰身,却都被对方灵巧闪过。   眼看着路径狭窄,他再难避让余下的几枚,却突然——   一尊泥像拔地而起,似尊慈眉善目的大佛,笑眯眯地拦在了道路之间,亦将剩余几枚血刃系数吞入它的泥腹之中,化解于无形。   见到这尊泥佛的刹那,萧倚鹤惊诧之感涌上头顶,脚下不可遏地放慢了速度。只这数息的犹豫,那黛衣书生已经消失在泥佛之后,无踪无迹了。   他拔步停在泥佛傀儡面前,听到林间窸窣,知道有人来了,便收了扇,观察这尊傀儡。他伸出手指,欲触碰这含泪而笑的佛目,指尖刚探至面前,泥佛轰然一声四分五裂,散成满地泥块。   ——黛衣,背剑,佩扇,傀儡术。   纵使他不愿意相信,这些可疑的线索加起来,也让萧倚鹤不能不怀疑,那逃走之人,难道真是位故人?   身侧枝梢上落下一人,不用看,自然是薛玄微,他凌空点着一簇梢叶,一双剔透凤目看向路间坍塌的泥佛,眉心亦是轻蹙。   萧倚鹤捡起一只泥块,道:“薛宗主,跟你打听个事。”   薛玄微不答,但是将视线移向他,以示默认。   萧倚鹤还在斟酌着如何问才不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身份,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白费心力,半晌道:“啊……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傀儡术?”   “……”他这平平无奇一声叹,薛玄微忍下了,并没有戳穿他徒劳的努力,“不错。”   “薛宗主。”上次提及傀儡宗,被薛玄微用宁无双给糊弄过去了,他也忘了继续追问。萧倚鹤这回仰头看他,旁敲侧击地探听故人的现况。   “据我所知,这道门之中傀儡术修行大成者,不是宁无双罢?是傀儡宗宁家的……宁宁宁什么来着?”   薛玄微这回似是知道绕不过去了,再瞒也是瞒不住的,遂很是给面子:“宁无致。”   萧倚鹤点点头,将调子拖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哦——那这个宁无致……”   薛玄微淡淡地说:“据说死了。”   萧倚鹤如遭雷击,霍然凝目,如果薛玄微再站近些,许能看出他瞳孔之间的轻微震颤。但薛宗主并没有更进一步,依旧是静静地伫立在半空。   他薄唇煽动几许,但始终无法忍心问得出来——宁无致死了,谁干的?   但是薛玄微却毫不留情的,替他将心底疑问答了出来,一字一顿:“萧倚鹤。”   先时以为他是在叫自己名字,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杀死宁无致的人是“萧倚鹤”。   心底的疑惧瞬间达到了巅-峰,萧倚鹤盯着他的眼睛,难以相信。   宁无致死了,是自己所杀?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他殒于试剑崖时,宁无致还好好地在闭关;即便他真的某时某刻失去意识,丧心病狂见人就杀,也断不会千里迢迢赶去傀儡宗,去诛杀至亲好友。   不对,萧倚鹤突然意识到,方才薛玄微还说了一个词——“据说”。   这个词十分微妙,萧倚鹤狐疑道:“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什么叫‘据说死了’?”   薛玄微足尖一点,道衣玄袖猎猎翻卷着落到了他的面前,望着他复明不久的琉璃目,云淡风轻道:“六十五年前雨夜,一蓑衣旅人赴丹阳泽凤凰苑避雨,虐杀宁无致亲朋并弟子家仆上下共三百余口,阖家灭门,傀儡宗精英十去七八,造下轰动玄门的‘凤凰血案’——”   萧倚鹤闻之惊悚,一-夜之间,几乎灭了傀儡宗全门?   而且“虐杀”这个词语过分恶毒,可就连薛玄微此等穆若清风的人,也不吝以这个最为歹毒的词来形容那场雨夜,只怕事实比这三言两语更加骇人心魄。   宁无致生性温厚,绝不可能在外结仇,谁会夜半登门,屠他阖门?   仅仅一名“蓑衣旅人”,就杀得整个傀儡宗毫无反手之力,此人修为强悍至何种地步啊。   薛玄微垂眸道:“你若是宁无致,你当如何?”   道门皆称宁无致温柔敦厚,和顺文雅,行为举止端正恭谦,可为世家弟子之楷模,但其实他与南荣麒都很清楚,宁师兄骨子里固执而笨拙,倔得要命,是极看重亲友至朋的人。   当初在外游历,有人曾当面侮辱他,他尚且不觉得有什么,宁师兄却难受了一晚上,凌晨还是气不过,召了十数个小傀儡跨窗而去,将人揍得鼻青脸肿。   待萧倚鹤赶到,宁师兄握着玉骨扇,红着眼睛,那模样……仿佛被骂的是他似的。   最后反倒要萧倚鹤拍着肩膀来哄他。   倘若真有人虐杀了宁无致全家,他定是当场拔剑暴怒的,即便力所不逮、即便要抛头颅洒热血尸骨无存,也绝不会向仇人退让一步。   萧倚鹤恍然,明白了薛玄微的意思。   ——宁无致不是那种含恨逃亡的性格,所以道门一致认为经此灭门雨夜,他“应当是战至最后一刻而死”,只是尸体不知所踪。   “那这事和萧倚鹤有什么关系?”萧倚鹤感觉其中疑点重重,“七十年前,他早就死在试剑崖上了,这一点,薛宗主您应该最清楚。”   薛玄微当然清楚,“寸心不昧剑”可破生魂,更何况他亲手刺了萧倚鹤不止一剑。那个重云如盖、霞光滔天的傍晚,他亲眼看着这位曾经的道门天才,肉-身兵解,生魂崩散,当场化作万千流萤,溃不可触。   是绝不可能活的。   更何况……   总之,此事自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萧倚鹤就算是弑师戮城,十恶不赦,却也不愿背负诛杀亲友的罪名,他激愤道:“谁说是我……是萧倚鹤干的?”   差点说漏了嘴,还好及时收声转圜。   他讪讪地盯着薛玄微,见他面色如常,应当是没有发现。   薛玄微拂袖,将堵挡在路中央的泥块挥至一边,看戏一般嘲道:“宁无双说的。凤凰血案时,宁无双与部分弟子在外游历,并不在凤凰苑,因此侥幸躲过一劫。”   “宁无致死后,由他继任傀儡宗,他信誓旦旦宣告众门,声称萧倚鹤是假死脱生,正满世界找萧倚鹤为他长兄偿命呢。”   萧倚鹤嘀咕,原来这就是那日灵光之中南荣麒所说的“他满世界乱窜”的原因。   可宁无双缘何就认定,这灭门惨案定是他所为?   宁无双打小仰慕他哥,恨不得跟在宁无致背后做跟屁虫。   可宁无致忧他年纪小,游历时从不肯带他一块,却天天与萧倚鹤、南荣麒这些道混子一起厮混,搅得道门夜夜不得安宁,宁无双对他不满由来已久。   若是视线可凝做刀,只怕萧倚鹤早就被他扎成个蹬腿刺猬了。   ——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能平白将这一口杀人灭门的大锅往他这个死人头上暴扣啊!   “他既如此肯定,想必手上有些证据,只是不肯轻易示人。”薛玄微将目光定在他身上,缓缓道,“你觉得呢?”   萧倚鹤:“……”   我怎么觉得?!   我觉得我那几年死得挺好,根本没诈尸过。   再说了,我肉-身都被你寸心不昧砍成何种稀碎模样,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如何诈尸杀人!   且先不管宁无双那兔崽子为何给他扣锅的事,萧倚鹤指了指那黛衣书生消失的方向:“你说宁无致死了,那刚才那个……?”   薛玄微轻点头道:“腿脚灵便,傀儡术应用自如,不似诈尸。”   不是诈尸,莫非真是失踪的宁无致本人。   可宁师兄即便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在外人面前现身,难道连与他关系最为亲厚的自己也不肯见?萧倚鹤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已不是原本的模样,恐怕无致认不出。   薛玄微回过视线,见萧倚鹤左侧耳缘溅上了一个泥点,他心下一动,抬手去拂。   因为他的动作太过突然,萧倚鹤正在沉思,被惊了一遭,下意识侧了侧脸颊——结果那原本该落到耳骨上的手指,却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耳垂上那枚小痣。   新生的血痣盈着灼灼的血色,似沾在微粉耳垂上的一瓣骨里红,那既是萧倚鹤尚未得知的敏感处,也是薛玄微遗落在外的敏锐灵脉。   手指摩挲过血痣的一刹,两人心尖同时打了个猛颤。   “别摸我,痒……”萧倚鹤脱口而出,声音软烂,又甜又绵。   薛玄微缩回手指,任那一抹微凉温度从指腹散去:“抱歉……”   萧倚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脸皮深处顿生出难以遮掩的薄愠。   两人正面对面死寂,道路尽头远远地冒出一碧一白两个点,是好容易追赶上来的南荣恪和朝闻道。两人追便追了,竟还抱着下午买的那堆破烂,怪不得这么久才追的上。   南荣恪呼哈大喘,似个老风箱:“宋遥,你这脚上是装了轱辘吗!”   旁边的朝闻道仅是双颊红润,依旧风度翩翩,不过瞧着是真用腿跑过来的:“宗主,宋师弟……你们、你们追上了吗?”   萧倚鹤看了眼天,又望了望远处,无语道:“追?人家这是生怕我们找不着,就是专门给我们指路来了。”他拍了拍手,既来之则跟之。   人家盛情邀请,岂有不赴之理! 第31章 夜赴山村 这就是区别待遇吗?   众人沿着黛衣书生消失的方向继续追踪, 但却不那么急了,既然有人想让他们去,那就算有什么欢迎仪式, 也必然会等他们到了目的地才开始进行。   最关键的是,萧倚鹤刚才追得太凶,现在腿疼。   朝闻道与南荣恪受不了他们这一言不发的气氛,先后请命,相约探路去了。   萧倚鹤不能御剑, 自然慢悠悠地在后头走,薛玄微就不远不近地行在他两步之处,山径间只有二人几乎重叠的脚步声。太阳自天际缓缓坠-落后, 天边的昏黄橘红渐渐被一床蓝被所遮掩。   远离抚阳城的喧嚣,头顶星子缀在蓝绒大被上,愈加明亮。   让萧倚鹤想起曾经带着十三四岁的玄微,奔赴的一场镜湖花宴。   镜湖紧挨着西荒大漠, 是故天空也格外深邃,像是一袭华贵的宝蓝锦缎,倒影在微波粼粼的宽阔大湖之中, 水天一色, 薄烟渺渺, 宛若仙境。湖中有奇花,十年一开, 一树双色,花开时娇研百态,可一旦花瓣脱离了蕊芯,渐渐便会化作缤纷光点,浮向万里长空。   每隔十年, 花期将至时,镜湖上便会大设酒宴,广邀道门才子万里相会,是为镜湖花宴。   萧倚鹤听闻十年花期已至,便以游历除秽为借口,将日日闷头苦修的小玄微骗了出来,一路直奔向西。待薛玄微发觉被骗时,已经身处镜湖花船之中,耳边奏响着泠泠仙乐,数位仙子肩披寸缕于湖面之上旋舞。   ——镜湖花宴,就是无数艘小船徜徉在湖上,众人饮酒赏花,观舞赏月,觥筹交错,极具风雅。   他们那日赶到时宽阔好船已租净,只余数艘叶舟,算得上是“末席”。若两人同座,必然肩踵相接,小玄微沉着脸,不肯与他挤来挤去,故独自伫在船头。   “我是清都山水郎……”   萧倚鹤没筋骨般倚在船心,多饮了两杯镜湖醴浆,两臂撑着下巴,闭着眼趴在船沿哼歌儿,像只卧在墙头的困猫。   忽地船一颠簸,他没有防备向外跌去,不知是醉了还是真困了,半个身子快扑出船外,他也没睁开眼睛看一看。   最终是一只青稚但已具修骨的手将他提了回来,按在座上。薛玄微本就不满他骗自己出来游玩,此刻更是没什么好气:“跌进去喂鱼么?”   萧倚鹤笑得随心随意,漫着一种酣醉后才生得出的懒惰:“跌进去……师弟也会将我捞起来的。”   若非薛玄微知道他酒量可观,也险些要被他这散漫姿态给骗了过去。   湖上起舞的皆是婀娜好女,更不乏有混迹进来的貌美阴阳宗弟子来暗中物色双修人选,镜湖花宴年年如此,乱有乱的好处,奔放热情。众道心融神会,从不戳破。   只有小玄微矜持,面皮薄,一双眼睛无处安放,眼见耳根红了一片,最后将眼珠子死死地定在萧倚鹤手中的一坛醴浆上。   萧倚鹤大笑,抬袖一招,小船无风而动,经过舞女身边讨了人家一支竹箫。   只见萧倚鹤端起箫来,似顷刻间剥去了身上的慵懒筋骨,尘嚣尽褪,留下一分风-流足够,镜湖风将一握才脱树梢的花瓣卷入他的发中,顷刻散作万千华芒,落入纤长睫尖。   薛玄微知他擅抚阮琴,却从未见过他持箫,那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宁静让他身上覆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一时也屏住了呼吸。   周身的几艘小船也都被这俊美青年吸引,不觉停于身边,阵阵涟漪生而又止,大家都等着他的一曲仙音。   便见萧倚鹤轻张唇瓣,指尖抚按箫孔,只听一串仙调:“嘟——嘟乌嘟——乌乌、嘟嘟嘟嘟——”   众人:“…………”   薛玄微黑着脸,劈手将那支发出催人欲死之魔音的竹箫打进了湖中,又生怕某人伸手去捡,拔-出剑来又补了一刃,径直将好端端一支箫劈开了花。   他回头盯着这个险些造成众道走火入魔的罪魁,恶语勒令道:“以后不准再碰萧了!笛也不行!”   众人纷纷划船逃离现场。   萧倚鹤要发言,薛玄微立刻打断了他的妄想,系数列举:“笙、埙、葫芦丝都不行!唢呐更不行!”   给他一把唢呐,只怕他能把这天都给吹塌!   被断绝了乐圣梦想的萧倚鹤面枯欲死,作势真要向湖里扑去,又欺得嘴硬心软的玄微出手要捞,结果自然再次被骗,气得少年狠狠踹上船心小桌一脚,那桌角顶了萧倚鹤的胃,他“哎哟”一声趴在桌上。   薛玄微再不受他的骗,就笔直地站在船头看他表演。   萧倚鹤趴着也不动弹了,良久,待船外波澜渐息,他才埋着脸似叹非叹地道:“师弟,师兄困了……”   薛玄微没有应,他就那样睡去了,任这艘载着两人的小船随心所欲地飘荡在湖面上,似游于天际的繁星中的一颗。   那个年纪的薛玄微,其实已经开始朝着叛逆的方向一去不回头了。   但是萧倚鹤并没有察觉。   ……   天上星子杳杳,众人一路往深山里钻,萧倚鹤将视线从夜空收回,赶路无聊,见自己买的那堆破烂里竟有一把竹笛,心随所动,抽了出来放在嘴边便要吹。   薛玄微慢条斯理道:“我曾有一故人,与你颇有些相似,他也甚好笛萧之乐。”   萧倚鹤来了兴致,想这故人必然是指才貌双全的本山主了,便故作潇洒地拂去肩上月光:“哦?他如何?”   薛玄微冷冷地扫他一眼:“吹得太难听,死了。”   “……”   萧倚鹤默默地将竹笛塞回了破烂堆里,不吹了还不行吗!   放下笛子,后半夜将尽,在前方探路的朝闻道御剑而归,喊道:“宗主,前面好像有个村子!”   南荣恪也回了来,道:“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萧倚鹤抚掌道:“是了是了,奇怪的村子不可多得,肯定是了!”   众人钻进林间羊肠狗径,拨开重重杂草,这座“有点奇怪”的村子才出现在眼前。   村子倒是普通的村子,且瞧这屋舍俨然,菜畦规整,村民应当也不少,这个时辰家家户户黑着灯,看上去并无什么异常。   村口歪斜插着一支光溜长杆,底下杂草丛生,萧倚鹤走近了,从地上草丛石堆里捡起一张被粗鄙针脚缝边的黄麻大布,皱皱巴巴,看样子是有人匆匆扔在这里的。   摊开了迎着火光一照,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及第村。   果然是这里。   朝闻道看了一眼,沉默须臾,评价道:“这笔法尚且稚嫩,兴许写字的是位幼童,不愧是及第村。”   南荣恪单刀直入地说:“丑死了!”   萧倚鹤瞪了南荣恪一眼:“南荣公子,你若是能有朝师兄一半会说话,也不至于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找不到道侣。”   南荣恪:“……”   交谈声中,恍惚掺杂进一些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寂宁静的山村里显得高耸突兀。   有那黛衣书生在前,谁知道这村子里有什么惊喜等着他们?萧倚鹤立刻噤声,薛玄微祭出寸心不昧,腾空而起,展开神识笼罩这片村落,于半空之中将此村一览无余。   片刻他收剑而降,面色古怪,总结了三个词出来:“有人,很多,不好说。”   萧倚鹤将这三个词嚼了嚼,又吐出来,“有人、很多”可以理解:“……什么叫不好说?”   朝闻道深明“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小心翼翼地往村子里探了数十步,又颠颠地跑了回来,同样的古怪:“真的不好说……你们还是进去看看罢。”   萧倚鹤:“……”   南荣恪:“……”   南荣恪不知在心里做了什么恐怖的奇思怪想,一手抓着朝闻道衣角,紧贴他背后磨蹭着走,若非他不敢,他早就去贴人鬼畏惧的薛宗主了。   萧倚鹤笑嘻嘻地道:“南荣公子,堂堂少主,怕鬼啊?”   南荣恪面色一白:“谁谁谁怕了!”   众人低声闹了几句,转眼就走进了村口,深入村落腹地,见到周围民户实景,这才明白过来薛玄微所说的“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正比如,在他们右侧的小院里,一个中年男人脚踏着石杵,又猛一松开,正发出“咚!咚!”重物锤击石面的声音。   南荣恪望着院中的人影,瑟瑟问道:“他在干什么?”   萧倚鹤道:“显而易见,他在舂米。”   南荣恪又像左看去,一个老妪坐在门前,垂着头摇动着手里的竹筛,哗啦啦哗啦啦。   他又问:“那这个呢?”   萧倚鹤道:“显而易见,她在筛豆。”   南荣恪看向了下一家。   萧倚鹤张嘴便道:“显而易见——”   “这个我知道,显而易见她在绣花!”南荣恪崩溃道,“不是,这大半夜的一点光亮都没有,她蹲门口绣的哪门子花?”   萧倚鹤哼哼唧唧道:“你问我,我去问谁?不如你去亲口问问她?”   南荣恪退后半步:“这般好事,你怎么不去!”   “我去罢。”朝闻道自告奋勇,脊背笔直如一杆青竹,端的是少年意气壮虹霓,“若有任何异样,你们不要管——”   “我”字还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他感觉后背一凉,回头一看,几人早已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八丈之外,连薛宗主都在他们身边,萧倚鹤还挥挥手,鼓励他要勇敢。   朝闻道:“……”   薛玄微本并不欲退,但是看了眼被萧倚鹤下意识拽在手里的衣袖,也就一言不发地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朝闻道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走到那看起来最为柔弱的绣花女面前,礼数周全地作了个揖,才缓缓道:“这位姑……”   话音未落,这绣花女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泛着幽幽绿光,她手中刺绣活计不停,但人却慢慢地站了起来。那一针一针的,好似不是扎在布上,是要戳进面前风清玉秀的小道君的指甲里。   朝闻道吓了一跳,准备好的话也噎在了嘴里,只听八丈外萧倚鹤喊道:“——不好!快跑!”   萧倚鹤喊完“跑”,就已身先士卒迈开了双-腿。   那率先“醒来”的绣花女一路扎着绣布,一路追着朝闻道狂奔,身后各家院落里的“人”相继被他们的动静惊醒,也加入进来。   真是好一番盛景,深更半夜,密山穷村,他们几个在前头跑,一堆手持各色活计的村民在后头追。   萧倚鹤回头看了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薛宗主,怎么样啊?”   南荣恪纳闷,什么怎么样,他突然在说什么?   薛玄微提步如风,甚至还能些微放慢些脚步来等他,脸不红气不喘,体质真的不错。他仿佛心有灵犀的知道萧倚鹤这句问话的意思,并不需要额外多余的交流,应声回答道:“是活人,魂魄也在躯壳里。”   那就是不能打杀的意思呗!   跑了数百步,萧倚鹤胸腔憋痛,如今圆月当空,正是人魂魄最易动荡之时,这样跑下去可不是办法。就这时,他猛然想到,这种远离城镇,靠开垦种植自给自足的偏院村落,一般都会挖掘地窖来储存稻谷,地窖里阴凉远人,应当能掩盖住他们的生魂气息。   想及此,他将腿一刹,调头直奔一侧无人院落,在后院里一通翻找。南荣恪见状,祭出无怨剑来为他护法,但又不能真的挥剑伤人,好在他没多会儿就拨开一拢稻草,摸到一张老木盖板,立即叫道:“别跑了,进地窖!”   他随手将身边的南荣恪一抓,塞了进去。   地窖颇深,南荣恪没做好准备,径直栽了个跟头,狠狠摔了一个屁股蹲:“疼死我了……”   正两手撑着狼狈地爬起来,便看薛宗主伸手将“宋遥”一揽,优雅地落进其中,不沾一尘。   南荣恪扶着屁-股揉着腰:“……”   这就是区别待遇吗?   萧倚鹤顺着地窖中的木梯爬上去,探了个头,正要唤朝闻道一声,便看他径直带着一众“尾巴”冲了过去,不慌不忙颇有自信地掏出剑来,御气登上,腾尘而起,行云流水宛如仙人之姿。   “朝师兄,别——”   然而来不及了,朝闻道并未听见他的呼唤,御着仙剑,一头扎出了及第村的天空……消失了。   消失了的意思就是——   没了,不见了,一脚踏进虚空里了,整个人仿佛径直走入了另一个世界,夜空之中再也没有朝闻道的身影了。   上来凑热闹的南荣恪见此情景,呆愣着一双大眼。   正要惊叹,只见朝闻道消失那处,天空上如石投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波纹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随即——一只剑柄伴一条青色剑穗凭空出现在那一点,恍如刺破了虚空一般,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不多时,以什么姿势御剑飞出的朝闻道,又以什么姿势撕开天空,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   朝闻道望着眼前此景,也很茫然:“我怎么……”   怕惊动院外的那些“活人”,萧倚鹤急急趴到薛玄微耳边,轻声道:“薛宗主,快将他弄下来!”   少年张合间薄唇轻擦过耳廓,令薛玄微耳畔热而微痒,他微一低头,两人脸颊与唇齿险些紧密相接,他心下跳动一短,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向半空中迷茫的朝闻道抬指一探。   将他连人带剑一起抓了下来,丢进地窖。   朝闻道也扶着屁-股揉着腰:“疼……”   南荣恪终于有了点心理安慰。 第32章 生元八阵 小狐狸精睡在狐狸皮上   薛玄微抬手在地窖出口布下了细密的净音阵, 遮去他们几个的声音。没多久,头顶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渐渐散去,山村重新恢复安宁。   粮谷地窖挖得低矮, 四个人站着直不起腰,蹲着又有失风度,便干脆席地而坐。   南荣恪这才松了一口气,搓着摔下来时磕破了皮的膝盖,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朝闻道茫然地看着他, 摇摇头。那一瞬间他脑海里是空白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送了回来, 但是身上并无任何不适。   陷落此种阵地,萧倚鹤也不焦急,反而生出几分兴味,他嘴角叼着一根稻草, 托着腮正要说话。   却被薛玄微抢先道:“是天地生元阵的杜门结界——我们惊醒了外面那些人,触发了早就设在此处的阵法,一旦杜门结界开启, 除非设阵之人主动撤去结界, 或者有人去破除阵眼, 否则我们有进无出。”   萧倚鹤眨巴眨巴眼,呆愣地看着。他好像难得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杜门……”朝闻道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耸起腰身,“清和真君的天地生元八阵?!”   南荣恪露出一副不学无术的迷茫眼神,轻轻拽着朝闻道的袖袍,低声问道:“什么清和真君,天地什么阵?”   “南荣兄, 你平日都不好好做功课的吗?”朝闻道敛眉正色地盯着他,南荣恪正惭愧地低头,挠着脸颊,便听他道,“那你知不知晓,千年前曾有一场灭世之战。”   南荣恪听得严肃起来,不禁坐直了身子,端正地看着他。   见他表情如此认真,朝闻道不禁清了清嗓,更谨慎地思索着典籍旧文,继续说:“千年前不知为何,鬼蜮大门洞开,与五州高空之上开出三道黑隙,百万妖魔厉煞从此三门齐涌入世,百鬼众魅,群魔乱舞。人间苍生涂炭,可谓是尸骸蔽野,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   “然而此三门相隔千里,彼时玄门道徒不过数万,精英者更是乏乏,众门几乎是拿修士们的尸骨堆砌其上,然而倾尽全力,也只能补救其中两处。第三门地处荒泽,本就灵气稀薄,此门如何补救,谁来补救,道门之中一时难以决策……毕竟,无论谁去,都只怕是去送死。”   南荣恪听说书一般,心下一提:“难道就不救了?”   朝闻道摇头,答:“自然不是,不然哪来的我们呢?正当众门争议之时,忽见西北天空灵光大震,有一人扶云而上,脚下阵盘错落,一手撑住了黑云翻滚的鬼蜮第三门。此人紫衣雪袍,满肩张扬白发……”   南荣恪捧着脸,许是讲话之人的嗓音温和清透,他听得入迷,连往常最厌烦的旧史也听得聚精会神,不禁应和道:“此人就是清和真君?”   “嗯。”朝闻道点点头,“此人之前从未入世,是故当时的道门也不知他究竟是谁。第三门乃最为险峻之处,荒泽之中灵气稀薄,众门跨入几与凡人无异,而清和真君一人便与门中上古大魔厮杀数日,其间领悟三种罕世道法。”   “哪三种啊?”萧倚鹤也听得津津有味,配合地问道。   朝闻道见宋师弟也凑了过来,心中更是惴惴,生怕错说一句误人子弟:“其一是剑神心经,其二是天玑剑法,其三就是……天地生元八阵图。后来,天地生元八阵图流入凡世,图纸上署款便是‘清和’,他的名号这才为人所知。”   “据说习得此八阵,可变幻无穷,一窥众阵之门,因此千百年来被无数人所争夺。而正是此一战后,清河真君据仙山为府,创立了剑神山一门,传沿至今。”   “这便不对了。”南荣恪插嘴,不解道,“既然这清和真君便是初代剑神山主,他临危领悟的道法,自然是回归剑神山中,又怎会被旁人所窥,流入凡世?”   “这……”朝闻道诚实地答,“我真不知。”   毕竟旧史上也只是记载它流入尘世,至于究竟是怎样辗转过程,谁也不清楚。   两人难得的陷入了沉默,萧倚鹤笑道:“朝师兄的玄史学的好啊!”   朝闻道不好意思道:“只是打扫师父寝殿时,多看了几本闲书罢了。”   萧倚鹤歪在稻草堆上,眯着眼睛瞧身侧一直闭目不言的薛玄微,拿膝盖轻轻碰他一下,微微笑道,“剑神山的事,当然要问薛宗主啦!薛宗主,与我们讲讲呗?”   另外两个少年也惊觉如此,剑神山的秘史,薛宗主应当是知道的,旋即露出两张无比期待的面孔。   薛玄微面露不虞,似是嫌他胡闹,甫一睁开凤目,却撞进他略带俏皮的笑意之中,心下又软,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清和真君是个酒鬼。”   “……啊?”朝闻道和南荣恪异口同声,但不甚理解。   “理清鬼蜮三门后,清和真君酒醉归山,将绘有天地生元八阵图的羊皮卷……遗于路中。清和真君醒后才发现,但已经难能寻回。”   “啊?!”两个少年又一次异口同声。   他们以为其中会有什么龙争虎战的内幕,竟原来是真君自己不小心弄丢的?   听罢此图究竟是如何流入凡世的,萧倚鹤早能料到,他俩定会做此目瞪口呆的表情,登时得逞一般哈哈大笑,捧腹后仰,他揉去眼角的笑泪:“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刀光剑影啊?”   薛玄微单手托住他倒仰的后背,轻轻扶起,无奈地微叹一声。   清和真君好歹算是先辈,这种荒唐旧事,历代山主都不齿提起,偏偏他觉得好笑,还要讲给别人一起笑。   南荣恪平日是个傻的,今日却又生出一疑:“那后来此图到谁手上了?”   “南荣兄,你是真的一页玄门旧史也没看过呢!”朝闻道生气地敲了他脑门一下,“八阵图流入尘世虽逾千年,但此图深奥玄妙,所得之人却皆难能破解其中真意,后来,此图复归剑神山,在……”他顿了一顿,“萧山主手中。”   南荣恪:“萧山主看得懂?”   朝闻道点点头:“听说萧山主幼时……无事,不可背后道人是非。”   “……”幼时什么事,南荣恪还想再追问,却突然被薛宗主冷冷扫了一眼,他心如福至,明白薛宗主不喜欢听了,立刻紧闭双唇,不敢再发一言。   薛玄微皱眉,转头看了一眼。   萧倚鹤抱着膝盖蹲坐着,依旧笑眯眯的,好像事不关己。   朝闻道问:“宗主,宋师弟,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会开天地生元阵吗?”   第二个人?   天地生元八阵图的“原本”早就被萧倚鹤自己亲手给毁了,他更没有誊抄什么副本留世——哪能来的第二个人。   但若没有第二人,难道这阵是萧倚鹤自己开的吗。   萧倚鹤仰头看了眼地窖木板间的缝隙,估摸着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便不愿再想,兜头躺下,一只手臂枕在耳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睡了,天亮再说。”   他说着要睡,结果不过几息时间,就真的睡过去了。   众人转瞬就听到了一道绵长的呼吸,无不觉得这睡得也太快了,更何况是在这种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也亏他能睡得着。   朝闻道见状,蹑手蹑脚地挪了挪位置,抬手拂了拂他身边杂乱无章的稻草,看他睡颜安静乖巧,小声感慨道:“宋师弟这两日好像特别多眠。”   南荣恪酸溜溜地道:“你见了他总共也没有几日。”   因地窖中有些昏暗,朝闻道突然起身回转,没留意到南荣恪正紧跟在他背后,两人的一双鼻尖一下子迎面擦过,南荣恪仓促地回退,后脑咚一声撞在地窖墙面,顿时两手捂着脑袋疼弯了腰。   朝闻道抬手帮着揉了揉,温言好语地连声道歉。   南荣恪脸前萦绕着淡淡的墨香,“唔”了一声,双手抱臂,屈身靠着背后的稻草堆,佯装不疼。   朝闻道见他似乎没事了,便也收回手,压低了呼吸,闭上眼睛养神。   没多久,黑暗中唯剩南荣恪与薛玄微大眼瞪小眼。   薛玄微目光如炬,视线在南荣恪脸上扫了扫,极轻地嘲了一声,但却嘲得南荣恪坐立不安。   他并不多言,从灵囊中取出一张火狐毛皮的大毯,往地上一铺,又展臂将那睡沉在稻草上的人一滚一揽。萧倚鹤最是会享受,身下一沾着更软更舒服的地方,自觉便贴了上去,舒展开手脚沉沉迷迷地打起鼾来。   于是四个人均各安一隅,等待天亮。   但待薛玄微自一个小周天的修行中抽-出神来,一睁开眼,却见原本贴着自己睡在火狐毯上的人,竟然不知何时蹭到了那头,与歪靠在稻草上的朝闻道睡在了一起。   两个少年头对头、脚对脚,像两只相互依靠的小羊羔。   南荣恪正阖目调息,突然胸口被人拿东西一掷,他气势汹汹地睁眼去看,却看见对面薛宗主神色冷淡地往下一瞥的动作,只好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   “……”   他心中波澜横生,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识趣地膝行过去,将与萧倚鹤抱在一处的朝闻道给撕了下来,掖回自己怀里。   又顶着他后背,往薛宗主的方向滚了一把,让那厮睡回人家为他精心准备的火狐毯上。   小狐狸精睡在狐狸皮上,理当如此。   这下两厢相安无事,大家都很满意。   直至天光大亮,朝闻道面带醺色地醒来,心中喟叹着怎么也睡过去了,一睁开眼却微微愣住——自己缘何枕着南荣恪的膝上?   还没想透,南荣恪也从打坐中出定,他立刻盘腿跪起,因自觉失了礼数,耳颊微微一红。   而萧倚鹤软绵绵问了句“天亮了吗”,也没指望得到谁的回应,便自己爬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见方才自己枕过的玄色衣角上有一片可疑的湿痕。   他盯着看了会,也不觉得羞愧,当着薛宗主的面,伸手将那一角叠了叠,反压过去藏到其他衣料底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   “……”朝闻道见他这般厚颜无耻,又瞄了一眼自己枕过的膝头,登时被衣领掩盖的脖颈底下更漫上了一层红晕,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衣袍。   难道他还能将南荣恪的腿也叠一叠,折过去,藏起来么?   正在这时,与他们一壁之隔的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婴孩清脆的啼哭。   紧接着是有人推开陈旧木门进入农舍,手足无措地哄那孩子,可他又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声音微有焦躁,好一副飞扬跋扈的公子哥脾气:“好了好了,你别哭了……饿了?困了?啊!求你了不要再哭了!你再哭把狼都引来了!”   然而那婴孩根本不通道理,只觉得抱他的人嗓门很大,反而哭得更凶了。   但没等众人再多听两句,头上倏忽一阵灵力波动,于是农舍骤然一静,许是来人终于对孩子烦不胜烦,又怕婴儿的哭声会引来其他不干净的东西,干脆施下了净音阵一了百了。   地窖中静了一会,南荣恪艰难道:“我虽然并不想说,可是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薛玄微抬手,展臂护在萧倚鹤头上,“寸心不昧”随即自腰间飞出,而后他手握剑柄,向上重重一刺,霎时头顶泥块崩裂,哗啦落下满地,碎土四溅!   但因这地上农舍与地下谷窖都被布下了一层又一层的净音阵,是故这般毁墙坏物却并未引起特别大的动静。但因两处之间的壁垒被薛玄微捅穿,上下连成一片,头顶农舍里的声音也就遮不住了。   ——只听上头那人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放下了臂弯里哭得抽泣的孩子,骂骂咧咧地起身过来查看。   他才露出半片衣角,薛玄微抬指凌空一抓,一道灵力卷做藤蔓缠上他的小腿,对方“啊呀”惊叫,猝不及防被一把拽了下来,噗通一声,坠-落在一片尘沙飞扬之中,摔得七荤八素。   待看清了这人样貌,南荣恪立时叫道:“啊,宁叔叔!果然是你!” 第33章 口是心非 薛宗主死心塌地、百依百顺,……   宁无双拍拍打打地站起来, 拂去头顶肩膀的碎屑,说话的腔调就冒着一股嚣张:“原来是你们?昨夜搞出那么大动静……成事不足败事有——”   一转头,看到杵在半抹阴影之中的薛玄微, 登时翕张的嘴凝于半途,面色微妙地一变,干瞪着眼,那个“余”字在嘴边转圜了半天,最终还是恨恨地咽了下去。   萧倚鹤看了看他, 又瞄了眼薛玄微,笑意莹然。   ——宁无双还真是同以前一样,随时随地一副跋扈的大小姐脾气。   而且一把年纪了, 他也成为旁人尊崇敬戴的玄门道君,哪怕都做了人家叔叔,也还是同以前一样,怕薛玄微怕得要死。   他怕薛玄微的契机, 说来与萧倚鹤也不无干系。   那年宁无双约莫也就十岁上下,最是爱闯祸又狂妄自大的年纪,因为哥哥总不陪他玩, 每日甚是苦恼。   他心生一计, 半夜爬出来将宁无致的房门给锁了, 又在四周门窗都严严实实地布上了上百道咒法,那是他才学会的“铁狱铜笼咒”。   “铁狱铜笼咒”是傀儡宗的高阶秘法, 往日是用来困缚敌人或者暴走失控的傀儡,唯傀儡宗人不可解。   宁无致小小年纪,天资卓然,能学会此咒,其实是很值得庆贺的。   他只是生气哥哥对他的疏忽, 闹个玩笑,所以想困住宁无致一会,等哥哥睡醒了发现打不开门,便自然而然地解开咒法,或软声斥责他顽皮、或展眉夸奖他能学会此咒……总之,必然是能来到他的院子,两人一起吃个早膳,同他说会话。   宁无双美满地畅想了明早,便开开心心地回去睡觉了,一沾枕头,转瞬就将这事给忘记。   然而他并不知晓,当夜被锁在房中的,并不是他的哥哥宁无致,而是因为与薛玄微吵架而心情不畅,入夜来寻宁无致喝酒解闷的萧倚鹤。   他揣着两坛寒潭香,一如既往翻窗而入,但却扑了个空。   但他想着,宁无致总是要回来睡觉的,况且他不辞辛苦御剑而至,剑神山与丹阳泽更是相距甚远,此时颇有些疲累,又心绪繁冗,懒得动弹,便踹了靴子翻上他的软塌,一边先喝着一边翻起他放在枕边的闲书。   那书是讲天文术数的,很是乏味,萧倚鹤翻了没几页便失了兴致。   他向来千杯不倒,但今日格外郁结,干脆自行封了三个时辰的灵元,免得刚入愁肠的烈酒就被体内灵力自动化去。   如此两坛下去,虽也不至于酣醉,但终于泛上几丝困意,也正好不必挪窝,拿脚挑起宁无致的锦被,往身上潦草一盖,就此睡去。   他没有灵元护体,对外界的感知难免薄弱几分,又借着酒意睡得鼾实,并未发觉宁无双那一系列小动作。   原本此事也并无大碍,不过是一个恶作剧,然而坏就坏在,当晚不知怎的,宁无致的院落走了水。又因为宁无致向来不喜欢人伺候,他的院子里一入夜就罕见仆从,是故这烟火直窜上青天,烧得凤凰苑上空红霞万丈。   ——这才被巡夜的弟子发现,于是好一阵喧闹。   火是怎么起的又是怎么灭的,这些萧倚鹤一概不知,外界的这一-夜慌乱,与他而言就像一个梦,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竟是床边面色发白、怒意勃涨的师弟薛玄微。   还有宁无致那心焦万分的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烟火燎肺……救治……倚鹤……看一眼……”   他胸中有些灼痛,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薛玄微朝门外吐出一个字:“滚。”   萧倚鹤又惊又呆,一边纳罕他为何在此,一边又想他怎么还没消气。   他想了一-夜该怎么跟师弟道歉,不该嘲笑他为人无趣没人喜欢,也不应该弄坏师尊赐给他的亲手抄写的心经小册——他明知道薛玄微是如何崇仰师尊,却还幸灾乐祸地以坏掉的手册取笑,实属作死。   自己是做师兄的,理应让着师弟一些,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与他吵架。   不过薛玄微气恼自己也就算了,大没有必要祸及池鱼,迁怒他人。于是伸手拽了下薛玄微的袖子,冒着一嗓子烟灰呛味,沙哑地道:“师弟,你不要跟无致发脾气……”   薛玄微明显僵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他,眼神中有他从未见过的压都压不下去的愠火。   他以为那怒火是冲自己的,愣了很久,准备好的一番道歉言辞就那么卡在了齿间,直到薛玄微敛袖横眉而去,而后宁无致连着一众医修丹修冲进来,心急火燎地对他问东问西。   那句“对不起”都没能说出口。   后来,萧倚鹤才知道这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没有多少实感,只是肺脏被热烟燎伤,之后咳了大半月才好,听罢其间凶险,也只是笑眯眯地随口感慨两句,轻佻地眨眼,安慰宁无致道:“我这不是没事嘛!”   “无双实在是……太胡闹了。”宁无致柔声低语的,心疼地喂了药,又喂他喝了半碗蜜水,“若不是薛师弟及时赶到,劈开房门禁制,只怕你——”   他说着,愧疚得眼角都红了几分。   其实这也不太能怨得上宁无双,先是萧倚鹤自己封禁了灵元,酣睡不醒,而后又直接被浓烟入腑,真正昏迷过去,压根没得机会破门,否则以宁无双那刚学会咒法的粗浅技艺,还真当困得住他么?   萧倚鹤心大地笑想,你应当感谢那禁制是宁无双下的,若换个别的人,几百道“铁狱铜笼咒”,等薛玄微劈断他那把剑,也就只能抱出一把骨灰来了。   而且火又不是宁无双放的,真要怪,只能怪萧倚鹤自己倒霉。   他正两手捧着宁师兄懊丧难过的脸胡乱揉捏,笑话他多愁善感,那边就有傀儡宗弟子匆匆而来,高声喊道:“少主,少主!不好了!薛道长他——”   宁无致皱眉:“倚鹤需要静养,何事大声喧哗?”   萧倚鹤立刻坐起来,问:“玄微怎么了?”   那弟子自知失礼,躬身拱手朝萧倚鹤敬了一敬,才吞吞吐吐地道:“薛、薛道长把二公子……倒挂在五毒池上了。”   宁无致:“……”   五毒池是傀儡宗用来惩戒犯错弟子的刑罚之所,其内千蛛百虫,均剧毒无比。若真要扔个人下去,只怕转瞬功夫,那人的半身血肉就要被毒虫啃噬干净。   但傀儡宗有斥责禁闭、鞭笞苦刑种种责罚办法,若非是天大的难以饶恕的错误,哪里用得着五毒池。   而上两代傀儡宗主都是温和文雅的性子,小惩大诫,是故那五毒池虽还派人精心地养育着,其实早已沦为刑罚苑的一个象征。最大的用途就是每届新弟子入门时,将人领到五毒池旁,言语恐吓一番。   他们赶到时,只见薛玄微负手伫立池边,一条绳索横跨在木桩上,一头攥在他手里,一头密密匝匝地绕在宁无双的腿上。   宁无双正倒吊在五毒池中,满面胀红,头发倒仰,上百只毒虫争相啃食他垂落进池中的发梢,甚有几只蹦的高的,都险些咬着他的鼻子。   他先时还有心气痛骂薛玄微,叫着“等我哥哥来了要叫你好看”,如今只剩恐惧失神、歇斯底里大哭的份,嘴里胡乱喊着父兄,以及他并不存在的姑嫂。   他哪里明白,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回恶作剧,竟然招来此等大祸。   见他们来了,薛玄微才将人往上提了提,宁无致立刻跑到池边查看弟弟情况。   萧倚鹤肺腑微伤,走得慢些,远远眺了一眼池子里狰狞百怪的毒虫,心里一阵啧舌,端的是没想到薛玄微看着清冷疏离,其实内里也有如此阴鸷凶戾的一面。   宁无致张了张口,又不好意思叫他立即放人,毕竟是自家弟弟有错在先。   萧倚鹤也算是看着宁无双从巴掌大那么点长成这么大个小崽子的,他走到薛玄微身边,不知该怎么说,又呛咳了两声,才斟酌着道:“你也不必如此,如此……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   薛玄微闻言,攥绳的手更紧了些,一股寒意自喉头泛起,他又猛地将手一松,一句话也不说与他擦肩而过。   绳索呼啦一声松弛,宁无双骤然下坠,登时一个白眼翻过去了,萧倚鹤吓得立即两手曳住绳头,往腰间用力缠了几圈,这才堪堪止住他掉进池子里喂虫子。   他回头看了眼薛玄微远去的背影,又苦恼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害他恼上加恼,脾气真是古怪。   后来被人从五毒池捞出的宁无双,浑浑噩噩地发着抖,头发丝和衣领都被毒虫啃去了不少,耳尖也被咬了一口,虫毒害得半边脸肿了好几日才消。   更不提之后宁无致追查此事,发现是门中叛徒对他痛恨不满,半夜潜入凤凰苑寻私报复,却正好撞见二公子恶作剧,他便将计就计,放了一把火。   可惜那晚宁无致因故留在前殿议事,却令不告而来的萧倚鹤替他承受了这桩无妄之灾。   宁无致命人将那放火之人捉拿回门,当着众弟子的面,将他扔进了五毒池以儆效尤。   霎时间凄号冲天,万虫一拥而上,那罪人一身血肉尽被撕咬,胸腔里一颗热心却被灵力包裹维持,难能立刻死去。惨叫声徘徊在刑罚苑上空三日才散,池中就只剩下了一汪血泊,和寥寥几根残骨。   这“众弟子”之中,自然也有宁无双。   他亲眼目睹五毒池真正之怖,不说去怕将人扔进池子里的宁无致,却因此怕上了这位冷面薛郎,午夜梦回都是薛玄微面无表情地拖着他的脚,要将他扔进五毒池的画面。   ——噩梦醒来,冷汗淋漓,打那之后是见了薛玄微就躲着走。   ……   萧倚鹤回忆过这一干往事,众人已经先后跃上了头顶农舍,而自己也早已被薛玄微携带上去,站在屋舍之中。   南荣恪等人正趴在窗沿向外观望,薛玄微见他发呆,张口道:“在想什么?”   萧倚鹤在想,当年他与薛玄微吵翻了天,一言不合离山出走,心中懊恼,是故并未告知任何人去向,连躲到傀儡宗去也是一时兴起,临时决定。   怎的那大火一起,宁无致却说“幸好薛师弟及时赶到”呢?   千里之遥,如若不是在他一出山就紧紧跟上,如何能做到“及时赶到”。   ——有些事真是时过境迁,再去回想,方能发现其中新意。   明明吵架时,某人抽剑断案,气得手背青筋骤起,冷言冷语地说什么“势不两立”。   ……真是口是心非。   萧倚鹤的眼角刚刚漫上一层浅薄笑意,就听屋中一阵喧天大哭。   一听孩子又哭,宁无双顿时抱头蹲下,险些崩溃。而在哭嚎之中,薛玄微转身走向农舍中唯一一张土炕,躬身抱起了哇哇啼哭的婴孩。   萧倚鹤袖着手,心道连宁无双这种好歹沾点人气的都哄不好孩子,难道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面仙君,浑身生人勿进的气息都快冒出真烟来了,五岁小儿见了他调头就要跑的,反而能让婴儿止哭不成?   可稀奇的就是,薛玄微把那软绵绵的小小一只襁褓娴熟地揽在怀中,轻轻地摇了摇,又用一根手指伸到婴儿眼前去逗弄——没多会,那孩子竟真破涕为笑,两只筷尖似的小手抱住薛玄微的手指,好奇地摆弄起来。   不光是萧倚鹤,在场诸人都惊得下巴要脱壳。   他这带孩子的手法,甚至于宁无双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过什么私生子,不然如何这般熟练。   在众人的瞩目下,萧倚鹤倍感惊奇诧异,走过去扒着薛玄微的小臂,要去看那孩子是不是个假娃娃,不然怎么能这么听薛玄微的话。   可他从没碰过这么小的孩子,生怕自己力气重了捏伤他软绵绵的小脸,一下子还有了些无措。   “小心点。”薛玄微稍稍欠身,低下几分来给他看,又牵着他的手,去摸一摸婴儿胖乎乎的脸颊。   这手感十分难言,又软又脆弱,萧倚鹤忍不住笑了两声,专注地逗弄孩子,也并没有留意到薛玄微正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眼神既深且沉。   这两人哄孩子的画面实在是让人不忍猝视,南荣恪理着衣袍,侧开身,没话找话地与宁无双聊起来:“宁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宁无双没好气道:“还不是剑宗的那几个小弟子,冒冒失失就往里面闯,我——”   他目光一扫,视线定落在从未见过面的“宋遥”身上,又一低头,见他与薛玄微两厢搭就、难舍难分的手,一时间既是震惊难言,又是恍然大悟,脸上表情好不矛盾。   若论游历人间,打探消息,自然没人比他更擅长。   他一把拉过南荣恪,掩着手低声问道:“那边那个弱不禁风的,难道就是传说中,在你新婚之夜被掳夺而走,被强取豪夺假装宁死不屈,实则心机深沉、手段狐媚,又体软多姿,虏得剑宗宗主死心塌地、百依百顺,不仅心甘情愿做他鼎炉,连剑宗秘宝都拱手相送的……小狐狸精?”   南荣恪:“……”   萧倚鹤:“…………”   场面一度陷入死寂。 第34章 夫子成精 他做人鼎炉做傻了。   场面一度陷入死寂。   然而薛玄微似乎也不打算反驳。   难道堂堂剑宗宗主, 玄门魁首,正道楷模,已经对做人鼎炉这件事这么坦然处之, 毫不在意了吗?道门之风竟然颓唐至此?   而且“小狐狸精”也就罢了,可你在这前面加的形容也忒多了些,多得都已经能够连出一段跌宕起伏的剧情了,《夺妻恨》不找你来执笔,真的是亏大发了。   但礼貌还是要有的, 萧倚鹤扬起唇瓣:“宁……前辈好,我叫宋遥。”   “咳。”朝闻道以手握拳,抵在嘴边清咳两声, 生硬地缓解尴尬道,“宁前辈,您还是与我们讲讲村中情况吧……”   南荣恪立即应和,前去拉扯他的衣袖:“对对对, 宁叔叔,眼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宁无双只好依依不舍地收回充满八卦的眼神,暂时收敛心思:“我至此处本是来寻人的, 途径此村, 觉得奇怪, 可还未仔细探查,就看见一队游历至此的剑宗弟子直接闯了进去, 我便只得跟了进来。”   他皱眉道:“如今那几名弟子并尚存的一些百姓正躲在另一处废旧谷仓当中。都是低阶弟子,功力不济,书读的又少,只好我出来给他们寻找吃食,顺道为其中一位小夫人寻找她的孩子……结果就撞见昨夜那么大的动静, 我只能先躲起来,没想到竟是你们……话说此村偏僻难寻,你们是如何来的?”   朝闻道只好如实回答:“不瞒前辈,我们其实是被一位黛衣书生引至此处。”   宁无双本坐在屋中一张旧木椅上,闻言一跃而起,两眼放光。   萧倚鹤知道他是期盼那个黛衣书生就是他一直在寻的“宁无致”,可当时黄昏时分的匆匆一瞥,那人身形虽然眼熟,但并不能做认。   既不能肯定那就是宁无致,也不能肯定他不是。   只不过……萧倚鹤自哂,宁无双还好没认出那结界就是天地生元阵,否则只怕他还要骂到自己头上来。   朝闻道的几下点头给了宁无双无限希望,便转头将“小狐狸精”那件事给抛在脑后了,兴奋地捶打着自己的手掌。   南荣恪又难得敏锐一回,又或许是方才宁无双的话中有戳中他敏感之处,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宁叔叔,此处异象和书读的多不多……有什么关系?”   宁无双嫌弃地看他一眼,晃了晃手指,郑重道:“南荣侄儿,你胸无——以你的学识,建议你不要出去。”   南荣恪:“……”   我听见了,你就是想说我胸无点墨!   众人正说着,门外村路上突然窸窸窣窣地走过一个布衣男人,宁无双从窗缝里窥了一眼,见是谷仓中藏身的一位村民,此前一直嚷嚷着要逃离此地的,他眉头顿拧,嘀咕道:“都说了不要出来,偏就不肯听人好言!”   他正要推门出去,却突然一道白烟自远处袅来,宁无双立即脸色一变,摁死门板,以指束在唇前示意他们噤声,又谨慎地布下了几层净音阵,转而躲在窗下偷偷地观望。   农家屋舍本就简陋,只有两扇木格窗,他们三人已经挤在左侧那扇,萧倚鹤只好同薛玄微一起,共用右侧那扇。   只不过两人凑近了,难免要有呼吸交错。他一斜目,看见薛玄微清冷沉静的容貌,自从犯病之后,脸上血色仍不显著,显得有些过分白皙。   远远的那道白烟落地,袅袅地化作一个人形。   萧倚鹤立刻将眼凑过去,不再看他了。   然而一团雾气一直萦绕在那人影身周,将他面目遮得严实,只可看出身形单薄,一身浅青色直裰,约莫是个二十啷当的年轻人。   远观其站姿恭谨内敛,举手投足都文质彬彬的,像个书生。能有此等身姿,就算这“白烟人”其貌不扬,满面髯须,目若铜铃,也断不至于光天化日的会吓到人。   那中年村夫却一见到他,抖得两股战战,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村夫一下子瘫软地跪了下去。那白影顿了顿,似乎有些失望,抬指朝他眉间一点,村夫顿时倒地不起。   而白影也摇了摇头,重新散做一尺流烟,消散而走。   白烟远去之后,宁无双才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拆下门闩,轻手轻脚地将那村夫给背了回来,扔在屋中,拍拍手掌道:“来吧,小朝,南荣侄儿,都看看罢!”   这口吻,活像是要就地考校学问,南荣恪与朝闻道只好闷头上前,将人翻来覆去地查验了一番。   朝闻道率先张口,却眉间紧皱:“此人气息平稳,心跳如常,魂魄安好,全身上下更无丝毫伤口。”   南荣恪没他看得那么仔细,但却一语中的:“是啊,这不就是睡着了吗?”   身上并无伤痕,魂魄也不无缺失,但却一梦不醒,此等症状并不常见。   朝闻道突然清醒过来:“难道是魇魅!”   观此症状,萧倚鹤也是先想到了魇魅,但……   “魇”只是一群喜食噩梦的精怪,因为梦中有人的喜怒、惊惕、疯狂和恐惧,这是它们最好的饵食。但所谓“梦魇”是最不足为惧的,只要将噩梦之人唤醒即可破除。   当年导致无相山灭门的魇妖则是一群“魇煞”,是于腐血尸气之中而生的邪物,更要命一点。而魇煞形貌狰狞,极易辨别。   而最古怪的就是“魇魅”了,它们既能分-身化雾,沿着口鼻钻入人体,亦能凝作人形、变幻人语。   世间生灵大抵都是一样,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拥有什么。正如濒死之人贪图不老长生,久病患者渴求健康体魄,乞丐奢望金银,囚犯渴望自由。“魇魅”也是这样的东西,它能变作“人”、能模仿人的情感,同时也生出了做人的欲-望,它们要吃的是人鲜活生动的魂魄。   可若真是魇魅,那此时该地村民早该被吞噬成一具具空壳才对,又怎会给他们留下完好的魂魄呢?   思索间,萧倚鹤已将心中所虑说出了口,宁无双不禁高看了他一眼,刻薄地评价道:“倒也懂些东西,不是个豆渣脑筋的漂亮蠢物。”   漂亮……蠢物?   萧倚鹤喉口一噎。   薛玄微沉默良久,这时候却突然出声,轻声关怀道:“贵宗的五毒池,风景卓然,令人心旷神怡,不知如今还是否安在?”   “……”宁无双即刻偃旗息鼓,后退数步,扯了南荣恪在身前做他的挡箭牌。   半晌才平息了心绪,将话题依旧转回村夫上来,老老实实道,“这村子原本并不叫‘及第村’,乃是‘沈家村’。如你们所见,方才那道白影就是此地异象的罪魁祸首,被他祸害的人,都会陷入梦中,虽然呼吸平稳,不必吃喝,但是会日渐消瘦,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既然并不是魇魅,朝闻道困惑道:“一般邪物作乱,都是或取人性命,或吞人魂魄血肉精气,用来修炼己身。这白影人虽夺人清醒,但并不急于害人性命,是何道理?”   宁无双摸着下巴道:“据那几名幸存的剑宗弟子说,那白影人似乎是专程来督人读书的,爱好考校学问。且天文地理、政史载记,无不涉类,他若是心情不错,偶尔也会问不那么枯燥的谱录释道之学,也因此,那三名弟子才能侥幸躲过一劫,残存至今,直到被我相救。”   “只可惜村中大多是只识几个大字的寻常农户,他这般考究深奥学理,没多久全村人都陷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十几个机灵的村民躲藏在谷窖水井之中,才没有被他发现。”   南荣恪听得脸颊发僵,手里的长弓利剑也握得战战兢兢,直惶恐道:“……这是夫子成精吗?”   宁无双瞥他一记,唰然摆出一副长辈姿态,拿手里折扇敲他的头,狠狠地教训道:“所以才叫你不要出去乱逛!几首破诗都背不好,整天就会打打杀杀,跟你爹一样!出去若碰见那白影,能和人家聊上超过三句吗!啊?”   这点说的倒是不错,追月山庄善武不善文,宁家善文不善武。   这宁无双哪怕再是大小姐脾气,得理不饶人,气走过几个名不符其实的夫子,但当年却也是跟着五州诸位名师学过几年的,品行与学识都是百里挑一,重情重义,是真正金质玉相的世家才子。   若非当年被萧倚鹤这种狂妄不羁的人挡了风头,他也实实在在能排的上道门俊杰名录前十。   朝闻道轻声安抚,嗓音温温柔柔:“没事的南荣兄,若真碰上了,我替你答便是。”   南荣恪一把捧住了朝闻道的双手,双泪泣下,感激涕零。   宁无双嗤笑一声:“替?可替不了,自己要答自己的,那白影人可不好糊弄。”他伸出三根手指,“他每次都要问每个人三个问题,若是答得上来,便就此作罢,若是答不上来,便同这些村民一样——不然你当之前那几名剑宗弟子是如何遭殃的?”   萧倚鹤问:“你可与那白影人交手过?”   宁无双想了想说:“只是遇见过一次,答了他几个问题……那东西身法鬼魅,谨慎得很,来去只用一抹青烟,真身只怕还隐藏在某处没有露面。我怕打草惊蛇,便没有与他交手。”   萧倚鹤略一点头,若有所思:“看来得将这白影的真身引出来才行……只怕若真要引他出来,还需得先到他的梦中去,看看他究竟给这些人筑了个什么样的梦。”   宁无双这会儿与他一问一答,顺畅无比,竟有种一见如故的熟稔感。   他未弄清这种奇妙的感觉从何而来,便注意到薛玄微全程沉默寡言,只不瞬眼地望着宋遥,似生怕错漏了一眼会留下什么遗憾似的,偶尔回头还照看一下熟睡的婴儿。   这画面,怎么想怎么诡异。   好似威名赫赫的薛宗主猛然间成了人家不问世事的小媳妇,每天相夫教子,温婉贤淑,问他什么他便摆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再问就只有一句:“听夫君的。”   这“小狐狸精”反倒喧宾夺主,成了家里管事的那个。   他不甘心一颗金雕玉打的好白菜,被宋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给拱了去,非要将话头往薛宗主身上引:“……薛宗主,你怎么看?”   薛玄微果然道:“宋遥说得对。”   等了会,没有下句了。宁无双讷讷:“……没了?”   薛玄微一抬眼,淡淡道:“还需有什么?”   宁无双一噎,有种满把小剑射在了棉花上的感觉,那棉花扑通扑通地吞吃着他吊至颅顶的惊诧,而那宋遥更是不觉如何,一脸的理所当然。   这以前,薛玄微可不是这样的啊?   这位“薛宗主”在道门中凶名在外,积威颇重,眼里向来不揉沙子。   当年道统之乱后,众人皆以为他会顺理成章继承剑神山主之位,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萧倚鹤死后,他竟出走剑神山,另立太初剑宗。   至此,剑神山彻底衰落,千年传承,就这样消溃于历史长河之中。   众人不解亦不服,是故慕名而来,约战“寸心不昧”的修士如过江之鲫。   可就因其中一人扰了他清眠,他们这位“薛宗主”一怒之下挥出一剑,径直斫端了一处山头。那断山如今还在洮水之滨耸立着,后来被人取名“不怒峰”。   虽说此传言多流传于民间话本之中,算不得真,但从中也可一窥其难惹程度。   宁无双回想了一下当年那个手刃师兄,提着染血长剑步下试剑崖,冷面无情的薛小道长;那个剑神山火光滔天,而他毫无留恋独坐山下欣赏翻天霞景,弹剑而歌的疯子;那个肩披云帔绥带逶地,身着墨氅,法相威严地伫在太初山巅的薛宗主。   他的身份几经变幻,但唯一不变的就是那质若寒霜的眼神。   ——再看看如今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宋遥的痴人。   这还是当年那个把他吊起来差点喂五毒池的薛玄微吗?   而玄微真人霜魂玉骨,今日惨遭小狐狸精毒手,如此百依百顺,温言好语,简直变了个人似的。若不是被人灌了迷魂汤下了痴情散,宁无双只能将原因归咎于——   他做人鼎炉做傻了。 第35章 尚善学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要到梦中去,但却不能都去,还得有人留在外面照看入梦之人的身体, 提防被人趁虚而入。   而且据宁无双言,许是这白影人一到夜间,控梦能力便有所下降,是故天一黑,这些村中的“躯壳”们便如梦游一般擅自行动, 做自己最熟悉的事情,天亮后便又会就地倒下继续酣睡。   那么谁去谁留又成了尚需争议的问题。   宁无双自然是要留在外面的,他已来村中多时, 对村子里的情况最为熟悉,更何况他还得兼顾谷仓中幸存的百姓。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有上千傀儡调动,可以一敌百, 抵御个三两日的不成问题。   ——最迟两三日,梦必破,危局可解。   连着开启杜门结界的是谁, 目的是什么, 萧倚鹤也要一并探个究竟。   反倒是那梦中情况莫测, 不知还要面临何种危险,萧倚鹤自然不放心遣南荣恪与朝闻道两个小辈去冒险。   又考虑人在梦里, 只怕灵力并不能带进去,那么梦里梦外对他这个灵元空虚的人而言,本就没什么区别。从各种理由上来说,他入梦都是最好的选择,他又一向万事不求人, 当下便自然而然地毛遂自荐:“我去罢,你们——”   薛玄微冷声:“我去。”   萧倚鹤唇-瓣开阖至一半,闻言微微凝滞,皱着眉头不悦地看他:“你去了,若那白影人趁你不在,过来打我们呢?”他咳了两声,示弱道,“那东西不知何种修为,我若打不过他……”   薛玄微静静看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一起去。”   他转向南荣恪,无端严厉起来,似长辈训斥晚辈:“勿要给追月山庄丢人。”   这口吻,是根本没给旁人留质疑的余地。   南荣恪顿感责任重大,登时如芒在背,咬牙点点头。   萧倚鹤本意并不是这,但张了张口,话到嘴边被薛玄微冷冷地瞪了一眼,惧于薛宗主淫威,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既然决定了一起去,便事不宜迟,立即出发。正要将指并剑汇上灵力,点于那昏睡村民眉心,以此入梦——   薛宗主突然将一物递了过来:“手。”   萧倚鹤只好停下动作,先是纳闷地“嗯”了一声,却又老实听话,伸出手来。   薛玄微不温不凉地说:“这么老实,不生我气了?”   “……”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人指尖相碰,薛玄微袖下一动,一阵金石般的凉意窜上他的手背。他觉得凉,下意识要缩回去,但薛玄微动作更快,已将一物钏在了他手腕上。   萧倚鹤看了一眼,不觉讶异几分。   ……这是一只玉质的赤焰花镯,缠着精致的金丝银线。   仿佛是以前断过,又被人用金银丝精心地修复还原。   太初剑首,玄门道君,即便是戴花戴簪都是没人管得住的,遑论随身携带一只玉镯,谁敢多言半句。只是坏就坏在,这娇俏红翡镯,对萧倚鹤来说……实在眼熟。   他那时年少且轻狂,性喜铺张,偶得一块红翡,色若鸡冠,清透细腻,举世罕见。   便迫不及待御剑江南,寻了时下最好的玉匠,要雕一座琼花玉树,好摆在案上日日观赏。因他奇要怪求层出不穷,图纸翻来覆去更改,磋磨了月余才定下花样,最终玉成之日,所花费的雕玉之钱,竟比这块玉本身价值还高。   余下一小块玉料,玉匠说还可再雕一只小物件。   恰逢他离山日久,小师弟来寻他归山。萧倚鹤总是看不惯他小小年纪,一身寡淡素白不说,还总绷着张脸,活似个苦修的小和尚,白白糟蹋了一副清艳美貌。   当即来了兴致,嘱咐将那块玉料雕成一只俏美花镯,刻上国色天香,盛世牡丹,决意要逗小玄微一逗。   薛玄微收到花镯那日,知他将自己当做姑娘调戏,恼羞成怒,气得提剑追打了他三个山头,扬言与他决一死战。   当时萧倚鹤瞧他气裂,笑得乐不可支,花镯也在打斗间摔坏,他浑不在意,摔坏也就摔坏了。   之后他就勾搭着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吹牛去了!   ——花镯?鬼知道呢!   薛玄微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细白手腕上衬着无限金红,仿佛皮肤下也隐隐透出了几分红润光泽,看起来既艳丽又可爱。   他不舍得叫这艳景被旁人所观,掩下萧倚鹤的袖口,那枚本该早就破碎的花镯不复可见:“里面存有一枚等身咒,危急时刻可挡一次重击。”   顿了顿,又说:“别丢了。”   “别丢了”才是重点。   “……”萧倚鹤闻言愣一愣,心情有些复杂,但又不由自主在心中窃笑。   口不应心的小玄微呀,明明当时如此嫌弃,结果却偷偷留了这许多年。   “好的呢。”他低声应允,暗自摩挲着袖中牡丹,却不知自己以为藏在心底的笑意早已浮到了嘴角来,连眼底都带上了几分欢喜。   薛玄微心尖轻颤,垂下眼,不再搭话,只淡声道:“走罢。”   萧倚鹤点点头,回头嘱咐两个小辈好好照看他们两个的躯壳,想了想,以防万一,又问他们带没带捆仙索。南荣恪摸着腰间灵囊,翻出一套来,是正正经经如假包换的上品捆仙索。   都安排妥当,他这才放心,将指腹再次点在农夫眉心。   这时候宁无双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两掌一拍,提醒他说:“我记起,谷仓中村民反反复复提及一个沈秀才,你们好好找找,或许是破梦的关键。”   萧倚鹤一指戳歪,险些捅进那村夫的眼眶,他额角青筋狠狠一抽,瞪着眼道:“你让我们在沈家村的梦里头,找一个姓沈的秀才?”   宁无双还没反应过来,一脸认真地道:“有什么问题?”   萧倚鹤:“……”   萧倚鹤避开脸:“没事,就是突然嘴馋,想吃紫瓜炒茄子了。”   话毕,不待宁无双回答,薛玄微和萧倚鹤先后御使灵力,捏诀渡咒,一同闪瞬入梦。萧倚鹤更是逃也似的窜了进去,生怕宁二小姐暴脾气,回过神来要揪他耳朵。   一阵灵光闪烁,两具身体随即似失了线的木偶,摇摇晃晃地瘫倒下去,被早已准备在侧的南荣恪与朝闻道各自接住,揽到一旁,靠墙并排放好。   萧倚鹤的身躯轻飘纤瘦,贴着墙并未坐稳,便突然静悄悄地侧栽下去,一头睡在了薛玄微的肩膀。   南荣恪与朝闻道忙着闷头布防护阵,没有瞧见。   他们两个就这样亲亲昵昵地凑成了一对。   那头宁无双抱着婴孩,从隐蔽小路折返回谷仓,犹在喃喃自语。   “紫瓜炒茄子……这不是一个东西吗?”   行至一半,他忽然咂摸出这话中怪味,愤愤一跺脚,是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犯了蠢,被人用茄子紫瓜给讥笑了。待他出来,要他好看!   ·   两人跌入梦中,犹如百丈高崖骤然下坠,身体悬空翻滚了一阵,又同落进一池深潭,周身沉甸甸地被水流旋涡拉扯着,几相力量互不相让,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从意识中撕扯出去。   萧倚鹤颇感头痛,手上好像攥着什么,他想,可能是薛玄微的袖子。   但是旋涡流速太快,他被打得晕头转向,整个人被猛地一甩,五指自然地也卸了力气。   再去抓,便什么也抓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炷香,又或者更长,他才觉双脚踏在了实地,眼前猛地亮起一簇光,似黑暗洞窟之中求之不得的明亮。   他眼睛刺得生疼,只得用手背遮挡着,往那亮光处缓缓踱去。   渐渐的,双目适应,笼罩在瞳中的光雾散开,后知后觉那光亮只是普通的天光,是灿阳斜照大地,丝云流卷碧山。   天如秋水明净,一空冷翠。   萧倚鹤四下搜寻,也并未找见薛玄微身影,像是那一阵暗流将他送往了别处。他抬起手来,因是入了梦,花镯自然是带不进来的,但手腕上却留下一道赤色咒印,隐隐有花纹浮动,是牡丹的纹样。   落在略显苍白的手腕上,红得耀目。   既然都在梦中,那总能相遇。   他信步迈入光华之中,一时好奇地张看起来。   眼前银台万种,金鞭络绎,竟是一座空前鼎盛的城池,虽然不大,但前街接巷陌,两街建筑密密麻麻,层叠垒垛,东侧酒幡张扬,西侧红袖织绫,满目繁华。   ——足有人间上京风采。   而城内中心处最张眼的建筑,既不是官府衙门,也不是宝塔香观,而是一座巍峨学府。   上书“山岳起翰墨”,下书“江海焕文章”。   学府大门恢弘洞开,石阶高-耸,广揽天下门生。萧倚鹤站在阶下看了一会,揣摩那白影人筑造这种了无生趣的梦境,目的究竟是什么。   忽然有一人道:“小兄弟,新来的?”   他转头看了一圈,才在阶旁一抹蓬松如盖的树荫底下,看见了一张枣木桌,后头坐着个和和气气的赭衣先生,手里兀自捧着一本书,瞧着是年轻,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酸儒气。   萧倚鹤不知这梦中人都是什么习惯,便没有贸然开口,静静地点了点头。   先生从桌下摸出数张大纸,又指了指身侧的空位:“请答。”   萧倚鹤没明白什么意思。   先生将笔墨都摆好了,见他迟迟不动,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呆呆地将他打量了一阵子,好像并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不动,只好又一次伸手敬示,重复道:“……请答。”   怕是这位赭衣先生就是那白影人专门捏来放在门口揽客的假人,颠来倒去只会这么一句。   正犹豫着,三五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笑谈着打身边走过,俱斜跨着制式相仿的书袋,其中一个瞧着才十五六岁年纪,耳后扎着一条小辫儿,露出来的皮肤脸蛋是活泼健康的小麦色,且一笑嘴角便会冒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他一眼就瞧见了枣木桌旁的萧倚鹤,便热诚地拥上来道:“兄台今日刚来尚善学府吗?”   萧倚鹤又点了点头。   虎牙少年又笑,两手作揖,十分文雅,两眼晶晶地闪着光:“小可姓沈,名大栓,敢问兄台名伟?”   萧倚鹤:“……名讳。”   “哈哈哈哈,不要在意!”沈大栓哈哈地笑起来,并不觉得难以为情,他手指缠了下自己的辫儿,低头看着那张枣木桌上的大纸,恍然大悟,好心地解释道:“墨先生不善言辞,贤兄莫要放心上。这是学府入试卷,你答过之后,墨先生便会根据你的资质为你安排寝宿。”   他望着这位“沈大栓”仁兄,罢了,萧倚鹤也自报家门:“宋遥。”   “原来是宋兄!”沈大栓好似笑上瘾了一般,虎牙雪白:“小可观兄台一表人才,定是能考去天字苑的!”   话音刚落,一道悠远钟声响彻城池,沈大栓闻声跳起,拔步便要走,似乎是授业的时间到了。   萧倚鹤见他还算是个难得的清明人,只怕错过了就不好找,便一把将他掼住,顺势打探道:“沈兄留步!新来这里的人……是都会入这学府么?”   “不然呢?城里的人都是要读书的呀!”沈大栓一脸茫然,可他忙着去上课,实在是来不及与他继续夹缠,两腿一迈便如风跑走,遥遥喊道,“赶不上书先生的《五经总义》,今晚我便没得饭吃了——宋兄,等你入学了再聊,晚上人字苑来找我!”   萧倚鹤望着他的背影,心道,看来这梦境确是意在催人上进,学府也确实是在讲学。   若真如他所言,那此刻薛玄微应当与他失散,便先行一步了。   想及此,他施施然坐在枣木桌前,自得意满地搦起羊毫小笔,区区入试卷,还能难得到他么?如此思忖着,左手轻轻抖落,将那一卷大纸铺展开来,定目阅去——   第一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何也?试述。   萧倚鹤:“……”   他往下继续看。   第二问:絜矩之道,试极论之。   第三问:请默《通评虚实论》。   ……   第六问:何为人主三守?   萧倚鹤感到微微窒息。似乎是他动静太大,喘气又太粗,身侧的文文静静的“墨先生”掀过一页书,终于不耐烦地抬起眼皮,将他瞄了一眼。   他不甘心,直接往后哗啦啦翻了几页,到最后一面。   第二十九问:论“行”。   “……”   萧倚鹤觉得脑子要溢血:——我不行。 第36章 书到用时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不行乐枉……   萧倚鹤将胡答一气的考卷叠成个豆腐块, 往墨先生那边送了一送。   赭衣先生刚伸手来接,他又猛地捏住,墨先生拽了几下没有拽动, 与他来回角力起来,过来好半天才怔怔地反应过来,眼中充斥着困惑:“请松手。”   考卷的边角被两人一边一角给捏得发皱,萧倚鹤却笑眯眯地道:“先生,《楚辞》有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墨先生茫然:“……所以?”   这就是个不通人言的假学究,三分假傻七分真傻, 萧倚鹤点了点下巴:“论道孔孟,格物程朱,我自然是不及的;那先生可知,乐理天文、谱录法道, 亦有其妙趣……”   “唔。”墨先生心服首肯地应了一声,过后又道,“可是你说的这些……科举不考。”   “什么……?”   “科举不考。”   萧倚鹤:“……”   他潇洒人间二十几年, 向来只关心红颜、美酒与清乐, 何曾需要去留意什么劳什子科举?这什么破梦, 把人拉进来考科举?读书读疯了吧!   他这一时的结舌,手中考卷就被墨先生抽了出去。   “哎——”   白面先生不听他言, 转过身去,两手抖开考卷一目十行,脸色显而易见地慢慢变差;他回头不可置信地估量了一下萧倚鹤,似乎觉得长成他这样的,不应当是个文盲;接着又转回去继续看, 片刻便读不下去了,揉着眉尖歇了片刻,又翻过考卷来端详;过会又忍不住看了眼萧倚鹤本人。   “……”墨先生凄惨地笑了两声,似乎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半晌才从袖口摸出一块木牌,两根指头夹着那悬线,万般鄙夷地丢在他身上,还不忘教训一声,“书到用时方恨少。”   萧倚鹤面不改色:“人不行乐枉为人。”   “……”   “滚,滚滚滚滚滚!”   一连六个极不文雅的滚字,将他一掌拍起,他还要辩解自己并不是文盲,只是技之所长不在科举,但墨先生已经连与他再多说一句话都觉脏嘴,借着一道清风,将他扔进了“尚善学府”的高阶大门。   他一屁股拍在地上,捏起掉落在身旁的木牌看了一眼:人字捌柒号。   观这尚善城中乌泱乌泱少说也有数万民众——捌柒,也不差嘛!   进了那朱门嵯峨的学府,其中更是气派磅礴,别有洞天,萧倚鹤捧着木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大致辨清了这学府的构造,天色微醺时,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人字苑走去。   人字苑的房间简单粗糙,虽是一人一间,但空间逼仄,推开门便是一方低案,两步就能撞上一张硬木板床,别无他物,简直与囚牢也没什么差别。   他在分配给他的寝宿里,看着两张旧木板拼凑起来的窄床发愣。   人到中年,被迫上学也就算了,条件还这么艰苦。   他凄惨地坐在一碰就会咯吱作响的床沿,突然困惑,既然上学,没有笔墨纸砚书册典籍,又如何是好?   正思忖着,一回头,猛地发现背后原本空无一物的床板上,凭空出现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烟青色儒衣,一个书兜和一套笔墨。   萧倚鹤愣了一会。   难不成是梦境中的造化之功。   可这白烟人又是如何知道梦里人需要什么东西的呢?如果没有记错,方才他只是心中想及笔墨纸砚之类,接着屋中就出现了他所想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关键。   他又试着漫无边际地想着各种物品,上至金钗钿合,下至草席麻团,有的能变出来,有的则不能;而如果某种物品有所损坏或者不再需要了,也如法稍动脑筋,便又可以叫它们自行消失。   真是好不方便。   在变出了满满一屋子破烂之后,很快他就摸索出了其中的规则。   想及此,萧倚鹤又开始心念:我需要一盏灯,一床被褥,一只软枕。   然后又在所要的物品前,多加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灯要八宝琉璃水晶灯,被褥要真丝雪绡红绫被,枕头里面要填南阳云棉。   最后为这三个要求添加了非常完美的理由:灯是为读书照明,被褥是为夜晚苦读时御寒,软枕是能够睡得踏实以便翌日更有精神听学。   随即房间中便应他所求,慢慢变化出了相应的物品。   萧倚鹤乐了,这梦中的确是予取予求,只是所求之物需得是对读书有益的东西。而即便本身无益,只要萧倚鹤够能扯,硬是编造出它们对读书的好处,这梦境似乎也无法分辨真假,便一律准允。   不大会儿,这二丈见方的小房间里,便已经被他点缀得几如龙宫一般了。   他终于拥有了念念不忘的西荒锦织毯,且又因身侧再无薛宗主叨扰,仰躺在那张叠了数张厚棉软褥的小窄床上时,露出了一副飨足欢快的表情。   正在床上打着滚,突然房门被人推响,一道修朗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推开房门,所见场景就是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人,陷落在如云厚实的床褥当中,如偷懒地猫儿一般仰着肚皮眯着眼睛。   若非他的奢华享受被不速之客所打断,只怕还能再抬起他的猫爪子来,舒服地舔上自己几口。   “……你倒是会享受。”   萧倚鹤蓦地扭过头,于暗香疏影之间看到那张心心念念的脸,却有些惊讶。   虽然他能料想,人在入梦后会被筑梦者的灵力影响,发生一些难以料及的改变,可是……   ——此刻,站在他门前的薛玄微,身形样貌并不是当下的模样,而是退幻成了十七八岁的时候。   虽然那副昳丽容貌已见端倪,但是脸上的的稚嫩尚未全褪,仍有着少年人未尽的朝气,那一身萧倚鹤最是看不惯的烟青色儒袍在他身上,也莫名顺眼了起来。   院中微风将他束发的青带徐徐扰起。   萧倚鹤侧卧在被子里,目光直白地逡巡着,砌起一个轻松舒缓的笑意:“哎呀,薛宗主!真是一会不见,如隔三秋啊……”   十七岁的薛玄微,真是个宝贝,做梦都难以回忆,令人怀念,看来这梦也并非毫无值得夸赞的地方。他笑吟吟地伸手,便要去拉扯薛玄微的袖子。   却反被他将手掌轻轻拍开,侧身一避:“‘人不行乐枉为人’——你倒挺光荣。”   萧倚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见啦?”   他坐起来,但姿势仍然不端正,两条腿垂在床边,晃晃悠悠的:“薛宗主比我早来多久?”   薛玄微道:“一日有余。”   萧倚鹤“唔”了一声:“看来梦中时间流逝与梦外并不相同。可有什么发现?”   薛玄微正要张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交谈声,似乎是那群书生们下学回来了,他并不想被梦里人发现,便向屋内一侧,将房门随手带上。   他说道:“学府中有八位授业先生,分别是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据我观察,应当不是真人,而是梦力凝结而成。”   萧倚鹤:“嗯,那门下的墨先生就是其中一位罢。”   案上的八宝琉璃灯掩映着纷彩光华,盈着两个人影,他这屋中被随手乱放的华美摆设堆砌得无处下脚,稍微一动便会踢到不该踢的东西。   薛玄微刚着空站稳,一只一人高的秘色细颈瓷瓶就贴着他的背垂下来,他本可以让开,却见那瓶子倒垂的方向,屈指之间又闪身回去。   在狭小得难以掉身的房间里,以右腿顶开萧倚鹤的双膝,两掌按住他双肩,将他一把抚倒在褥内。   瓶子随即倒下,发出砸在脊背上的“嗵”一声闷响。   萧倚鹤被箍得动弹不得,身上虚虚地俯压-着一具青年人鲜活有力的躯体。他抬了下脚想起来,膝盖撞在一条大-腿上,明显得感觉到裤腿里绷得非常紧的肌肉……结实滚热地跳动了一下。   他连忙烫着了一般挪开膝腿,但若真要避开他,又难免呈十分不雅的姿势。   头顶薛玄微声音不悦,居高临下地问:“还嫌你这狗窝里不乱,摆这么大瓷瓶,要是夜里——”   夜里怎样,他没有继续说。   只是低沉地冷哼了一声:“送走。”   “你才狗窝,全家都狗窝!这么大的秘色瓶,外头你想买都买不着。”萧倚鹤咕哝两句,忍气吞声地闭上眼,须臾再睁开时,那只瓷瓶子已如言“送走”,坠得他们二人起不来身的沉重力量便也随之消失。   压-在他头顶的温热体温停顿了少许,也慢慢散去。   薛玄微直起腰来,低头环视一周脚边的器物,剑眉拧蹙,很是不耐的模样,但又不知为何竟就忍了,没有就这个光怪陆离的“狗窝”,再发表令萧倚鹤不高兴的评价。   他移开目光,就着瓷瓶事件之前的话题,继续说道:“学府中的生徒,应当就是沈家村里的村民,约有百十人左右,城池中的居民,应当只是捏造的……”   “等会。”萧倚鹤突然将他打断,“才百十人?”   薛玄微挑眉:“沈家村本就是深山小村,百十人已经不算少。”   萧倚鹤伸手一通乱摸,从凌乱的被褥里找出他那张排序木牌,并不是上万民众,而是百十生徒,他排八十七;再偷偷瞄一眼薛玄微佩在腰间的玉牌,上刻天字第一。   “……早知道刚才应该认真作答。”丢人,太丢人了。   “……”   薛玄微不与他搭腔,继续道:“我昨日在城中查探过,并未发现筑梦人的气息,恐怕若非面临梦境崩溃之危机,他不会轻易现身。”   萧倚鹤认真问:“入了梦,你还有多少灵力?”   “微末。”薛玄微活动了下手肘,“但仅有体术足以。这梦并非无懈可击,以学府为中心百步内的场景真实入微,但再远些便开始模糊,想来这筑梦人的功力也并不深厚,难以支撑更细致的描绘。我们只要找到梦境的漏洞,将其溃破即可。”   萧倚鹤又问:“学府中这些村民可有什么异常?”   萧倚鹤:“学府中人的记忆我已试过,没有一个人记得沈家村和自己过去的身份,应当是筑梦者重新捏造了一个勤学上进的记忆给他们。”   勤学上进……   萧倚鹤抱着软枕,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子,突然神色中洋溢出细碎的骄傲:“上进?本人无所长处,毁人上进却是最拿手的!”   “毁人上进”这种话也亏他说得出来。   薛玄微注视着他,好似狐狸肚皮里又酝酿了什么坏水,狡黠得很:“怎么?”   萧倚鹤洋洋得意:“明天等好戏罢!”   他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突然觉得身周很静,抬眼一看,见他目光失色,问道:“薛宗主,你怎么了?”   薛玄微怔了一下,竟是又问一遍:“怎么?”   “……”萧倚鹤皱起眉头,“没什么。” 第37章 状元美梦 他们年纪也不小了,看这个………   翌日, 薛玄微早早就抵达学堂。   他对于传业授课之事向来尊重,哪怕是梦中虚景,他也一本正经地端坐于一方窄案之后, 翻阅着手里一本《章句集注》。   二来他也想看看那人究竟要搞出什么花样。   静心读过一章,院外才迟迟传来一片欢声笑语。   他下意识望去,只见一群人字苑生徒簇拥着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   “宋兄所言,可是真的?美酒美食应有尽有?”   “宋兄宋兄, 那你再与我们讲讲,这牌九骰子又是怎么个玩法?”   “哎,哎, 说什么牌九,先让宋兄与我们讲讲那个……莺歌苑!这天下竟真有这种令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众人哈哈大笑,突然有人注意到一直落于人后的沈大栓,忙问:“大栓, 你看什么呢?”   沈大栓猛地将手里薄册一阖,红着脸道:“没,没什么……”   那人自然不信, 伸手过去争抢, 沈大栓一路跑开, 叫嚷着“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说着冲进了学堂,与那人周旋躲避,手里高高举着册子。   “叫我看一眼!就一眼!”   “我还没有看完呢……”   薛玄微被他们夹杂在中间,还未嫌聒噪,蓦地两人手臂相撞, 沈大栓哎哟一声,那薄册子悠悠然地坠到了薛玄微的书案上,哗啦掀开到一页。   他视线一扫,入目竟是一双白-花-花的人影,腰间未画寸缕,反倒是不该画的地方,描绘得细致入微。墨迹未干透,页脚还沾了洇开的墨点,显然是连夜亲笔赶制出来的。   不用想就知道这本新鲜“大作”是出自谁手,他登时耳根一红,霍然站起,拂袖将这本污人耳目的本子给扫到了地上去。   沈大栓偷偷捡起,又与人打打闹闹地跑开了。   薛玄微面含微愠,回首,见某人哼着曲儿走来:“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   萧倚鹤指头上勾着儒袍的衣带,似醒未醒地晃进来,显然是由于昨夜辛劳熬夜,现下还没太睡够,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一脸气恼的薛宗主,笑着到他身旁的桌坐了。   也不看他脸色,伸个懒腰:“哎呀,早!”   那头沈大栓正与人挤在一处,观赏那本春宫,薛玄微道:“这就是你的法子?”   萧倚鹤两肘搭在后面的案上,伸脚搭上前桌:“唔,他们年纪也不小了,看这个……也不犯法罢?”   薛玄微:“你……”   又见他从腰间窸窣地掏出一杆铜竹烟杆,叼在嘴里,顷刻就吐出一圈细烟,他掀起眼皮,笑吟吟问:“薛宗主,别跟我说,你从没看过?”   他的视线在薄烟之中愈显迷离,困意惺然。   薛玄微皱眉:“你怎么又……抽这种东西?”   又……?   萧倚鹤疑惑了一下,还没说话,一名瞧着三十好几的“生徒”凑了过来,好奇地盯着萧倚鹤手里的烟杆:“宋兄,我能尝尝这个吗?”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叫“宋兄”,搁在旁人多少都会有点不自在,可萧倚鹤哪里是旁人,他自来就被人捧惯了,便是九天真仙朝他磕头,他头都不带低一下的。   闻言笑了几声,又摸出早就备好的另一杆烟枪:“哝,送你们了!”   众人见他又掏出了好玩意,一窝蜂地争来抢去,拿到一旁去研究琢磨了。   萧倚鹤又嘬了一口烟气,才懒散地想起:“啊,你方才说什么?”   薛玄微看了眼那群“生徒”们已经开始学着他的模样吞云吐雾,便要去将那毁人康健的烟枪没收,还未迈脚,萧倚鹤漫不经心道:“没事,给他们的里面就是一些碎薄荷叶和龙脑香,提神醒脑的。”   他说着吐出一口,青烟直扑向薛玄微的容面。   “不过我这杆里确实是烟叶,为了编出这东西的用处,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你要尝尝么?”   薛玄微被呛了一口,蓦地变色,见他又要将金制烟嘴往口中叼含,一把握住了烟杆末端:“松手,不许……”   不许什么,还没说完,他就没了声响。   直到指腹都被烫红,烟星溅到手背,他才猛地回魂,环顾四周,扫过闹成一片的学堂,又从一抹朦胧烟雾之后看了萧倚鹤一眼,道:“你怎么又抽这种东西?”   “……”萧倚鹤将烟枪从嘴里吐出,盯着他看了一会,“薛宗主,方才,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薛玄微静了片刻,看着烟枪嘴儿上的湿痕,面露茫然,似是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萧倚鹤换了个姿势,沉吟道:“……没事。”   看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突然失神,而且这次失神的时间,比昨日要长一些,恐怕下次失神他忘记的事情会更多。   也许下次,也许明天,他就会同这学府中的其他人一样,成为一个彻底的“梦中人”。   他思索着,还要将那杆诱-人萎靡之物放进嘴里,动作之娴熟,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   一个轻微的走神,就被薛玄微劈手夺走了烟杆,两厢一折,生生给掰断作两截,扔出了门外。   萧倚鹤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露出了几分苦恼之色:“啊……薛宗主,你这人真是枯燥无味,就连在梦里也不懂享乐,还不许旁人享乐。”   蓦地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将他用力掰了过去,薛玄微沉着脸道:“再碰这种东西,我就……”   就什么,萧倚鹤嘴角被他捏得嘟噘起来,只能唔唔两声,眨着眼看他。   他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最终将他狠狠一丢,用力地翻着书页,结果刚一打开手边书册,赫然又是两条赤条条人影,竟不知是何时放到自己案上的春宫。   再回头,萧倚鹤拿他的《章句集注》盖在脸上偷笑,堂堂薛宗主,好险没被活活气死。   一日之计在于晨。   然而这大好时光,今日全被一个萧倚鹤毁得七零八碎。   待授业的“书先生”夹着笔墨来到学堂时,只见四下凌乱,打牌九的、摇骰子的,抽烟枪的,一屋子烟熏缭绕,聚众喧哗。   这位梦中先生从未见过这等乱子,愣站了很久才醒过来,气得脸上又青又赤,将笔墨往桌上重重一置,厉声问道:“谁干的?!”   众人这才发觉先生来了,登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一只骰子从桌边骨碌碌滚下来,转到先生脚边,先生的脸更臭了。   “是,谁,干,的?”   大家低着头不说话,萧倚鹤从书脊深处探出一双异色的眸子,见这位所谓的“书先生”生一张四四方方充满了浩然正气的脸,生起气来像个开了锅的铜水壶,两耳要钻出热气来。   他“噗嗤”笑了一声,骤然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而后默默举起手来,忝着脸笑说:“禀先生,我教的!”   书先生抓起桌上两只牌九,朝他丢了过去,斥骂道:“滚出去!”   他笑嘻嘻地躲开了,收拾了东西立刻往外滚,巴不得原地消失在此处。   薛玄微闭了闭眼,就算是梦里,也觉得很丢人。   萧倚鹤走出学堂,慢悠悠找了块树荫。待薛玄微随后跟出来,只见他盘腿坐在草地上,身边摊开了数张纸笺,正嘴里咬着笔杆,沉思着书写着什么。   薛玄微以为他又在画那些不堪入目的图,脚下顿了一顿,不大想过去受荼毒,正要转身,又见他放下纸笔,抬手一挥,凭空摸出一把阮琴抱在怀里。   他拨弹了一首市井巷陌里常见的小曲儿。   寻常得只有两支反复折转的小调,恬静柔和,母亲唱给孩子,船女唱给莲波,溪边浣纱的少女唱给对岸行走的小郎君。   少年时期,薛玄微第一次听阮,就是由自这首曲子。   那时,他夜夜噩梦,便是萧倚鹤抱着一把紫檀红阮,倚在床边轻轻地抚弄,直到他噩梦散去。   他那把阮,嵌着螺钿琥珀,雕琢着牙制莲花琴头,在月下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其华贵精美,饶是后来薛玄微走遍五州,也从未再寻得一把能与之媲美之物。   倏忽市井小曲一停,他抚指一拨,却换了一首《长相思》。   且吟且唱,缠-绵不绝,如诉衷肠。   阮声绕入学堂,正在摇头吟诵的学子们也忍不住回头张望。   薛玄微止步于树后,心弦似也被他撩撩拨动,心道:他的确最知该如何毁人上进,摧人心肠。   一曲终了,书先生已经怒上心头,手持戒尺追杀出来。萧倚鹤见状,立刻将阮弃于树下,拔腿便跑,口中浪词荡语不断,屋内一众年纪不齐的“生徒”们扒着门框高声喝彩。   好一堂讲四书五经的课业,被他以一人之力,搅成了一锅浆糊。   萧倚鹤跑了一圈,突然视线抓到了正侧站与一旁的薛玄微,立刻奔过去藏在他身后。   “书先生”举着戒尺,还未落下,就被薛玄微当空握住。   萧倚鹤见这假夫子被擒住,又探头挑衅道:“堂堂夫子,成何体统?对我又追又打的,实在是有辱斯文!”   “你!你你——”   那梦力做成的“书先生”脸上已气裂出了数条细纹,显然是此情状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掌控,他身中灵力不足,倏忽“砰”的一下,散成了千万片碎叶。   萧倚鹤见他消失,吹了声口哨,朝薛玄微挑了挑眉梢,大有邀功请赏之意。   薛玄微:“…………”   这要是放在凡间,就是气死了一个夫子,他还有脸请赏。   上午他气没了一个“书先生”,下午又如法炮制,气死了一个“砚先生”;第二日他捧着如小山一般高的春宫,又活活气裂了一个“画先生”。   萧倚鹤本以为,他气死第一个书先生之后,筑梦人就会有所动作,然而筑梦人既没有来找他算账,也没有重新“复活”书先生。   他只好继续作乱下去。   薛玄微抚着额,虽然此法成效显著,只怕那筑梦人用不了多久,定会现身与他一较高下。   然而,此刻薛玄微一句话也不想与他多说。   ……丢人,不仅丢人,而且传出去实在是有损太初剑宗声名。   这日入夜,萧倚鹤洋洋得意地摆弄着一把竹箫,正与坐在他身侧的薛玄微大谈如何将剩下四位先生一并“气死”——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躁动,他竖耳听去,肃穆学府之外,竟传来欢歌笑语、靡靡之音。   正琢磨这什么动静,门外沈大栓兴致勃勃叫道:“宋兄!你快出来看看!那个……难道就是你说的……”   “怎么啦?”萧倚鹤推开小门,探头出去。   沈大栓道:“……莺歌苑吗?”   学府门下,一片张灯结彩,彩绸香销,脂粉浓得整个学府夜空都似弥漫着阵阵香气——竟真是平地拔起一座歌舞伎馆。   虽说他大概明白这梦境运转原理,知晓一旦这群被洗脑的学子们某天突然又有了世俗的欲-望,必然会导致这座纯净无瑕的尚善之城沾上“污点”。   他萧倚鹤一个人的欲-望,只能变出一只骰子、一副牌九、一杆烟枪,无足轻重;那若是这百十个人的欲-望叠加在一起呢?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到那时,这座城难道还真能继续如筑梦人所愿,永远保持纯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人不可能没有欲望,这座状元城的漏洞,实在是太明显了。   但是此刻他望着这座新生的“莺歌苑”,看着楼上妖媚多情、娉婷万种的貌美舞女们,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哦豁。”   此一声还未落下,突然隔壁街巷又轰隆一声,拔起一座赌馆。   “……厉害。”   萧倚鹤抚掌道:“哈哈!薛宗主,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城……”   哗啦一声,一册书卷砸落在脚边,他随即回首:“……薛玄微?”   薛玄微瞳孔微张,面无表情,方才还与他说话,此刻却保持着手拿书册的姿势,端坐在他床前动也不动。   “薛玄微……”   萧倚鹤唤了两声,但脸上似乎并无多少意外,只是这一次他失神的时间有点久。他伸手过去,抚在薛玄微眼前。   “睡一会。”他低声,语气柔缓,“这里就先交给师兄了。”   片片灵光融入薛玄微的身体,他长睫一闭,向后软躺下去。 第38章 何以为人 他那部分损裂的魂魄,就在你……   一刻钟后, 萧倚鹤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腋下夹着一本书,步入了那座灯彩摇曳的“莺歌苑”。   这座销金窟, 外面看着是玉壶光转,鱼龙飞舞,却只是个被凡人欲-望幻想出来的壳子,里面的舞姬们行动僵硬,尚未变化完全, 见他进来了,也不会上来招呼,兀自在歌台上唱跳着。   他闲庭漫步一般, 登了二楼,挑了张能够居高观舞的雅座,将书随手一扔,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抓起瓜子来磕。   正翘着脚欣赏第三遍舞,楼梯处才终于响起一道虚浮的脚步声。   萧倚鹤捋捋衣摆,将散落的瓜子壳抖到地上, 笑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似有些气急, 匆匆地跑了两步, 又突然停住,压着性子耐心地迈上台阶来, 萧倚鹤转过去,只见一袭软青色直裰缓缓地出现在视线中,正是之前沈家村中所见的白烟人。   此刻他并未以烟雾遮面,看上去就是个儒雅的书生,眉目清秀, 五官柔和,若非面色过分苍白,倒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最稀奇的是,他有着一双海一样蔚蓝幽远的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太艳,与清淡的面貌不太相衬。   他走上来,不知刚从哪里过来,身上带着一丝腥冷的味道,拉开凳子坐在了对面,审视了萧倚鹤一番。   萧倚鹤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难道哥哥我过分英俊,叫你看呆了不成?”   书生皱眉好一会才开口:“你果然是个令人厌恶的人。”   “果然?还有其他人与你聊起我?”萧倚鹤齿间咬着一粒瓜子,挑眉一扫,突然道,“你这身皮相……不是你自己的罢?……你虽扮做了他人的样子,然而习惯却是改不了的。比如,一个真正的书生,断不可能看到一本圣贤书与瓜子皮丢在一处,却不去捡。”   书生顺着他视线,见脚边一本《论语》,被瓜子壳埋没了大半:“……你真的很烦。”   “哈哈!”萧倚鹤笑道,“我若不烦,怎能请你出来见一面,沈璟?”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   萧倚鹤朝他袖口点了点下巴:“袖内绣着呢。”   沈璟低头,将缝了名字的袖口收在手中,不自觉地抿咬着下唇,羞恼地看着他。   楼下丝弦泠泠,舞姬婀娜地摆动着腰肢,若非是在梦中,萧倚鹤定是要打赏她们几块银箔金粒,他拍拍手指上的碎屑,看向窗外露出的一线极光,那是随着沈璟而来的,分外绚丽。   “真好看啊,灿若虹霓……维持这个蜃梦,费了不少法力罢?”他说着,看向沈璟,或者说是面前这个披着“人”的壳子的……蜃妖。   话音一落,沈璟似是自知被戳穿,不再遮掩,身上腥冷水气的味道更浓重了。   沈璟暗暗掐住了指心:“宁先生说的不错,你是个极聪明又棘手的人。”   “过奖过奖,”萧倚鹤捧捧手,眯起眼睛,“那你的宁先生有没有说过,我还最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一道掌风拍了过去,沈璟向后侧仰,身形略一虚幻:“不知你说的,是什么?”   萧倚鹤没有抓到他,只好讪讪收手,眨了眨眼睛:“人字苑捌柒号房里那个,你将他记忆还回去,我便考虑考虑,不再给你添乱了。”   沈璟垂下眼睛,将梦力伸展过去,见到了阖目昏睡的薛玄微,片刻沉默之后,他睁开眼无辜道:“冤枉了,他的记忆并非是我偷走,乃是他魂魄有损,魂力过分脆弱,却非要强闯蜃梦所致,实在与我无关。”   薛玄微的魂魄脆弱?灵元与魂魄同修同长,他有颗那样强大的灵元,怎可能魂力脆弱。   萧倚鹤微讶:“他的魂魄有损?”   沈璟正恼他破坏自己辛苦筑造的蜃梦,闻言乐了一乐,幸灾乐祸起来:“怎么,我还以为你知道。”他说,“因为他那部分损裂的魂魄,就在你身上呀!”   萧倚鹤先是怔了一下,而后道:“……在我身上。你怎么知道?”   沈璟奇道:“我是蜃族,闻得出来,你身上一股子臭道士的味道。”   萧倚鹤:“…………”   沈璟笑了笑:“你们人,真是有意思,这几片混沌魂魄,要么是争来抢去,要么是递来送去,还真当是什么好东西。要我说,魂魄没了就没了,只要忆灵还在,人不就还是那个人吗?”   妖物的想法,与人果真不同,萧倚鹤问:“忆灵?”   沈璟不焦,他自然也不躁,耐心地听他讲着。   “就是一团包裹着人全部感情与记忆的灵团。”沈璟好脾气,一抬手,从远处飞过来一团清亮雪白的光团,像朵蝴蝶停留在他手上,“你看,这就是其中一个村民的忆灵。”   离得近了,萧倚鹤甚能感受到从这光团中踊跃而出的充沛情感,喜怒哀乐,情仇爱恨,都在这小小的一团当中。   沈璟指尖挑着光团,另一只手扶了扶发髻中的笔形玉簪:“你说,人为什么是这个人?是因为魂魄吗?”   萧倚鹤道:“魂魄乃是人之本原。”   沈璟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如果你那好朋友,魂魄虽在,却此后再记不得你一丝半片,他还是他吗?又或者,我拥有了他的记忆,他会对你做的事,我同样可以,我对你的感情会与他一模一样,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他呢?”   “…………”   好问题,大半夜的,一只蜃妖,非要跟他讨论“我是谁,谁是我”的究极难题。   萧倚鹤深感头疼,无奈道:“这与你筑造蜃梦,强求沈家村人读书有什么关系?”   沈璟道:“原本没什么关系,但我们蜃族,却有这样一种能力,可以抽-出一个人的忆灵。”他看了萧倚鹤一眼,神色逐渐专注,像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但是宁先生说得对,我既然能抽出,那也一定可以……”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转言道:“我本来相中了你那好朋友的,虽然他的魂魄有些残缺,但无伤大雅……不过宁先生说,你的更好。”   “看来宁先生说的不错,你的魂魄很强大,足以承载他的忆灵……”提起那个“他”,沈璟的语气莫名柔软下来,“而且你看起来皮相不错,给他用倒也不亏。”   话音刚落,歌楼中上百条彩绸红带陡然延伸,从四面八方齐齐伸向萧倚鹤!   他身退如电,与数条彩绸擦身而过,从二楼栏杆翻身而下。   沈璟腾地站起,急急道:“你小心一点,莫要跌坏了他的魂魄!”   “……”萧倚鹤落在一楼的歌榭之上,就地滚了数圈,浑身痛裂,咬牙反驳道,“放屁,什么他的,现在还是哥哥我的!”   接着一偏头,让过一道腥冷杀意,轰隆一声劈破整扇歌楼雕门,但他肩头玄袍仍被撕裂一弧,甚不文雅地挂在肘上。   沈璟旋身而下,脚下踩着一团缥缈蜃气,在一片烟尘之中巡视着萧倚鹤的去向。   “这蜃梦当中,并无灵力可用,你能跑到哪里去?不如——”   话音未落,一剑赤红灵光泼天而来,迎头斩向沈璟的脑袋,他神色一变,侧身闪避,但胸前仍被划出了一道狰狞伤口。   “你怎么……可能?”   灵光斩落,半间莺歌苑被夷为平地,沈璟骇然,扭头看向萧倚鹤,只见他肩头半挂着一件玄袍,手中握着一杆细竹,如此磅礴之剑力,那竹脆不可堪,咔咔两下爆裂开来。   他将断竹一扔,又自腰后抽-出一杆新的来甩了一甩,扬起嘴角,既狂且癫:“蜃梦之中确实动不得灵力,但却没说动不得禁术——怎么样,还来吗?”   沈璟道:“你疯了?你在蜃梦里施展禁术,出去后所遭反噬可是平常的两倍!”   “干什么,心疼哥哥啊?”萧倚鹤指尖灵光顺着细竹,凝出一把锋利气刃,“沈家村百十号人被你半死不活地拖进蜃梦,你都不心疼,怎么如今心疼我一个。”   沈璟解释道:“我只是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并非要他们性命。”   萧倚鹤:“他们又不是读书的料子,你逼迫他们读书,乃至良田荒废,生计断绝,与要他们性命又有何异?”   沈璟不解,海蓝色眼睛里流出困惑。   “读书是好的。”他喃喃说,“希望天下人乐而向善,敏而好学……这是好的,他是这样说的,是这样希望的。”   萧倚鹤道:“你不是私藏了他的忆灵吗,为何不吸收了忆灵,亲自去问问,看他想要的天下向善好学,是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突然恍然大悟:“啊,你是妖,吸收不了人的忆灵?”   沈璟凶瞪着他,眼睛发红:“没关系,他的忆灵很快就会有栖身之处。”   唰然——泼天蜃气浇下,于半空凝出百千条锁链,密密麻麻地刺向废墟当中孤身而立的萧倚鹤,随即沈璟拔身而至,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泛着霓光的匕首,顷刻已至眼前:“萧倚鹤!将魂魄留下!”   萧倚鹤以竹剑斩落无数锁链,锵然迎击上那把剖魂的匕首:“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爱窥人记忆吗?”   “没用的。”沈璟又向下压了一压,“……天黑了。”   两人转瞬已过了数招,萧倚鹤间隙还能抬头看一看天空,正纳闷,忽地意识到什么。   ——他说的天黑,不是蜃梦当中的天黑,而是现实里夜晚已至!   刚想至此处,刹那间,萧倚鹤的右肩猛地爆开一线伤口,取血液而代之的,是倾泻而出的魂魄之力,瓢泼溢散。   “……”萧倚鹤来不及想南荣恪他们究竟对自己的躯壳做了什么。   右手就猛然失去力气,竹剑随即被挑落,沈璟猛一挥手,上千条锁链缠-绕而上,将他四肢分别缚起,悬吊于半空。   沈璟也散去了假相,露出内里一张艳丽无匹的真容来。   这些锁链是由蜃气凝成,本就有迷惑之效。   萧倚鹤四肢酸软,挣脱不得,只能半垂着头,望着沈璟手持破魂匕向自己走来,他摘下自己发髻中的笔簪,从中引出一团柔亮忆灵。   那团忆灵温馨,柔和,扑面如四月春风。   沈璟扯开他的领口,举起破魂匕:“你不要怕,有蜃气帮你,并不很痛……我只需要在你的魂魄上开一个小口,让他的忆灵融入……”   倏忽颈侧传来剧痛,似生生将人破皮开肉,他手脚本能抽搐,带着锁链哗啦啦一阵巨响。但并未挣动几许,就被更紧地束缚住了,直叫他寸毫都动弹不得。   最后一个意识,是恨不得破口大骂:“这就是你他娘说的……不疼……”   沈璟将那团忆灵一点点送入魂魄,最后一点如鱼的尾巴也钻了进去。   他第一次尝试强行融合忆灵,耗费的法力颇多,但脸上却漫出一种骐骥,挥挥手散开了困缚萧倚鹤的锁链。   正伸手去接,蓦地一道袖风袭来,他神色陡变,反手扬起破魂匕与之招架,金戈交斩,爆出声声铮鸣。   不过数个回合,他就落了下风,眼看着萧倚鹤落入了别人的手中。   刚刚苏醒的薛玄微一步登至,张臂揽抱着萧倚鹤,视线快速扫过,见他肩颈伤口如注,目中立时涌出杀机。   沈璟退后了一步,提醒道:“你也使用禁术?不要命了?”   薛玄微因他这个“也”字,语气更冷:“既如此,十剑之内,将你斩杀于此。”   话毕,他持剑袭去,招招直逼心口丹田,沈璟身法灵变,躲避有余,但进攻不易,纵有破魂匕在手,却难能靠近一分,反被在手臂上开了个深可触骨的伤口。   眼见又一剑至,沈璟边避边喊:“他正在融合忆灵,全靠我的蜃力维持,你若此时伤我,他忆灵立时溃散,你我谁也别想落着好!”   薛玄微微微皱起眉头,但剑势却骤缓,一剑偏差,削去了沈璟的一握发束。   沈璟趁机化身为雾,冲裹上去,从他手中抢回了萧倚鹤的魂身。   “我无意杀害你们,你走罢。”沈璟抱着自己得来不易的魂身,远眺了一眼,“城门已为你打开,踏出城门,自有人将你送离蜃梦。至于梦外……那是宁先生的地方,你能不能从他手中离开,就与我无关了。”   薛玄微:“宁先生……宁无致?”   沈璟摇头:“我不知他叫什么。”   薛玄微又看了一眼他怀中的萧倚鹤:“你带他去哪?”   沈璟露出了憧憬的笑容:“我要与他一辈子在一起。”   薛玄微没有去追,亦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只是望着沈璟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儿,道:“恐怕他不会如你所愿,你大可以试试。”   沈璟不答,自然不信,抱着他飞身而去。 第39章 渠清如许 以前我都是和你一起睡的…………   山间一户村舍里, 一个年轻人静静地睡在竹床间,眼前黑沉,耳边隐隐传来劈柴蒸水之声, 一阵小跑之后,有人拎起铜炉壶盖,烫了手,当啷一声脆响。   随着水沸声响,他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渐行清晰明亮——   是一间寻常屋舍,整洁干净,身下的被褥蓬松绵软, 似刚刚蒸晒过太阳,有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沈璟正端着一碗热汤,心中一桩一件地掰扯着,柴火劈好了, 热水也烧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等他醒了一定会夸奖自己能干的。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 撞到床榻上已经苏醒的一双眼睛, 呼吸还是忍不住停滞了几分。   沈璟呆呆地望着他, 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清许哥哥?”   年轻人慢慢坐起, 揉了揉额头:“阿璟……”   沈璟手指颤-抖,热汤漾出一泼,浇得手背一片发红,他踌躇着靠近了两步,生怕这是个梦, 直到沈清许低咳了两声,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扑上去将他抱住。   沈清许被撞倒回枕上,懵了片刻,无奈笑道:“阿璟,怎么了?”   沈璟将脸埋在他的被褥上,高兴地蹭来蹭去:“清许哥哥!清许哥哥!”   沈清许揉一揉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将他推开半许,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困惑:“我不是病痨难治,已经死……”   “胡说,我请到一位名医,治好了哥哥的病。”沈璟打断他的话,扬起脸来,满怀幸福,“哥哥睡了好久,睡得阿璟都长大了,哥哥该怎么赔阿璟啊?”   沈清许仔细地将他打量了一遍,好似真的比印象中长大了不少,他病重阖眼之前,沈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今个头或许快超过自己了。   沈璟抱着他的腰撒了会娇,又跑出去端来几碟菜,摆在桌上:“清许哥哥,你快来尝尝,这些都是阿璟自己烧的菜,都是你最喜欢吃的!”   沈清许被他拉扯着坐到桌边,还未定神,手里就被塞进来一双碗筷,沈璟殷勤地向他碗中夹着菜,眼中闪烁着小动物般讨好的光芒。   他望着碗中几道寡淡清素的菜色,心里忽地泛起一阵腻味,夹到嘴边又放下了,转而伸箸夹了被摆在边缘的一道鱼片。   但这鱼片才刚一入口,又险些被酸得吐出来,他抬眼看了看沈璟期待的神色,强迫自己咽下去了。   沈璟见他不说话,郁闷道:“难道不好吃吗?”他夹起一片鱼舔了舔,确信道,“是这个味道呀,清许哥哥每次都要叮嘱,三勺醋半勺盐,我都记着呢!”   沈清许:“…………”   三勺醋,酸死个人吗?   “嗯……我不是很饿。”他一言难尽地放下碗筷,望着门外,“我想出去走走,去买些笔墨。”   “不行!”沈璟猛地站起来。尚善城他还没有布置,此时去了,定会发现端倪。   沈清许茫然:“为什么?”   “因为,因为……”沈璟犹豫了片刻,忽然灵机一现,将手背到身后去一勾,窗外立时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你看,起风了,马上就要下大雨!哥哥身体刚好,还是过两日再去吧?”   “……”沈清许望着窗外突来的风,只好点头,“好吧。”   不多时,天际真的飘起雨来,两人坐在屋中,沈清许端着一本书,看沈璟蹲坐在门槛上,摆弄一盆花草,不知怎的想到了当年刚捡到他的时候。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他赶考落榜,盘缠将近只好回乡,路上借宿于一座湖边古庙。   深秋淫雨,有透骨奇寒,他撑着一把旧油纸伞,哆哆嗦嗦正往里近,就看见湖边大石上,蹲坐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逗弄着脚边的野草。   少年浑身俱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沈清许多看了他两眼,就忽地见他起身往湖里跳。   他吓得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少年,将他硬生生从湖边拖了上来,斥责了两句:“小兄台,车到山前必有路,万不可想不开啊!”   少年浑身冰冷,没有一点热乎气,沈清许将他背进古庙,生了一簇篝火,本意是为他取暖烘衣,却见他神色惶恐地往黑暗处躲了一躲,蹲在一尊石像后头,瑟瑟地望着火苗不敢靠近。   沈清许只当他曾逢巨变,对火恐惧,便竖起两块木板挡住火塘。   又烹了热水煮软了干粮,拿木钵盛了也放到石像旁边去,过了会,钵碗被两根手指勾了过去,石像后传来一阵饮汤嘬饼的声音。   沈清许低声笑了:“你不要怕,出来吧,我这里还有。”   好一会,少年才谨慎地钻了出来,手里捧着吃空了木碗,手指和颊边都是汤水饼糊。   沈清许从包裹里翻出一件自己的衣衫,烘热了递过去,哄他将身上的湿衣脱下来换掉。少年也不懂避讳,听懂了他的意思,当着他的面就脱光了衣裳,抓起温暖的衣衫瞧了瞧,又打量了一下沈清许,便学着他身上的样子,将衣服往身上绕。   绕了半天,也没穿出个所以然,顿时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哝,很烦恼的表情。   “要这样。”沈清许叹了口气,教他辨认袖口和衣带,帮他规矩地穿好衣服,才问道,“你家人呢?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少年肌白如玉,眸蓝如海,歪着脑袋看他,拿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沈清许将他轻轻推开,又一晚上没问出两三句,他好像连话都不大会说。沈清许读过志怪异篇,听说有孩子被爹娘抛弃在深山,打小长在野兽窝里,便会同他一样,像兽多过于像人。   他心生悯怜,将唯一的被褥让与他睡,自己则蜷在古庙的稻草堆里歇了一宿。   第二日头昏脑涨地起来,见少年没了,他久寻不得,只好收拾行囊离去,将自己剩下的两块干粮留在了古庙中。   直走出十里地,才发现林中窸窣,有东西正跟着他。   沈清许先时以为是山中猛兽,捡起一根木棍正要打——却见草丛中探出一双湿漉漉的蓝眸,他吃了一惊,忙将人拽出来,果不其然正是失踪的少年。   此刻他身上又湿透,脖上却挂着两条鱼,胸-前揣着留在古庙里的两块干粮,一见他,立刻将那两条胖硕的大鲤往沈清许眼前递。   沈清许:“你……”   他想了半天,才想明白,突然哭笑不得,“……你是为我捉鱼去了吗?”   少年不知听没听懂,跟着学舌:“鱼……”   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怎么想的,就带着这无家可归的少年一起踏上了归乡路。沈清许父母早亡,此前能够上京赶考,全靠村中父老们帮忙凑的盘缠。   此回他虽然落榜,但感念村民们的恩德,便留在沈家村,办了个启蒙学堂,一边教村里孩子们认认字、背些启蒙经文,一边替人写信执笔、算账起名,日子虽然清贫,但充实自足。   当初那个话也不会讲,如兽一般的少年,后来也聪明伶俐,能够读书习字了。沈清许为他取名为“璟”,意为玉之光彩。   少年不再在泥地水塘里打滚以后,越发像个人了,加之他本就生得艳丽无端,不过好在,他好像对村里的小姑娘们没什么兴趣。   只是好景难长,沈清许本就体弱,一日冒雨进城去采买书籍,受了风寒之后,不知怎的就病重转痨,经年难愈。   后来更是……   大限将至时,他曾记得沈璟哭红着眼睛,问他还有什么心愿。   想了一想,他沈清许自问这一生,虽然只有短暂二十余年,但并未虚度人生;虽然闲居一隅,却不觉碌碌无为。除了希望沈璟好好生活下去之外,竟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   可沈璟执拗,非要叫他说出一两件来,他只好说:“……希望天下乐而向善,敏而好学。”   “清许哥哥,你看这盆花开得这样好,放在你床头怎么样?”   沈清许失神良久,端着书的手腕已经酸了,他疲惫地将书放下,点点头,沈璟便高兴地将花捧到了床前的矮柜上,精心地摆弄了很久,每一朵花瓣都想揉搓成怒放的姿态。   “清许哥哥,你喝茶么?新煮的肉桂茶。”   沈清许觉得头有点晕,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有香片么,茉莉也行……”   沈璟愣了一会,摆弄花草的手指微微僵住:“……香片?”   沈清许看了过去,沈璟立刻又扬开笑容:“今天没有,哥哥先喝肉桂茶,明天阿璟去城里买香片来?好不好?”   沈清许压下心头的不耐,“嗯”了一声。   入夜,沈清许刚躺在床上,就觉被窝里钻进来一个温热的躯体,他吓了一跳,掀开一看,竟是沈璟。   沈清许盯着他:“下去,多大个人了?”   沈璟抱着一只小枕头,可怜兮兮地道:“以前我都是和你一起睡的……”   记忆中好像的确是这样,但沈清许仍然道:“不可,你已经长大了。”   沈璟:“我没有。”   沈清许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沈璟怂了,不敢继续忤逆,抱着小枕头又原路钻了出去,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间,他还要再说什么,沈清许已经扯起被子将自己遮起来了。   “…………”   翌日,沈璟为了阻止他出门,照旧招来一片风雨,但因为昨日答应了进城去给他买香片,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却也只好撑起伞来,撒了好一会娇,才离开小院。   他纵然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出来,但为了不让沈清许起疑,还是装模作样地去了趟尚善城,正好顺便可以布置一下,让城里的破绽更少一点。   掐算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他才变出一罐香片茶,揣在怀中,又变了一兜苹果,蹦蹦跳跳地往城外村舍中去。   “清许哥哥,我回来啦!”   结果刚一进门,就闻见了一股令他厌烦的味道。   他忽觉不对,冲进房间,见到房中景象,蓝眸登时瞪大,怀中布兜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七八只苹果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   ——只见此刻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狼狈”的人,不是薛玄微是谁?   而他的“清许哥哥”正握着这臭道士的手,一脸焦急,跪坐在床边,另手端着勺匙,精心细致地照料着,一口一口地喂他饮下温汤。   见他回来了,沈清许匆忙要起身,却因跪得太久而踉跄了一下。   还不等沈璟上前,薛玄微已经一把抓住了沈清许的手臂:“恩人,小心。”   沈璟:“………………” 第40章 你不一样 啧,你这个人,心思好肮脏……   沈清许揉了揉膝盖, 放下汤碗:“你方走没多久,他便晕倒在院前。我见他病得厉害,便将他救了进来……”   沈璟恶狠狠地瞪着薛玄微, 正要说什么。   薛玄微软倒回床上,拿手背遮在额头,沈清许立刻转过来托住他后背,伸手摸了摸额头,心忧地说:“你病了, 还是不要乱动了。阿璟,去煮些姜茶来。”   沈璟气结:“他……我……”   沈清许回头,既焦急又不解:“去呀?”   沈璟将茶叶罐往桌上重重一放, 哼了一声,他从一只海中小蜃,吸纳天地精华而修炼出人形,少说也有百多年时光, 也算得上是一只大妖了,此刻却不得不认命地跨出房间,去捡柴火生水煮茶。   房中一时安宁缱绻, 薛玄微低头饮着他喂过来的温汤, 手中却一直轻握着他的左手不肯放。   沈清许不曾与人这样五指交接, 但不知为何,竟不厌烦, 反而心腔中有什么正灼灼焚出,烧得他有些晕眩。   待沈璟端着一碗姜茶进来,沈清许已经趴在床前睡着了,薛玄微俯身低头,只与他数寸之遥, 正将他抱上床榻。沈璟大为失色,丢下姜汤,伸手甩出两条蜃气锁链。   薛玄微反手抓住,猛地一拽,沈璟向前俯冲两步。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沈璟从他眼神当中看到一片狠厉鸷毒,不禁后背一凉。薛玄微扫了他一眼:“你若不想他此刻就知道你是个什么妖物,就离开房间。”   沈璟愤愤:“……你装病骗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玄微不耐烦,眼神更加凶狠。   沈璟为了给萧倚鹤强融忆灵,耗费了不少法力,此刻根本不是薛玄微的对手,更何况,这臭道士看起来是个不要命的。   他恨恨地看了两人一眼,最终一步一跺脚地离开了屋子。   临走,又不甘:“清许哥……”   薛玄微:“滚。”   是夜除了“沈清许”,谁也没有安稳阖眼,沈璟更是恼得蜃气大作,快要掀翻屋顶。但是他的“清许哥哥”只是一介书生,并不懂什么仙妖道,正如薛玄微所说,他不敢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妖物,妖物……沈璟被这两个字扎得浑身生疼。   临近天光,沈璟才将屋外被他蜃气搅得一片狼藉的梦境恢复原状,又谨小慎微地跑到厨房,煮粥,烧早饭。他虽也可以变出,但变出的饭菜味道他掌控不好,是故还是老老实实地亲手做。   米刚开,正愤愤地往锅里下料,手腕忽地被人一掣。   他扭头一看,两眼登时蓝光大作,差点没与他打起来。薛玄微侧身一避,将他手上醋罐按下,又闻了闻已做好的一道小菜,淡淡道:“他是铜陵人,口味清淡,不喜酸味。”   沈璟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怒道:“他不是!”   薛玄微松开他的手。   “他是奉宁……”沈璟喃喃,却想到那些他曾经最爱吃的菜,他昨日一口未动,茶也不再是原来的口味,很多习惯都不一样了,他神情低落下去,“……沈家村人……”   早饭,“沈清许”喝着一碗清淡的薄荷粥,配着鸡蛋饼,吃得津津有味。   薛玄微端着一盏香片茶,看他食指大动。   沈璟眼睛红红的,起身回到厨房,看着此前按着真正的沈清许口味做好的另一套早饭,手一抬,全部散成了飞灰,再一扭头,见他嘴边叼着一块蛋饼,正朝那臭道士笑。   “……”   一愣神,薛玄微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说:“你的沈清许,魂魄已入六道轮回。”   沈璟咬牙,神色张扬,完全是一只因得不到猎物而龇牙咧嘴恐吓对手的兽:“那如何,魂魄而已!如今他融了清许哥哥的忆灵,记得我,却不记得你!”   薛玄微的脸色明显地沉下来。   两人针锋相对着,却听背后清朗的一声:“咦,你们两个杵在这做什么呢?”   薛玄微敛去戾色,看他走进来,将空盘碗放进待洗的木盆当中。沈璟立刻换上一副天真无辜模样,凑上去挽住他的手臂 ,亲亲热热地道:“清许哥哥,昨日下了雨,书架上好多书都潮了,今天都拿出来晒晒罢!”   沈清许的视线掠过薛玄微,见他眉头深蹙,自己也忍不住跟着低落了一下,良久才回转:“嗯,好。”   他被沈璟拉着去晒书,不知怎的,目光总禁不住地往一旁瞥。   院前有棵多年的老杏树,那是沈清许父母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如今已壮大成荫。此时,薛玄微倚靠在树下,用佩剑削着一段竹节,神情专注。   沈清许低头皱了一下眉,似乎何时也见过这种场景,亦是树下,但并不是削竹,而是凿玉……   彼时他走过去,笑着问他在做什么,明明是轻声温语的一声,却惊得对方立刻将凿刀玉魄藏于身后,他哪里肯罢休,绕到身侧去偷看。   两人争夺一番,他没轻没重,手掌擦划过锋利的凿刀,一下子就见了血。   ……到底没有看见他在凿什么,因为对方趁着自己捂着手掌呼痛,斥了句“该”,便闪身避走了。   他是后来知道的,那玉魄,玉魄……后来凿成了……   沈清许扶着脑袋,记忆愈加混乱,臂间还抱着一怀书册,心里涌过一丝异样,不知不觉地朝着杏树走去,直走到了他跟前,听着他一下又一下削竹屑的声音。   蜃梦中气候无常,薛玄微仅着之前学府中的烟青儒袍,肩头披着一袭宽大的深色罩衣。   生得确实出众。   他垂眸看着,忍不住出神。   感觉到脚下一动,猛地醒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踩着人家的袍子,他向后退了一步,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良久,才随口胡扯道:“书、书黏在一起了,我撕不开……”   薛玄微放下剑,接过他怀中的书,但这几本干燥平整,俨然是晒好的,何谈“黏在一起撕不开”之说,再一抬头,见“沈清许”垂着颈子,似乎是为撒谎而羞赧了。   他没有戳穿,将几本书打乱顺序重新归整了一下,又还给他:“好了。”   沈清许抱回书,小声道:“你病好了,之后要去哪里?”   薛玄微手里摆弄着那支还未雕刻成形的竹节:“你想起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想起什么?”沈清许困惑。   薛玄微抬眼:“想知道?”   沈清许点点头。   薛玄微压了压指尖:“你近来,我与你说。”   他弯腰靠近了一点。   “再近些,我嗓子不大舒服。”   沈清许犹豫了一下,还是半蹲下-身去,侧耳更贴近了一点。如此一来,他的发丝落在了薛玄微肩头,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沾染的竹汁的清香味。   不禁偏了偏头,视线里只余下一弧俊俏的下颌。   他脑海中又突然闪过一丝奇怪的旖旎,耳根骤然红了。   还未压下这莫名的心绪,突然手腕一疼,天旋地转,书册簌簌地落了一地,他倒吸一口气,被薛玄微抵在杏树下,后背隔着两层薄薄衣衫,摩在粗糙的树柱上。   他微微仰头,看到薛玄微眸中的自己,愣了一愣。   自醒后,他未揽镜自照过,是第一次从近在咫尺的一双瞳眸中,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这是我,是沈清许吗?   不等他想明白,竹息更浓了,他一只手被人擒起,上半身几乎贴进对方怀里,望着与自己近不过两寸的薛玄微,听着他的鼻息,头脑嗡嗡然的,愈加不大清楚了。   攥着他的力气并不大,但过了好一会,他愣是没想起挣开对方,只是呆呆地靠着树干看他。   “你我不过认识两日,你就任我拉来扯去,不做反抗。”薛玄微一出声,气息更是扑在他脸上,“换个旁人,你也这样么?”   “沈清许”面上淡,实则耳后领子里都红成了一片,耐不住他如此近地说话,正要闭眼,听他这么说,立刻遭了侮辱般反驳:“怎么会?”   薛玄微向树后瞥了一眼,那蜃妖沈璟正背对着院门,撅着屁-股栽花,还未发觉他的“清许哥哥”正被人扣在树下轻薄,不禁嗤了一声,又往前逼近一寸,几乎到了一张嘴,便能含-住对方唇珠的地步。   “那你与那蜃……沈璟,相识多载,也能如此?”   “沈清许”眼神更诧异:“荒唐!”   闻他此言,薛玄微略松手劲,却未丢开,转而轻轻地在他腕心揉了揉:“与旁人不行,与沈璟也不行,为何偏只让我……轻薄?”   “……什么轻薄。”他因为这个词语而更加窘迫,眼神游移。   薛玄微不饶:“嗯?”   “沈清许”迷迷糊糊地说:“你不一样……”   还未继续追问,便听他被逼急了般说道:“别问了,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但是……”他没有受限的那只手,抬起来抓了抓自己的衣襟,面上流露出一种道不明的深意,“不一样的,我心里能感受到。”   薛玄微眸底一颤,心中陡然窜出一股诧异,本只是将他扣住激一下,或许能逼得他想起一些来,如此这般,倒叫他不舍得松手了。   这是他做“萧倚鹤”时从来没有吐露过的,“沈清许”这老实书生的忆灵竟还有如此影响。   薛玄微吐了口气,想听更多:“我……不一样?”   “沈清许”不说话。   薛玄微道:“你将我当做什么?”   他没有答,抿了抿唇,面皮底下却浮出一抹诡异的薄红。再问,他便扭开头,不管薛玄微如何言语相激,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薛玄微有些躁郁。   然而那边沈璟突然唤了两声,“沈清许”趁机挣脱,捡了几本书跑回了院子,装作刚刚拾回被风卷走的纸面的模样,匆匆坐回凳子上,继续晒书。   沈璟又跟他炫耀了什么花花草草的,他也没听清,随口嗯了几声。   一抬眼,是跟回来的薛玄微,将他落下的两本书递回来。   他接过,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突然一僵,立时将书严严实实阖上:“……你!”   正是此前萧倚鹤在学府中熬夜绘制的春宫其一,只是当下他记不得了。   薛玄微看了他两眼,心情竟大好,连对沈璟都莫名顺眼了几分,低声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璟抱着花盆,见他俩交头接耳,非要挤进去:“说什么?我也要听。”   薛玄微收回视线:“与你无关。”   沈璟:“……”   如今的萧倚鹤,仍被“沈清许”的忆灵影响,行为性格大有变化,见了这浑书,第一个念头是赶紧扔了,还未实施,又怕被沈璟或者别的什么人捡走,鬼使神差地就掖进了衣襟里。   直到了晚上,要解衣睡觉时,才想起这本薄薄的册子,当即就摸来蜡烛,要付之一炬。   火苗舔上之前,他又忍不住掀开瞄了一眼,却恰好翻到了极后面的某页,匆匆一瞥,心神大骇,“啪”的一声给阖上了。定了定神,对自己道,一定是看错了,再掀开确认一遍。   “啪”又是一声。   ……没看错,画上确实是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还生着粗壮的尾巴,缠着另一个的腰。   而且,而且……   他晕晕然地把册子往烛火上送,脑子里禁不住一直回想那副画。   薛玄微与沈璟在门外撕扯了一架,尚未恢复元气的沈璟又一次被不要命动用禁术的薛玄微摁着脑袋打,失去了陪他“清许哥哥”睡觉的机会,待薛玄微进到内室时,正见那火苗已经舔上了他的手指尖。   蜃梦中的东西都是蜃力所化,烛火是,册子亦是,本就是一体同源,是故燃起来几乎成爆裂之势。   薛玄微一掌轰至,将他强行拉离桌边,烧得只剩残角的册子与无辜烛头,俱可怜兮兮地碎成一地。   “……”薛玄微捧起他的手,查看了一圈,并未受伤,这才斥道,“出什么神?”   他怔了片刻,突然道:“你,你……不知廉耻!”   薛玄微:“……?”   他抽回自己的手,指着那角残书,实在是说不出口,但又不知该如何委婉,低声道:“你怎么能,能……夹杂私货!”   薛玄微听不明白了:“我夹杂什么私货了。”   萧倚鹤看了看四周,门窗都紧闭了,这才咽了下口水,微若蚊呐:“你画自己的脸进去!”   薛玄微正沉默。   他突然恍悟,道:“你是不是想害我晚上做梦也梦见你?然后第二天早上醒来,你见我僵在被窝里不敢动,定要问我是如何了,我肯定是说,不如何,叫你先起。”   薛玄微:“……”   他继续自言自语:“而你偏就不肯起,还要将手伸过来。我一时羞赧,遮上脸面,你就趁机在被子里对我这样那样……”   说到这,转头睨了一眼薛玄微,啧舌,“你这个人,心思好肮脏。”   “……闭嘴。”薛玄微实在听不下去了,抬掌捂住了他的嘴。   且不说这册子原本就是他自己画的,薛玄微只那日在学府无意瞥见了一页而已,根本不知后面究竟还画了些什么。再者说,他被画进去尚且不知,而画这玩意的罪魁祸首反过来谴责他“心思肮脏”,实然是没有天理。   萧倚鹤又要张嘴,然薛玄微捂得紧,冷不丁一根手指就陷进了他微张的唇缝里,指腹触到一点软滑之物。   那东西缩舌去躲,腔中狭窄,反而又柔-软地卷过他的指尖。   萧倚鹤气得直接合齿一咬,薛玄微吃痛抽-出,指节处已经落了浅浅一圈牙印。   薛玄微看着这齿印,好笑道:“……贼喊捉贼。”   待反应过来,“沈清许”是老实巴交一书生,断不能说出“这样那样”这种薄浪的话来,可见他此时的性格中,属于“萧倚鹤”的那部分正占上风。   还想顺着这机会问些什么,却见他已经将自己埋在被褥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个后脑勺,一副生怕被“肮脏”之人染指的模样。   薛玄微:“……”   ·   这一-夜,萧倚鹤满怀谨慎地躺在床上,确实做了梦,但并非梦见那本肮脏的画册,而是梦见了“沈清许”死后的沈家村。   他先是以魂体漂浮在半空,看见少年沈璟跪在自己病榻前,满屋溢散着妖力。   有一股力量一直试图将他往尸身中拉扯,但那力量太弱了,仿佛是自己气恼故意不理他时,少年阿璟轻轻怯怯拽他的衣袖一般。   他隐约明白,这是沈璟想要把他出窍的魂灵召回那具躯壳当中,然而万事万物,终有天理轮回,又岂是一个尚未琢磨明白“天道”的蜃妖就能妄图改变的。   沈清许只能看着他耗尽力量,依旧功亏一篑。   但沈璟虽然没有成功将他复生,却误打误撞地将他的魂灵禁锢了一段时间,沈清许飘忽在院中,看沈璟哭得双眼红肿,数日夜未进水米。   可他即便心疼如裂,想跟他说不必如此,却也无法触碰到沈璟的一根发丝、发出一声言语。   第四日,沈璟终于起身,揽着他的尸身,将他葬于院后,那片他常领着小阿璟玩耍的林子里。   沈清许以为,他之后便能慢慢走出来,好好地过日子。在沈清许眼里,沈璟确实一如往常,挑水、劈柴,侍弄花草菜园,每晚坐在烛前,认真地读书习字……   但这只是他以为,因他被禁锢的范围只在这一方僻静远人的小院,是故并不知晓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半年后有一天,两个胆大的兄妹跑上山来,从脚边捡了石头,一块又一块地朝窗户上砸。石块投出,沈清许下意识去拦,却眼见石头径直穿过自己的身躯,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砸破了窗。   “疯子!”他们边骂边哈哈大笑,“死疯子!自己死了哥哥,却来祸害我们!”   窗上砸了数个大洞,其中的小女孩害怕道:“他不会发现是我们,来、来打我们吧?”   另一个拍拍脏手道:“一个疯子,分得清村里谁是谁吗?”   小女孩噘着嘴:“可是,可是这也是沈先生的家,他以前教我们认字,是个好人……”   男孩哼了一声:“沈先生要是知道他弟弟到处在村子里发疯,也一定会被气活过来的!”   沈清许茫然地又听了好一会,一时心绪难宁,在院中徘徊。   ……阿璟疯了?怎么疯了?   他早上出门时,还有条不紊地生了灶火,闷上了饭,将菜园和小盆景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就疯了?   沈清许想不明白,怔怔地就往院外走,可还没跨出院门,就迎头撞在了一道无形墙面上,他两手摸着那堵“墙”,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发现确确实实没有任何缺口,心中气馁无比。   这日阿璟回来的有些晚,锅里的米都烧干了,沈清许急得团团转,想伸手去抽柴,但阴魂毕竟怕火,他才一探手,就被火苗烧去了好几根手指头。   他奈何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锅台里冒出一缕缕焦糊的黑烟。   他坐在往日阿璟修剪花枝的小凳上,直等到天色擦黑,才堪堪望见小路上一抹消瘦的身影。   沈清许冲到院墙前,心里刚松下,却又发觉他走路姿势不大对,似乎有些瘸拐。   “啊……”他发不出声来,喉咙里似漏风一般,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等沈璟走进了院子,沈清许围着他飘了好几圈,看他衣裳破了,脸颊也脏兮兮,好似跟人打过架。   他心里默默地唤着“阿璟”,沈璟似感应到什么般,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视线从沈清许的魂魄上扫过,并未停留,很快就又低下头去。   这之后,沈璟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   有时候带着伤,有时候脏兮兮的似个泥猴子。   沈清许不知道他究竟在外面干什么,因他回家后一句话都不会说,只是闷头抄书写字,白日就将抄好的书本带出去。   那些手抄书究竟去哪了,他并不知晓。   他越着急,就越感觉自己无能为力,每日能做的只是浮在墙头,企盼他平平安安回来。   期间再也没有村民上山来,沈璟也鲜少再受伤。看似是两厢无事,可沈清许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   如此情形,维持了五年有余。   那禁锢沈清许的力量终于有所不支,在某日正午,裂出了一条细缝。   他想也不想,将自己从裂缝当中挤了出去,顶着魂魄消散之苦,一头扎向了山下的沈家村。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寂寥荒芜的菜畦,破败的村口,和惶惶恐恐东躲西藏的村民。 第41章 无愧无悔 玄微……好心肝,亲师弟……   村中弥漫着一股海潮的味道, 腥冷凉涩,沈清许一路走去,见村中景致荒败, 只有零星面黄肌瘦的妇孺,他一时奇怪,便钻进几间村舍中查看。   青壮年们不知何故,竟都瘫睡在床。   他并不能将人唤醒,只好顺着腥冷味的源头浮去, 正是沈家村那座识字堂,自沈清许病故之后,村中便再无像样的先生能教孩子们读书了, 因此识字堂也荒废了许久。   沈清许从坍裂的门板缝隙里钻了进去,就听见扑通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倒下。   接着侧屋当中传出说话声。   沈清许趴到窗缝当中窥视,猛地一惊, 只见一村民瘫倒在地,沈璟正将手从他额前收回,顺势将一道白光从村民的体内引了出来, 收进他腰间的锦囊当中。   “为什么都不肯好好读书呢?我明明好言相劝, 却都不肯听……”   又一道温和的声线道:“人生来如此, 好逸而恶劳。”   沈清许悄悄地靠近,从另一处缝隙看到那说话的人, 屋中半阴半明,那人浸在昏暗当中,只有破落屋瓦投下一束斜光,照亮一双沉静如墨的眼睛。   那双眸虽不锋利,但给人以神鬼难测之感。   沈清许听见沈璟唤他:“宁先生。”   沈璟欲言又止:“这蜃梦……”   宁先生道:“蜃梦乃是蜃族秘术, 可于梦中自创一个小世界。你不是要报恩,要完成他的遗愿吗?梦中世界,人人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岂不甚好?”   沈清许纵然已是无声无息的一抹游魂,却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见“宁先生”袖中一直把-玩着什么,他被吸引住,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是一支玉箫。   沈璟似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又道:“那通过蜃梦……真的可以复活清许哥哥?”   宁先生笑一声:“蜃梦之中,你即法则,你即天地。”   没来得及细看,他停下了动作,那支玉箫匿而不见:“况且,你不是已经试过了。”他的视线停留在沈璟腰际的锦囊上,“只要有忆灵……又何愁无法复活沈清许呢?”   复活我?   沈清许神情一顿。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璟竟然还在想着这件荒唐的事!   “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能聚回他的忆灵,也是脆弱不堪……恐怕经不住融灵之术……”沈璟似乎还在犹豫,宁先生已经起身,沈璟紧跟两步,“你去哪?”   “与其与我废话,不如想想办法,别让愚昧的村民坏了你的大计。”宁先生不耐烦道,“我去给你寻一个,足够支撑融灵的魂魄。”   沈清许看他已行至门前,立刻藏了起来,离得远了,沈璟的声音只能听得断断续续:“……为何帮我?”   宁先生推门而出,听了沈璟的质疑,笑得前仰,好一会才止住了,扶着玉箫慢悠悠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心地良善呀!我这人,向来便喜欢锄强扶弱,见义勇为。”   沈璟:“……”   宁先生仰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支玉箫自袖口滑入掌心,他反手握住,凌空一挥,一方金光辉映的大阵如一只倒扣的巨碗,泰山压顶般笼罩下来,将整个沈家村扣在其中。   “再帮你一次,这阵法,可进不可出。”   沈清许自墙后露出一只眼,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翩翩公子,黛衣锦相,腰中斜插着一把骨扇,那支玉箫清素秀丽,如冰无暇,仿佛有隐隐光华流动。   铺过阵法后,玉箫就又被他收回了袖中。   即便以沈清许粗浅的见识,也知这玉箫绝非凡品。   “宁先生”忽地感应到什么,扭头向他藏身的墙角看来,原本文雅玉质的皮相突然裂开——   他心神大骇,猛一清醒,倒退踉跄几步,一脚踏空!   再睁开眼,心如擂鼓,一转眼……只见床前杵着一个人影。   他头中疼痛,大片的记忆在脑海当中糅合,有他自己的亦有沈清许的,于是迷迷糊糊地伸手过去,困顿地道:“……玄微,大半夜站着做什么呢?”   然而还未握到“薛玄微”的手,陡然一道寒光袭来,他本能一个骨碌滚到内侧,外侧的竹板“轰”的一声被砍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一只利斧陷在窟窿当中。   这人影正两手拽着往外拔那只斧头,萧倚鹤大惊失色,趁机翻身爬起,从另一头滚下了床榻,循着记忆在一片漆黑当中向门口摸去。   然而原本是门窗的地方,此刻却竟全是光秃秃的石墙,墙缝当中用泥水夯实了,他又向四周多摸了一圈,全是这样厚硬的墙面,不禁低骂一声,回头一看,那人已经拔-出了利斧,正拖在地上向他走来,擦出长长一道刺耳的声响。   他眯着眼睛费力地辨认了一番,突然叫道:“——沈璟!你疯了吗!”   看个头穿着,那人影正是沈璟无疑,可此时沈璟并不应答,只管扬起斧头,继续朝他劈砍。   “我可是沈清——”   话音刚落,“轰!”又是一斧呼啸而落,砍在了脚边。   萧倚鹤:“……许。”   他倒退数步,贴着石墙与“六亲不认”的沈璟周旋,好险有几次被他的利斧给削到了头发,一边跑一边口中乱叫一气,烦躁得沈璟屡屡劈歪。   萧倚鹤试图以禁术聚气为剑,然而“沈清许”的忆灵一直躁动不安,在识海当中横冲乱撞,令他难以凝神聚意。   “嘶……给我安静!”   忆灵只是一团承载记忆的灵团,自然不可能像真正的“沈清许”那样,心慈善良,会对他手下留情。它如同世间所有靠寄生存活的生灵一样,本能地想要侵占他的魂魄。   方才一场噩梦,更是刺激了这团忆灵。   从魂魄中剜取忆灵是什么滋味,沈璟后来又是如何取得沈清许忆灵的,这些萧倚鹤虽然不知,但是融合忆灵的痛苦他确实体会过,想来前后二者并无太大差别。   此时这团忆灵似乎极度恐惧,想立刻就要占有他的魂魄。   萧倚鹤疼得按住脑袋,躬下腰去,意识有一瞬间的涣散。   但就这一息偏差,沈璟猛地扑来,才要躲避,石墙就剧烈抖动起来,他蹒跚两步,终还是被发疯的沈璟扑了个准,一头跌在地上。   沈璟妖性大露,张口要咬,萧倚鹤强行压下滔天作浪的识海,霎时攥紧五指,勉强汇聚魄气,双目中突然血光大盛,一道喷薄而出的灵光幻做利刃自他掌心飞速凝出,直奔沈璟面门而去。   沈璟抬臂来挡,却被无往不利的灵刃刺穿手掌,尖叫一声被钉在石墙上。   灵波余势随着他这凝聚多时的一击一圈圈散开,整座石室轰轰然摇动不止。   一股甜咸热浪涌上喉头,被萧倚鹤无声压下,他又在掌心凝出一刃。   观他这一刃锋芒锐减,沈璟立刻抓住破绽,不待他将灵刃凝完,便撕脱被钉死的手掌,扑杀上去。萧倚鹤避无可避,被一团硕大妖气撞在地上,登时头晕目眩,咳嗽不止,险些失去力气。   沈璟四肢盘踞蹲在他身上,冰冷腥咸的鼻尖在他脖颈周围盘绕,似乎是寻找易于下口的好位置,阵阵海潮冷气喷到他的肌肤上。   刚张开嘴——   一声巨响!   凝练如铁、坚-硬无比的石壁上骤然被割裂出道道细纹,紧接着那纹路扩大,发出阵阵石裂声响。   砰——!   尘埃飞扬,石面四分五裂,竟被生生撕裂出一个口子来。   薛玄微一脸霜寒地伫在破开的洞口处,望着两人上下交叠的姿势,面色一沉,见他只管呆愣扎眼,语气更咸:“你还要与这东西打情骂俏到什么时候?”   萧倚鹤:“……”   看他不动,薛玄微又道:“舍不得?”   萧倚鹤:“……”   不愧是薛宗主,真的很会说话。   在他破墙而出的那刻,沈璟的视线霎时转到薛玄微身上去了。   薛玄微一剑纵至,庞大灵流直接将沈璟掼到对面的石墙上,砸出个巨坑来。   萧倚鹤趁机窜了出去,爬起来便跑,跑了三五步,一只手从背后握住他的肩膀,未及反应,被仰面朝后拽了过去。   他惊叹一声,后背与一具结实的胸膛相撞,再一仰头,就听见薛玄微的声音:“跑反了。”   紧接着肩头被裹上一件外袍,袍内的热度如温暖茧壳将他包裹起来,萧倚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郁滞在胸腹之间的寒气尽数吐出,才觉得活了过来。   视线再一次清明,萧倚鹤这才看清了“沈璟”的真容。   幽暗月色之中,沈璟通身白皙,发睫唇齿俱白,渐露海蜃妖相,诚然美得不可方物,但实在是海咸味太重。萧倚鹤自小在陆中长大,虽爱看海,但讨厌海腥,此时更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也被他沾了一身的海蛎子味儿。   他抬起手闻了闻:“……完了,我魂魄臭了,洗不干净了。”   “……”薛玄微看他还有心思说笑,想来并无大碍,便将他向后一拨,挡在身后。   萧倚鹤侧目看他掌心凝着一团赤红剑气,心下惊愕,定定地注视着。   薛玄微道:“怎么,傀儡宗的血篆术法,只许你用,不许我用?”见他这种表情,便知他此时就是“萧倚鹤”,而非“沈清许”,心中一颗巨石落地的同时,又难免瞪了他一眼,“过后再与你算账。”   萧倚鹤闭上嘴,溜到他背后,不敢搭话,只管一门心思约束识海里不安分的忆灵。   望着在地上摸斧头的沈璟,又忍不住问道:“突然这是怎么了?”   薛玄微道:“你方才眠中唤冷,我出门拿手炉,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冲了进去,接着院舍就平地垒起丈厚石墙。我听见你在石墙中一直喊……”他一顿,凝握剑气的手攥了攥,“总之,他被人控制了。”   萧倚鹤纳闷:“我一直喊什么?我什么时候喊了?”   薛玄微回过头,淡淡道:“……没有什么。”   萧倚鹤不服:“说!”   薛玄微道:“你若非要问,定会后悔。”   萧倚鹤自然不信,方才他与那沈璟在石墙内“秦王绕柱”,脑袋差点被他砍掉,再如何慌不择言,不要脸面,也顶多就是哭爹喊娘叫师父,还能有什么?   薛玄微向他瞟了一眼,眸色深处闪过一丝幽深。   良久,看他是铁了心要知道,不由短促地呵了一声,似笑似叹:“这可是你自己非要问的。”他须臾恢复平静,缓缓地正色道:“你喊道……”   “玄微……好心肝,亲师弟,救我。”   萧倚鹤:“…………”   薛玄微垂眸:“你说,让我不要丢下你。”   “你又说,”薛玄微一本正经,“你还年轻,不能这么死了,出来之后要与我……”他斟酌了下用词,又觉得没必要,是该叫他听听自己的浪语,“……开荤。”   萧倚鹤:“………………”   薛玄微挑眉:“什么是开荤?”   萧倚鹤清咳两声:“就,就是一起吃肉呗。”   薛玄微笑了一声,了然地嗯了一声:“那唤我名字,叫我师弟,心肝呢?”   萧倚鹤闭了闭眼:“薛宗主,这个、这是三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他摆摆手,硬着头皮道,“你是你,心肝是心肝,师弟是师弟,自然是三个人……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薛玄微点点头:“可我听说,你在太初剑宗修行时,峰中排行最末,并无师弟。”   “……”萧倚鹤道,“是……南荣恪的师弟,那自然也是我的师弟。”   薛玄微又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没有再追问所谓“心肝”,即便不问,薛玄微也大能揣测他会说“心肝自然是我道侣南荣恪”云云,只抬手一挥,剑气裹挟着凌厉飓风卷向刚爬起来的沈璟。   嗵!一声,又将他摔打在另一面石墙上。   无端迁怒,看着就疼。   萧倚鹤直感觉那被摔的就是自己了,不忍看,他偷偷瞄了一眼薛玄微,总觉得他应当是知道了什么。石墙碎裂的声音将他拉扯回来,他忙道:“沈璟是梦主,堪称得上是此间天地的造物主,谁还能控制得了——”   话音刚落,他就自行得出了答案,神色骤然黯了下来:“……如果是宁无致,那倒是不稀奇了。他可是傀儡道上的天才,控魂纵儡,独步天下。 ”   薛玄微皱眉:“宁无致?”   萧倚鹤道:“我在沈清许的忆灵里,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正是这些记忆,既刺激到了沈清许的忆灵,也刺激到了萧倚鹤的魂魄,直接打乱了融灵术,他才能这么快就恢复自我。萧倚鹤将方才所见简要与他说了一说。   薛玄微听罢,眉壑更深:“你说‘知我’在宁无致手里,沈家村的杜门大阵也是他所设?”   虽然听起来过于离奇,可据“沈清许”游魂所见,正是如此,萧倚鹤只能点头:“是无致,却又不像无致。他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邪。”   薛玄微道:“然‘知我’与‘寸心不昧’一样,是有灵之物,并非随便什么人都可挥使。更何况,天地生元八阵……”   萧倚鹤沉浸在思虑当中:“天地生元阵我并未教过任何一个人,宁无致是从哪里学到的……不对,宁无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还活着却不露面,想来是为了暗中行事。那他不该堂而皇之用‘生元八阵’这等出名的阵法……难道是刻意给我们看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薛玄微:“……”   他嘀嘀咕咕一阵,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里使用了‘我’这个字眼,而且这段话里的漏洞太多了——是他戒备心降低,还是“宋遥”这颗漂亮蠢物的脑子确实不太行?   薛玄微不知该如何张口,此时一旦接话,就会当即戳穿他辛辛苦苦“掩饰”了这么久的身份。   他只好心照不宣,选择闭嘴,凝神与沈璟对阵。   过了数招,萧倚鹤抬头看去,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先取他腰间锦囊,那里面是沈家村众人的忆灵!”   薛玄微闻言向沈璟一掌拍去,剑气随影而至,挑断他腰上系带,那颗锦囊顺势滚落,被萧倚鹤一把抓起,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束口上的禁制,将上百道光团释放出来。   这些光团一得了自由,便顷刻飞向学府,自动飞向它们各自的魂魄。   见天空中一朵朵白色灵光纷飞如蝶,沈璟似忆到什么,神色怅惘,攻击之势大减。萧倚鹤立刻捡起一根木枝,以气凝剑,与薛玄微相配合,牢牢锁死沈璟。   但沈璟毕竟天赋妖力,挣扎的厉害,萧倚鹤不得不以全身力量压制他,正要喊薛玄微化段灵绳来,猛地头中一疼,那被他压-在识海深处的“沈清许”忆灵突然闯了出来。   薛玄微只见他身体一僵,倏忽变了神情。   沈璟正顽抗,陡然听到有人唤道:“阿璟。”   他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张口说话的人,神志被唤起一丝的清明:“你……”   薛玄微蹙眉,看着萧倚鹤,或者说是被忆灵短暂占领的“沈清许”,俯身向沈璟凑近了一些,月色如银,映照出他眸底一抹潋滟水光。   “阿璟……我这一生并无遗憾,教书育人,无愧天地。”沈清许低眉看着他,“不论你是人、是妖,或是别的什么,我都从不后悔带你回家。与你相扶相持的这些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沈璟盯着他,海蓝色双眸须臾就涌出水汪汪的泪花来,他认得出,眼前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沈清许:“哥哥,哥哥……”   沈清许未答,依旧自顾自地道:“阿璟,别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其余诸事,不可强求……”   “阿璟,我知道,或许让你理解这些还有些难,不过没关系,离开沈家村,出去看看罢!五州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你替我去看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爱着人间,”沈清许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忆灵中最后的力量耗尽,“……亦爱着你。”   沈璟哭着:“哥哥!”   他最后唤了一声“阿璟”,便一头栽下。   薛玄微立刻半跪俯身,眼疾手快将他揽回,他竭力压制才没有在方才他对着沈璟剖白时而拆散二人,此时面色沉冷,只将这人搂在自己怀中,失而复得,珍而重之。   忆灵终于耗尽,渐渐溃散,萧倚鹤被余势所影响,梦呓般喃喃:“爱着你……”   他的头无力垂在薛玄微肩头,片刻微微睁开眼睛,他迷迷糊糊地转过脸颊,还有一点神志不清,本能抬手抱着他的脖颈,低声唤道:“……薛玄微?”   薛玄微心神一动:“嗯。”   他扭头看了一眼,见沈璟跪在地上,很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这段忆灵爆出了空前的力量,几乎将他识海烧得滚烫,他一时难以测料,这才让它跑了出来。   一点碎如霜屑的灵光落在沈璟手背,如水般融化了,仿佛是沈清许在轻轻哄慰他。   萧倚鹤:“沈璟?”   沈璟碧蓝的眸子,真如海一般,浮起万千揩拭不去的浪花,他挣扎着站起来,扫了眼歪靠在薛玄微怀里的萧倚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学做人学得非常好,偶有逾矩,也并不过分,病故的沈清许不可能识破他妖物的身份。可方才、方才沈清许的忆灵分明是知道的……   沈璟跌回地上,本就苍白的脸色迅速地衰败下去。   萧倚鹤两人亦能明白,他为何如此沮丧。   ——沈清许并未第一时间去投胎转世,他看见了自己死后的事情。也许剜出忆灵的时候,他也是清醒的……只是沈璟看不到他。   沈璟咳了两声,突然吐出一口腐烂般腥臭的海泥:“我本该生活在海里,阴差阳错被海船捕捞了上来,辗转数地,始终不明白这干旱无趣的陆地人间究竟有什么好,连水池都那么小……哪里有在大海里痛快游泳有意思?”   “可是清许哥哥那么好,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一起靠在树下念书,我们赶着驴子进城逛市集。”沈璟怀念道,“我舍不得哥哥。可是我为什么总是做得不对。”   萧倚鹤正想说什么,却听薛玄微道:“你所为,是逆天之事。”   沈璟抬头。   薛玄微说:“欲行逆天之事,需有逆天之力,更须承受逆天之代价。”   萧倚鹤转头看了看,不知是不是错觉,薛玄微的样貌好像更年轻了一些,他忽然想起此前沈璟所言——薛玄微魂魄有损,会受蜃力影响,在梦中待得越久,越危险。   他不由担忧起来。   沈璟望着他,视线迷茫:“你亦行了逆天之事,代价……”没有说完,他又呕出一口腥水,瘦弱身躯躬缩成团。   萧倚鹤伸手探他的灵脉,心下一惊,他的身体里竟被种满了儡网,四肢百骸几乎被这霸道儡术侵蚀干净,满身疮痍。   拂去一层,随即骨缝间就又生出一层,如此密布的儡网,绝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种下的。   萧倚鹤咬牙:“——宁无致!”   他难以置信,当初宁无致是那般霁月清风,愤愤不平地跟他们痛斥催血门妖法害人,而如今,他自己竟也做下这种向活人体内布儡网的恶术!   沈璟一顿,突然不受控制抓向萧倚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杀了他!   “小心!”薛玄微顷刻将人带起,那道裹满杀意的爪风擦着后背而过,薛玄微并不留情,一脚将沈璟踹开。   沈璟摔在不远处,好一会才爬起来,这一下倒又将他摔清醒几分,他以手抚面,艰难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了,这个蜃梦耗费了我太多法力,之前融灵也透支了我一部分力量……”   他一挥手,一束流光飞向天际。   “尚善城门已经打开,马上外面的天就黑了,你们快走吧。我还有件事要去做。”他要将这些年誊抄的书册放到识字堂中,要写一份告罪信交给村长,还要去沈清许墓前。   他看向萧倚鹤,犹豫着,“你能不能……算了。”   萧倚鹤唤道:“阿璟。”   沈璟微微睁大了眼睛。   蜃梦的天际突然跃出一束金光,是刚刚破云而出的朝阳。萧倚鹤眯着眼睛,梦中日光不烫,但格外璀璨,他以“沈清许忆灵”的口吻,唤他:“……阿璟,保重。”   那双海色眸子又蒙上薄薄一层水雾,沈璟摆摆手,刚一起身,身形就晃了一晃。   萧倚鹤收回视线,看了薛玄微一眼,正欲与他一同赴往城门,离开此处。   左腕处却突然灵光大作,那几乎被萧倚鹤抛之脑后的牡丹咒纹猛地一亮,崩散出千百道金芒—— 第42章 补汝之魂 一张微凉的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下一刻, 萧倚鹤的胸口被猛地从前贯穿,磅礴魂魄之力从伤口处涌出,如烟如瀑。他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 一张嘴,吐出大口的魂烟。   紧接着他向前踉跄几步,跌入薛玄微的怀抱。   他感觉到薛玄微在颤抖,从耳边嘈杂风中分辨出他剧烈的喘息。   薛玄微低头看了一眼,如此一剑, 魂魄几乎崩散,他望着身周溢散的萤光,迅速定下神来, 以掌心覆在萧倚鹤心口,源源不断白雾般的东西顺着袖口,流进他的胸前,与他融为一体。   萧倚鹤满脸虚白, 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握住了薛玄微的手,阻止他的动作。   薛玄微皱眉呵斥:“松手。”   萧倚鹤不肯, 攥着这只手, 恨恨地咬了一口, 但他实在没什么精神,牙齿已经扣在了皮肉上, 却只是轻轻磨在他掌侧,更像是叼着猎物不舍得咽下,只留下浅浅一圈湿意。   点点流萤仍从他魂魄中飞出,薛玄微冷声训斥:“容不得你胡闹。”   但无论怎么说,萧倚鹤都固执地摇头, 不让他继续,只要他往自己胸前伸手,免不了要上手上牙胡搅蛮缠。   薛玄微沉默了一会。   倏忽,脸被捉起。   萧倚鹤腰身的大半重量全靠薛玄微揽着,才不至于跌落到地上,此时微微仰头与他视线相对……十七八岁模样的薛玄微,理应是青涩稚嫩的才对,但那双浓墨一般的眼却暗藏着黝深,令人莫名惶恐。   “再不松手,就别怪我唐突了。”   他脑子里有些混乱,没想明白这是什么含义,只是怔怔地看着,直到一张微凉的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随即一条软物舔开了他的唇缝。   萧倚鹤僵住。   咚,咚,咚……心脏响似惊雷。   薛玄微的手掌还被他攥着,且攥得更用力了。   薛玄微不由分说继续为他补魂,只是原本该由心口灌入的魂力,却暗度陈仓,转而从那被他强行舔开的唇缝当中滑入,如一缕缕凉烟,在身体中游-走几许,循着那个伤口而去。   补魂,即是以己魂,补汝魂。   所以沈璟才说,薛玄微魂魄有损,而损裂的那部分就在他身上——薛玄微曾经给他补过魂!   他的顽疾,头痛,是因为魂魄空虚所致。而之所以这宿疾一靠近萧倚鹤便能缓解,正是因为自己体内魂魄中的一部分,原本就是属于薛玄微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倚鹤在以口渡魂的震撼中才想明白这些,须臾就双目晕眩,不知东南西北,直惊得透不过气来,慢慢闭上了眼。   薛玄微将他搂在怀中,按在自己肩头,又熟稔地将散落四周的魂魄萤光收敛进袖中,以一个小型阵法牢牢锁住袖口。   接着便腾裹起一阵飓风,强行御灵力冲向城门。   ……   梦外,沈家村。   “咚——!”一声巨响。   两个身影如星流霆击,被锤向村舍院墙,猛地撞碎泥夯的土墙,重重摔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刹那一道白光迎头掼来,南荣恪啐出一口血沫,半跪而起,一把抓起落在废墟之中的无怨剑,横于身前——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道将他生生向下镇了数寸。   膝盖传来剧痛,他浑身污泞,眼底发青,此时连站也站不起来,只能持剑硬扛。   他抬起头,眼神惊撼。   只见宋遥身形清绝,手中流光烁烁,剑意蓬勃——竟是寸心不昧!   他看着面前这个“宋遥”,胸口刺了一箭,右臂也被他跟朝闻道齐力卸下,却依旧如不死战神一般,笔直地挺立着,他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战栗。   南荣恪甚至来不及想他为何能够挥使薛宗主的灵剑,嗓音沙哑地唤道:“宋遥……醒醒!”   旁的村民,入夜无非是打糕绣花,宋遥倒好,入夜便要发凶舞剑。   昨夜他不过是偷了朝闻道的春池,就害得他俩苦鏖半宿,两人费尽办法,好容易才伤了他,卸了右臂关节,用捆仙索绑住才消停。   结果今夜更好,他竟召出“寸心不昧”。   旁边一堆废墟哗啦一响,朝闻道翻开乱石,咳了两声:“……南荣兄,你没事罢?”   南荣恪:“嘘!嘘!”   然而宋遥已经听见了,他脸庞微微一动,面无表情地转向了朝闻道的方向,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全然不属于傻崽宋遥的冰冷气息。   再看到他左手中握着的“寸心不昧”,心中更是冰凉凄怆。   下一瞬,宋遥飞身暴起,剑意一转,直指刚从瓦砾中爬出的朝闻道!   勃发剑气削着头颅而去,南荣恪离得远,不及细想,当即搭弓,随着“嘣”的一声,本就伤痕累累的无悔弓弦崩断,最后一支金羽箭簇飞射而出。   然而与此同时,一朵绚烂的牡丹在宋遥胸前绽开,纯粹灵光流溢,将他映得如同下世的神祇。   “该死!”南荣恪却低骂一声,是薛宗主留在他身上的护身咒。   这可害苦了他。   朝闻道头昏眼花地抬起头,只见先后两道寒光闪过——随即他颈侧留下一线血弧,半绺断发。一转头,看到南荣恪虎口崩裂,牙关紧咬,堂堂“无怨剑”在这一击下,竟豁出了一道钝口。   寸心不昧歪了半寸,宋遥面无表情,低头审视着没入自己身体中的剑尖。   这一箭南荣恪虽刻意避开了要害方向,但仍是去势凶猛,直接刺进了肺腑中。   可即便南荣恪想要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宋遥却也得肯让他们近身啊……   南荣恪咬牙,丢下一张金盾,罩在他面前,随即大喊:“跑啊!这可是寸心不昧,我的真阳结界挡不住多长时间!”   “我……”朝闻道用剑拄地,勉强快速后退,撤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躲在一片墙后,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灰烬。南荣恪随即跟来,屏息敛气,一同藏匿。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南荣恪见他小腿血流如注,悄悄掏出愈伤丹,往外一倒,竟只剩最后一颗了,全在这两天被他俩吃得精光。朝闻道见状,刚说了个“我不用……”,嘴里就被塞了一粒丹药。   “你可别吐出来啊,怪恶心的,我不会吃的!”南荣恪低声。   朝闻道气鼓鼓地瞪着他,只好将丹药咽下,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见宋遥暂时失去了目标,仍在远处徘徊,叹了口气道:“宋师弟怎么回事?他竟会左手剑,他为何能御使宗主的寸心不昧?”   南荣恪将头靠在墙上,稍作喘息:“我怎么知道,这小子一到晚上跟疯狗一样。这才第二天!薛宗主他们再不出来,咱俩就要先被他打死了!”   他捂着腹部,问:“你还能动吗?”   朝闻道气若游丝地摇了摇头。   “我也打不动了。”他四处看了看,“宁叔叔怎么还不回来?”   朝闻道担忧地看着他腰间渗出的血色:“不知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两日村民频有暴动。宁宗主将所有村民都引走了,那些人不能打不能杀,想必控制起来也很艰难。”   “再难能有我们艰难?”南荣恪一说话,胸口就疼,“人人都说宋遥是个不学无术的蠢笨美人……这叫蠢笨?啊?!他剑术如此出神入化,若还叫蠢笨,怕不是全天下修士都是猪了!”   宋遥虽然也算是太初剑宗子弟,但一直生活在别峰,道法剑名均不出众。   若非他与南荣家的这桩婚事,朝闻道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他与宋遥并不熟悉,自然不知道他这身剑术究竟是哪里来的。   看招式,虽与太初剑法有些相似,但更加古朴多变。   南荣恪问:“寸心不昧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吗?”   朝闻道摇头:“当然不是。此等名剑,自然是认主的。”   两人一顿:“……”   认主灵剑,却能被评为“修行废物”的宋遥所驱使,究竟什么道理……难道薛宗主宠他宠到这个地步?!   南荣恪摸了摸无怨剑上打出的豁口,还不知要用多少灵材秘宝才能修补回来,一时心如死灰,无奈地感叹:“算了,此次大不了,就与你殉在一处……也不亏。”   “……不吉利,快闭嘴。”朝闻道皱眉,将他嘴捂上。   原本他们藏身的村舍已经坍了三面墙,只有一面还完好着,墙下是一张低矮木床。薛宗主正阖目坐在木床上,仿若只是调息打坐一般,比起一入夜就要暴起杀人的宋遥来说,简直乖得令他俩感激涕零。   宋遥目下只是一具依据本能行动的躯壳,不会思考,目之所及没有看到他们,就又提着剑走了回去,将自己胸口血痕随手一抹。   到了床前,自如地翻身爬上去,钻进了薛玄微的身前,裹着半身血色,坐到了薛玄微怀里,然后就老老实实地抱着膝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头靠在薛玄微身上。   南荣恪两人均看得倒吸凉气。   朝闻道松了口气,双手合十,祈祷他这一-夜都不要醒来。   刚拜完三清尊者,九天罗汉,这厢他们所躲藏倚靠的小墙陡然一裂,咔嚓几声,崩碎下来。   朝闻道:“……”   坐在薛宗主怀里的“宋遥”猛地睁开眼,抄起剑,星驰电掣飞涌而来——   南荣恪骂了声娘,去抓无怨剑,起身时甚至踉跄了一下;而朝闻道也并无好到哪里去,他的腿被灵剑刺伤,一时半会难以愈合,行动更加不灵便。   锋锐剑光已经砸了下来,南荣恪硬生生接下,无怨剑的力量已被催至最大,他目眦尽裂,巨大的剑压冲击震荡着他五脏六腑,不多时唇角就溢出血色来。   朝闻道难以起身,却控制着“春池”欲趁其不备,与南荣恪将他两面夹击。   岂料春池剑尖刚扬起,“宋遥”有所感应,猛一挥袖,朝闻道被当胸一击,飞出数丈之外撞塌一面土夯,跌落下来呛出一口鲜血,随即昏死过去。   南荣恪大惊失色:“朝闻道!”   难道真的要丧命于此了吗?还是死在宋遥手里……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寸心不昧”灵光一震,剑身嗡鸣起来,宋遥似乎并未料到此剑会突然不受控制,有些茫然地注视着——   下一瞬,他便浑身一软,猛吐出一口血沫,毫无预兆地向后倒去。   南荣恪睁大了眼睛,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便见又一道身影自木床上暴起,凌空疾驰而至,一手夺过寸心不昧,同时将将瘫软下来的“宋遥”揽入怀中。   他这才反应过来:“——薛宗主!你们回来了!”   还要说话,但伤重体力不支,又大喜之下一下子泄了气,整个人朝前扑去,重重地咚一声,似磕了个响头。   薛玄微为萧倚鹤疗伤,直到胸-前箭口凝住止血,他才渐渐压下眸中冷鸷杀意,将视线移开,扫过一眼,见南荣恪两人浴血狼狈,比之宋遥有过之而无不及。   哪怕回到现世,萧倚鹤接近崩离的魂魄也蠢蠢欲动地向外溢散,他顿了顿,将萧倚鹤揽怀抱起,一指点在他眉心,将他动荡不安的魂魄死死缚在躯壳当中。   南荣恪抬起脑门,瞄了一眼,生怕他一怒之下也捅自己一剑,心虚道:“薛宗主,其实是这样的,他……”   薛玄微置若罔闻,探到怀中人血脉逆行,正遭禁术反噬,立刻打断道:“一刻钟内,让宁无双来。”   南荣恪:“啊?”   这命令口吻,好似宁无双宁宗主是他手底下的小喽啰,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薛玄微已将人抱起。   可南荣恪哪敢迟疑,从废墟里把昏迷的朝闻道扒拉了出来,背在身上,紧跟着薛宗主进了一座尚算干净的小院,将人放下,立刻扭头去找宁无双。 第43章 双结魂契 一直在你身边。   薛玄微坐在床头, 看着床上眉头紧皱的人,他身上的白软衣袍被血浸过又凝固了,深深浅浅一大片, 看着甚是狰狞。   薛玄微一言不发,依旧将手掌覆在他胸口,将溢散出的碎魂魄压回他体内。   “嗯……”   魂魄归体,就像是棉花塞入枕头,总是有些不大舒服的, 萧倚鹤浑身虚汗蹭湿在褥上,似嫌枕头不够舒软,侧了侧脸颊, 脑袋便栽了下来,被薛玄微一掌托住。   他将人安置回枕上,手心却一重。   萧倚鹤拿脸压着他的手掌,湿冷嘴唇若有若无地黏着手心。   薛玄微向后一抽, 他便不自觉地蹭上来,直到整个人似个狐狸围脖,手脚都缠着薛玄微的腰身, 鼻息透过衣料呼洒进去, 似乎这样抱着他, 身体上的痛楚就能减轻些。   由于补魂术,他们俩的魂魄早就混缠在一起, 分不清彼此。萧倚鹤魂魄动荡,便不自主地想要靠近他的“另一半”。   昏睡中他似乎嫌有光亮,将脸颊又埋深了一些。   薛玄微轻轻抚了抚他的发梢,将他鬓角落下的碎发绾回耳后。农家简陋,并无遮日的床帏, 他便将自己外袍褪下,遮在了萧倚鹤头上。   正此时,外面摔摔打打的,南荣恪拽着他宁叔叔一起回来了。   他正打算起身,腰却被萧倚鹤抱得紧,灰头土脸的宁无双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宁无双怔了下,接着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薛宗主腰身往下那一大团。   薛玄微单手掀开一点玄袍,给他看了一眼藏在里面的人,言简意赅:“他伤了魂魄,有崩散之势,且在梦境中动用了傀儡宗禁术。”   宁无双还没细看,玄袍就又落下了,前后统共没有两息时间:“……哎?”   薛玄微:“他怕光。”   宁无双:“……”   宁无双压着恼火,走近了,薛宗主这才吝啬地揭开一点外袍,露出了一张漂亮凄楚的脸庞,正贴着薛宗主的腰际昏睡不醒。   他虽精通魂术鬼道,但被人当做医修来用,却是薛宗主独一份,正翻着白眼探脉施诊,忽地睁大眼睛:“他的魂魄……像是碎过千万片,又被强行拼回一起,简直是奇迹……”   宁无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魂魄,竟还能活,之前还能蹦能跳能说能笑,顿时来了兴趣,语气都兴奋起来。   见薛玄微毫无反应,又觉他是不是听不懂,便换种形容:“你见过冰裂瓷没有,看着是完完好好的一个花瓶,你走近了,仔仔细细地去看,才能看到他魂魄上的裂纹。你看这一片,和他原本的魂色不同,这是以魂补魂术……哦我忘了,你不懂魂术,看不到的。”   薛玄微贴着后背给萧倚鹤灌输着灵力,闻言毫无波澜:“我只问,如何叫他醒过来。”   宁无双正欣赏这举世无双的“冰裂纹魂魄”,闻言抬头瞅了他一眼:“醒?这种魂魄梳理都难,能活着就是奇迹了。你看他这儿,瞧这伤口,是破魂匕伤的罢?而且他体质虚弱,又受了南荣家一箭——哎,这裂纹之间缝合的是什么?魂线?”   他说着又偏了题,薛玄微蓦的一声:“宁无双。”   宁无双被生生打断,半晌,才抱起双臂道:“这种魂魄,一旦崩散,想再拼合起来可就难了,天道有常你总知道,离散魂魄若想长留人间,要么是去修鬼道,可看他这种情况,修鬼道怕是来不及了。既然正路行不通,那只好走歪门邪道了……”   薛玄微:“说重点。”   “……”宁无双啧舌,“重点是,先找到这个为他补魂定魄的高人。”   薛玄微:“为何?”   宁无双叹了口气:“他的魂魄与那位高人的碎魂黏合日久,已经融为一体了,便只能与那人产生联系。”他看了薛玄微一眼,“催血门的人蛊你听说过罢?”   薛玄微神色一凝,良久微微颔首,以示默认。   当初若非催血门要拿年幼的他来炼制人蛊,他后来也不会与萧倚鹤产生交集。   ……催血门,他如何能不知?   宁无双继续说:“催血门原就是师出我们傀儡宗,这人蛊之法本就是傀儡术秘术的一种,只不过那贼头只偷走了这秘术的上半部,一知半解的,弄出了人蛊那种邪物。”   “其实这门秘术,名为魂契,乃是驭鬼御魂之术。我们先祖创造了这门秘术后,便知道它将来必定祸大于福,很有先见之明地将其束之高阁,轻易不许弟子修习。”   说着,宁无双拍了拍胸脯:“不才,我恰好偷看过。”   “……”薛玄微的手指停留在萧倚鹤的后颈,揩去了他冒出的虚汗,“你的意思是,与他结魂契就行?”   宁无双点头:“结了魂契,就能与对方福寿相依。只不过,结罢魂契,他就需常常在主人身边,更不能悖主,否则会遭反噬。”   薛玄微垂眸沉思,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停了。   “唔嗯……”   衣袍底下动了一动,似乎非常不满,薛玄微凝回神思,依旧轻柔地拍打他的后背,如哄幼童入睡一般,萧倚鹤这才安宁。   “疼吗?”   宁无双:“啊?”   “结魂契。”薛玄微仿若呢喃,“他怕疼。”   以前轻轻挨那么几罚鞭,都疼得眼泪汪汪,红着眼尾,趴在榻里好几天不肯理人。他似乎想起什么,眼底弥漫起淡淡的温柔,但很快这温柔就被更沉重的心绪压平。   宁无双摸了摸耳颊:“结魂契需要在魂魄上打下一个烙印,我说一点不疼,你信吗?”   薛玄微很快做好了决定:“如何结契?”   宁无双一愣:“不是说了吗,得先找到……”他瞥向薛玄微,看到对方眼中的笃定与催促,猛地心头一战,该不会,给这小弟子补魂缝魄的……   就是薛宗主本人吧?   尽管他并不想相信,可看薛宗主的表情,确证无疑了。   他疯了吗?   宋遥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这样?   宁无双心里好一番震惊,狐疑之中冷不丁想起方才急匆匆回来的路上,南荣恪向他抱怨,说宋遥剑术如何霸道,抬手便随随便便招来“寸心不昧”;又想起薛玄微刚才说,宋遥在梦中用了傀儡宗禁术。   一个念头陡然窜上灵台。   这禁术除傀儡宗本家子弟外,外宗之人只有两人修习过,一个是宁无双教给了薛玄微,还有一个是他哥哥宁无致,教给了……   宁无双:“!!”   他猛地看向那团衣物当中露出的半张面孔,呼吸一下子凝滞,忍不住想揭开那层衣袍,再仔细看看底下的那个人。   “宁无双……宁无双!”   宁无双回神,听见薛玄微叫他,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谁?”   薛玄微不答,只说:“故人。”见他神色变幻,薛玄微蹙眉道,“你至今仍觉得,那件事是他做的吗?”   宁无双握紧了腰间的扇子。   薛玄微道:“我不知你为何如此笃定,但我可以道心起誓,凤凰血案并非他所为。”   宁无双回头,见他指尖一点流光闪烁,隐隐闪过一个誓咒的形状。他惊讶地看着那誓咒融入薛玄微的丹田,似把锁链叩在了那颗金丹之上。   以道心起誓,若真相有悖于誓言,则道心立时裂解。   但宁无双震惊之余,仍不能全然释怀,不是他干的,却未必不是受他指使。当年凤凰苑里的种种残痕表明,屠戮傀儡宗的凶手与“萧倚鹤”有着莫大的关系。   薛玄微自然知道宁无双在想什么,微微一顿,缓缓开口道:“六十五年前,我就在他身边……因此,绝不可能是他做的。至于是谁,我也不知。”   宁无双抬起头来,不可置信:“你和他……你曾经问我有什么办法能召回一个人的魂魄,就是为了……”   薛玄微没有说话,只是俯首看着怀里的人,眼睫之中敛着一泼旁人难能可见的温存涟漪,良久又低声重复,似一声缠绵的哀叹:“我一直在他身边。”   宁无双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傻天傻地的愣头青了,见薛玄微如此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人,又为他补魂定魄,灵力不要钱似的灌进去,一直梳理着对方逆乱的经脉。   ——这“宋遥”若和剑神山的那个人没关系,宁无双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他只是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又荒唐,不由冷笑了一声。   明明以前是那样水火不容,针锋相对,如今反而……   薛玄微正小心擦拭着怀里少年的额角,突然身上被人抛来一卷竹简,听宁无双道:“我可不是要救他,我是要等他醒了亲口问问当年的事!”   他别别扭扭地又打量了几眼,仍有很多问题,但他也知道,自己再逗留,薛宗主只怕是要赶人的,于是讪讪地向外走:“魂契结落后需哺喂精血以认主,可不要多喂啊!魂契一术本质上已涉鬼道,他若过分贪嗜血气,幽魂化厉,将你吸干,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薛玄微接下竹简,嗯了一声,拂袖带上了舍门,布下结界。   刚刚走出门槛的宁无双正想再吩咐几句,就被打了一鼻子灰。   一回头,看见大狗似的蹲在墙边的南荣恪,正两眼放光地盯着门口,一见他终于出来了,立刻扑上来:“叔叔!你来,看看闻道!”   “……”   屋内,薛玄微打开竹简览过,读至某句,忽地一顿,微微皱起眉峰。他扫了萧倚鹤一眼,又继续读下去,直到将竹简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纳入脑海。   揭开外袍,萧倚鹤仍不知不觉地趴在他腿上,薛玄微慢慢俯身,以唇-瓣贴在他额头上,无声的一个亲-吻,半晌笑道:“也不知你愿不愿意,你若不愿,便醒来告诉我。”   好一会,床榻间只有萧倚鹤粗沉的呼吸。   “你看,你也同意了。”   薛玄微将他勾起,猝然被人揭离温暖的巢穴,萧倚鹤躁动地往回蹭,却被用力一掌按回了塌上,随即一道金光以迅雷之势没入肌肤,他腰肢猛地弹起,似一张即将离弦的弓。   萧倚鹤破口痛吟,本能翻身要躲,仍被毫不留情地扣留住,他意识混沌,眼睛也睁不开,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很快眼睫下就漉漉地蒙起湿痕。   这湿意被一个柔-软干燥的东西吮去,那东西沿着眼角,滑到鼻峰,又顺着来到了他呜咽的唇上。   带着湿咸味道的亲-吻堵住了他的嘴,与此同时的,还有一只探入衣襟内的宽大手掌,只感觉胸口一凉,随之而来的是尖针刺入骨髓一般的疼痛。   只是他来不及叫出声,就被更加旖旎温柔的动作所安抚。   这痛是一阵一阵的,并不痛快,萧倚鹤疼得焦躁,却并不能逃脱,只能愈加凶蛮地寻找代偿。薛玄微稍离开他些许,低头查看结契的咒法进行得如何,却猛地耳边一疼,被人咬住了。   咬他的人毫不客气,两下就见了血,他只好再将人摁回枕上:“乖一些。”   结契咒一共七道,随着第五道没入肌肤,薛玄微已经能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的联系愈加紧密,若是静心感受,甚至能够听到对方愈加蓬勃的心跳,和渐渐平息的经脉血流。   但萧倚鹤疼得可怜,哪里肯听,扬起脖颈,微微张开嘴,啊了一声。   薛玄微俯身去听:“做什么?”   萧倚鹤探出一点舌尖,讨好地舔了舔他的唇角,薛玄微一愣,不知怎么想的,并没有撤开,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那不安分的小东西就趁机钻进了唇缝里,去撩拨安安静静躺在里面的“好朋友”。   第六道咒融入,萧倚鹤腰身一颤,神志略归复了一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看到一双模糊而熟悉的眼睛,他委屈极了,眼里闪动水光,连嗓音都软下来:“不要了……”   虽然明知他的意思,薛玄微仍被这个略带歧义的哭求而恍惚,片刻沙哑道:“马上就结束了。”   最后一道金光跃出,七道咒法连接完整,变幻出一个咒纹的形状,还没看清就闪瞬即逝,隐进了神魂之中。薛玄微松了一口气,却见他脏衣凌乱污皱,形容不整,似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只好从灵囊中取出一套自己的衣袍,将他重新包裹。   将这些都做好,萧倚鹤也渐渐从结魂契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视线好半天才聚焦,落在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他愣了愣,脑子还黏糊着,只觉得喉咙干渴,灵元之中升起一种癫狂起伏的欲-望,他重新凝聚的目光沿着薛玄微古井一般的双眸,向下滑。   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渴求和贪婪。   接着喉结一滚,萧倚鹤盯着他破皮渗血的嘴角,重重地咽了一声口水。   薛玄微看着他这幅模样,便想起幼时被他从催血门邪道手里救出的情形,当时到底如何,薛玄微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些模糊片段。   不禁喃喃:“我那时候……也是这样吗?”   那时候,每每夜深人静,他痛苦难耐,是萧倚鹤一口一口地将手指血送到他嘴边,哄着他,笑着他,一边嘴上地说着“下次不可以了”,一边又无止境地纵容。   究竟是何时戒掉这个恶习的,更难以回忆,似乎是因为萧倚鹤脸色太差,而宁无致心细如发,终于发现了他们俩之间的小勾当,将他们严厉批评了一顿,渐渐地就这样戒去了。   风水真是轮流转。   命运确实捉弄人,他从萧倚鹤身上偷了太多的情,可萧倚鹤又是那样多情的一个人,他的情均匀地分给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个敬他戴他的百姓。   他每天偷这么一点,萧倚鹤永远都不会发现……所以只能藏在心里,掖在袖中,鬼鬼祟祟不敢示人。   但是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   薛玄微鸦羽似的睫落下来,解开衣领,露出肩颈大片白皙的肌肤,他以指尖凝出气刃,在颈侧划破一个口子,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俯身递到萧倚鹤嘴边:“是我欠了你太多。”   甜美气息透过皮肤散发出来,萧倚鹤皱着眉尖,灵元的焦渴让他迫不及待,可潜意识中的本能又告诉他不应该伤害面前这个人,理智与欲-望之间来回博弈。   但魂契已结,血脉正是亟待认主的时候,嗜血的欲-望愈加汹涌,他掐了自己一下,捂住嘴,支撑起半个身子,要转到另一边去,不看他就不会……   才抓住一角褥子,就有另一只手覆上来,搔了搔他的指节,萧倚鹤半身一抖,五指就被人翻过,和他掌心相扣。   萧倚鹤怔怔的,挣扎了一下:“我不要……”   然而薛玄微将他扯回身边,低哑地问:“……不要我?”   不是的,是不想伤害他,不想汲取他的生命而活着。   萧倚鹤情不自禁地睁开眼,眸中翻滚着浓烈的欲-望,他也觉察出自己眼神灼烫,立刻又将眼睛闭上了,忍得浑身颤栗。但也许是结了魂契的缘故,他难以抗拒:“……会控制不住……”   “没事。”薛玄微勾住他的后颈,大掌抚上,指尖插入脑后的柔软的发丝中,将他揽了过来。   萧倚鹤趴在他肩窝轻轻呼气,闻他身上淡淡的道香与药香,混着鲜血很是甜美。此时的他实在耐不住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小心翼翼地蹭着,视线偷偷打量薛玄微,见他没什么反应,便颤动着张开了嘴。   舔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初来乍到悄悄饮水的猫。   一只手一直轻柔地抚摸他的鬓,仿佛是鼓励一般。   舔舐了数回,他终于焦渴压过了理智,双臂环颈而上,将薛玄微拥住,尖利的侧牙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大口大口地吮吸吞咽。   随着主人鲜血的哺喂,腰侧的灵纹而隐隐发亮,只是埋在了衣中,两人谁也没有闲心去观察。   有一串血珠顺着锁骨流下,萧倚鹤亦是一分也不舍得浪费,温热的舌尖兜兜转转也要向下。   薛玄微低哑地唤了一声,将他脸颊托起来,只看了一眼,见他面颊微微有了潮色,双目湿润迷离,忽地重重将他按回肩头:“好好的,别……”   ……别勾我。   薛玄微压下睫帘,平息了一会,才继续揉弄把-玩他的头发,也并不制止他何时停止。   萧倚鹤饮了个痛快,将虚渴的灵元灌得油光水亮,滚着独属于其主的清灵光辉,他终于飨足地舐净了周遭的血痕,舒服地长喟了一声,将脸埋在他温热的肩窝当中,双手环着他的腰。   似倒坐在他身上一般,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薛玄微见他睡过去了,弹指将颈侧伤口止了血,却留下了红红紫紫被他啃咬的一片痕迹,要将他放下时,才微微觉得有些眩晕。   这才想起了宁无双的叮嘱……确实是有点不知节制。 第44章 日月湖心 你知不知道,能堵嘴的东西有……   这一-夜, 萧倚鹤得了一个难得安静的好眠。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夜色朦胧,薛玄微只觉颈侧湿热, 睁开眼,见萧倚鹤枕着自己肩膀,脸上虽有了好看的血色,但嘴唇殷红,口中呼出滚烫的热气。   随着灵力的浸润, 新生的嫩肉微微发痒,他在怀中翻滚了一下,睫帘扑动, 薛玄微箍住他的手,轻柔安抚,又引导他,将堆积在灵元中的浑硕灵力炼化, 萧倚鹤这才慢慢沉静下来,贴着他睡去。   这时,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似乎是怕惊扰了他们一般。   随后响起了宁无双的声音。   薛玄微轻揭开怀中人的衣襟, 正查看他的伤口, 经过精血的温养,皮肉翻狞处已经萌生了一层新鲜粉-嫩的薄肉, 他小心谨慎地碰了一下。   刚要将他衣物抚平,却注意到他腰侧有灵光微闪,便忍不住向下多看了几寸。   那是个皮肤深处的烙印,形如日月,他怔了怔, 抿紧了唇,至于门外宁无双说了什么,全然没有听进耳中。   好一会儿,宁无双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以为薛玄微已歇下,正要离去,门吱呀一声开了。   宁无双抬头,见他面色虚白,显然是失血过多的模样,原本是要与他说村民的事情,这一愣,竟给忘了:“你没事吧……”   薛玄微犹豫再三,终于问道:“魂契烙印的形状是怎么来的?”   宁无双疑惑他为何这么问,随即又明白了什么:“如果不是你主动施加,便是他无意识中凝结出的,那一般来说,就是对他来说羁绊最深、最难以忘怀的一个印记。”   最难忘的……   薛玄微面上冷静,心底却开始翻涌。   当年那场大战之后,道门陷入混乱,众人忙着修整,对萧倚鹤入魔一事既恐惧又嫌恶,嘴上叱骂着要将他千刀万剐。   刚出关的薛玄微听闻巨变,立刻追踪到他的去向,与他纠-缠数日夜,最终于西边一座村落中,趁他力竭将人捉住。   那时的薛玄微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异常的心绪,但如此多年,无人教他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又该如何纾解,只是捉到萧倚鹤后,鬼使神差的,没有将他绑回道门,而是把他藏在了一座湖心岛上。   那是西荒边沿的最后一片绿洲,四周茫茫白沙围着一汪碧湖,湖心一座巴掌大的月形小岛,仅有一间不知荒废多少年的木屋,灵气并不那么盛裕,鲜有人至。   薛玄微闭关日久,剑道大成,便沿着湖泊设下了一圈“画地为牢”术法,千百道剑意环绕,将入魔的萧倚鹤困在了其中。   那是少有的一段安宁日子,湖心岛稀薄的灵气也压制住了萧倚鹤入魔的速度,萧倚鹤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对于被囚禁这一事实,似乎并无多少怨闷,又或许是闹了几天以后发现终极逃脱不得,只能耐心先住下来再做打算。   他在岛上灵力稀微,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今天让薛玄微给他带几尾锦鲤养在湖中,明天让薛玄微捎来几只鸡鸭来解闷。   某日薛玄微揣着他要的锦被回到湖心岛,竟还见他搬着一张小凳子,坐在“画地为牢”的边界,远远看去,薛玄微以为他又想出了什么办法逃跑。   待走近了,才发现他正用剑意磋磨自己过长的指甲,见他回来,手指一抖就被剑意削破了皮肤。   他含着渗血的指尖,零星道门剑意顺着伤口钻进他血脉,与他魔气冲撞,疼得他眼里瞬间闪上水光。   薛玄微心尖跳了一下,移开视线,阔步迈上通往小岛的木桥,袖中却悄悄将那一点剑意收回。   那时萧倚鹤的道心已然压不住日益蓬勃的魔气。   薛玄微将锦被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案前,翻看白日-逼他抄写的清静经,笔形一如既往潇洒,但根骨已不如原先硬挺清隽,日渐绵软,笔尾有了微不可查的颤-抖痕迹。   写到最后,似乎是抄烦了,内容从经文变成了记事,今日喂了鸡,钓了鱼,湖边新发了一簇黄色野花;屋后的树洞里住了一窝蚂蚁,早上出来了几只,中午回去了几只,沿途经过了那些地方;还有明天想吃什么点心,他都写得清清楚楚。   烛火将他字迹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薛玄微刚要说明日会去买他想要的这些点心,岂料刚张口说出一个字,被褥簌簌声响,烛光一晃灭了下去。   薛玄微眼神一警惕,才摸到剑上,下一刻,一个略显瘦薄的身躯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萧倚鹤乘黑去摸索他的唇,蹭他的脸。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缓和下来,手搭在他肩膀,却是将他向外推。   这已经不是萧倚鹤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他道心蒙尘,行为愈发怪异荒唐而不可理喻,一半是魔气作祟,又一半是想趁机逃跑,薛玄微渐渐熟悉他的无礼行径,斥责道:“下去。”   萧倚鹤不肯,环住他的腰:“冷,抱我。”   薛玄微面色难看,眉心已经微微拧住:“萧倚鹤。”   “叫师兄。”   尽管周遭本就昏黑一片,薛玄微仍然艰难地闭上了眼,如此姿势,如此氛围,明知他心绪不宁,再让他将这声“师兄”叫出口,与羞辱他有何区别。但越是想躲避,就越是能感受到紧贴在身上的微凉温度,和他身上朴素干净的皂角香。   薛玄微倏忽察觉出什么,就要去钳住他的手。   萧倚鹤侧脸埋在他肩头,腰轻轻地抬起,小声地道:“师弟,你这里……站起来了。”   薛玄微脸色一变,他以为萧倚鹤又是在变着法子调侃他,挥手点亮了烛火,想着屋中一亮,他便会自觉无趣,收起这幅荒淫语气。   谁知伴随着暖光跃起,两人目光相触,萧倚鹤的表情一览无余。   薛玄微失神,任由他亲住了自己,案前一点点地升温,直到齿间贸然闯入一样异物,伴着一声低嘲似的的笑声:“你松松口。”   他如梦初醒,一掌将萧倚鹤掀起,将他摁在铺了厚厚绒毯的地上,冷冷道:“萧倚鹤!你为了逃,能做到这种份上吗……”   魔气侵扰令萧倚鹤皮肤异常轻薄,很快就被压磨红了,闻言他撇开视线,脸颊却红了起来。   薛玄微气得用一段灵绳将他双手系住,扔在了床上,不再看他了。   窗外湖声涛涛,又过了一会儿,萧倚鹤似个茧滚了两下,探出头来问:“师弟?”   薛玄微正默念经文,又听见他的声音,失了气度:“干什么?”   萧倚鹤是好容易挣出半只下巴,埋在锦被里,有些细喘,不死心地道:“不硬吗?”   薛玄微虽修道,但并非不懂,懵了一瞬间后就明白了。   薛玄微:“……”   萧倚鹤又不知所谓地说:“我入魔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入魔。”   薛玄微当然知道他入魔了,不然把他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干什么呢,于是不怀好气地应了一声:“所以呢?!”   见他竟然无法自通,萧倚鹤眼神闪烁,红意从脸皮底下蒸腾出来,支支吾吾半天,低声道:“所以……我很敏感……”   薛玄微听得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深压住了一口气,猛地看向说出这种话来的人。萧倚鹤说完抬起两只被捆在一起的手,挠了挠鼻尖:“真的,不信你摸我一……”   “闭嘴。”薛玄微当即抽出一条手巾,团成一团,在他脸前比了一下,语气中饱含威胁。   萧倚鹤听话地闭嘴,但也只是消停了片刻,就又不知死活地说:“你知不知道,能堵嘴的东西有很多?布团子是最无趣的一种。”   “……”薛玄微瞪着他,是真被他气糊涂了才顺着他道,“还有什么?!”   萧倚鹤视线在他鼻尖下方转了转,没等薛玄微思考,那道目光迅速下落,沿着肩颈身躯,一口气看到腰下那一团衣物皱褶当中:“前两年温泉池偶然见过一次,英武傲人,肯定能堵得严严实实……”   薛玄微终于反应过来,脑子里嗡得一声,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萧,倚,鹤!”   萧倚鹤抬起眼睛,笑吟吟应了一声:“在呢。”   薛玄微闭了闭眼,想到他原本就是这样不着边际的人,犯不上真动气,他狠狠压下情绪,心道“不能中他下怀”,又拿起一卷清静经来看,无论他说什么浑话都再不理睬,待心绪平复,一转头,竟见他蜷成一团睡着了。   “……”   第二日,萧倚鹤啃着他带来的芙蓉糕,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书,又不知为何突然叹气:“我只教你剑术道法,却没有教你人之常情。”   他最近脾气反复无常,薛玄微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计谋,笔下仍在书写,心不在焉地道:“什么人之常情。”   萧倚鹤仍旧叹气:“你看这书上写的多好,兄友弟恭……”   他又继续翻书,很快是第三声叹气:“唉。”   薛玄微实在忍无可忍,伸手抽过了他那本书,不耐烦地去看他究竟在看什么东西,结果拽到面前刚低头审过几页。   所谓的兄友……弟恭……   他浑身一麻,将书啪得一声阖上:“萧倚鹤!这东西哪里来的?”   还问什么问,看这字迹就是他自己写的!他竟然光天化日用自己的名字写这种污-秽东西!   薛玄微看向他抿着的嘴,又不禁回想起刚才掠过的那几段,下笔大胆,姿势吊诡,活色生香,甚至还详细描绘了昨日所说的“堵嘴”过程。   他每天都在想什么?!   还是,他一早就知道自己那种不堪的心思,故意日日如此刺激,好趁不备,伺机越狱?   必是如此,薛玄微脸色愈冷,心里寒了大半。   那晚,湖心岛罕见地下了一场冷雨,虽不算大,但打在木屋房檐、落在平静湖面,滴滴答答,连桌案仿佛也蒙湿。   薛玄微阖目打坐,就听褥内翻来覆去,哼哼唧唧,他皱起眉头,心里浮躁:“你又想做什么?”   “冷……”   薛玄微看了眼窗外,沙漠里的夜晚本就生凉,今夜湖上又下了雨,他踌躇片刻,终究走到了榻边,伸手去试他身上的温度。   然而还没摸到,一张大被兜头罩下,将他裹了进去。   薛玄微实在是被他气笑了,刚要起身,腰就被人摁住,他声音低哑:“玄微,我难受。”   “……”薛玄微天天与他周旋,也实在是累了,叹了口气,“你究竟想干什么,非要捉弄我才好玩?”   萧倚鹤一顿:“没有。”   薛玄微转过身去,从半抹阴影之中观察他,手渐向下:“好,那我遂你意。”   雨声更急了,薛玄微一把将他翻身扣住,盯着他看了不知多久,同时锦缎簌簌,被面轻微起伏。萧倚鹤凑上去要亲他,却被他躲开,薛玄微瞳里光芒一暗,俯身附耳道:“师兄,放松一些。”一顿,又道,“张开。”   萧倚鹤没有动,似怂了。   薛玄微看着他,刻意冷笑道:“你这些日子千方百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膝盖被一点点分开,之后的一个瞬间,萧倚鹤几乎弹起来,又随即落回枕上。   一阵风骤,薛玄微见他眼角赤色莹然,终于松开压制他的力道,想他这回知道害怕,就该老实了,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抽回,起身道:“以后不要再有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低头一看,愣住了。   萧倚鹤咬着唇,脸皮红了,须臾一只手伸出来,拽住了他的衣袖。显然不像是害怕的模样,倒是食髓知味一般,将他往被子里拉。被角这么一掀一阖,帐中隐约钻出了麝膻之味,夹杂着窗缝中渗入的雨水腥气。   薛玄微心里咯噔一下,他好像是真的……   “萧倚鹤,你……”   心中百般情绪一时间难以控制,薛玄微重新低下头去,吻住了他的唇-瓣,此前被他刻意轻薄那么多次,这回却是第一次主动凑过去,薛玄微不会吻人,几番试探,终于找到方法。   那道筑在心里的防备,在萧倚鹤放下身段对他予取予求的时候,终于破溃决堤。   他生平修炼从未遇瓶颈,今日竟在蚀骨销魂之中发现自己也有了难言的心魔。   一-夜疏风骤雨,湖中锦鲤跃池,扑通通乱跳到黎明。   直到帘帐内凌乱成一团,味道浓郁得散不开,薛玄微看着不知不觉钻进自己怀中的人,经过一-夜折腾,已经耗尽力气,睡得前所未有的安静深沉。   看了不知多久,天光大亮,薛玄微抚摸着他的发梢,昨日的乖巧和放纵犹在心头,他第一次经事,不由也忐忑起来,想他醒来后会说什么,做什么。   如此想着,他茫然地下了床,平生第一次,在那间几乎从未怎么使用过的灶屋,烹了一锅并不怎么柔滑的米粥。   萧倚鹤终于缓缓从昏睡中醒转,睁开眼就闻到一股米香,他伸了个懒腰,定定地看了薛玄微一会。   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朴素的大瓷碗,几根曾经在自己身上揉捏进出的白皙指尖,被炭灰烫红了,还没来得及处理。   因为嗓子用得过度,有些哑了,还带着昨夜的春情。   但第一句话却是:“不愧是天生道心,纯粹无暇……舒服多了。”   薛玄微正端着粥碗,终于觉察出不对,走过去伸手探他的脉,发现他经脉中魔气减弱许多,虽不足以阻止他入魔,但能够大大缓解入魔的痛楚。   “……”薛玄微沉默片刻,“你拿我双修缓解魔气?”   萧倚鹤失笑,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用这个表情,你也得趣了。各取所需,不好吗?”   昨夜的缱绻缠-绵渐渐消散,耳鬓厮磨也像是个自作多情的笑话,薛玄微猛地抓起他的手臂,将他提了起来,怒不可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直到他低声叫痛,才恍惚松开了手。   他趴在床头,得寸进尺:“喂我……腰疼,起不来。”   薛玄微:“……”   薛玄微自己也不明白,也许自那次后,他上了瘾,而萧倚鹤却是不得不靠他缓解魔气侵袭。两人就这样,默契地一直保持着这种“各取所需”的关系。   直到有一天,两人在湖上小船晃过半夜,湖面的颠簸让那晚的萧倚鹤尤其动情,薛玄微升起一种明知是假,却仍旧食髓饮骨的欢愉,过后,他不知为何沉沉睡去。   再一醒来,萧倚鹤已经不在了,他肩上披着一条薄毯,而“画地为牢”剑阵被攻破了一角。   ——萧倚鹤逃了出去。   那时的薛玄微并不知晓,等到两人再度相见,就是试剑崖决一死战的时候。   ……   日中有月,正是那座湖心岛,两人在那里度过的一年有余的荒唐日子。   薛玄微一直认为,对于骄傲一世的萧倚鹤来说,那是个为了保命只能屈从于自己,而留下诸多不堪回首的耻辱的地方。以至于后来,薛玄微召回了他碎裂万千的魂魄,凝为一体,可如此多的记忆,他偏生忘却了湖心岛。   但那却是薛玄微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甚至在扶云峰上依样筑造了一间竹屋。   而如今,萧倚鹤却将那座形如日月的世外小岛,烙在魂魄上。   薛玄微心中搏动得厉害,他张了张嘴,转头看向仍在床上昏睡的人,似乎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他不再管站在门口的宁无双,走回去静静地坐在萧倚鹤身边,看着他,抚摸他的发鬓。   “师兄,醒来吧。”他低声道。   院外忽然响起几声喧哗,随即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朝闻道急匆匆闯了进来,与刚回首的宁无双迎头撞上,他向内瞥了一眼,只见到被薛玄微挡在身侧的半抹瘦弱身影。   顾不上多看,揖首道:“宗主,方才南荣兄出门查看,在村口发现了重伤的师父!”   宁无双愕然:“你师父?观花君?”   薛玄微蹙眉:“惜之。”   朝闻道也才醒来没多久,脸色苍白,点了点头:“南荣兄发现他时,师父琴弦尽断,想来是误闯入阵,却在村口遭遇了袭击。” 第45章 鸣琴观花 我闻到了美人的味道……   村舍院落中。   南荣恪正扶着半身被血浸透的朝惜之, 低声轻咳,身侧则立着一只七弦崩断的瑶琴。   朝惜之快步走出,喊了声“师父”。宁无双紧随其后, 终于见到了太初剑宗这位只闻其名的“观花君”,确实如传闻一般,悦怿若九春……但也确实病弱,似春寒料峭里的一支雪梅,只迎风站了这一会儿, 就又咳嗽起来。   “你怎么来了?”薛玄微见他如此惨状,便皱了皱眉,上前去为他查伤。   朝惜之摇了摇头, 眉目柔和:“无妨,只可惜素月……”   “素月”正是跟了他几十年的琴,他入道那日,两袖空无一物, 只携了这把琴上山。后来他以音入道,“素月”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随身武器。   朝惜之不擅斗法,也甚少下山, 因此“素月”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不多, 往日也只是坐在殿中抚弄自赏罢了。   “着人修缮就是。”薛玄微道, “你为何弄成这幅模样?”   朝惜之咽下宁无双递来的一枚丹药,顺了顺气, 才说:“我与你们传了数次飞信,你们迟迟没有回应,我心下不安,又想着你的药应当没了,生怕出事。便寻着那些失踪弟子留下的线索找到这里……谁知刚入村口, 便撞上了一人。”   薛玄微问道:“什么人?”   朝惜之一脸愧疚,回忆道:“未看清,他罩着黑色披风,招式凌厉,我甚至未能近身,只招架他招出的几只纸人傀儡,素月就断了弦。”   宁无双忽地抬头:“纸人傀儡?他往哪去了?!”   朝惜之晃了晃:“我……我不知。”   南荣恪接过话来:“宁叔叔!观花君倒在村口,几欲昏迷,想必是没有看清那人的去向,还是让他好好歇会再问吧!”   宁无双见问不出什么来,懊丧地叹了一声,扭头走开了。朝惜之被徒弟扶着坐下,调理气息,便又想到一件事,从灵囊中取出一只丹瓶,交给薛玄微:“玄微,你的药。”   薛玄微接下,点头谢过,收进袖中:“以后不必亲自来。”   朝惜之看了他几眼,似乎觉得他有哪里不同了,但又说不上来,担忧道:“你……可是此行出了什么事?”他又看向自己徒弟,疼惜之情更重,“闻道,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几人在院中说着话。   此时屋舍中,木床上的萧倚鹤慢慢睁开了眼睛。   魂魄崩散后的事情,他一概不知,最后一刻的记忆还是薛玄微猝不及防落下的吻,以及浑浑噩噩之间,那涌入喉咙的鲜美滋味。   他朦朦胧胧地抬手,想摸一摸唇角,随即四肢百骸就传来微微的刺痛,但还未呻-吟出声,灵元里莫名囤积着灵力就舒展出枝蔓来,融入经脉,自发地修补着他的痛处。   这是属于薛玄微的灵力,他再熟悉不过了,加之薛玄微精血的哺喂,许多渺远而沉寂在识海深处的回忆渐渐苏醒,一下子诸多事情涌入脑海,胀得他头晕目眩。   仿佛昏迷之中,做了无数的梦,日月旖旎,山水颠簸,好像一梦就梦过了半生。   直到最后,梦华褪去,只剩下一声声温柔呼唤的“师兄”。   他仰面躺着,颇有些蝶梦庄周之感,恍惚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挪动眼珠,打量身周景致——仍是木床泥墙,简陋桌椅。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归现世了。   房中昏昏然的,似乎是有人专门遮挡了窗口——萧倚鹤入睡向来喜欢昏暗,否则是难以安眠的。而这个习惯,知之者甚少,能如此贴心的,自然是……   萧倚鹤轻轻勾起了一丝嘴角。   这一扯动,便觉嘴唇干裂,见四下无人,屋中安静非常,反倒是院中语声阵阵,便自己强撑下床,想去寻些茶水。   才一落地,便险些跪倒,脚步虚晃至极。   与此同时,薛玄微有所感应,转头看向了紧闭的屋舍木门。朝惜之正与他们说着那袭击他的神秘人,见他忽地走神,不由也看了过去:“玄微,怎么了?”   薛玄微快步走向门前,刚刚一步踏至,旧门豁然洞开半扇,他似有所预料一般,登时伸手去接,恰恰好揽住了跌扑而出的萧倚鹤。   梦中事还盘旋在心头,萧倚鹤看见他的第一眼便愣了一愣。片刻又换上笑容,调侃道:“你怎么知道我……”   突然想起他才与这人结了魂契,理论上薛宗主如今算是他名正言顺的“主人”,自然能够探知到他的一举一动,于是赶紧闭上嘴,抬起眼睛来瞄他。揣测若是如此,这位“主人”是否连他想什么都能知道?   那岂不是以后无论什么念头,都能被他知晓?   薛玄微观察他片刻,道:“就算结了魂契,我也不能探知你的想法。”   “……”萧倚鹤瞪大眼睛,这还叫不能探知?!   薛玄微叹了口气:“这不必探,一看便知。”   萧倚鹤:“……”   薛玄微:“为何贸然下地?”   萧倚鹤正要答,余光突然瞥到院中多出的一抹素衣,他愣了愣,目光定住,望着那坐在藤椅上膝置瑶琴,正低眉弄弦的青年,心中闪过一瞬熟悉之感。   薛玄微见他直勾勾盯着人看,侧身径直打断他过于直白的注视,介绍道:“那位是我门中观花峰峰主,朝惜之。”   “朝惜之……惜之。”萧倚鹤低声念道,半晌才回神,笑道,“我闻到了美人的味道,出来看看。你们在说什么,我也想听。”   薛玄微心有不悦,却仍然褪下了身上的外袍,将他单薄肩头裹住,又端来一碗热水塞他手里。都弄好,最后又摸了摸他额头,确认没有发烧:“只坐一盏茶。”   萧倚鹤乖乖地点头,将屁股下的凳子往朝惜之身边蹭了蹭,一边听他们继续商讨那神秘人,以及蜃妖的事情,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朝惜之。   见到了朝惜之,萧倚鹤才明白朝闻道身上那好闻的墨香是源自于谁。   朝惜之身上便是这种清淡雅韵的味道,他不善言辞,面上时时带着轻浅的笑意,多半时间是做个温柔的倾听者,仿佛在他身边多呆一会,整个人连心情都安宁了下来。   总之莫名很亲切。   他盯着朝惜之看的动作,很快就被对方发觉。   朝惜之转过视线,礼貌一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萧倚鹤不改陋习,随口就说:“我与天下美人,都曾在梦里相会。”   薛玄微正来往灶台更换热茶,又取了一条毛毯,一回来就听到他戏弄朝惜之,瞬间脸色微沉。萧倚鹤都来不及说第二句,蓦地眼前一黑,毛毯兜头罩下。   一道毫无感情的声线道:“一盏茶时间到了。”   “……”萧倚鹤被人揪着后领提了起来。   朝惜之低声笑了。   萧倚鹤被拎回了床上,下半身盖着一张软旧棉被,生无可恋地喝着一碗宁无双配制的药汤,据说是定魂之用,但又酸又咸。   其他几人并不知晓魂契一事,只当他重伤体弱,喝得寻常养伤汤药。南荣恪更是闷着头,只觉那一剑是自己捅的,生怕薛宗主算起旧账,凑都不敢往前凑。   萧倚鹤喝了两口,就眉毛眼睛缩成一起,把药碗往薛玄微怀里一推,张嘴就要吐。   薛玄微:“不能吐,必须要喝。”   萧倚鹤正摇头,却见自己双手不受控制似的,捧回了碗,忍着恶心一口一口地将浓褐色汤汁喝得一干二净。喝完,他瞪着薛玄微,气愤道:“……魂契是叫你这样用的吗?”   说罢就捂着嘴,胃里翻腾:“我饿了。”   薛玄微将他揽起,侧开脸,扯下一点领口,露出一片白嫩肌肤。   “……”萧倚鹤愣住,“你干什么?”   薛玄微仍以指尖划出一线伤口:“不是饿了?”   萧倚鹤还没有适应这种早饭,盯着他看了半天,犹豫了一会,本着伤都伤了不能浪费的念头,终于凑上去,一点一点地舔舐着。他俯在肩窝中吮血,而薛玄微则侧身搂着他的后颈,轻轻揉捏。   两人在半昏暗的房间中,好似交颈的鸳鸯一般。   “日月湖心……”   萧倚鹤吞饮的动作一怔,渗出的血色沿着唇角流下。薛玄微用拇指揩去,殷红血珠揉抹开,似点了鲜艳的口脂,他唇畔翕动,似有话想说,但又不忍破坏如今心照不宣的安宁。   最终朝惜之的敲门声终止了两人的密谈。   薛玄微快速拉上衣领,回头一看,皱眉道:“擦干净。”   萧倚鹤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嘴角,他懒得去摸找手绢,直接伸出舌尖舔了一圈,唇畔光滑水-嫩,看得薛玄微愈加心躁,他从袖中抽-出白绢,飞速地抹净。   “……”萧倚鹤捂着被他揉红的嘴,莫名赌气起来,然后就眼看着朝惜之走进来了。   薛玄微手心里拢着那方还沾着余温余湿的绢帕,袖口隐隐露出蜷紧的指节。   朝惜之看着两人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离着八丈远,气氛奇怪。但他没有多想,毕竟薛宗主无论在哪都天生一副冰碴气质,张口道:“玄微,你方才说那蜃妖伤重,既然那神秘人踪迹难寻,我们自当先将那妖物捉回去一审……”   躺在床上的萧倚鹤也开始琢磨这回事。   沈璟一开始筑梦,只是为了报恩,是后来宁无致告诉他,蜃梦中可以复活沈清许,他才有了额外的想法——要找一个可以承载沈清许忆灵的魂魄。   萧倚鹤翻了个身,仍有一事不解。   沈清许的忆灵所见,的确是“宁无致”允诺沈璟,可以给他找一个魂魄,才精挑细选,选中了萧倚鹤,将他们引诱而来。但沈璟筑梦已有一段时日,那时候,萧倚鹤还未还魂,“宋遥”还只是个在追月山庄混吃等死的小人物,并不能够引起旁人注意。   显然宁无致的目的,一开始并非是宋遥,而是沈璟本身。   他想从沈璟身上得到什么?   朝惜之说罢捉审沈璟的事情,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那袭击我的神秘人。方才突然回忆起,但是并不太能肯定……”   薛玄微:“但说无妨。”   朝惜之垂眸仔细想了想,烟黛似的眉轻轻蹙着:“我与他交手时,闻到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当时并未在意,现下细细回想,才记起那是乌药的味道。”   薛玄微:“乌药?”   朝惜之点了点头:“乌药能够安魂宁魄,理郁止痛,给你炼制的解痛丸中便添制了此味,是故我尤其熟悉。那人身上虽香药混杂,但如今细想,主味正是乌药……”   一道线索突然贯通,萧倚鹤猛地坐起:“我明白了。” 第46章 为己筑梦 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   两人同时看向他。   萧倚鹤想起此前追击黛衣人时, 也曾经闻到淡淡的药气,只是当时离得太远,并未引起注意。   联想到吴月儿的骸骨, 萧倚鹤微微皱眉:“沈璟恐怕危险了。”   薛玄微略一思考,亦明白了其中关窍,两人视线一对,想到了一块去。   吴月儿的骸骨是地灵灰烬,本就是炼器绝品, 可万年不腐;如果宁无致当真与吴月儿一事有关,那么沈璟身上应当也是有什么东西,让他特别感兴趣。   地灵骸骨, 乌药,沈璟……   这便对上了。   ——宁无致在搜集一些东西。   众人难以继续安歇下去,稍作休整,便循着梦中记忆, 动身前往村后山坡,那坡上伫着一间小小村院,正是沈清许与沈璟曾经生活的小院子。   院子围着矮矮的篱笆墙, 门前栽种着一棵老杏树, 打理得井井有条, 与梦里一模一样。   最奇异的却是,明明是入秋时节, 却满树杏花飘飖,灿若云霞。院中更是春风占尽,四季之花尽数开放,姹紫嫣红。   沈璟果然在,他靠坐在树下昏睡, 肩头铺落了一层粉白花瓣,手中捏着那支笔形玉簪,长睫停落,安然地闭着眼,嘴角挂着笑容,好似一幅美人春睡图。   ——如果他胸前没有那赫然一个血洞的话。   ……他们终究去晚了一步。   “……”朝惜之眼见此景,身形晃了一晃,神色复杂,素来柔和的目光也凝出了几许锐痛。微微侧身依靠在了徒弟身上,不忍再看,朝闻道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也难过道:“没事的,师父。”   薛玄微却问:“惜之,你可能重现他死前景象?”   朝惜之回头看他,半晌犹豫不定地点了点头:“若是一日之内的事,我可以试试。”   说着就翻出了那把琴弦已断的“素月”,置于膝头,草草续接上了两弦,自然是弹奏不出什么仙音了,但所幸这回溯之术并不高深,能勉强发出乐声也凑合。   只听两勾弦音抹出,灵波荡漾开来,一圈圈水纹似的扩及整个院落。   很快一个虚缈的身影出现在院前——是沈璟。   他眼睛红肿,似才哭过,手中提着一个花浇,一一细致地打理好这些花朵,有些尚未开-苞或已经败落的,他就用妖力让它们重回怒放姿态。   这满园春色,便是他如此强求而来。   正蹲在地上,摆弄一盆怎么也不肯听话的四季兰,一道黑影落在了树下。他手持一柄骨扇,仰头看着被满头花朵压坠下来的枝桠,指尖摩挲着一朵杏花瓣,注视着沈璟的方向。   他正披着朝惜之所见的深色披风,露出其内一角黛衣,未戴兜帽,是故容颜一览无遗。   宁无双一见,登时睁大眼睛:“哥哥!”   ——黛衣人,或者说“宁无致”,擦肩走过众人身侧,缓步走向沈璟。   回溯之中,宁无致一抬手,那盆四季兰霎时怒开,每一朵都娇研无比。沈璟有些惊愕,很快又垂下头来,失落地擦拭着底下的瓷盆,刚放下抹布,一偏头,吐出一口混着海腥味的污血。   宁无致后退半步,略有些嫌:“你的蜃景破了,梦也碎了,连我千辛万苦寻来的容器也叫你放跑了。你如今妖力枯竭,仍不愿归海——难道想就这样死去?”   沈璟没有说话,擦了擦嘴,又起身去侍弄下一盆花,但因为花盆太沉,他妖体透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宁无致不急不恼,扇骨轻轻打在手心,忽地一停,指尖微动,刹那从泥土里钻出两个小泥人,脸上嵌着一对石块做眼睛,颠颠地跑来跑去,帮着沈璟搬花弄草,动作麻利。   沈璟却怒道:“别碰他的花。”   两个小泥人抱着花盆,茫然地望着他。   “生我气了?”宁无致笑了一笑,“我只是见你不舍得动他,帮你一把。”   “你在我身上下傀儡术,竟然还有脸面说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吧!”蜃梦一破,大半妖力都随之溃散,沈璟打不过他,只能愤愤地瞪着,“你想杀了他们。”   “若是这么简单便能杀了,那倒是省事了。”   宁无致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骨扇,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屈身坐在藤椅上,修长紧致的小腿晃了晃,转而说道:“你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我便让你长长久久与沈先生在一处。”   沈璟听闻,终于抬头看向了他,看到他指尖托着一个绚丽光团,美不胜收,脸色变忽地一变。   南荣恪看到此,疑惑道:“那是什么?”   宁无双拧眉:“是一段梦。”   南荣恪:“梦?”   “他是蜃妖,不会做梦。”萧倚鹤裹着薛玄微的厚实外袍,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鼻尖,正蹲在沈璟的尸身旁观察,低声道,“……能够给世人筑梦,却独独不能为自己筑梦。”   果然,宁无致道:“一个平和安宁的世界,人人会做文章,沈先生受人尊敬,你可以日日陪在先生身边,长长久久。”   他的话仿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沈璟不自觉地走了过去,伸手捧过了那团光亮,他从这团光芒之中感受到了温暖熟悉的气息……是沈清许的忆灵碎片?!   沈璟以为,融灵失败以后,沈清许的忆灵就已经自萧倚鹤身体当中消散,没想到竟然遗留了一丝半片。   “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你了。”沈璟两手合拢,紧紧抱着那团梦塞进胸口,生怕宁无致闻言反悔,将它收回。   宁无致笑了一下:“不,你有。只要你愿意给我。”   梦团带来的困意袭上脑海,沈璟不解地看着他,眼底已经有了些许涣散,像是半身已经陷入了一个富丽繁华的梦境之中,半身却还遗留在现世,他在这两种交错混乱中穿梭:“是什么……”   下一瞬,噗嗤一声!   是血肉撕裂的声响。   沈璟的瞳孔微微缩小,但很快又散开,梦已经弥漫开来,现世身躯的感觉不那么明显了,甚至因为即将见到沈清许,心中略带欢欣。   他迷茫地低头看了看,见一只苍白纤长的手插-进了自己胸口,在其中掏抓着什么。   腥血喷出,迸溅到宁无致脸上,他厌恶地抹去,仍就撑开胸腔,掏出一团团血肉模糊的脏腑,在里面翻找。   南荣恪捂住嘴,险些呕出,他快速躲到朝闻道身侧,闻到一股清香,这才压下这股恶心,低声唾骂了一声:“畜生!”   朝惜之早已闭上眼睛,不再多看,但耳边却依旧传来那血肉黏腻的声音。   弦音渐弱,回溯法术也走到了尽头,两道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只留下树下一片渗入泥土的血迹,最后的一个画面,是宁无致自沈璟丹田中掏出了一颗如蓝宝石一般的圆珠,敛入灵囊之中。   而沈璟的身躯则缓缓倒在了树下,神识已经与美梦融为一体,消散于天地之间。   南荣恪匆匆瞥了那珠子一眼,还没看清,弦术就缓缓散净:“那是什么?!”   萧倚鹤拍拍衣裳起身:“是蜃珠,也就是他的妖丹。”   朝闻道恍然大悟:“怪不得!蜃珠有天生幻力,乃是稀世罕见的法宝。”   南荣恪奇怪道:“这真的是宁伯伯吗……他看起来功力不凡,若是为了蜃珠,直接杀了沈璟取丹不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宁无双听他叫“宁伯伯”,心里便一阵烦躁。   他亦难以相信,回溯法术中这个凶残血腥的人,竟是自己那位温柔儒雅的长兄。   萧倚鹤则一副“不学无术”的神色看着南荣恪。   朝闻道摇了摇头,叹气道:“南荣兄,异物谱之海外经中有记载,蜃乃是上古妖族的一支,与其他妖物不同,这蜃珠是它们性命双修之物,更是奇特,若非这只蜃自愿献出,蜃珠会立时崩裂。所以你便是抓了它,只要它不愿意,你也毫无办法。”   南荣恪还在脑海里搜寻这本课业,朝闻道已经垂目,默默哀悼几许,眼睛轻轻一眨,说道:“没想到至此关头,他明知此人阴诡,竟然还会愿意献出蜃珠。”   “筑梦之蜃……最后竟然死在梦中。”   萧倚鹤听到低柔的一声叹息,抬头看去,见朝惜之眸敛光华,手指按在那两根勉强续起的丝弦上,轻轻地勾出几声简单的音调,是安魂音。   这两个倒不愧是师徒,一样的慈悲脾性,如此多愁善感,修道可惜了,当去修佛。   见朝惜之负伤使用回溯之术,一时间身疲难立,萧倚鹤正要去扶,手还没碰到他袖角,突然一道剑华插到面前,激荡起无形灵流,迫得两人同时倒退一步。   萧倚鹤诧异之余,顺着这剑柄向上看去。   只见薛玄微两手交叠,拄着“寸心不昧”,淡淡道:“朝闻道,扶你师父去休息。”   “……”   萧倚鹤重伤未愈,蹲了太久,猛一起身,还没说话就眼前一黑。   南荣恪刚好踱过来查看沈璟尸身,见他摇摇晃晃,本能去接。   然而才刚蹭到一截小臂,一阵寒意窜进袖来,他原本伸出去的手就在半空硬生生扭停成一个怪异的姿势,而萧倚鹤顺势倒去了另一个方向。   只见薛宗主单手一捞,将他妥帖收进怀中。   南荣恪:“……”   不知是不是那一瞬间的错觉,那小子栽在薛玄微臂弯里时,他看见薛宗主无声开阖的口型,仿佛是唤了一声“师兄”。   还未弄明白,就听萧倚鹤喃喃道:“乌药……”   薛玄微不动声色地抚在萧倚鹤背上,温柔地捋顺经脉气血,待看回其他人时,仍是一副冷淡神色。朝惜之望着他们两个如此亲昵,微微有些惊讶。   萧倚鹤自然地扶着薛玄微的小臂,待眼前黑昏散去,说道:“事不宜迟,午后我们便出发吧。”   南荣恪:“……去哪?”   萧倚鹤顿了顿,说出了一个地方:“天台山。”   听及此地,薛玄微眼中积起了莫名的幽暗。 第47章 白衣屠城 血债三万   乌药素有“仙药”之称, 丹修一门诸多丹方常需用到此味,因此道门时常便会着人采买乌药。而此药最为盛产之处,便是灵山秀水的天台山。   想要找关于乌药的线索, 自然是该去往天台山的。   诸人自然也是知道此处。   却不是因为乌药,而是因为魔头“萧倚鹤”。   关于“魔头萧倚鹤于天台山屠民三万”的血腥故事,即便是不爱读书的南荣恪,却也是听说过一些的,但俱都传得恐怖离奇。是故一听到他说要去天台山, 便下意识往薛宗主的方向瞄去,满以为,以薛宗主的古怪脾性, 说不定会说些什么。   然而直到众人抵达天台山脚下的蓬溪县,薛宗主只是眉头微锁,未发一言。   南荣恪两个小辈从未来过天台山,又有旧事铺垫, 心中惴惴,没想到落地之后,只见夜碧星明, 桑柘影斜, 八山半水分半田, 正是个热闹清平的好日子。   百姓们家家户户筹酒扬旗,正在准备祭社日。   早已看不出当年血流漂橹的痕迹了。   蓬溪县依山多水, 虽已秋日,城中泱泱莲叶还未败,瞧着绿泽泽的颇俱生机,这个时节莲蓬已老了,却还能插-入瓶中, 摆在床头,满室清香,因此依然得了许多农家女欢喜,正围在水边采摘嬉闹。   女孩子们虽穿的朴素,但各个儿娇俏泼辣,脸上神采奕奕,袖口挽到肘上,露出两条玉藕似的胳膊。   朝惜之离得近了些,被溅了一身水,农女们正道着歉,一见他相貌,便纷纷捂嘴笑起来,这个说着要领他去换衣裳,那个说带他去烤火,拿一双双美目光明正大地打量。   袖口衣角被两波人七手八脚扯得东扭西歪,朝惜之红着脸往回拽着自己的袖子,生怕碰到不合礼数的地方,不知该向谁求助。   正羞得要钻进地缝里去,忽然又一道人影撞了进来,将他解救了出来,笑嘻嘻问:“好姐姐们,他是个出家人,你们莫要戏弄他了。我衣裳也湿了,你们怎么不带我去烤火?”   女娘们这才仔细看了看朝惜之的装扮,确实看出点清风道骨来,嗔恼地跺了跺脚:“竟是个牛鼻子!”   这群女孩子们见朝惜之逗不得,便转头去闹撞上前来的萧倚鹤。正说着要带他回家去烘衣裳,正抓着他的手,下一刻,他却猛地向后跳开,肩头一歪,倒退着向后走去。   萧倚鹤神色一僵,努力绷住脚背,克制自己。   可两条腿哪里肯听使唤,最终闷头走向一旁的茶棚,而茶棚的桐油伞下正端坐着一位脊背笔挺的墨衣郎君。   “又来!”萧倚鹤心道,“一样的把戏,他竟用不腻!”   女娘们诧异之时,就看着他似道归家的箭,就这么飞回在那郎君面前,挣扎了一会,左脚拌了右脚,忽地一头坐进了那冷俏郎君怀里。   薛玄微手里还握着一盏粗瓷,眉心冷淡,不喜他对谁都是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此时被他猛然跌坐入怀,顿了下,又恼不起来了,神色渐渐缓和,轻轻放下了茶杯,抬手摸到他袖口,将溅湿的水迹拂去。   “……”萧倚鹤坐在他腿上,想要起来,但魂契之力他难以抗拒,一起身,腿就发软,努力了一会也只是侧了侧脸,鼻尖蹭到了他收紧的下颌。   他叫苦不迭,只想这兔崽子能赶紧收了这神通。   蓬溪县民风开放,水边传来农女们浅笑打趣的声音,伴着流水声,隐约的好像是说什么:“……原是心上人拈酸呷醋,不许你与我们玩闹。”   萧倚鹤听到他收敛的鼻息声,瞄见他下巴上蒙蒙软软的浅金色绒毛,咬着牙在心里骂他,又突然由这个姿势想到了什么,心里突突跳了几下。   他偷偷眯起右眼,见小辈们俱一脸震惊难言地望着他,艰难道:“大街上呢,你太……轻浮!”   薛玄微面不改色:“更轻浮的事也曾做过,还怕这个?当年,你可比这……”   他轻轻拿起又放下,半说半掩,欲盖弥彰。   但萧倚鹤却听懂他的潜台词。   ——你可比这浪得多。   托他精血相哺的福,萧倚鹤已恢复一些记忆,知道他说的是湖心岛上的事情,可当年那时候,他哪里能想到自己还能有复活的一天?更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那个冰清玉洁的白莲师弟竟然变了这么多,肚子里一捏全都是坏水。   总之,今时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当年浪,可不意味着如今当着薛玄微的面,他还能继续那样浪。   萧倚鹤觉得自己约莫不用再见人了,便想一脑门砸死在薛玄微肩上,干脆闭上眼,作装死鹌鹑。   朝惜之见他虚弱状,担忧道:“小道友脸色如此红,可是伤口复发了?”   宁无双知道内情,嗤了一声,大大翻了个白眼。而南荣恪则拉着朝闻道去买糖葫芦和蜜汁莲藕,多一个眼神也不敢多看。   薛玄微侧目描摹,微微勾唇,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无事,他只是怕冷,头晕。”   萧倚鹤:“……”   怕冷,头晕,这两个理由当年他为了逃跑,也没少拿来忽悠薛玄微。   这时,茶棚中又有三两路人落座,隔着几张小桌看见他们两人,怔了一下,笑道:“兄友弟恭,真是叫人羡慕。”   薛玄微落落大方地笑了一笑:“见笑了,他每次一病,就是这样爱撒娇。”他气息一轻,声线在萧倚鹤耳旁响起,当真似兄长关怀弟弟一般体贴,“抬头让我看看,可是又发热了?”   一句“兄友弟恭爱撒娇”,本就臊得萧倚鹤险些吐血。薛玄微又伸手来掰他的脸,他装作听不懂,脸更是埋着不肯抬起,嫌丢人,只好一声不吭任他抱着。   朝惜之见茶棚老汉正往热釜中丢下几枚柚叶:“为何要煮柚叶?”   老汉笑呵呵说:“煮柚叶乃是为了驱邪辟魔,是当年血魔屠城之后,流传下来的社日习俗。”   有人奇道:“屠城?”   “几位贵人远道而来,看着年纪又不大,不曾听说也是正常。”见茶亭众人均一脸茫然,老汉在锅釜下续上柴火,摇了摇头,“别说是你们了,当时整个天台山血流成河,连我父兄爷嫂也丧命于那血魔手中。我那时也才刚记事,被我母亲护着逃出来……”   听及此,薛玄微单手揽着怀里少年,蓦地起身。   他陡然站起,连萧倚鹤也没有反应过来,惊吓之下本能将他抱住,整个人挂在他肩头。   老汉年纪大了,耳朵背,人一热闹就喜欢怀念过去,并没有注意到他二人的动静,搅动着锅里的柚叶水,自顾自地说着:“可我母亲只是一介农妇,如何能从那血魔手中逃生?其实将我救出的,并非是我娘,而是一位白衣仙长,我已记不清他什么模样,只记得……”   薛玄微几乎已经步出茶亭,却在此时站住了脚。   “……他将我们母子二人放下后,为了哄我不哭,还吹了一段滑稽的曲子。”   “……”萧倚鹤一僵,看见远处的南荣恪,突然馋道,“糖葫芦!薛宗主,我也想吃。”   老汉道:“那可真是……我这辈子再也没听过那么难听的曲儿了。”   薛玄微拧眉,看了眼那老汉,看了眼糖葫芦,又夹着萧倚鹤走回茶亭,缓缓坐下,只抬手一道灵光飞出。   那边南荣恪正与朝闻道两人闲逛,突然后脑被一块石头砸中,他怒而叱骂是谁,耳边便冷不丁爆开一簇灵光,一道威严冷厉的声音传出:“两串糖葫芦,速归。”   南荣恪:“……”   不多时,萧倚鹤手里就一手一支,攥上了两串浑圆通红、糖浆油亮的糖葫芦,被强行摁在某人腿上坐着,一脸无辜地朝南荣恪尬笑。   那老汉讲起幼年往事,一时间吸引了茶亭众人注意:“都七十年了啊,那时天台山山崩,震天动地,阴云蔽日,天降大雨如瀑布倒流一般,数日夜不歇……”   “娘——哇——!”   一个细瘦矮小的身影趴在一扎茅草下,瓢泼大雨淋塌了这简陋的茅屋,小娃娃正牙牙学语,大哭着往昏迷的母亲那爬去。可他臃肿而不合身的小衣裳被一根粗壮木梁压着,才刚爬起来,就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水。   慌乱的惊呼声自四面八方响起:“跑,快跑……山要塌了!”   天台山的天穹如漏了个洞般,雨泻如洪,瀑布似的灌向人间,无数人家民户被大雨冲垮,天台山崩落下的乱石,被大洪裹在水卷里,又莫名砸死了百千企图凫水自救的百姓。   “跑不了了……”万千百姓伏地哭嚎,手慌脚乱地爬上屋顶,喊叫声响彻山峦,“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行人摇摇晃晃地向小丘上来。   “娘,爹……”小娃娃家的茅屋盖在这片小丘上,雨水冲垮了屋舍,却还不至于全部淹没,小男孩总也叫不醒昏迷的母亲,他又冷又怕,也跟着呜呜大哭。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一人翻开了掩盖他的茅草,他眨着眼睛,看到来人手腕上一截红绳,那是阿娘亲手编织的,于是破涕为笑:“爹爹!”   可下一刻,他便被男人抓住了手臂,向上扯去,他衣服被房梁压着,细弱的手腕却被使劲拉拽,疼得他大叫爹爹,爹爹却面无表情,脸色青灰,并不理他。   山下突然更加吵闹,天空猛地一亮,似刹那间闪过金电,随即一道庞大阵法扣下——洪雨落在那亮光处,似洇入一层无形的膜罩,又仿佛天穹坠下无数璀璨的小星,雨势一下子就弱了许多。   金阵之上,凌空伫立着一道雪白身影。   百姓尚未来得及欢呼,那影子手边便迸出一道灵光,随即人群之中砰砰几声,数人一头栽了下去,猩红鲜血漫开。紧接着数道灵光迸向天台山的四面八方,所到之处,群尸倒伏。   倒下的人皮肤瞬间枯瘦,一缕缕青烟自尸身中溢出,被那白衣当空斩断。   良久,人群才爆发出一声惊惶至极的叫声,恐惧一下子散开,原本拥向那白衣仙人乞求庇护的人们猛地倒头,惊林鸟似的四散奔逃。   茅屋里的小男孩仍一只手被阿爹提着,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似倒提着一只野兔,他细杆似的手臂几乎要被拽断了。   “呜呜……娘,爹爹……”正哭得抽搐,一道白羽衣佩玉箫的身影轻轻地落在了碎砾上。   白衣仙长周身无风无雨,墨发垂肩,宁静美好得似山上庙宇里的神佛,玉箫一点,男人就默默然松开了擒抓男孩的手,两眼发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娃娃见了他,闻到一股好闻清甜的香气,愣愣地盯着,一时忘了哭泣。   “不哭了。”他微微躬身将男孩抱起,从袖中掏出了一粒琉璃纸包裹的糖块,塞到他口中,便将他笼进自己怀里。然后手指只不过轻轻一抬,满地断木茅梗便凌空浮起,又露出了被埋在其下的妇人。   伸手在妇人眉心一探,他微松了口气,便携着这母子二人缓步向山外走去。   男孩吃了他的糖,不知怎的昏昏欲睡,垂在他肩窝当中奶声奶气地唤:“阿爹……”   一剑灵光回到袖中,扑通一声,一具戴着红手绳的尸身倒在大雨滂沱之中,两眼灰白。   白衣人头也不回,耐心抚着孩子的发鬓,直到周围雨声渐消,才将他放下,低声道:“你阿爹要去远方走商,你要乖,好好地照顾娘,知道吗?”   回过头来,已经在一方整洁小院中,周遭东倒西歪着各色同母亲一样昏迷的百姓,院墙隐隐闪着平和的阵光,小孩子哪里能懂什么大道理,拽着他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松开。   白衣仙长无奈良久,又突然心中一动,抽-出玉箫席地而坐,用尽平生所学,奏了一段小曲。   陶醉地吹完此曲,那小娃娃一脸惊愕地捂着耳朵,已经退去了八丈远。   他哈哈大笑两声,掏出一小把琉璃糖,远远地丢过去,便闪身跃上院墙屋檐,化作一抹白霞离去。   老汉叹了口气:“至此,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老头子这一辈子,就想着要找机会向那仙人报恩……可是幸存下来的人都说,那白衣人就是屠城的血魔,血债三万,可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那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大开杀戒……”   “老人家!”萧倚鹤叼着一颗火红晶亮的山楂,托着腮,笑眯眯地打断那老人继续回忆青葱往事,没礼没数地讨嚷一口柚叶茶。   老汉听言,这才惊觉自己老了,又说了太多闲话,忙不迭起身干活。   南荣恪见了,一边去帮忙,一边谴责他道:“有手有脚,怎么不自己去端?”   他还没捧到碗勺,就被萧倚鹤玩笑似的推攘开了,那老汉乐呵呵说着“无妨无妨”,已自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送到了萧倚鹤桌前。   薛玄微望着他,看见一道细丝般的气运从老人桂皮似的掌心流出,悄无声息,汇入了少年身上。   随后眼见的,那覆在老人腰脊上的沉重似骤然消失了一般,他回身舀水,身躯都直了几分,好似一瞬间年轻了两岁。   南荣恪也看见了,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盯向萧倚鹤,这厮晃着腿,接过茶水痛饮。   萧倚鹤:“谢谢老人家,这柚叶水甚是香甜解渴。”   灯笼轻摇,暖橘色光芒融在萧倚鹤病白的侧脸,给他本就血色不丰的脸色平添了几许红润。   薛玄微接下老人递来的茶水,神神道道地说:“你的恩已经还了。”   老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薛玄微却不再解,垂眸看着手边被喝见底了的柚叶茶,看萧倚鹤正专心致志嚼着山楂糖衣,突然问道:“甜吗?”   “嗯?”萧倚鹤半边腮鼓鼓囊囊,似贮了粮食的松鼠,闻言点点头,将剩下半串递到他嘴边,含糊地道:“你也想吃?”   以为他不会应,毕竟他自小便不喜欢这些甜腻之物,正要收回,谁知薛玄微却张开嘴,咬下了一口,在舌上抿了抿。   当年萧倚鹤先后屠戮数座城池,之后就被薛玄微生擒,囚禁在湖心岛。   就在那一年里,人间惨怨,薛玄微为平息动乱,不得不挨个到访这些地方,收敛残局,安抚遭受大难的百姓和小道门,亦开坛念经,超度亡魂。   凡人死后,三魂溢散在尸身周围,超度之后三魂凝一,赴往黄泉转世投胎。   而薛玄微清理过数座城池之后,却发现超度成功的亡魂远远少于萧倚鹤所屠戮之数,这个比例甚至已达到了百中无一。   这说明这些人生前,本就三魂缺失,成了行尸走肉。三魂缺一,人形同尸鬼,或痴傻,或疯癫,痛苦难耐,死后更是无法归入轮回。   而这些尸身上残留的剑气,也绝非魔气,而是至臻至纯的清灵净化之力。   当年,所有人都对萧倚鹤入魔一事感到恐惧,讳莫如深,甚至不愿提他的名字,许多细节,薛玄微没有亲身经历,根本无从了解和探究。   时至今日,这些细节终于被一点点地重现。   饶是薛玄微再蠢笨,也渐渐拼凑出了当年屠城的真相。   薛玄微曾经以为,萧倚鹤是先入魔,后屠城。   不,不是的,他一直都想错了!   ——这些无辜百姓的三魂,恐怕早被入魔的师尊抽走。   失魂者,表面或许看不出来,可一旦日久,必定痛不欲生,沦为无知无觉的尸鬼。面对如此多的失魂百姓,萧倚鹤无能为力,只能在这些“尸鬼”发狂之前封锁城池,以杀制之。斩杀他们的肉.身,让他们剩余的残魂免于游荡苦痛。   可是杀孽如障,成千上万条性命,即是成千上万个因果,被他一肩担起。   他即便是再天资聪颖,道术卓绝,却也是个感情充沛的人。   如此一来,如何能不骤生心魔?!   薛玄微分不清心中究竟是痛,还是震惊,亦或者是无穷的后悔。   只觉得一股酸意流入喉咙,他按着自己窒闷的胸膛,低声道:“如果我当初没有闭关……”   萧倚鹤却扯一扯他的袖子,眨着眼问:“甜不甜?”   薛玄微收了声,迟钝地看向他。   他总是这样的,每当别人难过痛苦,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润雨无声似的关怀。   薛玄微低头咯吱又一口,咬碎了糖衣,那一副凶冷表情,仿佛咬碎的是萧倚鹤纤薄无助的肋骨,嗓音却沉哑:“……苦。”   一滴糖浆融化,滴落在薛玄微的手上,萧倚鹤不知怎么想的,捧着他的手掌低头舔去了,那点甜意卷进嘴里,流进舌根,他自个儿倒是愣了愣。   按了按自己的脸颊,觉得有点热。半晌又忍不住笑说:“不苦。”   湖心岛风景秀致,身边人端方俊美,糖葫芦火红滚圆,一点都不苦。   薛玄微盯着那双勾起的唇,心尖战栗,擦净了他粘在嘴边的糖水。   其他人正觉得没眼看,纷纷扭开头去,却偏生有一人,读不懂当下气氛似的,大喇喇嚷了一声:“啊……我的眼睛!”   众:“……”   那人捂着左眼,苦叫道:“我这左眼确实突然酸痛起来,好兄弟快帮我看看!”   同桌的茶客没办法,只好扒开他的手指,这一看,倒着实吓了一跳:“嗬!你这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眼睛竟红肿成这样?”   其他人闻言也看过去,纷纷取笑他道:“这几日城里花花道道热闹的很,连暗娼都比往日多了好些,你莫不是背着家里娘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遭报应了吧?快去因若寺上烧烧香,请大师给驱驱晦气!”   那人臊得脸红脖子粗:“胡,胡说……我还尚未娶亲,哪里能背着娘子?!”   茶亭中响起一阵笑声。   萧倚鹤也跟着瞄了一眼,眉头却轻轻地皱了起来,他凑向薛玄微,小声说:“薛宗主,你也看见了吧?”   薛玄微点头。   ——那只眼睛周围,确实萦绕了淡淡一层晦气。 第48章 夜眠同宿 早说想和我一起睡,还费这力……   那人揉着眼睛, 又听说柚叶茶能够驱邪消毒,立刻牛饮了一大碗,过了会, 也不知真是心诚则灵,还是对了症,眼睛慢慢好了起来,只是看东西还有些模糊。   旁人见他好些了,便也没当回事, 却仍是劝他要去因若寺烧柱香。   萧倚鹤听了,左思右想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一个寺庙,想来也是他死后才建立的。   不禁纳闷道:“此地就在天台山脚下, 山上天台寺已有数百年历史,为何不去天台寺礼佛,却要去这……因若寺?难道因若寺比那天台寺还要灵验?”   一个本地脚商摆摆手,哎了一声, 喝了口茶说:“一看你就是外乡人,天台山附近佛寺众多,各县各镇信奉的都不大一样, 互不干涉。因若寺虽建寺不长, 但寺中的大师父们和蔼可亲, 佛理精深,可解万种困顿。寺中近年来香火甚旺, 更有不少云游僧侣,都在听过方丈讲禅后留在了寺中。”   “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脚商挠了挠脸颊,“都说这婆媳最难相处,我家亦不免俗, 我夹在中间帮谁都不是,恨不得去出家!”   大家笑了一会儿,那脚商继续道:“后来我苦恼之余,便去那因若寺,有幸被大师解惑,不过寥寥数语,令我茅塞顿开!回家之后便依着大师所言,我娘与我娘子果真和睦了起来!”   他刚说罢,那边又一年轻书生也满怀激昂道:“是了是了!我连考了几年不中,也是听了因若寺大师解惑,今年竟过了乡试!”   众人一听,忙拱手道贺:“原来是位举人老爷!恭喜恭喜!”   由萧倚鹤开的这个话匣子,左一言右一语,所有人都在向他们赞美因若寺,直夸得如西天佛祖也自愧不如的境地,反倒让人更加好奇了。   他先是颇具惊奇的一声“哦?”,而后又恍然一声“哦!”,最后直诵佛号,满脸虔诚。蓬溪县人崇佛,见他如此,更是扯着他交谈起来。没多大会儿,他就连这因若寺何年修过墙、何年走过水,寺中田地种了些什么瓜果蔬菜,都给问出来了。   萧倚鹤顿顿点头,自然地拽起薛玄微袖子,笑眯眯道:“敢问因若寺在哪个方向,我与哥哥常年礼佛,也想去寺中听大师说说法。”   “……”薛玄微看了他一眼,见他满嘴胡话张口就来,又被他这声哥哥唤得心动,没吭声。   旁人正与他指明寺宇方向,忽地一声清朗嗓音在茶亭外响起:“诸位可是朝施主的朋友?”   几人回头,见是一年轻人,身穿青素僧袍,瞧气质似个僧人,然而却满头乌发,手边扶着眉头紧皱的朝闻道。   南荣恪顾不上探究这人身份,忙紧张起身:“怎么回事?”   方才南荣恪急急忙忙买糖葫芦回来,而朝闻道想着先四处走访,两人便分开了一会。之前朝闻道挨了宋遥一剑,腿上伤口才好些不影响行走,今日竟然又把脚踝扭了。   见有人来接,那僧人便将朝闻道交到他手上,合掌诵了声佛号,颔首道:“末学不小心冲撞了这位朝施主,致使他崴了脚……”   朝闻道瘸着一只脚,看他面露愧疚,忙摇了摇头:“是我行路左顾右盼,没有留意,不能怪你。”   正喝茶的书生眼前一亮,喜道:“这不是因若寺的重九大师?大师又下山来采买?”   萧倚鹤看着这位长发披肩的“重九和尚”,眼睛眯了眯。   重九神姿清正,僧袍半旧,但干净柔-软,他又向众人谦逊地躬了躬身:“末学只是寺中的知事僧,幸得方丈信任才能长居寺中,尚未剃度,算不得入佛,不可忝居大师之名。”   “大师谦虚了!”众人忙向他回礼。   “佛祖保佑,希望朝施主身上的伤能够早日痊愈。”重九又看了看朝闻道,叮嘱了几句养伤之事,便抄起脚边采办的提篮,温和地笑了笑,很快隐没在人群之中。   萧倚鹤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我们也找个地方落脚吧?”   南荣恪立刻跟着捣蒜似的点头。   其他诸客见天色已晚,也纷纷付账离去。   茶亭老汉抹着桌子,见他们置下一兜不菲的铜钱串子,便想着他们初来乍到,夜又已深,多提醒了两句:“这几日社日人多,北城客栈恐怕大都客满,诸位可往城南走走。”   谢过老人家,几人便如言向城南去。   朝闻道解下腰间佩剑“春池”,正要当做拄杖支撑自己,却忽地身体一轻,失去了重心,他惊呼一声:“南荣兄!你做什么?放我下来,我能走……”   “别叫。”南荣恪将他背起,“没听见老翁说,要去南城才有客栈?难道你要一瘸一拐地走到后半夜吗?我困了,可不想被你拖累!”   “……”朝闻道看着自己不争气的腿脚,咬了咬唇,没有辩出一言,又恼又羞。   南荣恪肩臂有力,又把他往身上颠了颠,两掌托着他大腿,嘀咕道:“你平常都是食花露的吗,还是薛宗主虐待你不给你饭吃?怎么这么轻。将来到我追月山庄去,我保管将你喂饱。”   朝闻道耳颊发红,小声解释:“辟谷之后,体态都是越发轻盈的……”   萧倚鹤看见他们两个,嘴角轻微地翘了一翘,伸了个懒腰,四下看了看,困惑道:“咦,宁宗主呢?”   走出了好一段,众人这才发现宁无双不见了,朝惜之心生担忧,便说要去找一找,被薛玄微拦下:“方才茶亭说话时,他就鬼鬼祟祟地溜了。他向来神出鬼没,想必又去哪里鬼混了。”   朝惜之:“可是……”   夜深了,风还是有点凉。   薛玄微拿出一件狐绒袍,不容拒绝地披到萧倚鹤身上,想起南荣麒先前在传信灵光中叮嘱的话,又想起宁无双开溜时,那隐匿在墙角的一个身影,轻轻啧了一声:“不必管他。”   既然薛宗主都如此说,朝惜之也只好放下,不再纠结宁无双的去向。   萧倚鹤裹着狐绒,随手从身边摊子上拽下一支面人儿。   社日的面人,多是捏的神仙老佛,乞求保佑的,而这支却捏了一身白,生得青面獠牙,横眉竖眼的,显然不是什么善茬。   面人摊主笑呵着道:“这是白衣魔,吃了驱邪!贵人买一支?”   “……”萧倚鹤闻言一抖,将面人的头生生掰了下来。   他定睛重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尊荣,又面不改色将头按了回去:“……胡说,白衣魔哪有这么……丑?这么丑怎么下嘴?!”   摊主见他竟然要把面人插回去,登时变了脸色:“不买你乱动什么?!掏钱!”   “……你捏的这么丑,我凭什么掏钱?”   不等摊主动手打他,薛玄微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排在桌板上,“这些白衣面人,我全都要了。”说完反手抓住了还要同人理论的萧倚鹤,将他扯走。   “你钱多,送我好不好?”萧倚鹤看他一口气买了十几支这丑出天际的玩意儿,生气地咬断了面人的一条手臂,竟从身体里头流出红糖馅来。   一般面人就是死面团捏个形状,涂上颜色,这摊主竟然还加了馅儿,怪不得卖那么贵。   好说不说,这手艺确实挺精致的,他盯着手里的面人,糖馅快流下来,才赶紧嗦了一口。纵然他爱吃甜,也差点被这没化开的糖心给齁掉了舌头。   薛玄微看他被甜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又迅速抿正:“与你倒是相似。”   萧倚鹤见鬼似的,难以置信,好半天才艰难憋出几个字:“……这么丑?”   薛玄微没有说话,只是单掌滑落,轻轻一扣,锁住了他的五指。萧倚鹤被这十指相扣的姿势弄愣了,手僵了僵,第一反应是赶紧抽-出,还未施力,便听他缓缓开口。   “这么甜。”   四目相接,萧倚鹤火速移开了视线,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烫,他悄悄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一下。   这时背着朝闻道急匆匆走在前面的南荣恪突然一停,回头道:“就这家吧?”   众人抬头——天兴客栈。   客栈门前灯笼高挂,许是夜深了,此处又离市集较远,门中饕客稀少。   一个少年模样的小二搭着巾子,手里抱着个长嘴壶,坐在门槛上偷闲打盹。   掌柜的一把美髯,正单手捋着胡须盘算账本,习惯地抬起茶碗提神,喝了个空,嚷嚷道:“柴元!过来续茶!”   少年被嚷得一个激灵,叫唤两声跳了起来,抹了把口水正要起身,迎头撞上一袭狐绒袍,壶中的油茶荡漾着洒出,溅了几滴到那华贵绒袍上。   “对不住对不住!”小哥儿匆慌地摘下巾子去擦,手忙脚乱间见到他内里一片奶白色柔-软的料子,灯光下闪烁着如幻微光,他自然没见过世面,被这白鲛缎看呆了。   直到掌柜的叱骂一声“笨手笨脚的”,他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眼,只见是一行贵客。   这蓬溪县沾了天台仙山的光,历来多有道门仙长下山采办时经宿,名唤柴元的跑堂小哥也是见过不少仙长的,却也是第一次见这般,这般……   金玉似的人物。   柴元一时间看得眼睛都转不过来。   披着狐绒袍的这个年纪轻些,抚指一挥,衣上的污迹便弹瞬消失,他笑盈盈道:“掌柜的,可有空房?”   柴元转头看到后面一位琴师模样的素衣公子,容貌清艳,宛若谪仙,不禁耳颊都微微地红了,讷讷道:“有、有的。”   众人跨入店中,小小门脸顿时蓬荜生辉,掌柜的笑容满面:“贵人们住店?”   南荣恪道:“五间上房。”   掌柜的有些为难:“这……近逢社日,城里来了许多外乡人,上房只有三间了,要不贵人们……挤挤?我们上房的床都十分宽敞,两人一张一点也不拥挤!”   南荣恪被朝闻道锤了几下肩,这才将他放下地来,但仍然不放心地单手提携着,摸到他一把细腰,又有些心猿意马:“那,那还是老规矩,薛宗主一间,我和闻道一间,宋遥和——”   没说完,薛玄微将他打断,平静提醒:“惜之是一峰之主。”   “啊?”南荣恪一愣,反应过来,“对对,观花君身份矜重,自然该独住一间。”他肯定不敢安排薛宗主和人拼床,只好不舍地说,“那宋遥和闻道……”   薛玄微淡淡地问:“你想与我一间?”   南荣恪后背一凉:“……”   朝惜之出声解围:“在外哪里那么多规矩,我便与宋遥小友一起住吧。”   他笑笑,满目温柔地看向萧倚鹤:“说来也奇怪,我一见宋小友,便觉他眼熟亲切,这一路奔波,都没来得及细谈,今晚正好可以与你秉烛夜聊。”   秉烛夜聊?   薛玄微皱眉:“不妥,你身体不好,本就难眠。”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   萧倚鹤巴巴地站着,目光在薛玄微身上转了一大圈,正要张嘴说“可以”,却被薛玄微冷冷地看了一眼,立刻将嘴一锯,不吱声了。   五个人,三间房,再怎么排列组合,也不可能凭空再变出一间来,除非——   南荣恪突然一亮:“那只能我们仨……”   朝闻道突然明白了什么,拽了拽他的袖口,朝他眨了眨眼。   南荣恪却没明白:“……?”   之前明明很聪明的样子,怎么今天呆头呆脑的,朝闻道见他不开窍,还没想明白这会儿薛宗主究竟为何,便自己开口道:“我腿伤未愈,又扭伤了脚,恐怕夜里会翻身折腾。南荣兄睡相难看,实在不能侮您耳目……宗主,委屈您与宋师弟一间,可行?”   “我睡相什么时候——”南荣恪猛地一住嘴,恍然大悟,“啊……对,我睡相特别不好。睡着了还会梦游,做噩梦还会打人!”   说完他看了看薛宗主的表情。   薛玄微神色和缓:“嗯。”   萧倚鹤却有些想笑,早说想和我一起睡,还费这力气。   南荣恪松了口气,分了三个房间的房匙,各自回房,上楼时见朝闻道咳了几声,问他:“怎么了,不舒服?”   朝闻道摇头,又清了清嗓子:“无事,只是喉咙干渴。”   南荣恪将他扶着坐下:“那你坐着,我去提壶茶水,顺带打盆冷井水上来给你敷脚。”   “不用这么麻烦了……”还没说完,朝闻道只听房门一阖,南荣恪人已经跑远了。   夜幕低垂,凉星闪烁。   这客栈倒是阔绰,上房十分宽敞,分了内外两个小间。分好房间后,薛玄微并未即刻安寝,而是去与朝惜之商议什么事情。   萧倚鹤见他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便叫小二烧了热水,躲在内间趁机沐浴。   自下山以来,他又是赶路又是受伤,再加上被薛玄微这个小兔崽子紧追慢逼,他提防着,根本没机会好好歇一歇,宽松宽松。但随着这些日子的相处,往事一件件败露,萧倚鹤破罐子破摔,掖在心里的困苦都慢慢松懈了。   窗外骤然升起一个烟花,不知又是哪家富户在庆祝了,耀得窗阑灼灼生辉。恍惚记起方才的那个十指相扣,心里也像烟花似的炸开了,他忙向下一滑,连着鼻尖没进水里,咕噜得吐了个泡泡,浇一浇胸口那点不方便言说的旖旎。   埋在水里好一会,气不够用了,才浮上来清醒清醒。   萧倚鹤伸手去摸亵-衣,却不妨碰到了什么东西,噗通一声,砸进浴桶里溅起一片水花。   他疑惑地伸手一捞——是个珠子。   想了想,才忽地记起,好像是当时在黛川,从那阴阳宗人手里买来的瑰影玉,记得是叫《温泉养生大全》的。一直揣着,后来杂事一多,就给忘了。   眼下虽不及温泉,却也算热水暖汤,泡得人心情舒畅。   他这把病胳膊病腿,确实需要养养生。   于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自己靠坐在浴桶里,捏起这颗瑰影玉,渡了一丝灵力进去。 第49章 不愧是我 当世女修都是这样养生的?……   萧倚鹤用指尖轻点了一下玉珠, 眼前瞬间迷蒙起来,似腾起了浓浓的雾气。隐约的,水流汨汨, 还有潮湿温热的澡花香气,他顺着眼前的青竹小道走去,绕过一处罗纱轻垂的庭院,尽头果然是座温泉池。   小池依石而建,云雾交织, 可仰观日月,颇有雅意。   他四处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毕竟作古多年,道门中许多地方都已重建,萧倚鹤还是从池边假山石上的古旧划痕依稀辨出,此处是“锁雾池”。   锁雾池是清静宗后山的一方天然药池, 池中灵气浓郁,使得方圆百丈四季如春。   萧倚鹤年少时,来清静宗参加过万法会, 与当时的清静宗大公子不打不相识, 也有幸受邀泡过澡。   果然是养生的好去处。   池边一顶银炉兀自淌着流烟, 与水汽雾霭交织在一起,将视线遮得朦胧含蓄, 他本以为池中无人,便就地两只脚没入水中,正仰头看星,忽地一声——   “哗!”   一道白皙人影倏忽从水底凫出,舒展开修长脊背, 似尾骤然跃出的鱼,扬出一弧水线,他脸颊被热汤蒸出了一派靡艳霞色,正两手顺着额头捋顺湿发。   此人一-丝-不-挂,腰窄肩宽,萧倚鹤只惊了一瞬便镇定下来,盯着他打量,全无分毫羞赧。   “……不愧是我。”半晌,他洋洋自夸道。   ——这从池子里钻出的,不是别人,正是“萧倚鹤”本人,而且是他前世模样,身形高挑,芝兰玉树。萧倚鹤又多看了两眼,心想,怪不得当年有那么多小女道喜欢他,这幅皮囊着实不错。   孤芳自赏了好一会,萧倚鹤微微纳闷,温泉养生不应该是两个白胡子老头儿,一个拿着小木锤,一个捏着刮痧板,语气沉闷地教人如何推拿按摩,疏松筋骨……吗?   为什么出现的却是自己?!   那黄须道人明明说过,这珠子无聊无趣,并无剧情,只是颇受女修喜欢……   慢着。   他察觉出不对劲,猛地站起想要退出时——   “你来了。”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被湿雾一蒸,有些喑哑。   ……薛玄微?!   萧倚鹤深吸了一口气,迟疑着回头看向身后。   隔着氤氲水雾,一人披着一条宽大白巾,裸-露着大半紧致胸膛,墨发以一条青绳束起,斜软慵懒地垂搭在左肩——正是他。   萧倚鹤轻轻吞咽一下,下意识要移开视线,但不知怎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   收紧的腹线斜插-进浴巾里,底下是两条修长匀硕的腿,肌肉结实,行走时微微绷紧,一看便知孔武有力,是常年锻炼过的身形。   每每动起来,就会格外……   萧倚鹤一抬头,正正撞进对方眼中,猛地从胡思乱想中惊醒,拍了拍自己脸颊。   那人长腿一展,径直擦过真实的萧倚鹤跨入池中,嗓音蒙在雾霭里,走向本就湿淋淋的“自己”,一把捞住了“萧倚鹤”的腰,按在胸膛,低声唤道:“……师兄。”   他的眼神刻画得如此逼真,似流淌着无数光华,温柔着,压抑着,灼烧着,月光似乎都因此而萦乱了。   萧倚鹤又有些眩晕。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玉中“自己”惊惶的喘息声。“薛玄微”是成年后的身材,匀称结实,眉眼锋利,目梢低睨,带着几分压迫感。   萧倚鹤盯着他们两个,觉得脑仁有点热,他看着这个“薛宗主”牵住了“自己”的手,一起伸入水下,紧接着“自己”脸色骤红,神色闪躲。   “师兄剑都不会握了吗?”   薛宗主慢条斯理地说,又笑了笑,惹人酥麻:“指甲该剪了。”   萧倚鹤避开视线不再窥视,然而玉中的“自己”显然已经动情了,语气焦灼,鼻音浓厚地说了一句什么,那话太露骨,萧倚鹤脑子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思考。   未尽的尾音被薛玄微一个俯首,吞进一个亲吻中。   月色四合,温泉池水的热气翻涌起来,天地间都蒙上了一层薄纱,看不分明,长剑不知被敛进了哪一把剑鞘中。   水雾之中,池中青年挣扎不脱,一声声,一字字地唤着:“玄微,给我。”   萧倚鹤:“………………”   血流急速地冲击上来,萧倚鹤思维混乱,眼神凝滞,深觉自己此刻应该长眠池底,还这个正直洁净的世界一个清白。而不是如此近距离,欣赏自己不着寸缕,亲自出演的“大作”。   萧倚鹤倍感羞耻,硬着头皮钻出温泉,撩开罗纱帐时还能依稀听见暧昧的动静,以及另一人低哑的沉吟。   草草看了下这段瑰影玉的时间线,竟长达六个时辰,而且果真没有丝毫剧情。虽然雾气过浓,至多也就看见了两人的胸膛,可是真的没问题吗?   当世女修都是这样养生的?   究竟有多少人看过这东西?!   做这东西的人究竟知不知道,人不可能连续做六个时辰!   他现在去灭世还来不来得及?   萧倚鹤实在是不能继续想象,连掐诀的手势都连错了好几回,才勉强诵对法门,浑浑噩噩抽离玉影世界。   此时薛玄微推门而入,听见内室扑通一声,忙快步转入。   正见屏风后水汽遍天,木桶中人影摇摇晃晃地向外爬,浑身红得似蒸熟一般,仿佛是泡晕了。   “怎么了?”薛玄微不及思索,伸手将他扶住。   萧倚鹤正被玉中景象刺激得头皮发麻,冷不丁被一只微凉手掌攥住手臂,他一个战栗,慌慌张张抽手挥去。   “……嘶。”   薛玄微幸亏及时避开脸,但颈侧仍被他挠出了一线血痕,他皱眉看着萧倚鹤的手:“指甲该剪了。”   “…………”提什么指甲!   温泉池里的水腥味仿佛还清晰可闻,他一时间挤不出半字言语,此时强作镇定才能勉强维持体面。掌心还紧紧握着那枚瑰影玉,不敢直视薛玄微的眼睛,生怕他发觉出什么。   薛玄微尽量目不斜视,展开一方大浴巾披他身上:“握着我的——”   握着……   萧倚鹤脑子里又是一嗡,把脑袋藏进浴巾里,脱口而出:“我不!”   薛玄微:“……手。”   他不知这人又闹什么脾气,却知秋凉,就不再与他争辩,大袍一裹,将人从浴桶中卷了出来。萧倚鹤被旱拔葱似的提起,使劲挣动了几下,但突然之间,他一僵,变了脸色。   薛玄微也怔住了。   这样的搂抱姿势,两人的身体很难不紧密贴合,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一些端倪。   薛玄微有些诧异,随即又明白了,他错愕地看着萧倚鹤,唇畔张合:“你……”   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萧倚鹤别开脸,但领子里的绯意迟迟不肯褪-去,有些自暴自弃地恼道:“有话快说!”   过了很久,薛玄微才不舍地将他放在床上,眼神深邃:“梦见什么了?”他顿了顿,大胆揣测,“我?”   “……”   他不肯说,但羞愤的脸色已经暴露了真实想法。   薛玄微心中明了,又渐渐掌握了对待他不能逼得太紧的道理,需得松一尺紧一寸,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又迫近了一些。   怎么、怎么能因为那种画面就……萧倚鹤惊魂未定,越想越乱,匆忙扯来被子掩在腰间,遮住荒唐的春意。   他动作太过明显,薛玄微敛住笑,眼睛在他身上转了转,故意轻声说:“你如果很想要……我可以帮忙。”   “不用……不劳烦!”   萧倚鹤愧愤欲死,用力地咬了咬牙,侧身滚进榻内,只拿一袭背影对着他。   独自紧绷着闷了一会,却没听见薛玄微继续责难,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冷静得有些过头,有些发困,渐渐的阖上了眼睛。   正是子时,月沉星稀,城中多数人都已经睡下,只余阵阵虫鸣聒噪。而此时薛宗主的床上,却躺着一个雪白的团子,柔-软的浴袍里,是光洁柔软的一具躯体。   薛玄微垂着眼,没有继续逗他,但也并非就此将他放过。而是坐在他身侧,捞起他湿漉漉的头发,卷在软巾中轻轻擦拭干净水汽。   “宋遥?……倚鹤?”   萧倚鹤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嗯唔地胡乱一应,他泡了澡,又被捉弄了一晚上,此时身疲力尽,被薛玄微小意摆弄着,越发沉入睡梦之中。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柔软的触感落在额头,他转个身,贴上去,不知不觉又被人抱进怀中。   薛玄微将他搂在身前,解他浴袍,想为他换上干燥里衣,以免生病,才揭露出一点白得透明的肩头,便有一物自他松落的掌心滚出来。   他捡起,还未查看,却突然神色一凝,抬手落下帘帐,将他严实遮住。   与此同时,有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薛宗主!薛宗主!”   他抬眸看去,是火急火燎的南荣恪。   薛玄微将薄被拉高,不露出里面的一丝春景,冷道:“深夜喧哗,成何体统?”   南荣恪见帘帐里人影朦胧,却没心思去管床上是个什么景儿,匆忙躬了个礼,拧着眉心说道:“薛宗主,晚辈不是故意打搅,只是、只是朝闻道他……突然说不出话了!” 第50章 僧侣居士 大师在我心里是最英俊的。……   房间中, 朝闻道安静坐在床前,神色平稳,只时而轻咳几声。   反倒是朝惜之, 眉头紧锁地搭脉,眼里的担忧之色都快盛不下了:“闻道……”   朝闻道没有爹娘,是被观花峰的一个老道仆下山采办时捡回来的,打记事起便跟在师父身边,朝惜之虽然因不擅剑术的缘故并未教授他太多道法, 但对他来讲,如师如父,恩重如山。   他不愿师父担心, 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好拍了拍朝惜之的手背,示意:“我没事。”   好有一会儿,南荣恪才回来, 身后带着衣理微皱的薛宗主,以及一个拖拖拉拉哈欠连天的尾巴。   南荣恪不满地瞪了那条尾巴一眼,见他脸上红晕清晰, 愣了一下迅速撇过脸, 嘀嘀咕咕:“都怪你磨磨蹭蹭, 既然这么困,干什么非要来。”   萧倚鹤伸个懒腰, 困得睁不开眼睛:“不来怎么看你吃了哑巴亏。”   南荣恪:“……”   走进房间时,朝惜之正同朝闻道说话,眉眼温柔至极,盈着浓浓愁雾,见他们来了, 忙起身道:“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被偷去了声音。我查不出更多的东西来,玄微,你来看看?”   朝闻道将手伸出,又给薛宗主测了一遍,但仍没有试出什么额外的蹊跷,确实如朝惜之所说,是有人偷去了他的声音。   南荣恪说:“先前来客栈的路上,他就一直嚷嚷着渴,睡前还咳嗽了好一阵。刚到蓬溪县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   朝惜之问:“闻道,你可碰过什么,吃过什么?”   朝闻道想了想,摇摇头。   自打到了蓬溪县,他的吃用都和大家一样,没有分别。   听见朝闻道又低头闷咳,南荣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给他润润嗓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样老实巴交的,都能被人惦记上。等我抓到这不长眼的贼,定将他眼珠子挖出来,晒干了挂他脖子上当吊坠!”   朝闻道看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被逗笑了。   南荣恪理直气壮地瞪他:“你还笑!”   朝闻道想,他也是因为担心自己才生气的,于是摆正姿态,清俊脸庞一本正经地板了起来,严肃的表情真是与他们家宗主如出一辙。   “……别。”南荣恪一设想,等他将来长大后,也成了下一个小薛宗主,顿时一阵激灵,伸手扯了扯他绷紧的脸皮,“你还是多笑笑吧!”   朝闻道雪白一张脸,当着宗主峰主的面,被他捏扁揉圆,像什么话,便恼羞成怒,将不规矩的手爪子打到一边去。   南荣恪捂着爪子,见宋遥趴在桌上,眼皮都要阖上了,一点同门情谊都没有:“你有这么困吗?”   萧倚鹤换了条手臂枕着,懒洋洋说:“那要跟你似的,跟一个小哑巴打情骂俏玩?”   南荣恪看了看他,想起方才进屋时,好像瞥见薛宗主才从他身上起来,遮帘子的手都没那么稳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和谁在打情骂俏。   那边薛玄微探过灵元经脉,视线一停,伸手勾住了朝闻道的右侧衣领。正要细看,一张脸倏忽凑了上来,是不知何时蹿过来的萧倚鹤,他被挤得无处可避,只能看见一截细嫩的脖颈。   薛玄微顿了顿,无奈,只好主动向旁边侧开了几许。   房间里有些昏沉,萧倚鹤眯着眼,支使南荣恪掌来明灯,就着薛玄微的手仔细观察,他突然“咦”了一声,一抬手,从朝闻道的衣领褶皱里拈出一小星灰烬。   放在鼻下闻了闻,便一皱眉。   南荣恪紧张地问:“这什么?”   薛玄微只看了一眼:“香灰。”   萧倚鹤:“品质上乘,芳而不俗,应当是佛前香。”   “佛前香的香灰?怎么会沾到香灰。”南荣恪咕哝了一会,恍然明悟,“是那个什么寺的八-九和尚?怪不得,茶亭那会儿就看他阴恻恻的,盯着朝闻道看个不停,一副黄鼠狼要偷鸡的表情!他早就图谋不轨了!”   什么黄鼠狼,什么图谋不轨,谁又是被偷的鸡了。   朝闻道听得脑仁胀痛,眼皮抬起,以目光谴责他胡言乱语,还乱给人取诨号,在掌心书写道:“是重九师父。”   而且仅凭一点香灰,也不能就随意给人定罪。   南荣恪炮仗脾气,不高兴道:“我管他是八-九还是九九,你就是老把人想得太善良了!我这就杀上那寺里去,将他揪出来!竟敢将主意打到我追月山庄的头上来,我定要叫他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   不等众人拦截,他已怒上心头,抄起佩剑翻窗去了。   朝闻道下意识站起,也要跟上,怕他太冲动了。   萧倚鹤将他一掌按住,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夜深了,还是不要出去乱走。”   “宋遥说得对。”朝惜之当然是心疼自家徒弟的,温和地一唤,“闻道,你腿脚有伤,听话。”   朝闻道匆匆比划着:“可是……”   萧倚鹤几不可见地一挑眉梢:“无事,他一会便回来了。喝茶。”   “真的?”朝闻道却没太理解,若是南荣恪真找茬上门,以他的脾气势必要动起手来,指不定要闹上半夜,搅得全蓬溪县的人都要去围观。   不惹出别的事端都算好的,怎么一会儿就回来?   可是薛宗主也一副气定神闲的神色,好似真的不必担忧,而宋遥的话至今为止也从没有出过错——他半信半疑的按捺住,坐下来喝茶,没滋没味的。   相比于朝闻道的不安,萧倚鹤坐下就开始打盹,他还记得今晚的荒唐事,差点就擦枪走火,于是特意选了个离薛宗主远的地方。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头重重地一栽,他猛地惊醒,醒来却不觉肩酸颈痛,迟钝地转动眼珠子,发现自己正倚着一片胸口,而胸口的主人正是薛玄微。   无语了一会,心想,自己怎么又靠他怀里去了?   不过这人气息低沉,胸膛挺而不硬,也不会乱动,很是个称职的靠垫。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起来时,便隐隐察觉有道视线,他顺着感觉掀了掀眼皮,用余光发现是朝惜之。   萧倚鹤冲他笑了笑,刚要与他说话,朝惜之却怔了一下,迅速转开,满脸的欲言又止。   萧倚鹤:“……?”   正纳闷,屋侧窗口便被扑棱一翻,一人咋咋呼呼地滚了进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群秃驴,真当自己是神僧圣佛了,气死我了……”   萧倚鹤不悦他打搅自己美梦,啧了一声:“南荣公子回来啦!可有让那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了?”   “……”南荣恪灰头土脸,冠带都歪了一圈,不知在因若寺里遭了什么大难,他沉默了一会,不肯承认自己出师未捷,“……行至途中突然想起,师门有训,佛道当如一家。”   萧倚鹤:“哦。”   南荣恪:“……”他捡起窗边片叶,气急败坏地掷过去。偷偷整理好衣服冠带,见他气定神闲,幸灾乐祸,盯了他一会,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你早就知道我要去吃闭门羹,竟不拦我!”   萧倚鹤笑道:“是你要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怎么怪得了我?”   朝闻道一直在入定修养,听见吵闹动静才醒来,看南荣恪虽然狼狈,但并没有受伤,这才松口气,比划道:“你去了如何?有什么动静?”   南荣恪坐下灌了口冷茶,不情不愿地说:“寺门都没进去,寺庙周围设了个蹊跷的法罩,我正打算破解,一群小和尚就突然冲出来,将我团团围住,说什么因若寺不留外客,然后从人伦讲到法理,叽叽歪歪似上百只鸭子一起叫。”   他既不能真将这群看门的小和尚给宰了,也不能一时间冲破因若寺的防护法阵,差点被烦死,好容易挣脱了小和尚们才逃回来。   众人无言。   过了会,萧倚鹤坐直了问:“你说那法罩蹊跷,是如何蹊跷?”   南荣恪想了想,说:“说不上来,我没有见过类似的阵法,但总之不是佛门的手段。”   萧倚鹤笑了声:“这个有意思。”   朝闻道无声叹息,又比划:“那现在怎么办?”   萧倚鹤却道:“好办。”   几人闻言都看向他,萧倚鹤笑嘻嘻:“得劳烦你们薛宗主,先削个发,出家做几天和尚。”   什么叫先削发做几天和尚,说的好像出家跟随随便便吆喝着同伴一起去泡澡似的。   朝闻道明白他是想混进因若寺,正要张嘴,萧倚鹤便抬抬手制止住他:“若偷声音的小贼当真在因若寺中,他见过你,还如何行事?”说着也看向南荣恪,“同样,小和尚们也见过你了。”   朝惜之:“我……”   萧倚鹤摇头:“朝峰主不擅斗法,万一发生什么,你难以自保,因此也不适合去。”   众人恍恍惚惚都被他说服,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薛宗主。   “要不,薛宗主,您……”   薛玄微:“……”   朝惜之抿了抿唇,目光落在萧倚鹤脸上,刚张嘴,就见他顽皮地眨眼,将手指竖在唇前无声地“嘘”。朝惜之捏了捏自己的手,便又将涌到嘴边的话轻轻咽了回去。   两个时辰后。   天光大亮,蓬溪县又陆陆续续地有了人声,早点摊子也摆了出来。天兴客栈的掌柜的向来起得早,正在大堂里卸凳子,便听见二楼那几间上房里传出一阵动静。   不禁纳罕起来,这些贵人们竟然难得也起这么早,便立刻吩咐小二去烧水起灶,省得过会怠慢了贵人们过早。   忽地楼上房门吱呀一响,掌柜的忙不迭抬起头,满面热情地道:“各位客……”   一个英俊少年期期艾艾地踱出,随即缩着脑袋溜到了一边,让出了身后一道身影,掌柜的一愣。   来人神姿高彻,身形修长,一身白素,衣角以同色绣线隐隐地饰着宝象莲花,寡而不淡,左手腕间垂着一串紫砂持珠,气度沉冷稳重。   ——好一个俊美的大和尚。   掌柜正呆看着,一下子记忆也有些错乱,昨日有这样的人下榻?   又见从屋中钻出一个尚未剃发的小居士,狐里狐精的,似乎是前头这位大和尚的随从。他紧紧抿着嘴,唇角微微抽搐,是将要笑出声来却狠狠憋着的表情。   没多会,小居士就讨好似的扯一扯高僧的袖口,贴着他耳边说了什么。   那俊和尚轻轻蹙眉,避开脸去,神色不豫。   萧倚鹤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万分之一的一点松动,便立刻摆出一张笑脸,胡话张口就来:“大师莫生气啦!就算没了三千烦恼丝,大师在我心里也还是最英俊的。”   他自告奋勇:“我给大师做行者,当信徒。”   行者便是尚未出家,而侍奉在长僧身边的人,既是随从,也是信徒。   良久,薛玄微低低一声:“胡闹。”   南荣恪与朝闻道胆寒地躲在门后,心想可不胡闹么!   满道门谁不知道薛宗主最烦和尚,更烦和尚念经?   据说是因为薛宗主年少时,曾失手弄毁了一尊佛像,被当寺方丈和十数位大和尚轮番教育了数日。从《地藏菩萨本愿经》,讲到《雨宝陀罗尼经》,什么晦涩难懂来什么,那时的小薛宗主尚未有今日之气度,实在是忍无可忍,追着和尚打的事也做得出来。   这还了得。   于是阖寺摆了罗汉阵与他对峙,听说后来是他师兄千里迢迢赶去,好说好笑地赔礼道歉,还掏钱重铸了一尊真金大佛,这才解了围。   但薛宗主也因此再不肯踏入佛门半步了。   如今好容易劝说了薛宗主,纡尊降贵地装一回僧人,僧袍换上了,头发剃光了——正要出发,那厢宋遥探头探脑地扒着屏风,扭扭捏捏,一脸的不怀好意。   南荣恪将他抓出来一看,他也披着一件不知哪来的旧青僧衣,登时一道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你怎么回事?”   萧倚鹤:“嘻。”   薛玄微透过铜镜看他,无声地叹了一气,明白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   他没说话,反倒是朝惜之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终于忍不住了,红着耳颊道:“居士也是修佛之人,而且不用断发……昨日那位重九师父就是如此……”   朝闻道一想,就明白了。   重九能够在因若寺里做知事僧,可见因若寺是可以容留居士的,那么薛宗主只要架势摆足,也能蒙混过关,没必要当真断发。   他回头看了看戏做了全套只差点戒疤的薛宗主,半晌才艰难道:“师父,那你怎么不早说?”   朝惜之细语温声,颇有些心虚,委婉道:“一位朋友他……不许我说。”   “……”众人看着一地乌发,又看看那位不怕死的“朋友”,倒吸一口凉气。   楼梯上。   薛玄微面如古井,好似当真没了脾气,即将遁入空门一般。须臾,他缓步行去,至走到木梯过半,回首望向仍杵在原地的人,静道:“……不是要与我做行者与信徒?”   萧倚鹤一愣,欢天喜地跟了下去,走两步,就转头看一看。   被他看得频了,薛玄微也有些不自在,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佛珠。   “看什么?”   萧倚鹤背着手,踢着石子儿走了两步,嘻嘻哈哈:“看你没头发。”   “你心仪秃……”薛玄微顿了顿,调整措辞,“没头发的?”   “那倒不是。”萧倚鹤讪讪地踱过去,袖中指腹不动声色地捻着什么,那是他方才出门时,趁人不注意从地上捡起的一小缕头发。   见薛玄微试探地看了过来,笑道:“也不是每一个光头都值得我多看,得是一颗漂亮的光头才行。”   街上行人只看到一长一少的师兄弟二人,年长的僧人形容英挺冷峻,僧袍素净单薄,更显肩线凌厉,身姿颀长,天生便自带一股与世疏离的冷漠感。   萧倚鹤悄悄将头发收起来,嘀咕道:“比方你这样的,就很值得喜欢……”   街上喧闹,薛玄微没有听清:“什么?”   “什么什么,哪有什么,赶紧走了!”萧倚鹤眉梢舒展开,手指搭上他的腕,隔着僧袍将他牵起,“一会可赶不上寺庙里大师父讲经了。”   薛玄微最烦秃驴念经,此时看着他,想象两人一对蒲团,挨紧地跪着,对着菩萨和诸天佛侣,敬祝祷告——祈愿天下无忧,四季平和,人生顺遂。   眼底便泛起一层柔色。 第51章 佛门净地 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亵渎一位圣……   萧倚鹤站在因若寺山门前, 见信徒如织,俱三步一叩五步一拜。百姓尚且如此,他们两个扮做佛门中人, 若是堂而皇之走上去,似乎对不上戏。   但要是真让他这样跪上去……萧倚鹤顿时沉默了。   他抬头望着百十级长阶,一脸绝望,低声对身边人嘀咕:“我现在扮个瘸子,叫他们下来抬我, 还来不来得及?”   一转头,看见“玄微大师”神色复杂而无言,嘴角紧抿。   萧倚鹤耸耸鼻子:“那算了。”   撩开衣摆正要跪, 忽听他道:“抱紧。”   “啊?”萧倚鹤一恍神,后腰被人揽入臂弯,他整个上半身贴进一袭熏着淡淡梵香的衣袍里,手腕亦被人抓住, 强行按在腰边,倏忽御风而起。   薛玄微带着他钻入山中,沿着山间无人小径一路飞上, 他步履极稳, 飞速地穿行在枝繁叶茂的山林中, 竟未折触到一枝一叶,就连孤寒山风也被他尽数兜进袖中, 只余被风筛过的体温透过来。   从这个角度,萧倚鹤只能看见他干净利落的脸侧线条,沿着挺拔的鼻峰落下,似锋利的收笔。   还未看够,风势稳稳一收, 两侧翠雾拨开,两人落在了一处暗红小门。   正是因若寺的寺后小门。   此时门外只有一个头上还冒着青茬的小沙弥,正抱着扫帚打盹,嘴角挂着一串口水。萧倚鹤有些不满地从薛玄微身上撕下来,走到那小沙弥面前,猛地大叫一声:“小师父!”   “什么!怎么了!”小沙弥吓得一个哆嗦,惊恐万状地举起扫帚挥了两下。   萧倚鹤一撇嘴,将他扫帚拨开:“小师父,我与师兄途经此地,听闻贵寺方丈高名,特来学经。”   小沙弥见他青袍长发,尚未剃度,而后面那位却神情冷倨,无悲无喜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立刻收拢神色,不敢怠慢,合掌施了一礼,问道:“请教二位戒名?”   萧倚鹤将站得八丈远的“大师”拽过来,笑吟吟道:“我师兄,同微。”   又指了指自己,自豪道:“我虽只是居士,但打小就跟在同微师兄身侧学习侍奉……师父说我年纪小,允我明年剃度,你叫我同心就行,永结同心的同心。”   他眼睛弯起,似道月牙。   小沙弥一怔,佛门中同字辈是最鼎盛的一代,多如牛毛,戒名“同心”的也并非独一个,可他却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介绍这两个字。   他看了看萧倚鹤,神色复杂,半晌才道:“同微师兄、同心居士,请稍等……”   ……永结同心。   四个字声音清脆雀跃,薛玄微面上不动声色,指间的持珠却被用力拨了过去一个,力道之大,险些将紫砂珠捏出裂痕。   小沙弥得了戒名,便一路小跑入寺去回禀。   薛玄微看向他,直到手中一直搓揉的佛珠有了别样的温度,没忍住,唤了一声:“同心?”   “嗯?”萧倚鹤懒得傻站着等,坐在门边的一块石头上,笑着应道,“做什么,好听吗?”   薛玄微没说话,心底里揣测这名字的由来,同字辈那么多字可以选,他却偏偏取叫同心。永结同心……是刚好这四个字就在嘴边,朗朗上口,还是有什么额外的寓意?   正心不在焉地望着他一角柔-软衣领出神,寺门里很快响起一串脚步声。   少顷,那小沙弥便领着一个稍显稳重的方脸秃……和尚,走了出来。   那人先将“同微”打量了一遍,又转向一旁扑棱兔子似的从山石上跳下来的小居士。不知是不是薛玄微的错觉,这秃驴好似观察“同心”的时间格外长。   “近日寺中广开经会,方丈特意嘱咐,若有前来论经者,自当好生接待。”方脸和尚生一张弥勒相,笑得十分憨厚,引着他们入寺。   薛玄微垂首,跟了进去。   和尚带着他们一路穿花过廊,这因若寺从外面看着实不起眼,内里竟别具风采,绕过一条古朴淡雅的长廊,是一座错落着山石落英的小院,门前栽着一片清秀翠竹。   院中门户虽旧,但却是这庄严肃穆的庙宇之中,别辟出的一方天地。   和尚道:“近日经宿者多,只剩下此处,虽离大殿较远,略显简陋,但胜在清幽,两位小师父莫嫌。”   萧倚鹤自是不能指望他家的“同微大师”开尊口的,便笑说:“师兄常常教导我,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出家人欲长住净土,又岂会在意这些?”   方脸和尚赞赏地点了点头,命那小沙弥去取来两卷新晒的被褥,铺在房中,又与他二人交谈了几句,说晚间方丈讲经时再来相邀,便要离去。   萧倚鹤礼数到位,替自家大师将他送出院外。   行至小竹林前,翠涛飒飒,斑驳光影落在两人肩头,方脸和尚视线从他脸上扫过,在他那对颜色各异的双眸上停留少许。   许是稀奇吧,萧倚鹤见他一路上已经数次打量自己的眼睛,不由抬手摸了一下,道:“可是觉得我眼睛奇怪?我这眼睛,天生有疾。”   方脸和尚忙收回视线:“并非如此,居士的眼睛很漂亮。”   萧倚鹤笑了笑,没有再答,将他送出去后就回了屋子。   进了房间,将门一关,轻手轻脚走到正伫在窗前,阖目入定状的薛玄微面前,静心等了一会。   两人自有默契,在他送那秃驴出去的路上,薛玄微已暗中抽-出一缕神识,去探查因若寺。这会儿游-走了一圈,回过神睁开的第一眼,就是快要扑到脸上来的某人,微微吃了一惊。   他剃发之后,原本埋在发中的小痕迹显露出来,萧倚鹤发现他耳缘上侧竟有一枚小痣,以前从来没发现过,正凑得很近细细观察,见他睫毛突然一动。   薛玄微下意识转头,脸颊突兀地落下一道柔-软。   萧倚鹤纯属来不及躲开:“……”但是眼下却不好解释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萧倚鹤讪讪地退了半步,低声问道:“可发现什么了?”   “尚无异常,或许晚间经会时就能有所发现。”薛玄微一顿,“那秃……和尚,可与你说了什么?”   萧倚鹤说:“也没有,就是夸我眼睛漂亮。”   薛玄微闻言也去看他眼睛,莫名其妙地一“嗯”,良久又道:“这寺里古怪的很,若无闲事,莫要出门乱走。待晚间经会后,见到那重九和尚,弄清缘由,我们便离开。”   萧倚鹤“唔”了一声,已经滚进了新铺的褥子里。   此时正是别家僧侣做功课的时候,唯有“同心居士”一个,被窗口斜映入的秋日晒得懒洋洋的,舒舒服服地在褥子里卷了一圈。   薛玄微两厢斟酌,总不能跟他似的,光天化日一起偷懒,叫人看见了心生狐疑,只好静静展开案前纸笔,默写经文。   萧倚鹤枕着手臂,见他下笔如飞,行云流水,不禁感慨道:“明明最讨厌和尚,却能将佛经倒背如流。人与人的天赋真的不同,不像我……唔!”   他说着忽地一停,薛玄微久久不听他继续,便抬眼过去。   不知何故,他将自己脸朝下迈进褥子里了。   薛玄微疑惑:“……你做什么。”   萧倚鹤支支吾吾,好一会才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朝他勾了勾,压低声音,盖住骨子里的煎熬,道:“嗯……到时间了。”   薛玄微静了静,须臾就明白,于是放下纸笔,走过去将已经手脚俱软的他抱了起来,搂在身前,而后便微垂下双眼,任他索取。   来蓬溪县的一路上,萧倚鹤没少将他呼来唤去,于是熟门熟路地去揭他衣领。   但目下不知怎的,被他身上混着药香的白佛檀熏得一个恍惚,攥着手里点缀着佛莲的僧袍,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亵渎一位圣洁的高僧。   这个想法一蹦出,就似开了匣子,更是管不住自己的念头了,萧倚鹤一瞬间都已经想到了高僧面色红润,僧袍大开,欲拒却耻的模样。   越想越远,咕咚一下,喉结微微起落。   再看向“同微大师”的脖颈,光洁如玉,简直是罪过。   薛玄微见他迟迟不动,淡淡问道:“怎么,还等我喂?”   “……”萧倚鹤抬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话,破坏气氛。”   薛玄微一阵沉默,出息了,哺个精血续命,还要求上气氛了。   两人正观音坐莲似的对峙着,因着姿势,他们两个几乎是完全地贴合在一起。薛玄微一条膝盖倏然曲起,他本心无意,却不妨嵌入了一隙柔-软当中,旧僧袍柔-软而薄,触感更加明显。   怀里的小居士也因此微微一僵,捂他嘴的手有些不太从容。   门外就是佛门净地。   秋光里,半明半寐的光影如星河入眸,果真是漂亮。薛玄微心下一动,轻轻拨开他的掌心,借机吻了一下,又顺着手臂向上缓缓靠近,再靠近……   窗外突然一响。   那送被褥的小沙弥蹦蹦跳跳地进了院子,手里捧着两卷经书,一盘檀香,大大咧咧地喊道:“师叔听闻来了新客人,便叮嘱我将这些送来,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吗?”   屋里扑通一声。   沙弥进院,薛玄微猛地想起身处佛门,自己又做僧貌,除却心虚之外,亦不愿他被人看见这幅样子,下意识将萧倚鹤一掌扣了下去。   某人猝不及防,脑门撞在并不柔软的床板上,发出了清晰的:“咚!”   薛玄微:“……”   小沙弥闻声经过窗前,见到床内鼓起一包,而“同微大师”正清清冷冷端坐床沿,面色如冰,掌心端着一册经研读。他左右环顾,“咦”了一声:“同心小师兄怎么了?”   薛玄微起身接下东西,余光瞥见小幅度在褥中蠕动的身影,又侧身挡住了沙弥窥探的视线,面不改色地平静道:“许是水土不服,病了。”   小沙弥吓了一跳:“啊?可要叫僧医来看看?”   薛玄微轻轻遮上半扇窗页:“不必,只是受了山风有些头晕,过会便好了。”   “哦,好吧……”沙弥被猛然关来的窗险些夹了鼻子,他没能进屋探望,半信半疑地走了。   关上另半扇窗,薛玄微走回床前,掀开匆匆捂在他身上的被子。见他眼含热泪,两手揉着脑门上一块红印,趴在里头疼出哭腔:“小兔崽子……什么怨什么仇,有必要这么大力吗?”   薛玄微伸手想碰他,却被他气呼呼挥开。   任他生了会气,薛玄微才缓缓问:“那还要不要我喂……?”   萧倚鹤咽了声口水,又委屈又馋,最终还是屈从于对他的渴望:“……要。”   薛玄微没忍住,嘴角几不可见地扬起一寸,躬身俯首,配合地献上自己。 第52章 针锋相对 你要吃多少,我都喂得起……   萧倚鹤摄取过今日的精血, 便坐在床上慢慢炼化。   薛玄微执掌一宗,功力已非昔日可语,这一口精血除了能稳固魂魄, 其中蕴含的灵力更是抵得上“宋遥”本人刻刻苦苦上十年。   更何况,他们师兄弟二人的修行本就一脉相承,眼下无事可做,索性多琢磨一会,将这灵力化为自己之用, 也许日久天长便能恢复几成当年的功力,也说不定。   如此在寺庙客房里打坐了一天,至夜幕微合, 他才从疲累中回过神来。   第一个感觉是身上十分清爽,又觉手腕处暖融融的,睁开眼,见一只手搭在自己腕上, 灵力不要钱似的覆上肌肤,一遍遍拂净他频出的虚汗。   萧倚鹤看了坐在身侧的人一阵:“你这样,耗费的灵力比我自己炼化来的还要多了, 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还不如直接给我。”   薛玄微正另手执册在打发时间, 闻言, 指尖毫不犹豫一亮,竟是当真要再渡给他一些。   萧倚鹤立即将手缩回:“开玩笑!哪有吃了还要兜着走的?”   薛玄微的灵力渡了个空, 在两人面前迸散成霜雪似的飞粒,看着晶莹可爱,过了会,他道:“也可以。你要吃多少,我都喂得起, 你不必如此……”他想了想,“辛苦。”   这话听着有点别扭,活像是自己被包养了,而且还是十分能吃的那种。萧倚鹤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绷住,笑出了声。   “辛苦”两个字,似乎素来与萧倚鹤没有关系,当年天下谁人不知,他萧倚鹤是天生的修道苗子,无论何种道法,只是看上一眼便能融会贯通,容易得仿佛没有哪件事能难得住他。   是时,咕噜一声。   自从结魂契之后,萧倚鹤的“饿”便有了两种含义,一种是魂魄上的饥-渴,一种是普通的口腹之欲。   显然眼下,是最寻常的后一种。   薛玄微看了眼他瘦瘪的肚皮,无需分辨,也就不等他说话,便端来一碟香喷喷的炸物:“斋房中余下一些山菌。”   寺庙中清规戒律虽各有不同,但过午不食的习惯却是一致的,此时斋房中肯定早已冷了,饭头也到了修晚课的时间。   而且,修炼入定之后人会感知迟钝,难以掌握时间,连萧倚鹤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醒转……而这碟素炸山菇,却是油面金黄,入口酥脆鲜香。   ——他只道斋房中剩下了山菌,却不说是谁将它们炸好端来的,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余温。   薛玄微看他一朵一朵地吃着山菇,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伸手去捏住碟子边沿:“若是吃不惯就算——”   萧倚鹤一把护住了盘子,匆匆将剩下几朵炸菇塞进嘴里,直将两腮撑得满满当当:“送出去的菇子,炸都炸了,怎能浪费?”   他囫囵吞枣似的吞咽,险些噎着,薛玄微忙端来一碗茶水,助他咽下。   “……谁与你抢?”   萧倚鹤噎下东西,舔了舔唇边的炸物酥渣,眼皮一掀:“不是你?”   薛玄微无言以对,只看他咳得满脸通红,好一会才顺过气来。   萧倚鹤又灌了两碗茶,勉强喝了个水饱,正要问是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到说好的经会——门外便蓦地响起敲门声,笃笃两下,礼貌而谨慎。   “两位师兄,大殿中马上要开晚经会了,师叔特命我来给二位引路。”   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薛玄微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却听背后扑簌一滚,回头看去,见他竟然又缩进被子里去了。   萧倚鹤躺回床上,懒洋洋地说:“你自己去罢,我困了。”   薛玄微蹙眉看他,他却翻了个身,滚到更里面的帐子里去了,将被子扯来盖过头顶,开始耍无赖。   门外的沙弥提声又问了一遍,萧倚鹤以为他又该义正言辞地说“胡闹”了,谁知他才要探出头来瞄一眼,却觉脚背一沉。   ……有人握住了他露在外面的脚踝。   薛玄微问:“真不想去?”   “不去。我也不爱对付那群秃驴,说多了容易露馅。”一道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脚踝被人轻轻地捏了捏,捏得萧倚鹤是小腿酥麻,神飞魄乱,而薛宗主似乎自初见那次上药之后,便知晓了他双脚甚是软嫩敏感,还特意蹂-躏了片刻。   见脚背都泛起了薄薄的绯色,才将他放开:“好吧。”   一松手,蛇藏尾似的,萧倚鹤立刻将两只脚都缩了回去。   薛玄微理好衣襟,抚平微微有了褶皱的僧袖,合上帐帘道:“莫要乱走,若有事就用魂契唤我。”他一顿,又不放心地在四周墙壁设下了咒法,“等我回来。”   萧倚鹤点点头,又想到在被子里点头他也看不见,便又出声“嗯”了一下,须臾听见他向外走的脚步声,又忍不住掀开被角瞥了一眼,嘴里小声道:“……早点回来啊。”   薛玄微有些诧异,似乎觉得这不像他说出来的话,脑子一热,又转身快步走回来。   “…………”萧倚鹤没反应过来,就被隔着被子抱住了。   薛玄微说:“好。”   眼底融了他看不见的暖意。   好一会儿,门外的沙弥等得心焦,催促了好几遍,才见门终于打开,却只出来了一个人,他困惑着向内望去:“同心小师兄呢?身体还没有好吗……”   “嗯。”薛玄微将门带上,“走罢。”   小沙弥摸了摸青脑壳,又问了两句真的不需要请僧医吗,只好先带着薛玄微离开了小院,去往大殿。   两人走后,客房中只剩下了萧倚鹤一人。   他蹬开薄被,先坐起来揉了揉被薛玄微捏红的脚踝,想起方才小腿那阵酥麻,心里暗骂了两声。他下了床环视一周,看到墙壁门窗上密密麻麻上百道的“铁狱铜笼咒”,顿时脑袋一疼。   顺带着也把“宁宗主”骂了一通。   宁无双这怂崽子,真是没把薛玄微当外人,连这种高阶术法也能教给他?!傀儡宗难道不要面子了吗?这百十道“铁狱铜笼咒”,得解到哪辈子去?   萧倚鹤掐着腰凝视了半天,叹了口气,还是活动活动两侧肩膀,认命地选了最薄弱的后窗一处咒法,一道一道地往下揭。   戌时过半,前头大殿已经响起了庄严的诵经声。   而萧倚鹤出了一身汗,才将客房里遍布的咒法解得七七八八,虽手法粗暴,但足以容人进出。他揭这些“铁狱铜笼咒”搞得头昏眼花,于是扶着腰坐到桌前。   揉了揉手臂,萧倚鹤看向窗页,道:“既然来了,又看我忙活了这半天,不进来坐坐吗?”   窗纸上竹叶落影,轻轻一摇。   萧倚鹤又灌了半壶冷茶下去,压下了浮出病态潮红的脸色:“我替你解了如此难解的咒法,你即便不想进来坐一坐,也好歹说声谢吧?这就是你们佛门子弟的修养……”   话还没说完,窗扇倏忽一震,一道纤长身影翻了进来。   落在月光尚未洒落的阴影处。   萧倚鹤眯着眼睛,看不大清,但是身形有点熟悉。   那人走近两步,渐渐从阴影步入到雪银似的月光底下,颔首道:“此是我一人行为,与佛门无干。”   萧倚鹤笑了一声:“重九,你盯了我半天,只是为了这句话?”   重九见他不慌不忙,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回来,便也不再故弄玄虚,缓缓走到桌前打量他,眼神中充满了挑剔和思索,仿佛是斟酌市场上待价而沽的大白菜。   终于,他挑好了,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萧倚鹤滚着空茶碗玩:“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重九一时无言,只好开门见山道,“我想要你的眼睛,请你割爱。”   萧倚鹤静了一会,说:“你说的是眼睛,不是我兜里的糖。”   重九点头:“不错。”   萧倚鹤:“你要糖可以,眼睛不行……你偷抢其他人五感的时候,也都是这么客气吗?还是只对我一人如此?我看你五感齐全,想来偷去这些并不是给自己用,让我猜猜,你是在替谁挑选……?”   重九皱眉,手摸进了袖口。   “别急啊,你要眼睛也不是不行,除非——”萧倚鹤又说,重九闻言抬眸看他,“你将我那位小朋友的声音还回去。鱼与熊掌你总不能兼得吧?”   重九却毫不犹豫,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不行。他的声音千里挑一。”   萧倚鹤早知如此,遗憾地叹息了一声:“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最后一字尚在齿间回寰,他倏地一敲桌面,笔墨碗盏皆轻轻震起,一滴水溅出茶壶来,水珠两面映出两人针锋相对的面孔。   重九下意识退后,但脚底忽地沉重无比,地面金光闪烁,不过刹那间竟浮出一枚不知何时布下的阵法,数十道金线射出,似穿地而出的条条笼栏。   铿锵!   阵法封顶,他被困于狭小金笼之中,只有转身的余地。   此时,被震浮而起的笔墨才咣啷一声,堪堪落回桌面—— 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重九被困,却不急于破阵,而是垂下视线思考着什么。   萧倚鹤起身走到他面前,这道阵法,看着厉害,其实内里空虚,只是布阵手法有些繁琐,需得用到许多道门基础术法。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看重九,问道:“你是不敢破,不愿破,还是……怕破了阵,会暴露你非佛门中人的身份?”   重九抬头,眼里流露出防备和狠厉。   “小道长,别这么看我。”萧倚鹤跳开两步,笑嘻嘻道,“你寺门前防护布阵的手法,当年还是我创的呢!而佛门的秃驴们,最是与我相看两相厌,自是不会用我的术法来护寺。”   重九先时微微吃惊,但转瞬就拧眉哼了一声,显然是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左右身份已经被人识破,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两把小臂长的短剑,在掌心轻轻一旋:“一派胡言!我只是借你眼睛用上少许时日,待有了更好的办法,自然还你!”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金笼被一剑劈断!   萧倚鹤心下一转,纵身跃出,折了窗外一根翠竹做剑:“好啊,你说话怎生前后不一?方才还说要我割爱!现在又变成了借。骗狗呢,你借了难道还会还?!”   重九生怕他跑了,立刻追了出来,甩出两道寒光。   有了魂契,萧倚鹤的身体更加轻松,他再度跳上了房檐,视线先是往大殿的方向飘了一眼,然而那处灯火恢弘,实在是难以瞥见想瞥见的那个人,只好回过脸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重九。   那一抹光头亮得反光。   之前茶亭匆匆一面,他又微微低着头,没有留意他长相。   若是忽略这锃光瓦亮的光脑壳,重九的样貌竟然出奇的俊朗,鼻梁高挺,眉眼间有些张扬,放在凡间,便是标准的公子哥儿相貌,是轻裘肥马、纵-情笙歌的富贵子弟。   这样的人,自当仗剑天涯的。如今竟然甘愿扮做一个质朴无华的和尚,匿身在一方寺庙里,可见背后有着莫大的隐衷。   他又不住好奇,开始多嘴道:“你不惜剃个光头守在这里,还四处偷人声音眼睛……难道这失却五感的人,不仅是个秃驴,还是你的心上人吗?”   他身形滑腻,重九竟一时间捉不住他,又被他的八卦之心戳中心思,气得双剑灵力阵阵鼓动。   萧倚鹤见此,得意地眨了眨眼:“啊哈,我说对了吗?”   重九怒道:“——你话这么多?!” 第53章 玛瑙持珠 一尊佛像,一个栩栩如生的小……   烟叶蒙笼侵夜色, 山寺多雨,深夜里便起了薄薄雾气。   除却两道一前一后地在薄雾中疾行的身影,寺中四处都洋溢着祥和安宁的气息。   斜风掠过萧倚鹤的发梢, 雾水在眼睫挂上淡淡的湿意,他掌心正托着一只灵蝶,雪白的小蝶不随花香而动,而是扇动翅膀飞向某个寂静无人的方向。   雪蝶所探出的,正是护山阵法最为严密之处。   萧倚鹤凝起心神, 感知到寺中的和尚此时大多都在前山大殿礼佛听经,少许杂事僧分布在各处,而雪蝶飞往的那处, 瞧着只是一处荒废多年的空院,格外安静。   因若寺只是区区凡间小寺,即便有些贵重的佛像和香火钱,也不值得设护山阵法。更何况, 护山阵只能防修道之人,防不住平民百姓。   能让重九设下如此繁复的阵法来保护的,必定是他珍重之物, 而非寻常财物。   如此一笃定, 萧倚鹤更是直奔他“软肋”而去。   身后的重九依旧穷追不舍, 心情愈加急躁,步法也迅猛了起来。眼看着他去往那处旧院, 重九脸色一变,猛地从掌心翻出几枚小东西。   “嗖——”的几声。   “哎呀!”萧倚鹤正一脚踏在荒院的墙沿上,岂料院墙上的一排薄瓦年久失修,他霍地踩上,径直压碎了一块, 整个人失去重心,被随即射来的暗器擦身而过。   他失声摔下,在墙下草丛里滚了两圈,飞身撞进了院里的小殿门中。   本以为此处院落久不住人,定会扬起满脸灰尘,然而等萧倚鹤捂着腰站起来,扑面而来的却是一阵熟悉的熏香气味,以及殿中整洁干净铺落的绒毯。   梁下挂着几只薄竹片制成的小风车,随着涌入殿门的山风而“吱呀吱呀”地转动。   萧倚鹤耸耸鼻尖,心下一凝:这味道……与在宁无致身上闻到的一样!   他顾不上去管重九,直往香气最浓处跑去。   随着重重纱帐被撩开,殿内的渐渐点起了灼灼烛火,萧倚鹤越往深处走,烛光越亮——至最后一道帷幕掀开,竟是满室璀璨缭绕,一丝荒败的意思也无。   看来之前院外的景象,皆是障眼法。   殿内亦有结界,将世间浮华都隔绝在外,唯有一只木鱼无人自鸣,在一张佛龛中虔诚敲响。   远远看去,佛龛之前,香火缭绕之中,静站着一尊等人高的佛像,发丝衣带俱雕刻得栩栩如生,颇具灵性。佛像颔首低眉沐在金光之中,双目阖闭,一手掌心向前探出,结施愿印,意为施予众生的慈悲心。   萧倚鹤数步走近,忽觉不对,这并不是一尊佛像——   耳后倏地几道寒光逼来,他侧身避让,那几枚“暗器”没入墙中,定睛一看,竟是几根银光四溅的长针。   道门中随身佩针的并不多。   萧倚鹤不多时便想起这种长针的出处,他看向心急如焚追来的重九,道:“你是长阳门白家的人?”   重九,九九,差一为百,正对应了一个“白”字。   他将自己的身份隐在了一个字谜当中。   重九指间还紧紧夹着剩下几枚银针,眼眶发红,先是确认了那尊“佛像”全身上下并无一丝伤痕,这才将视线转到一旁的“同心”身上。   他没有回答同心的问题,而是目光一顿,迟疑道:“你不是人?”   萧倚鹤错牙:“骂谁呢?!”   “……”重九的视线向下。   萧倚鹤低头看去,见自己腰侧衣物破了个洞,可能是之前躲避银针时不小心撕破了,露出了里面正隐隐泛着灵光的魂契咒纹。   长阳门白家以医入道,虽式微多年,在道门中名声不显,但是对鬼道、丹道、炼器等均有所涉猎的博学之门,乃是杂学大家,会认得魂契也不奇怪。   而且据宁无双说,自魂契术法创生以来,所有结过魂契的都是已殁幽魂,像萧倚鹤这样以活人之体结下魂契的,却是成功的头一个。   也怨不得重九看见他身上的魂契印,会产生这种误会。   萧倚鹤将已经破烂的衣衫遮上:“我是不是人不打紧,你藏起来的这尊大宝贝,可真的不是人。”   ——这说是一尊佛像,实则是一具人为炼化出的“身躯”,是个栩栩如生的清秀小和尚,若是塞入魂魄,只怕当即便能活过来,能跑能跳。   这具躯体的肌骨皮肤完美无瑕,连发丝眼睫也纤毫毕现,即便是近看,也毫无破绽。   这等手笔,已不能叫做炼器了,简直就是再世女娲造人。   若是道门知晓长阳门弟子的炼器水平已达到了这种地步,只怕长阳门顷刻便能翻身而起,立于风口浪尖。   “你离他远一点!”重九提起银针,手指几乎捏变形。   萧倚鹤扬了扬竹尖,指向佛像:“别妄动啊,打起来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伤到你的心上人。”   说罢又重新郑重地打量了一眼重九,瞧他年纪也不大,炼器水平竟如此出神入化,果真是年少出英杰,不由敬佩道:“没想到长阳门式微百十年,竟又出了你这般的天才。白希明那老头儿天天嚷着长阳门后继无人,要是知道后世出了个你,只怕能从棺材瓤子里笑活过来。”   重九下意识道:“你认识我爷爷?”   “我何止是认识?我还拔过他的胡子!你们长阳山门上裂了一道缝,便是我被白老头追着打时,不小心砍的。”萧倚鹤笑的相当散漫,说起弄坏了人家的山门,丝毫没觉得愧疚。   他抱臂问:“白希明是你爷爷,那白瀚是你什么人?”   重九听见这个名字,立刻脸色沉下,语气骤然一冷:“我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啧啧。”萧倚鹤不赞同,自然地将手臂靠在身侧“佛像”的肩上,然后摇了摇头,“小小年纪,何必如此苦大仇深的。有什么不痛快,说出来与叔叔听听,叔叔给你开解一二……”   他张口闭口占自己便宜,听着与长阳门父辈祖辈是极为相熟,又见他搭着小和尚的肩膀,重九脸色更加难看,抬手便又是一道剑光袭去。   萧倚鹤佯装叫了一声,向旁倒去,连带着“小和尚”一起直愣愣栽了下去。   “虚云!”重九大惊失色,顾不上继续与萧倚鹤争斗,当即一步跨过,将锋利的双剑银针都匿去,怕伤到他,双手稳稳当当接住了,两人一同倒在脚边的蒲团上。   被唤作“虚云”的小和尚身姿僵硬,跌坐在他怀里,依旧是慈悲目,施愿手。   重九紧紧抱着他,慌张检查有没有跌坏哪里。   萧倚鹤伸手去抓重九,却突然自“虚云”的袖口滑落下来一钏红玛瑙持珠,颗颗泓澄洞澈,皎皎煌煌,绝非俗物。   尚才看见其上刻着六字大明咒,眼底便闪过一瞬佛光。   “嗵——!”   似重重一声木鱼在脑后敲响,厚实悠远,震得萧倚鹤头皮发紧。   他心惊一声“不好”,抽身向后退去,却已经来不及了,那玛瑙持珠里透出的澄净佛光已经弥漫到整座小殿。   萧倚鹤眼前由一片赫赫金红转为灰黑。   神识被猛地吸进了持珠当中。   “……”   一段经年记忆浮现在萧倚鹤眼前。 第54章 小白狸奴 你是懂事的小狸奴   一阵天旋, 萧倚鹤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柳才黄,风波搅碎了河流夹岸的蘸水桃花。   他有些迷蒙,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又将脑袋埋进毛茸茸的尾巴里躲避天光。   直到鼻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薰得鼻子痒,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被吸进玛瑙持珠里了, 看来持珠里并非什么险恶之地,而是一段被尘封遗留的过往。   他舒服地枕着自己的尾巴……等会!   尾巴?   萧倚鹤猛地惊醒,从肚皮底下将手伸出来看——竟是两只雪白的毛爪子!又试探地晃了晃屁股尖上多生出来的几节短骨, 不出所料,那蓬松柔软的尾巴也跟着摇了几下。   “……”萧倚鹤捧着两只前爪,翘着尾巴,僵了片刻。   这竟是一只狸奴的记忆?不多时, 他就在震惊之中向下栽去。   然而意想中的跌落没有发生,一只裹满药味的手将他捞住。   堂堂翻天覆地萧倚鹤,被人提着后颈拎了起来, 重新放回他方才小睡的膝头。   那只手温和地揉了揉他的毛, 笑道:“一只小狸奴, 也做噩梦了吗?”   撸毛真的很舒服,萧倚鹤从他手中向上看去, 与这嗓音清朗的年轻人视线相撞,讶异道:“秃……虚云?”   眼前这一身软旧僧袍,抱着白花小狸在树下的年轻和尚,看五官样貌,正是“虚云”。然而这声惊讶, 自他口中发出,却变成了绵绵一声“喵”!   虚云僧衣朴素,袖口打着两片细致的补丁,可见并不富裕,他以为小狸奴饿了,仍毫不吝啬自身侧囊箧中掏出最后一块豆干,掰下一小块托在掌心,喂给他。   萧倚鹤自是不会吃,闻了闻就跳下他膝头,向河边跑去,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初春泾水涨位,河流湍急,虚云许是担忧小狸失足跌进泾水里,也跟着追了上去:“小狸奴,河边多泥,小心踩脏了你一身白毛!”   正撒丫子小跑,听到这,萧倚鹤猛地一停,抬起脚来看了看,虽然还不至于踩到泥水,但粉色小肉垫上已经沾了不少灰尘。他犹豫了一下,抬起脚脚压弯了旁边的草叶,小心翼翼地捡着干净的地方踩。   与此同时,虚云追到了跟前,他呲溜一声蹿上了小和尚的手臂,嫌弃地在僧袍上蹭了蹭脚。   “渴了吧!”虚云不嫌弃小狸奴脏,顺势抱住他往河边走,河边芦苇丈高,在风中沙沙作响,正挑了一块磐石,蹲下掬水喂猫,怀里的小狸却冲着芦苇深处嗤嗤地叫了两声。   “怎么了?”虚云看去,见泥淖里隐约露出一只修长手臂,挂着血红,“有人。”   他忙将小狸揣进衣襟里,卷起裤脚,蹚水过去扒开层层苇丛,将那人捞了上来。   萧倚鹤从衣兜里探出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重九,还有头发,瞧身量正年轻,处于青年与少年之间。   原来他与虚云是这样认识的,只是不知他怎么会弄成这幅样子。   虚云试了试重九的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   萧倚鹤:“喵。”   虚云将人弄回树下,沾着河水草草将他梳理了一下,露出了一张俊秀无比的脸庞来,但身体上却不好弄了,全是伤,密密麻麻的。虚云翻出一张百家毯,将他一裹,背在身上:“找个地方给他疗伤吧。”   萧倚鹤依旧懒洋洋地窝在他衣襟里:“喵……”   虚云背着个伤患,寻找落脚处的路上,还顺手采了些药。泾水边多山林,待萧倚鹤蜷成团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他们已经在一处荒废木屋里了。   木屋虽简陋,但结实稳固,能够遮风挡雨,屋里已经被虚云收拾得干干净净,蒸着热水,完全看不出是荒废多年的模样。   而小狸正趴在屋中唯一一张床上,身边就躺着他救回来的重九。虚云正在瘸了一条腿的桌前配药,旁边的小陶瓮里咕噜噜地冒着药香。   萧倚鹤左右无事可做,正打算继续酣眠,忽地一只手有力地捏在了自己的脊背上,倒着抓了一把,将他捏疼了,还要提着他后脚拽起来看。   “喵——!!”他大叫一声,反手狠狠挠了一爪子。四脚并用往下蹿,也顾不得姿势优雅不优雅,一头撞进了虚云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得高声告状。   “好了好了,别害怕。”虚云耐心抚平了他炸起来的尾巴毛,将龇牙咧嘴的小狸藏进胸-前衣襟,这才将目光挪到已经苏醒的重九身上,“你怎么刚醒就要欺负它?”   他身上伤口被尽数包扎,看手法是细致入微,用的药虽不算上乘,但也绝非害人之物。但重九沦落到这种狼狈境地,自然不会天真地什么都信,于是戒备地盯着虚云,手边下意识去摸什么。   虚云取下挂在墙上的双剑:“剑上凝了脏污,我拿去河边给你洗干净了。”   重九抚着胸口,看他一步一步走近来。倘若这和尚是某处灵山宝刹的佛修子弟,此时看见他双剑剑鞘上的梅花镂纹,便会知晓他出自何宗何门。如果他消息再灵通些,将自己的身份泄露给那些追踪他的人……   然而虚云一脸沉静,只是走到身前,将剑置于枕侧,便在床边坐下来为他把脉。   重九问,声音沙哑:“你会看病?”   虚云自报家门道:“小僧虚云,云游四方,粗浅会些保命医术。”他检查了几处较为严重的伤口,只是微微有些渗血,并无大碍,“你的伤口很多,这几日不要碰水,也不要下地。”   重九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个遍,看了看他的僧袍,又瞥了几眼那靠在墙边,贫瘠得没几样好东西的囊箧,还被喂药时趁机探了探虚云的修为。   他逐渐确定了,眼前这个救他命的小和尚,只是个平平无奇尚未入道的凡间小僧而已,对那些道门纷争根本一无所知。   重九神色些微松动,又很快陷入昏睡当中。   到了晚上,虚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捧着一钵碎米和一颗鸡蛋。萧倚鹤一直黏在他身后跟着,知道这些是他一家一家化缘讨来的。   此时天色一暗,山林里阴冷起来,重九哪里受过这种风霜雨露的苦,躺在床上小声哼唧起来,隐隐有起热的势头。   小和尚没入道,自然看不懂,只当是伤重缘故。但萧倚鹤却看得出,重九身上这些伤,多半是灵剑造成的,比之寻常金创更难痊愈。   虚云立刻走到屋后,抱来几大捧稻草,在火塘便微微烘热了,厚厚地铺在他身下,并将唯一能取暖的百家毯盖上他肩头,掖好边角。   待重九不那么冷了,安稳下来,他又继续一言不发地坐回火塘边,用碎米煮粥煮蛋。   但这一-夜重九没有再醒来,自然无缘吃粥。虚云正要将粥水和鸡蛋收起来,转头看见了昏暗里双眸恹恹的小狸,想了想,剥了蛋壳,掰下一小块蛋白和蛋黄,干干净净,鲜鲜嫩-嫩。   “吃吧。你是懂事的小狸奴,他受了伤,又比你胖很多,剩下的分给他好不好?”   萧倚鹤:“……”勉为其难地叼走了虚云手上的鸡蛋。   毕竟他不想大半夜还要出门,去找臭鱼烂虾果腹。   然而这地方床只有一张,百家毯也只有一个,稻草更是都垫给伤号了。虚云规矩地默诵了一个时辰功课,才用剩下一捧硬茬草头在避风处铺了个窝,毫无怨言,就这么靠着墙角睡了。   重九接连三两日都时睡时醒,都是虚云照顾着喂水喂粥,擦身换药。   若非萧倚鹤知道两人非亲非故,只怕都要误会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不然何故如此尽心尽力?   昏沉了越五日左右,重九终于睡足了,只剩下胸前和右臂的两道深伤没有完全结痂,动一动仍然很疼。他醒来时木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火塘里微末热灰,可见那人没有走远。   萧倚鹤灰头土脸地翻窗进来时,正见重九自己下了床,去摸水喝。   重九端着一只豁口碗,一转头,诧异地看见虚云满身尘灰,正抱着一只山鸡,红头凤嘴,腰灰背蓝,尾上覆羽已经折断了几支,可怜兮兮地缩着颈子。   虚云见他站着,忙问:“你好了吗?可以下地了?”   他双眸明亮,恳切,连眨眼的姿态都透着一股认真。   重九多日来承蒙他照料,心里自然领情,原本的提防戒备也渐渐散去,低声“嗯”一下,又将视线定在他手上的山鸡:“你这是……”   虚云这才反应过来,想将鸡藏起来,又怕抓不稳叫它跑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萧倚鹤蹲在床上用稻草蹭毛,呸呸吐出满嘴鸡毛味,心想:这还不多亏了我!   以虚云那追一步念两句“罪过”,抓一下诵一声“阿弥陀佛”的架势,除非山鸡自己失足摔断腿,否则只怕抓到明年也逮不着一根毛!   虚云抱着鸡,脸色涨红了,解释道:“我,我不是要杀生……我是,是想抓它回来养着,下蛋……”   重九:“……下蛋?”   虚云愧疚地点点头:“你养伤应该吃点好的,但是我……”   重九听明白了,他两袖空空,又碍于僧人身份,不大可能化缘到肉蛋,便想等这只山鸡下蛋了,就有新鲜的蛋可以给他吃。   重九心里微微一暖,看向小和尚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笑意,但心软归心软,他为难地看着这只花斑大山鸡:“可是……”他一顿,“还是放了吧?”   虚云疑惑地冲着他眨眼。   似乎想说,要想养好伤,是一定要补充营养的,你不必担心,若是佛祖怪罪下来,也只怪罪到他自己身上。   重九:“…………”   ……但这真不是佛祖的问题。   重九觉得说出真相来竟有些残忍,比他被同门追杀还要残酷。   他与那无辜山鸡四目相对良久,被山鸡哀怨的小豆眼瞪得发毛,终于狠了狠心,艰难道:“因为你这只……是公的……”   虚云一愣:“啊?”   重九竟有些心疼他:“公山鸡它……下不了蛋。”   虚云僵了。   萧倚鹤也僵了。   ——他摒弃了做“人”的尊严,辛辛苦苦牺牲爪子和白毛,花了一天才抓来的山里最肥胖最艳丽的大山鸡啊!   ……是公鸡! 第55章 普度众生 大师,莲子甜吗?   萧倚鹤趴在高高的草垛上, 垂着没有神采的眼睛,看底下的花山鸡趾高气昂地踱来踱去。   这大花鸡不仅下不出蛋来,还天天花枝招展, 招惹过路的其他飞禽小鸟,真是可恶!   见天阴欲雨,萧倚鹤舒展开狭长的身条,伸了个懒腰,便跳下草垛往木屋里去。经过重九身边, 重九又猛地伸手去抓他,吓得他嗷呜一声蹿进了窗子。   经过小和尚一段时日的悉心照顾,加上年轻人素体强健, 重九基本上好的差不多了,此时在林边活动腿脚,顺便帮小和尚捡柴。   没抓到小白猫,他追了两步就停下, 捂着胸口做娇弱状。   白毛小狸从窗沿探出头来,看了看他,心道:“装, 继续装!”   重九出身长阳白家, 本就是医宗大门, 如今剩下的皮肉伤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根本用不着虚云这种半吊子郎中给他诊治——之所以将养了这么多日子才堪堪恢复气色,不过是他自己不想好那么快而已。   虚云正用竹条修补他那个破了个洞的囊箧。   重九抱着几根柴回来,扔进火塘中,又偷偷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把竹叶,在手里摆弄了一会, 转头看虚云专心致志的样子,突然捂住嘴:“咳咳!”   果不其然,虚云放下竹条,担忧道:“你还好吗?”   重九笑眯眯地往前一凑:“大师。”   虚云被几乎杵到鼻尖的重九吓了一跳,向后侧了侧,一板正经地纠正他道:“小僧只是云游野僧,无寺无门,不可称大师……”   重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径直将一个空落落的手掌伸到他面前:“给你看个好东西。”   虚云盯着他的手心,不解地皱眉:“什么也没——”   话音未落,一只绿油油的小鸟从重九袖口钻了出来,竹叶编成的,小尖嘴嗒嗒地啄在指尖,然后扇动着翅膀仿佛要起飞。   虚云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   小翠鸟尾巴长肚子大,才飞起来没有两寸,就啪叽往重九手心里一跌,躺着不动了。   虚云看得也紧张起来。   不多时,小翠鸟窸窸窣窣爬了起来,顽强地挥动双翼,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在屋里盘旋了一圈,最后落在虚云的肩膀上。一个没站稳,险些摔下来,被虚云一把托住,宝贝似的护着。   重九:“一个小戏法,喜欢吗?”   “画龙点睛术”确实只是一个入门级的小术法,但对此时的重九来说,强行动用灵力,却是顶着不小痛苦的。   在重九深夜熟睡时,萧倚鹤曾偷偷探过,他灵元遍布裂纹,虽尚有希望,不至于直接断送修行路,但恐怕十年之内难以恢复至鼎盛时期的功力。   虚云哪里见过这样的戏法,捧着玩了一会,爱不释手。   直到瞥见重九注视的目光,才发觉自己不够稳重,有违师言“莫嗜欲乐”的教诲,忙低声诵了几声佛号,依依不舍地将竹鸟还给他。   重九看着他:“不喜欢算了,给珍珠玩。”   说着他拎起小翠鸟扔向恹恹欲睡的小白狸。   萧倚鹤眼前一闪,猫儿本能的念头喧嚣着“冲,扑它”!然后懒人的本性更胜一筹,他拿脑袋压住蠢蠢欲动的爪子,眼看着小鸟坠了下去。   虚云赶紧一把接住,过后才想起来:“……珍珠?”   萧倚鹤也反应过来,脸色突然一沉……   重九看他宝贝地将小翠鸟揣进袖子,满意地弯起嘴角,才看了看眼睛瞪得似铜铃的白猫:“又白又圆,胖得似球,叫珍珠都是抬举它了。”   萧倚鹤露出尖牙:你才圆,你全家都圆!   虚云被逗笑了,看着白猫唤道:“珍珠。”   “…………”   从此,小狸奴,或者说萧倚鹤,拥有了一个正式的大名——珍珠。   约莫一个月,重九彻底痊愈,只剩下-身上蜕了痂的疤痕,粉红新嫩。年轻人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又逐渐恢复了欢脱本性,文能下河摸鱼,武能上树捉鸟,间或追得“珍珠”满林子跑,非要将萧倚鹤抓来看看是男是女。   这日,萧倚鹤被重九倒提在手上,一回来,就见虚云正在收拾囊箧,似乎要远行。   重九一愣,下意识松手,萧倚鹤立刻蹿出八丈远,躲进虚云的僧袍底下。   “……你要走?”   虚云将晾晒得暖洋洋的百家毯收进囊箧,点点头。他收拾停落,将一直收藏在袖子里的小翠鸟也放进囊箧的最底下,“施主,你既然已经痊愈了,还是应该回家去,莫要让家人担心……”   重九不知为何,有些不悦:“我不姓施。”   “……”虚云默了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重九问:“去哪?”   “去修行,天床地被,四海为家。”虚云想了想,还是应当郑重告别,于是施了一个合掌礼,“好好保重。”   “……哦。”   重九看着他他背起了囊箧,没有阻拦,只是待他走远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看着一僧一狸,隐入林中。   直到进了村落,渐渐有了人声,虚云一路漫无目的,路遇摔破了膝盖的小童,便停下来替他包扎;看见掉下树的雏鸟,就顺手搭救。一日化缘一次潦草果腹,若无机缘,饮水充饥也可。偶尔有人见他衣着寒酸,将他驱赶,他也不恼。   夜晚虚云借宿在破庙荒屋之中,会跟里面四散而逃的老鼠告歉,道叨扰了宝地。   有时,也会停下来给人看看病、做做小法事,再将挣来的铜板捐作寺庙香火。   一路看下来,重九才明白,他的确是个和尚,远离七情六欲,会念经会持戒。木屋里月余的悉心照料、嘘寒问暖,对虚云来说,与受伤小童、脱巢的雏鸟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秉持善念,普渡众生。   重九亦是泱泱众生中的一名。   重九就这样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不足以撞到他眼前,但又不至于将他看丢,碰见有地痞流-氓欺负他,就暗中出手将人解决。   有好几次,虚云似乎发现了什么,频频回头张望,但终究没有戳穿。   渐渐的,也许是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又或许是他摸清了小和尚的脾气,总之重九胆子越来越大,越跟越近,只差没走到人脸前去打招呼了。   时光荏苒,“珍珠”的记忆也断续稀松,眨眼间,萧倚鹤再清醒时,已经是数年之后。   重九正与虚云泛舟湖上。   虚云坐在船头诵经做功课,膝头睡着“珍珠”。   重九则探出身子,去摘水上的莲蓬。他一手将硕大的莲叶伞撑过虚云头顶,遮去炎炎烈日,一手剥开雪白莲子,两指捏着,趁虚云张口念经之际,飞快地塞了进去。   小和尚一抿嘴,难免碰到他的指尖,立刻嗔恼地瞪着他:“白重九!”   重九甜甜地应下:“哎!”   萧倚鹤识趣地翻下膝头,跳去不会被殃及的船尾,老神在在地望着他俩。   这些年虚云被他死皮赖脸地缠着,赶也赶不走,只好默许他跟在自己身边游历……只是重九顽劣不改,经常在他念经和打坐时骚扰他。   此次自然又是故技重施。   “大师,莲子甜吗?”   此时的重九已长开了一些,肩削腿长,小小的扁舟几乎要撑不下他了。眼下趴在船沿,坐的有点局促,但笑得张扬又讨打。   日头高照,蒸起莲花湖上雾气绵绵,虚云两酡被晒出红晕,他嘴里含着莲子,眼睛里映出正在擎着荷叶伞的青年,微微走神了,被重九多唤了两声“大师”才清醒过来。   他低下头,有些窘迫的样子,手里的菩提子持珠微妙地拨错了一个。   重九目光如炬,得寸进尺地凑上去道:“大师,乱了。”   虚云慌张按住胸口,不知要掩饰些什么,险些翻倒出去——重九反应迅速,一掌将他揽住,但那串持珠却没那么好运,径直脱出主人手腕,咕咚掉进了湖里。   两人同时看向泛起涟漪的水波,静了片刻,重九认错道:“……对不住。”   虚云眉心拧着,看起来有些懊丧,这串珠子虽不贵重,但跟随虚云多年,十分应手。眼下落进湖中,只怕是找不回来了……   正想着,突然身后“扑通”一声!   重九一头扎了下去。   阵阵涟漪震荡着小船,虚云大惊,只看见一抹虚影在水下翻腾,但很快,连这片朦胧衣影也看不见了,不知是游远了还是沉了底。   虽然知晓重九会水,但他仍没来由生出一阵心焦,这长有荷花的湖里多半淤泥厚重,水藻杂生……见重九久久不再冒头,连水纹都渐渐地平息了,他心慌意乱,揭开僧衣就要往下跳——   正此时,一道虹影破出水面!   虚云一脚踏在船沿,没跳成,怔怔地看着凫水上来的人。他头发湿透,柔-软地散着,水珠顺着颌角往下滴落,又大狗似的扑棱棱猛甩头,甩得虚云裤腿全是湿意。   “虚云!”重九游上小船,抹了把脸。   第一个念头是,好白!原来小和尚的脸是晒黑的,身上竟这么白。   再仰头一看,愣住了,道:“这佛珠有如此宝贝吗……哭什么?”   虚云匆匆拢上僧衣,转过头,生气了。   重九死乞白赖蹭过去,轻轻推了推他肩膀,撒娇道:“我错了,不是故意的。大师原谅我吧!”虚云不语,转过身子,他又跟着转到另一边,“虚云,好大师,好啦!别生气啦!——你看?”   他摊开手,正是那串菩提子。   虚云经不起缠,终于肯抬眼看他,却好似气更盛了:“以后不许……”   不许什么,他紧紧闭上唇,不再说了。   重九笑应:“好,都听大师的。”   两人准备靠岸,虚云将菩提子绕回腕间,又被重九以泡水会生病为由,缠着他给擦头发。虚云掏出布巾来,坐在后头,笼起一握青丝,安安静静地擦着。   重九摇桨,絮絮叨叨:“大师刚才哭什么?”   虚云:“没有哭。”   “那大师为什么脱衣裳?”   “……热。”   “大师是不是担心我啦?”   “白重九。”   “好啦好啦!知道了不说了!”   过了会,他又开始:“大师……”   “……”   日子也算快活。   两人沿着水路向南,一路漫行,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抵达了天台山脚下的一座小镇。   ——蓬溪县。   一进城门,铺天腥臭血气迎面而来! 第56章 持笛神君 此处供奉的是谁?   此时距离“道统之乱”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曾遭屠戮的天台山脚各地已经恢复了生机,当初不记事的小伢子们也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新一轮的小崽子们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那样一场惊天灾难。   至少一路行来, 所见的其他城镇都祥和安宁。   然而眼下的蓬溪县却非比寻常,冒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邪气,重九收起笑容,手指按在腰侧的剑柄上:“不对劲,小心点。”   虚云点点头, 弯腰将珍珠揣进衣襟。重九左手拽着他,省得两人走散,直至穿过城门时, 肩头突然滴答一声。   两人同时抬头,虚云“啊”地一惊,竟是数颗高高悬挂的头颅!有老有少,大都已经腐烂, 露出了森森白骨,留下眼眶一对黑漆漆的窟窿。   “装神弄鬼!”重九挥袖一剑,麻绳齐齐断裂, 头颅纷纷掉落下来, 眼看要跟西瓜似的裂一地。他回头看了眼虚云, 皱眉一啧,不愿满地赤白脏了小和尚的眼。   便凌空抓来墙根底下的几张旧草席, 将几颗头颅草草一裹。   重九掀开草席一角,捡尚且不那么恶心的看了几眼:“是割颈放了血的,这地方有问题。”   他正嫌弃地将草席扔出去,虚云却看不过它们曝尸荒野,要拖到城外去埋葬。   这时远处却传来一阵异响, 重九不得不将刚归鞘的剑又拔了出来——只见城中窸窸窣窣钻出数十人,各个儿手里举着镰耙钩铲,不论男女皆相貌枯瘦,印堂青暗,满脸的戒备。   虚云扫过这些村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一把把的石块向他丢来!   “虚云!”重九牵着他闪躲开,没法多想,扬手铺开一张结界,将两人遮起,看见虚云额角被砸破了皮,他心里跟着疼得渗血,回头怒斥道,“你们这破地方是什么毛病!见人就砸?!”   他扯过衣袖碰了碰虚云的伤处,问:“没事吧?”   虚云被这璀璨的阵法都看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摇摇头:“你……”   领头的那个还勉强精壮些,见他们面前金光阵阵,石块竟伤不到他们分毫,不由迟疑了一下,扬起耙子喝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重九皱眉,冷嘲热讽道:“救你们的神仙!”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盯着那显然不是凡人所能做到的金光结界……也不知是谁打的头,或许是不敢招惹他们,有人讪讪地跪下来了,紧接着接二连三,都挨着跪了满地。   “……仙长,大师。”   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们迎入城中。   虚云四下打量了一番,见城中一片颓丧,百废待兴,仿佛是刚遭了疫灾似的,小儿饥黄,妇人病瘦,城里四处弥漫着腥臭气,随着夏日太阳的曝晒,更加难闻。   回过神,见到一座与城中荒败景象格格不入的神庙。   神庙金装粉饰,熠熠生辉,虚云自来虔诚,是逢庙必拜,便自然走了进去。   香案上无数鲜花环绕,白玉盘里供着一块块红肉,他疑惑着走近一看,猛地捂住嘴。   重九见状跟了进去,表情亦是愕然。   ——这些供品竟然是新鲜割下的肝脾心脏,有人的,也有动物的。   “珍珠”被虚云藏在怀里,此时挣扎着钻了出来。抬头看去,见神台上立着一尊金像,塑得非老君,又非菩提,而是一位持笛神仙,衣袂翩跹,形廓俊朗,但没有雕刻五官。   重九挡了挡那一盘盘的血腥之物,回身质问道:“此处供奉的是谁?”   众人犹疑良久,支支吾吾。   重九一把揪出一个身着长袍的长须男子,瞧着像是庙祝,踢了一脚道:“说话!”   庙祝畏畏缩缩不敢言语,反倒是人群之中有个青年不顾阻拦,喊了一声:“这就是个邪神!”   青年的爹娘脸色一变,忙不迭去捂他的嘴,又慌慌张张地朝神像磕头,说什么“神君勿怪”。青年本就不信这些,不屑一顾道:“呸,什么神君,这世上有饮血吃肉的神吗?”   众人被他质得哑口无言,但都闭着嘴,不敢言这位神君的坏话。   只有那名叫吴小海的青年不信邪,扯过重九和虚云,愤愤地说来……   ——这位“神”是十几年前降临城中的。   其他城镇或有皈附的宗门,能够得到庇护和赈济,或是阖村搬迁,另谋生路。   而蓬溪人多靠栽荷贩藕生活,并无多少油水去巴结仙府。又地处三家道门交界处,因为种种纠纷,这三家对于蓬溪县的归属问题常有矛盾,都不大好直接接手。   索性谁家都不要管,渐渐地,蓬溪就成了三不管地界。   彼时蓬溪县刚经历过天台山屠戮没几年,惊魂未定,城中人在那场大乱中十去七八,剩下活着的人里又举家搬走了大半,只剩下百十老弱妇孺,连耕种都成了问题,几乎成了死城。   起初三家道门还会施以援手,但让他们十年如一地扶持蓬溪,就谁都不愿意了。于是没几年,蓬溪县又成了没人管没人问,仿佛没爹娘疼惜的小可怜。   那仙人便是这时候来的,既能够招风唤雨,又能够腾云驾雾、捏土造人,更能起死回生。甚至带来了无数金银珠宝,一下子令困苦日久的蓬溪人过上了好日子。   百姓不必再起早贪黑,辛苦耕种,更不用再去哭求临县怜悯救济,纷纷对仙人感激涕零,奉之为神,为他建造了一座神庙供奉香火。   而神的要求并不多,只是每日两只四十九天出栏的活鸡活鸭供奉。直到鸡鸭供不上神的取用,人们想也不想,便奉上了牛羊。   神君不仅庇护百姓,而且有求必应,大家纷纷改信神君,至神君庙香火鼎盛,连神像也由木该石,又由石改金,造得恢弘大气。   家家户户只要奉上牲祭,都能够坐享其成,穿金戴银,每日品品茶遛遛鸟,日子过得如火如荼。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   终于有一天,牛羊也杀净了,百姓无牲可奉,庙祝和县长只得亲带了一批虔诚信徒,请来神君,将此事敬告。   然而神君凌于云上,一改往日和煦,挥袖便落下数道惊雷,烧焦了庙祝半身衣袍,而后降下神旨:“既无畜牲,人牲有何不可?”   说着便落下云头,看向一名年轻的妇人,那是县长家里新娶不久的小儿媳,是吵着闹着跟来一睹神君仙姿的。   小妇人偷偷抬眼,见神君生得如此伟岸英俊,若能侍奉神君左右,就不虚此生了……这么想着,不仅羞红了脸颊。   于是在众人惊恐之中,那妇人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拨开人群走了过去,接过神君手上的匕首,面不改色地朝自己喉咙划开一个口子,鲜血立刻如锦缎似的飘出来,被神君优雅地吸入口中。   随即,她取出自己正勃勃跳动的心脏,含笑奉在神君掌心。   “……”   尽管众人对此胆战心惊,但面对已经习惯的锦衣玉食,岂能轻易割舍。庙祝等人纷纷磕头告罪,诚惶诚恐地承诺必定按时献上人祭,供奉神君修行。   便是如此,神君在蓬溪县扎了根。   每当神君需要人祭,庙祝便以祀神为名,选出自愿侍奉神君的人,将其献祭,以换得众人的平安富裕。   有人愿打,有人愿挨,此事就算再荒唐,其实也无可厚非。然而直到三年前,神君享用过一次人祭后,就突然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回来过。   人们本来没有当回事,直到坐吃山空,这才惊醒过来。可是他们已经过惯了不劳而获的日子,猛然间失去了财富来源,首先想的不是如何自力更生,而是主动献上更多的人祭,跪拜神庙,乞求神君降临。   年老体弱的老人,精壮能干的青年,再到如花似玉的处子……他们惶惶不安,揣测着神君的口味,反思究竟是哪里侍奉不周,招致神君不快,所以才不肯降下神迹?   ——长年累月之后,蓬溪县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重九听罢,狠狠嗤笑一声。   就算如此,时至今日,这些人已经病瘦成这幅尊荣,也不想着如何重拾耕种,改善生活,却依然寄希望于这座金光辉煌的神庙?   ……再不济,砸了这缀珠嵌玉的神像,拿去换钱也好啊!   虚云皱眉看了他一眼,重九默默闭上嘴,不再胡言乱语。   萧倚鹤则暗中盯着这神像看了许久,目光落在那不具眉眼的空白脸庞,以及腰间那枚玉笛上。   那玉笛比寻常笛要粗长,但音孔又确是笛的,如此奇怪的四不像,不知是不是工匠失误?且这尊神像,尽管没有雕刻五官,但身形越看越眼熟……   突然他猫瞳竖直一缩,一道灵光闪过,心头泛起个不好的念头。   这或许不是笛……萧倚鹤恍然大悟。   ——这哪是什么不知名的散仙神君,而是手持玉箫“知我”的宁无致!   之所以雕箫似笛,应当只是百姓也分不清二者区别罢了。   金像与宁无致身形酷似是一则,而且算算时间,也正好对得上——六十五年前,傀儡宗遭灭门,宁无致失踪难寻;而后不出几年,蓬溪县就多了一位手持玉箫的“神君”。   而“神君”之所以突然离开,或许是……他无意间知晓了什么消息,不得不亲赴查勘。   比如,黛川镇压着一只百年难遇的地灵。   萧倚鹤后背一凉,眼睛眯了起来,心道:……宁无致,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虚云见怀里珍珠突然耸起毛,温柔地抚了抚,直将萧倚鹤捋得浑身舒坦,才转头看向重九,轻声道:“重九,我想留在这里,开坛讲法。”   重九正想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冷不丁听见虚云做此决定,震惊地看着他:“……啊?”他赶紧将虚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你留下做什么,这群人连杀人的事都能干出来!你连一点腿脚功夫都不会,不行,我不许!”   虚云道:“他们只是被邪神迷惑,并非真的穷凶极恶之徒,若无人引他们向善,他们又该如何醒悟呢?佛言大悲大平,普渡苦难……”   重九听不懂他那些佛谶,只是抱臂摇头,斩钉截铁:“不行!”   虚云静了一会,扯过他的袖子,声音又轻了一些,似羽毛飘落:“……不是还有你吗?”   “……”重九稀罕地盯着他,咂了一会儿,逗他道,“大师是在冲我撒娇?”   虚云低下头,轻轻捏着手里的持珠,憋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抬起眼睛,询问重九:“行吗……”   他眼睛里是软绵绵的,像是落了云间薄雾,勾得人直往里陷落。   重九愣了下,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什么邪神半夜吃人肝,都通通清出了脑海,眼里就只剩下一张清淡柔和,晒出了淡淡红晕的脸颊。   这张脸就是要吃他的心肝,他都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完了,重九心想。   他假装满不在乎,手心却不由出了汗,突然又有点结巴:“行,行吧。那说好了,你非要留下,以防万一,得……得让我和你同宿一屋,我好保护你。”   他说完向虚云瞄去,有些后悔,怕他不答应。   刚要改口,虚云却抿了抿嘴,点点头:“……嗯。”   重九被猝不及防的幸福砸得有些头晕目眩。   这是真的吗,真的有这种好事吗?和虚云住在一起?他恨不得也朝这金像拜一拜,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啊!   “来来来!吴小海!快,给虚云大师腾个地儿!”   生怕虚云反悔,他抓起小和尚手腕,高声嚷嚷着,让那青年给找个能落脚的荒屋废院。   吴小海忙引着他们去了。   萧倚鹤却开始怀疑猫生:我为什么在这里?   啧,突然牙疼。   看着两人牵起的衣袖,他往虚云衣襟深处缩了缩,眼不见心净,舔了舔爪子,又突然有点想起自家师弟了。   薛宗主还在外面痛苦听经,也不知道听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了? 第57章 无缘修佛 等我回家。   两人在蓬溪县收拾了一间无主小屋, 一住就是四年。   百姓们一开始害怕神君降罚,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三天两头想着花样要将他们赶出蓬溪县。但奈何虚云天生一副好脾气, 软棉花似的刀枪不入,又会些医术,常常不计得失帮助乡里。   用重九调侃他的话来说,菩萨下凡也不过如此。   但好在城里尚有如吴小海一样明理的年轻人,早就看那邪神不对, 愿意跟随虚云。   虚云便带着他们开垦耕种,重拾田农。等到时节适宜,又收拾了莲池, 将莲藕栽下。蓬溪县多水,这些白莲藕不需要怎么管,第二年就能布满水面,长势十分喜人。   农耕闲暇, 虚云便在城中搭一凉棚讲法,他常年云游,所见即所得, 枯燥的经文融合各种禅意故事从他口中讲出, 连重九这等一听念经就发困的坏学生, 都能津津有味地听上一下午。   等到莲藕收成,重九就帮着他收藕, 推到邻县去卖,再顺路买回一些米面布匹,添置家用。   也难得过了几年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若是有人一日两日对他们好,百姓或许难以领情,但若是年复一年如此, 便是那最顽固的老庙祝,对虚云二人的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时隔多年,蓬溪终于过上了一个丰收年,百姓们终于不再提及那吃人的邪神,一切都仿佛回归了正途。   被县长邀去吃过年夜饭,重九又被同龄的年轻人们拉去胡闹了一晚上,酒酣之时还相约到神庙,推到了那早就看不顺眼的金像,乒乒乓乓地砸了个稀巴烂。   重九踩着邪神的一颗金头,指着天,说要捐钱筑一尊无忧吉祥佛,比这个好看千倍。   小伙子们哈哈大笑。   过了子时,炸了爆竹,才姗姗归家。   虚云避静,不爱同人热闹,早早就回来了,正在铺床。   突然腰上一紧,一人从背后将他环抱住。   虚云吓了一跳,随即听到来人熟悉的哼唧声,闻到一股浓郁酒香。他脱不开身,不由皱了下眉头:“……你喝酒了?”   重九被吴小海他们灌了一肚子家酿,有些晕晕乎乎,像抱着一捧被阳光晒过的棉絮,觉得香喷喷软绵绵。他傻兮兮笑了几声,将下巴落在虚云的肩膀,又心虚又蛮横地道:“啊?是啊!喝了,怎样?”   舌头都大了。   虚云哭笑不得,转身去给他倒茶醒酒。   谁知重九不许,拦腰将他一拽。这厮力气极大,虚云猝不及防摔倒在床上,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擒住胳膊,两手被交叉摁在头顶,一张酣醉的脸越趋越近。   重九一袭新裁的缥色衣袍,秾纤得衷,本就生得一张逍遥面,此时衣襟在与人喝酒打闹时挣扯开了,更是松松垮垮,露出一截与虚云截然不同的莹润肌肤来。   虚云被他近在咫尺的酒气一熏,心里往下沉,又砰砰乱跳:“做什么,快放开……”   但重九只是歪着头看了一会,就枕在他胸口,小声道:“我不放。我放开你又要走了,还要叫我施主……我不让你走!我也不是什么施主!”   “……我不走。”虚云低头看他,有些无奈,“你先起来。”   重九又抬起眼睛,定定地盯着他,意识有些迷离,过了会,他窸窸窣窣地在身上摸找什么,直将衣衫扯得凌乱大开,才掏出一物往虚云手里塞去。   虚云被迫接下,拿起来一看,竟是一串红玛瑙持珠。   石榴红的玛瑙每一颗都被人精心打磨,纯粹剔透,似蕴藏着一抹抹云霞璀璨,鎏金刻着六字大明咒。挂在虚云掌上,竟也无端衬得他白皙了许多。   虚云往日所用的菩提子,多是十八子,意为六根、六尘、六识。而这串持珠,却平白多出一颗来,还用了一根红丝绳串起,显然不大合规制,而且太过于贵重。   他才要说什么,却摸到那多出的一颗玛瑙与别的不同,刻着一个“溯”字,指腹擦过,泛起流萤般的光辉。   “这是我的名字。”重九勾弄着持珠的另一端,绕在指上,低声说,“你若想我了,念一声‘阿溯’,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离得再远,都能听见。”   他想一出是一出,说着跳下床,摇摇晃晃跑到了院子里,贴在墙上两手作喇叭状:“虚云,你试试!”   “……”虚云的手微微攥紧。   重九扒着窗台露出双眼睛,无声地催促他。   良久,重九坐在院中窗下快困过去了,识海中才传来一声带着羞赧的低唤:“……阿溯。”   重九开开心心地笑了。   过了会儿,虚云走出来,将他背回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床边擦着玛瑙持珠,绯珠红绳,像月老庙前许愿的因缘牵,正发呆,重九翻了个身,抓住了他的手,梦里嘀咕道:“你修佛……我护着你……”   虚云将玛瑙持珠收起,拨开他的碎发:“我已无缘修佛。”他叹了一声,“……我心中有了杂念。”   重九唔唔两声,没有醒转,只有蹲坐在小柜上的“珍珠”听见了他近乎呢喃的低语。   萧倚鹤想,佛子原来也会动情。   一屋一田,两人一猫,日子本来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然而好景不长,正是这年的夏天,蓬溪县雨水暴涨。   天雷阵阵,虚云自睡梦中惊醒,冒雨打开院门,看到满脸焦急的吴小海。   吴小海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师!莲池的小堤决口了,混着淤泥的水倒灌进周遭的田地里,一下子冲毁了十几亩菜畦!”   虚云心里咯噔一下,披起雨蓑便要出门,重九近日自觉经脉里的瘀滞有所好转,便尝试着打坐修炼,眼下正在入定,对外事一概不知。   便没有叫醒他,只留了张纸条:“阿溯,我去莲池看看。”   一顿笔,想了想,又加了几个字。   “等我回家。”   然后便带上门,匆匆跟着吴小海去了。   虚云摸了摸脸,他第一次写“回家”这样的字眼,有些陌生,又有点期待,又想重九醒后看见会是什么表情,“等我”这样的字眼会不会太孟浪了?   一路上虚云胡思乱想,直走到河边,被哗哗倒流的泥水惊醒,才见现状之凄楚。   不少百姓正捧着毁坏的秧苗大哭。田地菜畦淹了不说,莲池也毁了大半,离河岸近一些的房屋也有垮塌的风险。   虚云收起多余的心绪,一门心思先处理眼下乱况,其他人帮着抢救田地,清理淤泥,将惊慌失神的百姓拉离河岸。   到了后半夜,雨水渐渐地息止,吴小海见人手不够,朝虚云喊道:“大师,雨停了,我再去叫一些人过来!你也不要离水边太近了!”   虚云顶着狂风挥了挥手:“知道了!”   吴小海刚走不久,虚云正仰头看着雷鸣阵阵的天空,思考天亮后该如何整治田地、重筑莲池——突然远处“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炫目的蓝紫色闪光刹那映亮了眼底!   他看向那紫光爆开的地方,正是吴小海去的方向!   虚云心中隐有个极坏的预感,拔腿便向那紫光处跑去,还未走近,紧接着又是数道惊雷落下,那紫光越来越大,滚成个丈高的紫火球,所到之处,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一个妇人被众人拉扯阻拦着,跌在路边大喊大哭:“——小海!我的小海啊!当家的……”   虚云一惊,是吴小海的母亲!   一个裙摆破烂的少女恍惚地盯着火海,肘上脸颊都是擦伤,露出的小腿上有一块烧焦的皮肉,仿佛是临危之际被人用力推出来的,她吓傻了,面色发青,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火球越滚越高,眼看着要吞噬一整条街,向人群袭来,虚云一把拽起妇人:“先离开!”   跑了没几步,那火球“砰”一声炸开,巨大的热浪将众人拍向四面八方,虚云亦被掀出数丈,后背和后脑撞在一只石磨上,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   两眼昏花之时,百姓之中有人尖叫:“……是神君!神君降怒了!”   惊恐之中,人们又一次想起了当年神君第一次降怒,也是挥挥手招来一道惊雷,劈得地面焦黑,还烧去了庙祝的半身袍子。   有人点了点身边的人,战战兢兢道:“吴小海,和那几个……都不在。”   众人四下一望,更生出了恐惧之心——那几个年轻人,正是天天跟在虚云屁-股后头的!就是他们砸了神君金像!暴雨,大水,天雷,野火……一下子全都对号入座。   人群里一顿叽叽喳喳,百姓的惶恐攀升到极致,纷纷朝着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磕头,乞求神君不要怪罪。   ……不是的,这不是什么神怒。   虚云支撑着想要站起来,但很快就天旋地转,他再度跌在地上,努力地张了张嘴,但是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伸手一抓,满缝鲜血和焦土。   好似这四年多来的努力,都如同这场天降野火一般,焚成虚劳。   气息奄奄的虚云被人抓起来,拎着领子质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雷轰隆一响,天际猛地炸亮,庙祝回想起上次自己险些被雷火烧死的时候,吓得浑身颤抖:“不是我们,不是,是他蛊惑我们背叛神君谕旨!”   虚云后脑不住地流血,脸色惨白,微弱地摇了摇头:“这只是地滚雷……”   然而一番喧哗之中,他的声音根本微不足道。   失去了儿子的吴小海母亲看向虚云,眼里流露出怨毒的光芒,尖叫道:“都是他,是他蛊惑了我的儿子,害小海枉死!将他扔进天火里,向神君赔罪!”   “对,赔罪……”   一群人似终于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上来捉住他。   虚云微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但很快他微末的挣动就被一顿五花大绑所镇压,甚至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与虚云重九相熟的年轻小子们从河边赶来,见到火光冲天,大惊失色,可还没冲过来,就被长辈们按在地上。   他抬起脸叫道:“住手!你们做什么!”   周围七嘴八舌地道:“旺苗,你醒醒,他是妖邪!”“是啊,天降大雷,把吴小海他们都烧死了……”“是妖邪,神君发怒了!”“你别过去,小心死的下一个就是你!”   李旺苗刚挣脱,又被四五个人同时扑在身下:“你们疯了吗,大师对你们那么好,你们怎么能……唔唔!”   他的嘴被用力堵上,很快就被吓红了眼的乡亲们拖走。   众人看向县长,问到底该怎么处置虚云。   县长是个墙头草,眼见天罚如此可怖,那些参与砸毁神君金像的人,已经烧死大半,他哆嗦了一下,看也不敢看虚云一眼,潦草地挥了挥手。   李旺苗挣扎间奋力回头看去,震惊地望着三五个男人似扔一袋猪草一般,将虚云高高抛进了火舌里。   烈焰如炽。   此时虚云的手腕上还缠着玛瑙持珠,重九说过,只要他唤一声,无论发生什么,他的“阿溯”都会不远千里回应他。   被抛起时,虚云紧闭双唇,咬住了牙关。   ……他不想他的阿溯也被伤害。   落入火中的那刻,一道白影也跟着蹿了进来,用小小的身躯挡在他面前,撕咬他身上的绳索。   “珍珠?”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虚云仿佛看到一道缥色衣影远远地飞来,似落进他空荡心原上的湿露,他的心缠-绕着大火,一下子宁静下来。   原本,他是想在这里定居的,将来还俗,就在城外湖边建一个带菜畦的小院子,扎几墙篱笆,养上吵吵闹闹的鸡鸭,也给珍珠垫个柔软的窝。   屋前栽下桂花,屋后种下葡萄。   此生他已对不起佛祖教诲,终究没有断得红尘,却不愿再辜负重九深情。   可惜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阿溯……”   那是他最后发出的悲叹,也是“珍珠”最后瞬间的记忆。   ……   烈火不仅灼烧起虚云的身躯,亦焚上萧倚鹤的意识。   他如今身陷在“珍珠”的记忆当中,不知该如何脱离。珍珠投火护主,正当他以为自己也要跟着葬身火海……   “叮当——”   珠沉玉碎。   紧要关头,萧倚鹤的意识被一下子抽离。   烈焰灼上皮毛的场景依稀在目,他猛地一抽搐,坐起来,浑身还幻觉一阵阵火-辣辣地疼。好半晌才艰难地张开眼睛,不知今夕何夕,就感觉到自己被人牢牢锁在怀中。   而这人气息温暖熟悉。   对方掌心流入的灵力入渗入干涸沙漠的冷泉,浇灭了他的灼热。   在玛瑙持珠里做了好几年猫,猛地回到长手长脚的人躯,还有点不习惯了。又突然觉得还是当猫舒服,想睡哪里睡哪里,想咬谁就咬谁。也不必去在乎谁的脸色。   萧倚鹤可惜了一阵,又松了口气,重新向后一栽,躺回薛玄微的臂弯,扭头埋进他胸口。   不敢看他的表情。   躺在薛宗主怀里,他都隐隐感觉到了周围的低气压,快要将小殿凝出霜花来。   当然,萧倚鹤是能想象到的,自己偷偷解开客房禁制,偷偷跑出来……薛宗主一定很生气,或许还生气到要打他屁-股。屁-股不是不能打,但是不适合在这里打。   萧倚鹤闭着眼,耳朵尖发红,不要脸地道:“……喵~”   显然,薛宗主浑身都僵了一下。   妙啊。 第58章 五感不全 这般美貌的郎君,我怎么舍得……   萧倚鹤在他心口蹭了几下, 是猫一样由耳及额,顶在他胸前乱揉一气的蹭法。薛玄微虽没养过猫,但他常年豢鹤, 宠-物讨好主人时亲昵的动作大同小异。   薛宗主以为他又被什么魇住了,面色有些复杂,良久抬起手在他头上摸了摸,以示安抚。   萧倚鹤心里发笑,心想这下他总不会张嘴就要斥责自己, 这才状若浑噩地眨了眨眼,揉着脑袋道:“嗯……薛宗主?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薛玄微没有兴师问罪, 只是撇去一眼:“感应到你我之间魂契动荡。”   萧倚鹤轻咳一声:“发生了一点点意外。”   此时重九,或者说“白溯”,还倒在地上没有苏醒,许是方才意识被一同拽进了持珠当中, 又重历了当年噩梦,受了颇大的刺激,一时醒转不过来。   想及那被解的破破烂烂的客房禁制, 以及方才小殿外的打斗痕迹, 更不提一进来, 就见他们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一点点意外?   薛玄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等着他能如何解释。   萧倚鹤从他怀中坐起, 一把拉过薛玄微,将自己额头贴了上去。   秋深露重,他又在地上躺了许久,额头有些凉。薛玄微胸腔内猛地撞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品味这个距离下的暧-昧气氛——下一刻, 一段记忆从两人相贴处钻了进来。   持珠当中虚云的故事在脑海中完整而飞快地展开,他瞬间便知晓了此间的来龙去脉。   萧倚鹤无奈地笑了笑:“就是这么一回事。”   “白溯……”   萧倚鹤问:“认识?”   薛玄微道:“只是听说过,长阳白家的小公子,早年因为残杀同门试药而被长阳门驱逐。据说后来逃脱了,从此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萧倚鹤又打量了一眼重九,摇了摇头:“不像啊。”   “依旧事所见,的确不似残暴之徒,残杀同门一事其中或有隐情。”薛玄微:“只是没想到他竟出家为僧,躲在此处。”   “他可不像是出家为僧。”萧倚鹤站起来,伸手过去,毫不见外,“有捆仙索吗?”   “……”薛玄微取出一捆。   萧倚鹤三两下将重九双手绑了,蹲在他身边一顿翻找,将他身上暗藏的银针暗器毒粉等,七七八八十几样,抖落了一地:“嚯!你见谁家当和尚,还揣着这些玩意的?”   薛玄微也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虚云”:“前殿的佛像,确实与他有几分相像。”   “他就是想让蓬溪县人赎罪吧,才把佛像塑成虚云的样子。”地上一颗佛珠被薛玄微劈作两半,其中尚且还能感受到一丝未散净的“珍珠”的气息,萧倚鹤捡起来一拼,合成一个“溯”字。   说着话,重九醒了,见到手里捏着玛瑙珠子的萧倚鹤,登时一个弹起,刹那一道剑影飞来,剑刃贴近了重九的脖颈。   剑光映进薛玄微的眸中,他冷清一声:“勿要乱动。”   重九僵住,随即感受到了自身侧传来的威压,这才了悟,愤愤道:“你们不是……”   “你炼器水平万里挑一,看人眼光却不怎么行啊!”萧倚鹤挑唇,将手里的玛瑙珠子交给薛玄微,顺手朝他下巴轻轻一勾,“我们自然不是——这般美貌的郎君,我怎么舍得叫他去做大和尚?”   萧倚鹤的指甲若有若无地搔刮过。   薛玄微默了默接过珠子,不再看萧倚鹤似笑非笑的眼神,随他胡言乱语调戏自己。垂下视线,观察两半珠子,忽察觉到一丝异样,于是指间稍稍汇上灵力——   玛瑙应声而碎,一缕青烟飞出,在众人头顶徘徊片刻,猛地扎入虚云体内。   “虚云!”重九愕然地睁大眼睛。   ——竟是虚云的一片魂魄。   怪不得他苦寻多年都没有找到,原来是被封锁在了持珠当中!   重九怀着某种期待,紧紧地盯着他为虚云炼就的躯壳。   “虚云”指节微微蜷缩,动了一下,随后僵硬地坐起……不多时,他垂落的眼睫倏地颤-抖几分,便在三道目光之中,如羽扇一般缓缓地张开了。   重九张了张嘴,却过于激动,没能说出声来,只艰难地哽咽了一下。   半晌,他轻轻唤:“虚云?”   虚云没有应,只是坐着发呆,似乎还不能理解当下情况,过了很久,才两手摸索着站了起来。他转了转脸,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萧倚鹤等人,双眸漆黑,没有光泽。   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只好继续发起呆来。   重九深呼吸几下,走到他面前,用衣袖碰了碰他:“虚云。”   虚云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半步,但又隐约感觉到什么似的,往回挪了挪,两手试探出去摸了摸,小心翼翼开口:“……阿溯?”   新得的躯体,或许还没有适应,他嗓音微哑,因为耳朵听不见,咬文嚼字有些不着调……但是声线尤其熟悉。   萧倚鹤乐道:“哟,小闻道的声音呀!”   薛玄微转头,见他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重九热泪盈眶,想去摸摸他,但动了动才想起手腕被捆仙锁绑着,他回头看向萧倚鹤二人,目中微露恳求。   萧倚鹤“啧”地一声,朝薛宗主挑挑眉,俨然是一副要掏出花生瓜子小板凳的看戏架势了。薛玄微一阵无言,抬袖一拂,两道金环分别扣上重九双腕,而捆仙锁应声而落。   金环是太初剑宗独门禁锢之术,两袖一掩便看不出了——既牢固,又体面。   一松绑,重九迫不及待地握住了虚云:“是我,是我。”   虚云歪了歪脑袋,鸦云似的眼眨了眨,很快蒙上一层水雾,依旧操着朝闻道的声线用一股奇怪的“口音”道:“你怎么也下来了,你快回去,别让鬼差看见!”   他说着把重九往外推。   ——他还以为重九也死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地府中。   重九哽了一下,要张嘴解释什么,但想起他五感失却,此时说什么都听不见,便转而翻转开他的手掌,在手心里写划起来。   他见虚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又呆呆地皱起眉头,知道他素来反应不快,又从没有见识过道门中的玄法,一时半会怕是对自己“死而复生”一事消化不了。   萧倚鹤见他写完,觉得此间了结得差不多了,便悠悠地说:“可以了?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   几人行在山道上。   由于重九被金环锁住了灵力,只能步行,而他又紧紧握着虚云的手,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将前路上的每一寸都扫干净。   萧倚鹤一夜未睡,正困得上下眼皮打架,直想找个竹竿把自己撑起来,他心浮气躁,回头猛地一喝:“白溯!你是怕地上的沙尘绊了你家小和尚的脚吗?”   正在弯腰捡前方石块的重九:“……”   他吼完转头看向薛玄微,肩膀宽阔,脊背挺立,一袭薄僧衣底下露出隐约两道肩胛,线条优美却不凌厉……总之看起来就很好睡。   萧倚鹤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背不错眼,有什么野心昭然若揭。   薛玄微一直走在前面半步,并未看他,都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视线,便是想不知都难,他慢慢停下,叹了一声,缓缓侧开半步蹲了下来。   萧倚鹤眼角涌上笑意,一个猛子跳上他的背,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沉甸甸的脑袋搁上去。薛玄微被压得晃了晃,不得不伸手将他大-腿托住,往上抱了抱。   萧倚鹤趴在背上,朝阳自天际升起,在他眼中轮转出又浅至深的光辉,有什么东西在他眸底化开了。他好玩地捏了捏薛玄微半透明般微红的耳尖:“薛宗主。”   薛玄微没有抗拒,应了一声:“嗯。”   萧倚鹤说:“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薛玄微:“嗯。”   “嗯?”萧倚鹤不满地轻掐他一下,“就会“嗯”,是什么话你都不知道,你就‘嗯’?”   薛玄微的耳朵被他掐红了,淡淡出声:“什么都可以。”   “……嘴这么甜。”萧倚鹤心头微动,环住他脖颈贴上去,便不松手了。   待薛玄微再与他说话,耳边只传来微微规律而轻沉的呼吸声。   带着重九和虚云回到客栈,已经是晌午。   南荣恪揣着伤药走进来,隐约听见朝闻道的声音,立刻转了进去:“朝闻道,你好……”他一顿,盯着发出“朝闻道”嗓音的小秃驴,目瞪口呆,“……了吗?——你谁?!”   虚云乖乖坐着,一手害怕地扯着重九的衣角。   朝闻道已经听宋遥讲过缘由,此时对虚云抢走他声音一事,同情大过于恼怒,又因他能用自己声音说话,感觉上很新奇,便一直盯着他看。   见南荣恪回来了,拉着他比划解释了一圈。   虚云不安地唤道:“阿溯,我们在哪里?”   他语气虚弱而饱含情谊,就好像是朝闻道本人似的,南荣恪打了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干巴巴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把声音还回来?”   朝闻道茫然摇头。   “……”南荣恪气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萧倚鹤歪靠着薛玄微,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瞧向重九:“说说呗?后头发生了什么?我出来的太早,后头的都没有看见。”他嘀咕道,“小珍珠真是只傻狸奴……一只平凡的小狸奴能做什么呢?”   他说起狸奴,薛玄微就回忆起持珠记忆中,珍珠投火自焚的一幕,眉心不由皱起,不动声色地以魂契之便查探他的魂魄,见无恙才放下心来。   重九正不见外地摸起茶壶,给虚云倒茶。   心知这一屋子的人都实力不菲,恐怕自己都打不过,沉默了一会才道:“那日我在房中打坐,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直到感觉持珠有异,才匆忙赶去……”   他顿了顿:“但是已经晚了。”   ……重九飞奔去时,只见一片残垣断壁,大火纷飞,一群人围着一片火海瑟缩畏惧。他困惑地看了一眼,只看到火光里一抹虚影,当即脑袋里嗡得一声,便要冲进去。   百姓已经被妄想出来的天罚骇得失去理智,见他出现,将他死死拉住。不知是谁眼疾手快,在他身后猛地一棍子,将他径直敲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是在乱葬岗——许是这一棍子敲得有些狠,血流如注,人们就以为他死了,将他随便一丢。   重九漏液回到城中时,天火已经灭了,他恍恍惚惚来到废墟,扒开层层余烬,只找到几片残骨和半只手掌。几根手指焦黑蜷缩,死死勾着一串红似烈焰的珠子。   玛瑙持珠上被重九施下了灵力,没有被烧坏。   他的小和尚,死时手中紧紧攥着他俩的信物。   重九心痛至极,就只剩下麻木,他无声地收敛了虚云的尸骨,捡回他尚未走远的魂魄,锁进灵囊。又花了四五年时间,想办法为虚云重塑肉身。   重塑肉身所需的材料不易收集,等他炼好躯壳,已经十年过去了,而虚云魂魄长久逗留人间,开始动荡不安,亟需大量乌药定魄,重九只好又来到天台山。   他鬼使神差地回到蓬溪县。   只是当他踏入这个令他痛恨万分的地方,却发现蓬溪早已焕然一新,那些人早已将他们忘了……而一切不过才过了十年,区区十年而已。   重九攥紧了手指:“人就是这么的可恶,他们毫无悔过。”   “阿溯?”虚云察觉到,不似活人般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将重九手指掰开,拢进自己掌心。他无知无觉,也不知道周围还有什么人,满心满意都是重九,朝着他笑得十分安宁。   重九难受了一下,低声道:“我的虚云,明明是个只会念经的小和尚而已。他什么都没有做错,那些人凭什么这么对他!”   他看着虚云,冷嘲一声:“……他总说他爱众生,可众生何曾爱过他?”   “所以我决定留下,收拾了一座荒废的空庙,塑金身,开经殿,让他们日日对着虚云磕头跪拜!”他继续说,“也因为,我终于将虚云的灵魂渡到新的躯壳中,却发现……”   萧倚鹤道:“发现他的魂魄少了一片,根本无法醒来,而且五感不全。”   重九点点头。   所以他不得不留在蓬溪,抱有一线希望,继续搜索虚云遗失的那片魂魄,同时开始在蓬溪人中挑选适合的五感,将其夺走,以供虚云使用。   重九说:“但是我挑了很多年,得到的五感始终与他不融,直到你们出现。”   他看了看朝闻道,“我感受到他的声音里有着巨大的灵力,而他又对我毫无防备。我恨蓬溪人,所以原本只打算夺蓬溪人的五感,但是……实在太诱-惑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许错过了他,虚云再难找到合适的声音。”   南荣恪气得要上去打他,却被朝闻道拉住,摁在身侧。   “就你好脾气,”南荣恪闷闷地说,“你不这么好骗,他也不会得手!”   朝闻道“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肩:“好啦!”   “……”南荣恪气得更加上头了。   前因后果已经尽数凑齐,众人均沉默了一会。   按道门规矩说,重九虽未及伤人性命,却也算是在人间作乱,虽然这“乱”连蓬溪本地人都没有察觉到。法理上,应该将他押回道门,再做发落。但情理上,是蓬溪人思想愚昧,害了虚云性命在先,真要罚得重了,又于心不忍。   可是如果不罚,将来若有其他人再犯……修士与凡间百姓之间力量悬殊,即便是再普通的修士,在凡人眼里都足以称得上是“神仙”,一举一动都牵扯甚多。   这也是历来道门都高居深山,自断红尘的缘故。   重九这事……总不好开了先河。   萧倚鹤若有所思地看向薛宗主。   “……”薛宗主对上他的眼神,立刻知道他肚子里蛔虫又往哪钻,出声道,“先将他押回太初,再做处置。”   押回太初剑宗,不就是薛宗主地盘了么,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至于原则么……“薛宗主”三个字就是原则。   萧倚鹤欣慰一笑。   处置的事决定好了,萧倚鹤转向虚云,仔仔细细地将他观察了一遍,心道这幅躯壳确实是太逼真了,简直同活人一模一样,甚至皮肤更细腻,肤色更白皙。   只是缺少了点活人该有的热乎气而已。   他钻研精神又上来了,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还是想不通是如何做到的。若是早知道有这种办法,他何须跟薛宗主结契,依样捏个身体就是了,还能捏得同原来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么一想,又有些心动。   “萧山主”不说名声如何,姿容上好歹是道门公认的“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当年与薛玄微是一门双美,称得上剑神山的门面!   总比“宋遥”这具小矮瓜身材强太多了。   萧倚鹤沉迷于自己的美色,笑眯眯地问重九:“你这重塑躯壳用的是什么办法?方不方便说给我们听听?我倒不是对什么重塑美貌感兴趣,就是单纯地好学。”   重九:“……”   薛玄微:“……” 第59章 长阳遗册 好师弟的吻技竟大有进步……   重九为难道:“此事涉及我门秘法……”   薛玄微的目光立刻越过众人看了重九一眼。   手腕上的金环猛地发紧, 重重绞了一下,重九气息一窒,对上薛宗主冷冰冰的眼神, 默了默,无可奈何地和盘托出:“我门禁地中藏有一本《长阳遗册》,里面记载了许多先辈尚未研究完成的秘法,其中有一种就可以重炼肉身,寄居灵魂。”   “哦?”萧倚鹤眼睛一亮。   重九叹了一声:“只是炼就躯壳所用的天材地宝极为罕见, 虚云这幅躯体所用的材料,最关键的几种也是我从宗门中偷来的,乃是镇在禁地中数百年的宝物。”   “这些年长阳门一直派人抓我, 也是因此缘由……只怕是,世间再难寻得第二套材料了。”   言外之意,是即便他们想偷师此法做些什么,也是无米之炊。   萧倚鹤闻此, 表情显然有些失望:“唉,那可惜了。”   他终于想起正事来:“你常年待在蓬溪,可知道近年来都有谁大量采买乌药?又或者, 是生面孔, 特别不一般的人。”   重九想了想, 摇摇头:“乌药本就是炼丹炼器中的常用药材,并不稀奇, 每个月各道门都有来采买。像是长阳门等靠丹修立足之门,又或者清静宗、傀儡宗、丹霞谷等大宗门派,采办数量更是难以统计。薛宗主的太初剑宗,每年也会采购一些炼制清心香。”   萧倚鹤看向薛宗主,然而薛玄微一脸茫然, 反倒是朝闻道应和说:“的确如此,门中俗务向来是我师父操持。”   萧倚鹤心想,敢情某人就是当了个甩手掌柜。   “说起来,朝道长去哪了?”   朝闻道说:“你们走后,门中传信来说是有些急事,须得师父回门中一趟,说是明天便能赶回来。”   萧倚鹤:“哦……”屋里少了个赏心悦目的美人,还是挺明显的,但他只是随口一问,倒也没那么关心朝惜之的去向,“白家公子,你继续。”   重九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说:“除了道门,凡间药材商与医铺也是要用乌药的,用量也不小,而且来采购的管事经常换来换去。你这么问,我很难想起什么特殊的人来。”   萧倚鹤又提示了一下:“那你可曾见过一个持扇负箫的人?看着是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那种。或者你家……小和尚,见没见过?”   重九转而在虚云手心里写划了几个字,虚云反应了一会,也摇了摇头。   两人四目迷茫。   要是说起来,重九和虚云两个能有此番惨境,与宁无致脱不了干系,要不是当年宁无致假冒神君在蓬溪县作乱,也不至于让后来的虚云遭了殃。   只是傀儡宗虽是旁门功法,但却绝非邪门到需要人血来修炼。萧倚鹤还没有想出,宁无致究竟是为何要如此,除非是,他自身需要。   “……”萧倚鹤皱眉,如此说来,靠乌药也行不通啊。   这下线索又断了。   正在沉思,便有低沉声线传入识海:“是不是该饿了?”   他恍惚抬头,一张熟悉面孔映入眼帘,薛玄微正敛眉看来,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颈侧,微微一动眉梢,既隐秘又期待地暗示着。   萧倚鹤一瞬间都搞不懂,到底上瘾的是自己还是他。   他堂而皇之地看了回去。   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一旁的重九看着窗外,见楼下人声熙攘,空气里飘着蒸饼子的香气,忽地出声恳求道:“明日是社日正典,押解回山之前,我能不能带虚云出去玩一玩?亥时之前一定回来。”   依薛宗主往日公事公办的脾气,恐怕是不成,只是这回薛宗主心情格外好些,竟允了,只在他二人身上落了一道追踪符咒。   很快屏退了众人,朝闻道也带着重九和虚云下去安置了,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萧倚鹤踢了鞋子往床上一靠,困得睁不开眼。   却蓦地感觉眼前一暗。   他抬眼看过去:“你干什么?”   薛玄微声音一沉:“喂你。”   “……”萧倚鹤将他向外推,挑唇一笑,“昨天喂得够多,今日倒也不必这么心急。”   床帏间静了静,薛玄微呼吸轻下来,沉沉地看着他,想方才回来的路上他问“说过的话算不算数”是指什么。   但显然某些人脑子里总是不装什么正经东西,没等他张口,便审视地丈量了他一圈,笑道:“也是,薛道君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 ,血气是难免会旺盛些。”他哈欠连连地往内一躺,折过身去,“道君要是实在精力过剩,方才我倒是瞧见路东头有家卖花酒,道君不妨——唔!”   一张嘴生硬地将他堵住了,萧倚鹤没防备,被吓了一跳,还没挣扯就被按住双手。   薛玄微半跪在床上,躬身下来,将他不知好歹胡言乱语的嘴给封住了。   花酒?亏他能说得出来。   头顶凝来的目光像是寒潭上刚融的春醴,有些冷,又勾得人深陷。萧倚鹤先还瞪着他,没几许就鸦睫轻颤着将视线挪开,任唇缝间闯进一条滑鱼,肆意游荡。   这是重生之后,在萧倚鹤清醒的情况下,第一次被薛玄微如此孟浪唐突。之前的几次亲吻,萧倚鹤要么意识不清,要么伤痛难忍,事后也都记不大清。   不得不说,几十年过去,好师弟的吻技竟大有进步。   真是可喜可贺。   毕竟当年在湖心岛上,薛玄微永远是克制而冷静的,便是床笫之间,也是干巴巴的缺点意思。薛玄微那破烂技术,与其说是吻,还不如说是又撞又啃,屡屡将他唇角擦出血丝来。   可又不能告诉他技术不行,多伤师弟的心啊!   而这一回,只觉两人相接之处滚烫无比,模糊品来,是药香里带着甘。   又像是一根枝蔓钻进心里去了,在他无处安放的心腔里四处游-走勾抹,勾出他骨子里的一丝丝酥麻。他从不知薛玄微在哪里长了这种能耐,忍不住低吟出声,两腿夹起卷住了身下的床单。   得以抽出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薛玄微的小臂。   薛玄微听到他低声唔咽,越加纵情,捧住萧倚鹤的脸时,食指与中指恰好能揉夹住他耳垂上的红痣。   猛地似一道电流刮过,萧倚鹤指尖一收。   薛玄微“嘶”的一声,皱眉退开了两寸,强迫地抓过他的手,以五指相交的姿势攥在手里:“指甲。”   萧倚鹤低喘着,眼下因亲吻而憋闷出绯意来,半垂着眼皮瞄他,尾音拖长了表示不满:“你这吻技跟谁学的……接吻的时候盯着人看算怎么回事?”   “受教了。”薛玄微看向他颜色鲜艳的唇,道,“可以再试一次。”   “无耻,下流。”萧倚鹤飞快地说道,而后将唇一闭,讪讪地盯着他。   薛玄微嘴角仿佛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见他被消磨得精神头大减,便是嘴再硬,这会儿也不敢再张开,终于大发慈悲地问:“饮血,还是睡觉?”   萧倚鹤戒备了一会,烫了嘴似的选道:“睡觉!”   薛玄微悠悠道:“好吧。”   萧倚鹤看他站起来,走了出去,松下一口气,偷偷地用脚趾把被自己蹂-躏坏的床单铺平整,刚要闭上眼,又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接着是外袍窸窣脱下扔在了床尾,而后身侧床沿被沉甸甸压凹下去一块。   他忍了忍,感觉到自己的手又被抓起揉捏,终于忍不了了,猛地睁开眼睛:“……没完了?”   薛玄微褪了僧袍,内里是一件朴素白衣,箭袖裹着银护臂,手里正勾着一把小剪刀。他无视那道小剑似的眼神,攥着萧倚鹤的手好整以暇地说:“你睡你的,我剪我的。”   咔嚓,咔嚓。   “……”萧倚鹤艰难道,“可是你剪的是我的指甲。”又补充,“很吵。”   薛玄微迟疑了一下:“那我小声一些。”   轻轻的,咔嚓,咔嚓。   萧倚鹤:“…………”   算球,放弃了,随他去。   薛玄微靠坐在外侧,他躺在内侧,慢慢阖上眼,睡一会,就被他捏玩手指的感觉弄醒一会,实在不安生,只好断断续续地与他说起话来:“……你剃了个秃瓢,明天怎么办?还能长出来吗?”   身后道:“看你。”   萧倚鹤没懂:“看我干什么,秃瓢又不长在我脑袋上。”   薛玄微换了根手指:“我以为你喜欢。”   方才他欺负自己时还穿着僧衣,表面上看着清心寡欲大和尚,其实舌头下流得很。萧倚鹤一伸脚,勾住了他扔在床尾的僧袍,偷偷品味了一下,小声嘀咕,“是还挺有滋味的。”   薛玄微顿了顿:“……当真喜欢?”   萧倚鹤一臊:“没有!”   薛玄微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没说话。   萧倚鹤也闭着眼,心想,人两只手总共只有十片指甲,实在不知道他剪了这么久究竟在剪什么,他在一阵规律的咔嚓声中数着数,终于催生了困意。   等十个指头尖尖都修饰得整整齐齐,打磨得光滑圆润,身边人已经睡熟了。   呼吸声逐渐绵长。   薛玄微看向他夹在两腿间的僧袍,小心翼翼地去拿。取出时不小心惊扰了他,萧倚鹤两膝一并,翻个身,将僧袍挽留得更紧了,几乎是在腿上缠了一圈。   “唔唔……别动……”   薛玄微:“……”就这么喜欢?   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抽出僧衣,叠好,定睛看了会,眉眼微蹙,似有些嫌弃和抗拒。   ——但最后一咬牙,还是将这身衣物裹着萧倚鹤的温度,一起收进了灵囊。 第60章 后会有期 吃了吗?不如坐下来一块吃点……   薄暮冥冥。   萧倚鹤从一千个秃驴对着他念经的噩梦中惊醒, 耳边终于清静,捂着胸口拍了拍压压惊,回过神来见窗纸蒙着淡淡烟霞色, 他猛地坐起来,匆匆往脚上套袜。   还没出门,就被薛玄微堵了回来。   薛玄微将他看了看,领松带斜,两袜一高一低, 问道:“做什么去?”   萧倚鹤向外头张望几下,又倒回来看他一夜之间长出的头发,伸手揪了揪看看是真是假:“朝闻道和我小道侣呢?”   四周温度骤降, 薛玄微脸色一沉,口吻不凉不淡:“死了。”   萧倚鹤:“……”他一瞥薛宗主神色,重新组织语言,“咳, 小朝道长和您家南荣大侄儿呢?昨天不是约好一起去逛社日吗?”   薛玄微这才面色好转,提着一份硕大的食盒踱进门来:“他们早已经结伴去了,你睡到这个时辰, 社日花车都已经游完。你再晚起一会儿, 连街上的夜市都要散了。”   “我睡了这么长时间?你怎么都不叫醒我!”萧倚鹤有些失落, 转而又不满地嘀咕起来,“没义气的家伙, 看花车都不带我!”   骂过南荣恪,萧倚鹤转头看过,见他从食盒中掏出七八道菜,一一摆在桌上,几乎铺满, 都是天台山周县的时兴菜,还有两碟看起来就软糯弹牙的点心。   薛玄微扫了他一眼,觉得那两人挨骂挨得有些冤枉,“喊了,没喊醒。你困得心烦,还说便是天裂了地崩了也不要叫你起来。他们一人吃了一次闭门羹,只好自己去了。”   萧倚鹤:“…………”   他好奇问:“你头发真的假的?”   薛玄微:“假的。”   萧倚鹤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儿,看得出是灵力催生的,比以前短了一截,他摇摇头道:“啧,可惜了,昨天的大和尚滋味多美……可惜了。”   他说了两遍“可惜”,看来是真的很可惜。薛玄微吸下一口凉气,不与他计较,但重重一声拉开凳子:“过来,菜要凉了。”   萧倚鹤长叹:“唉!”   他揪着薛玄微头发玩了会,才转脸去看他打回的菜。   一早来蓬溪县时,听说社日热闹,还有半年一次的大市集和花车游街,心里盼得紧呢,谁想竟然一口气睡过了头。菜倒是好菜,还热乎着,他抄起筷子,夹了两个琥珀芋球塞进嘴里,鼓着两腮愤愤地嚼。   一道流彩自薛玄微掌心飞出,映到房间那面空旷的墙壁上,逐渐变幻出几个垂髫小童的模样,那厚实墙壁仿佛成了一张皮影大帛,“小童”们拿着娃娃和糖葫芦,在张灯结彩的街道上奔跑。   突然前头一个跌了一下,糖葫芦摔碎了,伤心得哇哇大哭,后面几个跑上来,交头接耳地哄了他一会。不多时,街上人影多了起来,黑压压地簇拥着一个慢吞吞的花车,花车上扮演土地公婆的挎着篮子往下丢糖。   好一副栩栩如生的花车游街图。   他眼睛盯着墙面,琥珀色的糖浆沾在嘴上也不自知,薛玄微突然凑上去:“这个喜欢?”   萧倚鹤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个栗子:“嗯,热闹。”   “还有更热闹的。”   声音骤然变近,萧倚鹤一回头,险一口嘬到他脸颊。他筷子举在半空,下意识舔了舔嘴上的甜汁儿,打了个嗝:“……什么?”   薛玄微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一划,只见墙影中翩跹飞出一名玄衣剑客,衣带如仙,气贯如虹,涛涛剑意旋起花车千百朵,正是“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两旁围观行人高声喝彩。   萧倚鹤拍手道了声“好”!   也心痒难耐,手中筷尖一挑,又一道流光汇入墙壁,便见从人群中一位白衣少侠猛地踏檐而出,亦抽-出腰间宝剑,势如冰雪席卷而上。   黑白双影顷刻便纠-缠起来,霜花撞着粉雾,缠旋转绕看似柔绵,实则下一刻,剑势陡变!星河震荡,两人剑锋铿锵交错,如巨浪翻天,掀出鲸吞虎噬之势!   人群仰首躲避,一阵惊呼。   一道剑浪漫天铺下,眼见黑色衣影被凌厉剑意逼至瓦沿,似乎就要这么跌落下去了。   薛玄微欲就此收手,顺势败退,转眸间,看到他眼底发亮,握着一节粗糙打磨的竹筷,却仿佛回到了过去,依旧是那个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萧倚鹤。   薛玄微嘴角微微一扬,又勾起指节,同时墙上黑衣剑客离地一尺之时猛地跃起,一去剑决浮云。   “锵——!”   墙上两道巴掌大的小影之间势均力敌,衣带如飞,杀了数百招实难分出伯仲。   但最终,这场比试还是以萧倚鹤手指突然抽搐,而草草终结。   只听筷节咣啷摔落在地上,他一手抚胸,心口起伏微喘,急急地咳嗽了几声。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红润的,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意。   薛玄微按在他背上,拍了拍:“好些了?”   萧倚鹤点点头,平缓了片刻,右手微蜷,还没细看就被薛玄微接了过去,慢慢地将他痉挛的指关节揉开,一根根地搓出白里透红的暖色。   他另手托腮,歪头看着薛玄微笑了会,出声叫他:“哎。”   哎什么哎,薛玄微瞥了他一眼。   萧倚鹤继续说:“弄点酒来呗?”   薛玄微头也不抬:“你不宜饮酒。”   萧倚鹤:“就一壶……”他观察着薛宗主脸色,恨恨道,“一杯……一口!一口还不行嘛!这么多菜,你叫我干吃?”   薛玄微不欲理会他,总之他就是这种脾气,闹上一小会就过去了,正打定心思——忽地桌下伸来一物,钻进衣摆里,在他小腿往上轻轻蹭了一下。   两根手指也捏住了自己的一点点袖角,撒娇似的扯了扯,慢悠悠地咬着字:“薛……宗……主……”   “……”心里被狠狠挠了一下。   他一忍,二忍,实在是忍无可忍,将人拎到身前,还没教训,萧倚鹤却顺杆往上爬,坐到他腿上:“好不好?”   薛玄微有些晃神,抬手去摸他的脸。他没躲,任一张带着薄茧的手掌将自己揉了个遍,像是擦拭一只稀世的珍宝,萧倚鹤不觉笑了起来,脸颊生热,低头看他。   “你是要把我捏碎不成?”萧倚鹤问,“做什么不端庄?你拿这种眼神看人,要是叫路上花花绿绿男男女女看了,是要把你扑进厢房里的!”   明明不端庄的是他,坐人腿上要酒喝的也是他,结果先告状的恶人还是他。   薛玄微将他搂进怀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好想你。”   两人之间那层尚未捅破的窗纸几乎透明,已经薄得看不见,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兄”,轻得好似拂过耳边的一抹烟,顷刻散去。   萧倚鹤没答,却是将额头安安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抱着坐了会,萧倚鹤问:“……我的酒?”   “只一壶。”薛玄微点头。   他站起身,在萧倚鹤兴致勃勃的眼神中叹了口气,离开房间去取酒。   萧倚鹤捧着脸,坐回凳子上继续欣赏墙面上的流影,里面那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已经回到了人群中,跟在花车后面,白影人右手攥着一只糖人,左手掩在大袖里,与身侧玄衣相黏。   忽地人潮拥挤,白衣蓦地绊了一脚,两厢袖口卷起,露出了底下一双紧紧牵连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正美滋滋指挥着两个小人儿越靠越近,外间紧闭的小窗临风而摇,窗扇悄然无息地敞开,微凉的风息顺着茫茫夜色静静地流入。   不甚明朗的月色下,远远传来夜市散市的归家声,轱辘推行的车辙声,以及——“嗖”,陡然一声风破呼啸,一袭深影刺破内外隔间的垂幔,如亘贯流星向他铮鸣而来!   杀气锋锐,掠出霜雪!   萧倚鹤眼神瞬间凌厉,温软笑意散去。他猛地拍起桌上竹筷,在对方将一管细玉抵上他心口之前,竹筷上凝出的剑意以疾雷之速,刺向来人领口。   “噗嗤——”   延展的剑势余威刺穿衣领,划破皮肉!   与此同时,萧倚鹤一个踉跄,亦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颈,丝丝鲜血从指缝间缓慢渗出。   空气中漫开淡淡的腥甜。   萧倚鹤眼皮掀开,睫下落着一撇浓墨似的阴影,盯着闪退至幔帘之外的人影,一字一顿地道:“宁,无,致。”   月光从窗口投入那方寸之地,由下而上,照亮了一张清风明月似的脸。   宁无致皮相清淡,五官单看来并不鲜明,但糅在一起或蹙或笑,便自然生出一派柔和,如松下之风。此时他挑起血污的衣领,似对颈前伤口有些苦恼,片刻才抬头看来:“别来无恙,萧倚鹤。”   “宁师兄,”萧倚鹤望着他手里玉箫,“吃了吗?不如坐下来一块吃点?”   “……”宁无致微笑,“多谢,不饿。”   “知我”玉魄折出两人眼底一片雪亮。   萧倚鹤转起竹筷,见宁无致向侧一避,当即凄楚道:“宁师兄,不吃饭也就算了,你我多年未见,你却躲那么远,属实令人寒心啊……”   末音掷地,萧倚鹤眸中明灭一跳,猛地飞身而出。   宁无致握紧知我,招招回挡,冷冷道:“你杀不了我。”   萧倚鹤心下微讶,宁无致不擅剑法,哪怕自己是还魂而归灵元尽散,只要宁无致不以傀儡术人海战术消耗他的精力,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可眼前这个宁无致,俨然是剑术有成,即便是薛玄微在此,也未必能轻松取胜。   不轻松,却不代表不可以。   萧倚鹤盘算着,向门口瞥了一眼。   宁无致看穿他在想什么,挑开两根脆弱竹筷:“我诚然打不过薛玄微,遂早已在此间设下了隐匿声息的阵法。此时你那好师弟正蹲在灶台底下温酒,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不过我劝你,不要指望你那好师弟来救你。”他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地笑道,“他若是真与我打起来,还不知后悔的究竟是谁。”   竹筷咔嚓飞断,萧倚鹤手中一空,还要再去摸件趁手的东西,一道气刃已经袭至眼前——被迫破釜沉舟之时,“知我”却陡然一转,生硬地避开了要害。   转而徒手劈来,似要将他生擒。   萧倚鹤纵然诧异,却不及深究,他瞌睡一整日,自昨天起便未曾饮过薛玄微的血,本想着趁这机会就此戒掉,谁知遇上这种破事。   他这会儿灵元正焦渴着,难能与宁无致一直耗下去。   正待寻找退避机会,倏忽门外“咔哒”一响。   “宋遥小友,我自宗门回来,受玄微之托顺便为你带了一把剑,不知我能否进……”   萧倚鹤脸色一变:朝惜之?糟了!   朝惜之修为不足,窥不破此间匿形阵法,但他一旦闯入,便给完好的阵法开了个薄弱口,以魂契之能,薛玄微若有所察,必然及时回转。   只是……   ——果不其然,宁无致也立时认清局势,知道此行无法得逞,他不想眼下对阵薛玄微,只得暂退,便掉头袭向推门而入的朝惜之!   萧倚鹤距离门口并不太近,此时赶去已然来不及。   朝惜之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虚空之中破出一道凶戾黑影,一掌拍在自己胸口!   他猝不及防,猛地喷出一口浓血——   宁无致收回掌风,与仓促倒下的人影擦身而过,飞遁之前,他下意识瞥向朝惜之,一顿,微有些诧异:“……是你。”   萧倚鹤一把拽住,叫道:“朝惜之!”   一声啸鸣,寸心不昧闪瞬飞至!宁无致眼见薛玄微回转,没空逗留,只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道:“后会有期。”   薛玄微落下,宁无致已经消失得无踪无迹,他追了两步,听萧倚鹤道:“别追了。”   他回到二人身边,一手挽起几乎昏迷的朝惜之,放在榻上,传讯叫朝闻道带重九回来,重九是长阳白家子弟,比之宁无双在医道上的修行更胜一筹。   护好朝惜之的心脉,回头又见萧倚鹤颈侧亦血濡透襟,正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登时心下一沉,猛地将他扣留:“你受伤了?”   萧倚鹤抹了下脖颈,平静地哦了一声:“不是他伤的,他压根没碰到我。”   薛玄微将他拽过来,小心翼翼擦去血迹,见一条扁细伤痕,还好不深,只是皮肉伤,他皱眉道:“胡说,不是他伤的,还是你自己伤的?”   “……”萧倚鹤正要反驳,却愣住了。   对啊,那一击发生时,宁无致速慢一刻,根本没碰着,自己怎么就伤了? 第61章 君子坦荡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能当……   回忆起刚才的细节, 不知道为什么,与宁无致打斗时,萧倚鹤心中便隐约感受到一股不安, 离得越是近,那种心悸之感就越是明显,仿佛心脏要从胸腔里跃出来。   当时还只当是自己身体疲弱之故,未曾多想。   而且奇怪的事情除了这伤口,还有他的灵萧“知我”。   灵箫见到主人, 不肯主动回归也就罢了,反而供他人驱使——这说明宁无致的力量要么绝对凌驾于“知我”之上,要么就是他与灵箫之间的联系, 比萧倚鹤更加紧密。   “知我”虽有灵石玉魄,却终究是块没长眼睛的玉,未曾开化,会不自觉地选择羁绊更强的一方。   萧倚鹤端起铜镜, 望向镜中自己的脸,狐疑地看了会儿颈上的伤痕,突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感觉。   那日抢亲后, 薛玄微将他丢在扶云峰上, 一连试探好几回……可见, 那时的薛玄微似乎并不十分确定他的身份。就好像……许多事连薛玄微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或许是他分魂的后遗症,就如同他那不定期发作的头疼一样。   而宁无致, 显然是一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他知道的内情,看起来甚至比薛玄微还要多、且更隐秘。从他拿着所有人苦寻不得的“知我”便可窥一斑。   ——而这些,宁无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这七十年间,或者说, 试剑崖自己身死那一刻之后,一定还发生了什么。薛玄微忘记的那些事里,是不是还隐藏着一些众人未曾察觉的细枝末节?   这些往事,也许只有扒开薛宗主的脑袋,在里头使劲地翻一翻,才能找到。   他倒是想窥一窥薛玄微的识海,只怕薛宗主不肯。   萧倚鹤越发一头雾水,将铜镜翻扣在桌上,指尖烦躁地敲打着桌面……便觉喉咙一凉,一截柔滑的白帛缠在了颈上。   白帛内侧像是覆了一层药膏,冰冰凉凉的,围着伤口绕了几圈,在后侧方系成一个单结。   萧倚鹤被冰得缩了缩,想抬手捂一捂,却被薛玄微扣了指头在手里:“忍着些罢,此药中炼有寒精,可敛创祛疤,融暖了再敷会降低药效。”   他看了看,低声道:“薛玄微,问你个问题,我能不能——”   “砰!”   一声巨响。   南荣恪怪力推开了客栈房门,身后跟着满脸焦急的朝闻道,和茫然的重九二人。见他们两个一站一坐,虽神色寻常,但抓着手搂着肩,说不出的暧昧,一时眼神又古怪起来,撇了下嘴,赶紧拽着重九去到内间。   萧倚鹤见时机不对,只好将话咽回肚子里。   虚云怀里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玩意,身上衣裳也换了一套更秀致的小袍,可见在社日上玩的不错,却被朝惜之受伤一事扫了兴,只得匆匆赶回来。   他立在门口,低头玩着一把鲁班锁,一派安安静静不争不抢的模样,若非刻意去看,都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啪嗒,一张纸旗从他的家当里掉出来,他感觉到了,弯腰摸索去捡,却又担心掉出更多的东西,给人添麻烦。正纠结着,有人已经捡起纸旗放回他手中。   虚云愣了愣:“谢谢。”依旧是朝闻道的嗓音。   虚云忙磕磕巴巴解释:“朝道长说,可以借我,用一天……”   真是手滑心慈的朝闻道,萧倚鹤拍拍他的手,让他不要紧张,将他领到椅子上坐着。   不多时,几人便从内间出来,朝闻道急迫地追问情况。   重九摆摆手道:“朝道长身上不曾有什么外伤,只是掌印淤青,我已给他用了白氏秘灵散,暂时性命无忧。只是,这一掌所致内伤严重些,尚难苏醒……”   朝闻道急得却说不出话来,用力拽了几下南荣恪,南荣恪忙反应过来,拍拍胸脯道:“需要什么药尽管说,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能找来!”   “……”重九说,“哪里需要刀山火海,只是朝道长内瘀漫及脏腑,得尽快寻一处僻静地方,以银针配合灵药蒸浴几日,方才能醒来。”   南荣恪立刻:“蒸!怎么蒸?要烧多大的锅子?”   “……”什么锅子。   听见师父无性命之忧,朝闻道放下心的同时,又狠狠捏了南荣恪一把。   南荣恪嗷嗤一声叫道:“我说错话了,这不是心急咱师父吗?”   重九忽然支支吾吾起来。   薛玄微瞬间明白:“你想说长阳门的药池?”   重九为难地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他没有直接提出,自然是担忧他们忌讳自己身份,不敢信任长阳门。   但此处离长阳门并不太远,比赶回太初剑宗要快得多,且长阳白家地处竹椒谷,气候温润,门中医修鼎盛,谷内的数方药池各有功效,更是玄妙,确实是最适合朝惜之暂住调养的地方。   这是最好的选择。   薛玄微有些迟疑,他当下想法,是想先将众人安全送回太初山,免得节外生枝,可朝惜之的伤情又刻不容缓。他扫了萧倚鹤一眼,而后者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与清静宗后山的养生温泉池不同,长阳门药池是数代白氏家主钻研出的祛病池,药效猛烈,伐毛洗髓活人无数。   萧倚鹤年少时练功走岔,也曾泡过当年白老先生的药汤,知晓其中妙处,于是先张口道:“那就别等了,赶紧去罢!”   薛玄微还要说什么,就被他一句“我也想蹭个方便,开个汤方,通通筋骨”给打了回来。   既然他也想去……   薛宗主抿下其他言辞,又一次失去了原则。   ·   众人多留无益,很快就带着朝惜之前往竹椒谷。   竹椒谷外常年萦绕着一层淡淡雾气,做天然隔绝,而抵达雾气入口之前,需得经过一座“杏林城”。   杏林城原本只是一座村庄,据说当年白氏先祖途径此地,见大疫横行,便动了善念,救治了一村百姓。人们为了感激白氏先祖,便效仿古人种下万株杏树。后来,白氏便也在杏林深处的竹椒谷开山立派,建立长阳门。   因此,长阳门虽在道门不显,只是个偏安一隅的小宗,但在人间,却属实博得了一个“仁术仁心”的好声名。白氏许多外门子弟修炼多年仍未得道的,多是下了山开作医馆来谋生,因此城中百姓都对其崇敬有加。   数百年过去,杏林已不在了,曾经的小村落也变成了如今喧闹气派的杏林城。   长阳门虽不出众,杏林城的繁华却是久负盛名的,还有过“长春醉太平”的美誉。   萧倚鹤很早之前来过杏林城,别的倒记不住了,只记得城里有间仙炙楼,专营炙物,楼里的-乳-鸽、烧鸡、小羊腿颜色油亮,皮脆肉鲜,想想就是流口水。   他摩拳擦掌,已经记挂好菜单了。谁知还没进城,在山道上就看见一群群结伴而行的百姓与他们逆向而行,挑着行李拉着驴,携家带口,面色憔悴。   见到他们反而往城里去,一个老妪佝偻着背,好心道:“年轻郎君们,我瞧你们不是本地人,老妇劝你们还是别进城了,城里招了不干不净的东西,乱得很!”   重九心下一惊:“怎么回事?”   老妪摇了摇头,叹气说:“也不知怎么的,前两年,白家老爷突然就病死了,小白老爷当了家,结果……”她唉了一声,四处环视后压低声音,“小白老爷当家后见天地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如今更是疯得彻底,就前几日,嚯!他突然冲进城里,杀了街上几十个人,连、连自己的随从都杀了!”   “城里人人惶恐,生怕他哪天又发病了。”说到这,老妪一个战栗,不敢再说,害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见,找她家的晦气。   她摆摆手,仍是劝他们折返,便拉着小孙儿的手颤颤巍巍地继续前行了。   重九脸色渐变震惊,他自当年叛逃离家后,除却几年前为了《长阳遗册》而偷潜回来一次,已经十几年未曾与本家联系。他本就厌恶白氏族中那些蝇营狗苟,更因当年叛逆,与父兄割绝。   竟不知就这几年光景,父亲暴毙,长兄疯癫?   他纵然不喜本家,却也难免生出黯然伤怀之情。   重九加快了脚步,想尽早进城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走出去几步才想起虚云行动不便,忙又折回,将他手掌牵起。   虚云已将声音还给朝闻道,此时难言又难语,他察觉到手上比寻常重了几分的力度,便知重九心情不佳,没有多言,默默地加宽了步伐。   萧倚鹤看着两人,忽地转头问薛玄微:“你治好我的眼睛,是用了什么办法?”   薛玄微面不改色:“点脉术。”   萧倚鹤满眼“你是不是驴我”的表情:“你当我没见过点脉术?”   薛玄微一顿:“至尊……点脉秘法。”   萧倚鹤:“…………”   现编也请走点心好吗,薛宗主?您这编名字的水平,和当初那本《太初秘传心经》有的一拼啊!   良久,他心累地冲虚云的方向抬抬下巴:“不肯告诉我就算了,教教他们呗?”   薛玄微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萧倚鹤缠着他撒了一路娇,直到不知不觉进了一道城门,站在了杏林城当中。众人环视一周,均被街上冷清凋敝的情形惊了一跳。   长春?   众人看了看两巷枯败的老树,和阵阵灌面的阴凉冷风。   太平?   众人又看了看颓丧的百姓,萎靡倾倒的酒帜,和奔走忙碌、面如焦土的白家弟子。   见到这幅尊貌,萧倚鹤深觉自己的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炸翅子炸排骨小羊腿,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奶香烤-乳-鸽……肯定都泡汤了。   他有气无力地看向重九,生无可恋道:“白少爷……土匪劫道都劫不了这么干净吧?”   重九:“…………”   正要张嘴,旁边的朝闻道猛地一伸手,推开了凑过去咬耳朵的南荣恪,将他推得倒踉跄数步。   “……?”南荣恪一脸莫名其妙,“你突然生什么气?”   朝闻道皱眉斥道:“君子磊落坦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可以当着大家面说?”   他这么一发作,几人自然都看了过去,南荣恪瞧了瞧其他人,挑眉问道:“你确定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   朝闻道凛眉看他。   “好啊,你让我说的。”南荣恪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大声道:“朝闻道,你后腰衣裳刮破了,亵裤露出来了!我看见你裤腰上绣着的小白雀儿了!”   “……”朝闻道一愣,赶紧回头拽起衣裳来看,果然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破了一个口子,一根布条萧条地挂着。   随即脸色一点点涨红。   南荣恪“哼”了一下,尚不知大难即将临头,仍在张嘴叭叭:“我要偷偷告诉你,你非要说什么君子坦荡荡,这下好了吧,你再走两步,就可以坦蛋蛋——嗷!朝闻道!”   一道剑风划到脚下,南荣恪跳脚叫道:“你你你、你玩不起,怎么还带恼羞成怒的!”   “南荣恪!”   朝闻道脸色通红,拔出春池,举剑将他追出了几里地。 第62章 江大师兄 你又是我什么人,敢直呼我名……   杏林城因背靠有“药王遗泽”之称的长阳门, 数百年来格外受当政帝王的优容厚待,进了城门百步,便见一座雕梁画栋的高大牌坊, 上头篆着“止戈休武”,四字笔势遒劲。   意味无论何种战事,见此字,当立即罢战,退出城去。   这原是一座“止戈碑”, 后世帝王代代加码翻修,才成为如今浮雕牌坊的模样,可见曾经恢宏。   可惜了, 看眼下景象,好好一座杏林城,比遭了兵祸还凄凉。   城中气氛确实奇怪,家家户户门上贴着黄符悬着宝剑。众人将朝惜之先安置在客栈中, 一路打听,才知这几年城中怪事频发,有人失踪, 有人自伤, 还有原本脾性温良的孝子突然痛殴父母, 仿佛真如百姓传言,遭了邪般……诸如此类, 不一而足。   当年白家为行善举,在杏林城中起了一座大宅子,时不时地在城中住一阵。如今,这座宅子也已经空置许久,朝街的门匾上结了层层蛛网。   一行人在城里查探一圈, 中午随便寻了一间尚在营生的馆子歇脚,打算填饱肚子便带着朝惜之去拜山门。馆子是个面蒸铺子,当街蒸起几屉包子馒头。   一进门,就看见墙上挂着面铜镜,冲着大门。   这也是民间迷信,认为挂上铜镜就可以将晦气折照出去。   说是找地方吃饭歇脚,其实要进食的只有萧倚鹤一个。其他人均已辟谷,而虚云本质上已不再是人躯,仅能进些茶汤花露,真要吃东西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事后还需靠丹药来消化浊气,怪麻烦的。   于是就变成了一行人陪着萧倚鹤一个来吃包子。   朝闻道已经草草换了一件外衣穿,脸上红意尚未褪尽,还带着几分恼色。   南荣恪那厢挨了打,蔫着脑袋,捂着嘴角刚迈进门槛,一转头就被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吓了一跳,他退后定睛看了看,见是一个目光涣散的妇人,手里抓着一只新纳的虎头布鞋。   包子铺的老板年纪不小了,两鬓发花,随着他们目光看了一眼,叹气道:“诸位客官莫怕,这是我家婆娘,几月前犬子就是穿着这双虎头鞋走丢。我们四处寻,只找回了这一只鞋子,她悲痛过度……便不那么好了。”   他端了一屉热气腾腾的豆沙包到桌上,唉声叹气。   南荣恪嘀咕道:“这老板娘是临安人氏。”   萧倚鹤叼着一只豆沙包,唔唔地问:“你怎么知道?”   南荣恪看他吃的好香,松软豆沙里冒出热腾腾的雾气,香甜四溢,有点心动,咽了咽口水,也拿起一个:“我见那虎头鞋亲切,临安的虎头鞋和别处样式不一样,前胖后窄,两腮处惯用红色绒球点缀,鞋尾还会缝一对铜铃铛,防止小孩走丢。”   “我小时候,我娘也给我绣过一双,就是这样的。”   萧倚鹤仔细看了看,确实如他所说,红绒球铜铃铛,又想起南荣恪的阿娘叶俏,当年可也是一位不爱红装戎装的好汉,打得南荣麒不敢还手都是家常便饭,原来也有如此温婉的一面,会绣虎头鞋。   他吃完一只包子,听见门下的妇人念念有词,不禁支耳去听。   南荣恪也偷偷蹭过去,听了一耳朵,纳闷道:“她说的什么?什么鬼,什么石碑……”   萧倚鹤摇头,妇人突然高声尖叫一声,双手挥舞起来,恐惧地看着他们的方向:“——白老爷!别杀,别杀我!”   满屋子的人都被惊了一下,那老板忙不迭丢下手里活计,跑过去拽住了妇人,拿了根布条结成的软绳,驾轻就熟地将她捆在了椅子上,不好意思地道:“受惊,受惊了,她经常这样……”   妇人连最珍爱的虎头鞋也顾不上了,坐在椅子上叫唤,仿佛他们一行人当中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见她视线方向,萧倚鹤还以为是自己,直到她又惊慌失措地叫了声“白老爷”才恍悟,看向了自己身侧的重九。   妇人口中的“白老爷”,应当是指上任白氏家主白瀚,就是几年前暴病而亡的那个。重九本名白溯,是白瀚之子,与父亲自然有几分相似。   重九也皱紧了眉头,顶着妇人的尖叫上前去,手指搭在她的腕上,双目紧闭,半晌才收手道:“脉弦而代,惊恐过剧之象。神伤魄乱,是受了极大惊吓所致。”   简言之,是被吓疯的。   这就更奇怪了。   若妇人害怕白瀚,因此而害怕他,是有几分道理。只是白氏一族向来被杏林城百姓奉为上宾,崇仰爱戴还来不及,这妇人为何如此恐惧白瀚?   正说着话,门外街巷上突然喧哗起来,伴随着道道静街开路的吆喝声——似有一队人整刀列剑,前呼后拥地向此处靠近。   重九脸色一变,抓起虚云的手就要走,还没出门,就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吓得包子铺老板扑通一声给跪下了,以为自家犯了什么忌讳。   重九袖中刚推出一把短剑,便见人墙裂开,从后急匆匆走出一个人,身着长阳内门的练色袍服,气质翩跹,身边亦佩一把镂着梅花的短剑,但身形萧条,面露忧容。   来人见确实是重九,眼前一亮,扑通一声单膝砸了下去:“二公子!”   重九合剑回鞘,多有不情愿地道:“……江师兄。”   江翦一哽,唤道:“阿溯……你,你回来就好。”   重九厌烦:“江翦,我回不回来,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又是我什么人,不过是我娘从乱葬岗捡回来的弃婴,如今本事大了,做了白瀚的亲传弟子,就敢直呼我名姓了?”   江翦抿紧嘴唇,低声道:“不敢,二公子。”   重九揽过虚云就要走,还没出几步就又被江翦拦下,他心里埋着经年的怨气没消,狠狠地瞪了过去。   然而江翦并不退让,死死拽着他,垂目扫了一眼他与小和尚正十指相扣,心下一惊,但面上尽量平静,道:“二公子,如今长阳门内乱外忧,白弘疯不识人……还请二公子回长阳门主事。”   重九将他甩开:“我是要回长阳门,但只是借用贵门药池。”   江翦:“二公子……”   重九不理他,回头喊道:“薛宗主,小朝道长,你们还去不去了?”   江翦一听他叫薛宗主,立刻回头看去,视线落在包子铺里一道浓重墨影上,感受到宣泄而出的磅礴压力,忙旋身拜下:“晚辈长阳门江翦,见过薛宗主。”   薛玄微手里正撕着一只豆沙包,要喂进萧倚鹤的嘴里,还没得逞,就被人当做煞神挡箭牌给供了出去,他正不爽,没有第一时间叫江翦起来,而是旁若无人地抬手送进某人嘴边。   “……”江翦冒出冷汗,只好硬着头皮又重复一遍,“长阳门江翦,见过薛宗主。”   萧倚鹤顶着门外十数道赤-裸裸的目光,尴尬了一会,被迫张开嘴咬住包子皮,呲溜一下吸进口中。   薛宗主慢条斯理的,还要再撕一块喂他,就被萧倚鹤伸头过来三下五除二给吃完了,抹抹嘴,将他往店外一推:“赶紧赶紧,走了!”   那边重九嗤笑一声,已经拉着虚云大摇大摆地去了。   朝闻道随之跟上。   “……哎闻道!”南荣恪见他高冷如山,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厚着脸皮撞了撞他的肩膀,“我错了,我不该欺负你,别生气了……你理理我?”   萧倚鹤满嘴的豆沙包,又将屉子里剩下的两个随手揣起来,等薛玄微丢下碎钱,便一起出去了。   只有江翦一个还跪在地上,没人叫他起来,不知所措。   他又跪了一会,直到几人都走远只剩下一渺点背影,他才唰唰然爬起来,带着身边十几个弟子追上去。   有了薛宗主这尊煞神坐镇,那些劝解重九回归宗门、出任新门主的说辞,都被江翦咽回了肚里。重九本就看不上他忙前忙后一副狗腿模样,更觉他满面谄色,不怀好意,屡屡见缝插针,寻机会嘲讽他,只差当面骂人。   江翦有些难堪,却不敢多嘴多话,只管低头听着。   众人回到客栈,接上朝惜之,便出发前往竹椒谷。   穿过杏林城,过了一段山道,便是一片浓得不见五指的大雾,再往里就是竹椒谷地界了。谷口生长着一些罕见药草,药气蒸发,使得这道浓雾中混杂了一些令人头昏发软的功效。   往日里,仅这一道雾便作天然屏障,足以阻隔百姓;如今长阳门中多有内乱,江翦便又安排了数名弟子守在谷口,设下了结界,以防外人闯入。   一群人跟着江翦穿过雾障和密林,便远见一片重瓦小檐,错落在山谷之中,谷内药香袅袅,青烟阵阵。路遇的门人虽也形容疲惫,但并未出什么大的乱子,仍有条不紊各守其职。   见到江翦,门人纷纷唤上一句“大师兄”,行礼见过。快走至主殿前,有内门衣着的弟子赶来,询问江翦一些事宜,江翦略加思忖,一一低声安排妥当,便叫他下去。   萧倚鹤觉得挺有意思,白家先后两任家主死的死,疯的疯,这些年长阳门还没散台,看来都是这位江大师兄在撑着……那江翦也并非全如重九所言,是个一味谄媚的狗腿,还是有些本事。   江翦将人领在主殿,吩咐了门人酬待贵客,嘱咐几名药师将朝惜之带去好生看顾,然后着人去传唤负责药池的管事,这才道:“薛宗主,各位道长,药池已经一年未用过,眼下需得清扫蓄水,烦请稍等……不知薛宗主远道而来,晚辈已命人备下茶酒筵席,若薛宗主不嫌弃,可往小欢阁一叙,以尽长阳门地主之谊。”   薛玄微:“药池需要多久?”   江翦道::“两个时辰即可。”   两个时辰,那便得等到晚间时分才能入浴了,薛玄微回头看了一眼,盘算这几日萧倚鹤都未曾向他呼饿,只是饭量格外大了些,精神也不大爽朗,想来是在刻意压抑饮血冲动,用吃食来转移注意力。   宁无双说过,魂契结立以后,哺血应有节制。薛玄微虽不在乎被他索血,甚至暗中期待,恨不得他一辈子都离不开自己才好。   却也担忧,他若不稍稍戒一戒,以后要是自己不在身边,他一日不饮血便要手脚无力,难受难捱,万一嗜瘾发作时再遇上点什么,比如那日的宁无致……   让他开开心心地吃点东西也好。   萧倚鹤已经填了几个豆沙包,摸着肚子,仍觉得有些饿。但是薛玄微打小不爱应酬,想来也不愿意去跟人喝酒吹侃,都已经做好了回去睡觉的准备。   谁知这回薛宗主竟破天荒地点点头,应承下来:“带路。”   萧倚鹤眨眨眼,高兴了,笑嘻嘻凑到江翦旁边,苍蝇搓手式问他:“江师兄,敢问筵席上都有什么菜?”   江翦见一路上薛宗主-宠-他-宠-得紧,穿行雾障时都恨不得抱着他走,连块泥都不舍得叫他的脚沾。虽不知此人是何身份,但必是十分要紧的人物,忙颔首答道:“俱是杏林城特色菜,有炙烤梅白鱼,蜜焗翅,五香油鸽,也有金钩菜心,冬瓜燕……”   好感动,萧倚鹤咧开嘴,感动得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正报完菜名,走进小欢阁落座,那厢急匆匆跑过来一个道童,头上小髻快歪到耳边了,他扶了抚头发,面露急色:“江、江师兄……”接着附耳上去,说了什么。   江翦一听,神情骤凛,欠身道:“薛宗主,各位,下头办事不力,后谷出了些乱子,请恕江翦失陪一会。待处理了后谷事宜,江翦再来赔罪。”   他招来一个门人,吩咐好生招待,便疾步离去了。   临走前,深深地望了重九一眼,欲言又止。   重九懒得管他心里那些弯弯绕,只低着头帮虚云挽起袖口。   筵是好筵,茶是好茶,酒也醇香而不醉人,萧倚鹤往肚子里塞了一堆胡七胡八的东西,吃了个肚子滚圆,才堪堪压下心里那点焦渴。   这会儿南荣恪两人已经累了,重九和虚云又是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私房话,双双早早退散,跟着早就安排好的长阳门人去往客院。   最后只剩下萧倚鹤一个还在风卷残云,他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舒服地喟叹着,一抬眼,看到薛玄微光滑白皙的侧颈,一下子喉咙里的渴欲又要涌上来。   他抓起薛玄微两道衣领,使劲地勒了勒,直勒到下巴根底下,一点脖子都看不见了,才没好气地道:“穿那么少,露那么多,不检点给谁看呢?”   薛玄微:“……?”   薛玄微扫过桌上残羹冷炙,再看看他浑圆的肚皮,担忧道:“吃太多了吧?一会还能泡药池吗?”   萧倚鹤瞪眼:“嫌我吃得多?”   “……”薛玄微见他如此胡吃海塞,又有些动摇,“也不必过于冒进,今日不要忍了,还是喂你一些。”   他扯开衣领,被萧倚鹤一把摁住。   萧倚鹤盯着他咽了咽口水,不想,又有点想,垂眼看到自己摁着的手指,瞧起来也很嫩,指尖白中透红。于是心旌一摇,将他手拽过来,看了看。   下一刻,薛玄微便觉指尖一痛,一节利齿咬破了他的指腹,紧接着软.舌轻探,包裹上来,含着他向外涌血的指头小心舔舐。   薛玄微坐在他身侧,另一只手垂在腰际,紧紧地攥住了。但这幅画面过于绮丽,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薛玄微不自觉将手指向下按,更深地探了进去。   萧倚鹤被他冷不丁按住舌根,微微反胃,不满地掀起眼皮,呵出一团热气。   薛玄微脑子里轰得一声,一下子想起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旧事”。   ……他嘴唇包裹,含纳不住,屡屡干呕。   萧倚鹤却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腰间已经抚上一只大手,将他猛地带过去,舌尖也被人叼住,十分野蛮地亲了亲。   躲无可躲,萧倚鹤只好闭上眼睛,先是由他痛快,然后慢慢梳理牵引。   待两人气喘吁吁分开,萧倚鹤反而觉得手脚更软了,靠在他身前埋怨:“又想什么坏事了?”   “……没有。”薛玄微不想他再说,也不愿继续回想那个事,又低下头一点点咬他的唇。   哪有这样的,萧倚鹤还没去泡浴,就觉得自己要晕了。   不知道多久,总之是一个年轻门人在门外小小惊叫了一声,打断了他们二人的你来我往的小动作。门人低着眼,没敢仔细看,等他俩坐端正了,结结巴巴道:“药、药池备好了,那位朝道长已经先行送去用药了。药药、药师叫我来,请小道长也过去……”   他偷偷瞄了一眼,见那位小道长样貌秀丽,又见旁边的薛宗主凤表龙姿。   他年纪也不小了,以前侍奉过家主白瀚,后来又伺候白弘,是懂事的。   引着萧倚鹤去往药池,薛玄微却也一路跟着,门人想了想,小声提醒说:“那药池隔音不好,两位记得小声一点……”   他看一看身形瘦弱的萧倚鹤,然后低头看向薛玄微的某处,揣测了一下,又道:“池子左手边有个木奁,底下一层放着浴后润肤用的芙蓉膏,两位可以用那个将就……”   萧倚鹤越听越糊涂,为什么泡个药浴还要小声一点,怎么,那池子还能泡得人痛苦哀嚎不成?   门人清咳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瞄向薛宗主的腰际,匆匆描摹了一下那不可直视之处,压低了声音对萧倚鹤说道:“我瞧你年纪与我般大,想来没见过双修那种事,不知道伺候这些真君道君,能炼个十天八天的不肯泄,比对付一般人还艰辛些!我瞧薛宗主高大英武,想必是龙精虎猛,那处也一定威猛非常……”   他看着萧倚鹤,一脸同情:“……辛苦你了。”   “……”   萧倚鹤差点一头磕在地砖上,他瑟瑟然站直了,满脑子都是什么炼上十天八天,什么龙精虎猛。他稳了稳身体,偷看了一眼旁边的薛玄微,定一定心,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还好,不辛苦。”   门人满眼恻隐,更认为他是在强颜欢笑。   目送他们进入药池,还特意又拿眼神暗示萧倚鹤:池子左手边,最下一层,别忘了!   萧倚鹤:“……”   谢谢你噢。 第63章 苦中回甘 他问你呢,再不答,他便要进……   两人来到一间竹屋, 屋里铺着羊羔毛的绒毯,角落的衣架上搭着一件浴袍,屋后一扇小门, 通往后头的新蓄了热泉的池子。   浓郁的药味顺着半帘蒸腾出来,苦中回甘。   萧倚鹤由白家的医修药师又把了一次脉,然后药师便返回药池边,迟疑了片刻,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个药包, 丢进了池子里。   临退下前,药师又低着头提醒了一句:“这药汤性烈,是专为这位小道长调配的, 常人泡个一时半刻也无大碍的……”他瞥了一眼,却不是向萧倚鹤,而是对着薛宗主委婉道,“泡久了易致燥火, 容易气血翻涌,以……一个时辰为宜。”   药师说完,提着药箱小跑着离开了, 刚出门, 被躲在假山外的门人一把抓过去, 两人一番耳语。   萧倚鹤见那门人满意地拍了拍药师的肩,又回头, 偷偷从门缝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以那门人脑补的能力,只怕这池子药汤没那么简单。   薛玄微却听得一头雾水,再看向萧倚鹤,竟见他双颊飞红,不知是热的还是熏的。见他站在衣架前, 迟迟不宽衣,两手拧着腰带欲言又止,这才倏地回过神来,背过身去:“我就在竹屋外,有事就叫我。”   “嗯。”萧倚鹤应了一声,听见竹扉一开一阖的声音,终于松了口气,匆匆将衣物剥下,换上浴袍。   池子不大,用青玉垒成了梅花形,小而精致,倒影着头顶明星。   萧倚鹤伸手拂入水中,试了试温度,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便解开浴袍叠在池边,单脚迈了进去,向下一滑,没进了齐胸的药汤中。   不多时,药中疏通筋骨的热性便顺着四肢流入,似一双大手一点点揉搓着他挛缩僵硬的经脉,令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长喟一声。   转头看到那门人所说的木奁,想起他说的那些胡话,不自觉拉开了最下一层小屉,果然有数只瓷罐,他剜出一点涂到手背上,闻了闻,确实润而不腻,香远益清。   热汤蒸得晕晕乎乎,恍惚听见有清亮的曲声传来,是有人含着叶片在吹奏,像是年幼时母亲哄他入睡的小调,他趴在池边微微怔住,嘴角不禁有些上扬。   “小玄微……还记得这首曲子啊。”   萧倚鹤闭上眼,仿佛梦回剑神山的深夜,小小瘦瘦的玄微躲在床帐里,揪着他一点袖角,看他拨弹着阮音。渐渐的,随着乐声转变,帐中的少年身量拉长,长成了一个高挑冷峻,肩宽腰窄的青年。   然后他眼前浮现出一叶小舟,舟上青年长睫颤抖,分明不愿,又被本能的渴望所操纵,一睁开眼两眸全是血丝,水声猛一翻浪,他似忍至极限,一把从船尾抓来一人,面朝下按在了船舷上……   一时又想到瑰影玉里的种种,心下逐渐躁动起来,游-走在血管中的热流烫得吓人。   他再也受不了,将手缩下水面,枕着池边闷哼一声。   “玄微……”   低低叫了一声,萧倚鹤倏忽惊醒……不对劲。   张着嘴长纾了一口气定了定心,压下邪念,憋了一口气凫下水中,十数息的功夫,从池底角落捞出了一只白绢包裹的药包,正是先前那药师偷偷摸摸扔下来的。   他满脸被蒸得通红,将药包甩上池边打开一看,表情登时色彩纷呈。   屋外,薛玄微靠在门边,指间夹着一片桃树叶,正松口换气,陡然听见后方扑通一声,伴着一声短促的惊叫,他眉头一皱,数步闯入——   只见萧倚鹤肩头挂着白色浴袍,浑身湿透地泡在池子里,左臂搭在池边,昏头昏脑的垂着脑袋。   俨然是准备出浴时,又踩空跌了回去。   “……”薛玄微一默,避开他略显艳丽的眉眼,返回更衣竹屋取来一条干燥的大毛巾,伸手过去,“你泡太久了,出来歇一歇。”   萧倚鹤低着头,被他拽上岸,裹着毛巾走了没两步,就浑身僵硬,勉强维系着站立的姿势,不欲被他看出什么异样:“你……你出去,我坐会就自己回去。”   薛玄微看他几乎是摇摇欲坠,显然不太对,他没张口问,视线便扫到了池边还没来得及掩盖的药包,神色亦是一顿——八旬老翁用了这种药,怕也是能垂死病中惊坐起,更何况他还是个少年人。   这会儿,薛玄微才后知后觉,明白那门人和药师之前莫名其妙的是什么意思。   “……你还好吗?”   你说呢?!   萧倚鹤嗔恼地瞪了他一眼,又迅速落下眼睛,紧紧咬住下唇,眼尾泛着胭脂似的潮红,连赶人走的话都说的有气无力,见他一直盯着,还欲盖弥彰地转了过去。   薛玄微愣了愣,犹豫再三,鬼使神差地慢慢伸手,将他从后环住了:“靠着我。”   眼前这幅肩膀微微颤栗,无声地绷紧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将身体的重量向后倾斜,依赖着身后这具结实紧致的胸膛,几乎是靠坐在了他膝上。   萧倚鹤出了浴池,一吹风本该冷的,此刻却完全不觉,反而大汗淋漓。药池里多添的猛药效果显著,加上疏通经脉的药物本也多热性,一混杂更是蒸得他身上的汗一阵一阵地向外透发。   他半睁半眯看见一只手,穿过乱糟糟的浴袍,窸窣的声响加重了他的焦灼。   被人一手掌握,还是当着自己的面,萧倚鹤莫名觉得羞耻,下意识拉扯了一下。   “别动。”耳边传来的声线依旧清冷,但些微带着一点干哑,他困惑着,便觉又一只滚烫有力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那窸窣起伏声才又继续响起来。   过程有些漫长,让他头脑一阵空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亦不太清楚,似在迷雾中本能地追寻出口,至快看见光明,他忍不住雀跃——那只捂着眼睛的手猝然挪到了嘴上。   薛玄微低声压抑道:“小声些,惜之就在隔壁。”   两座药池屋是紧挨着的,中间只以一面竹篱墙相隔,此时,对面的药池中响起了几许脚步声,还有重九的声音,可能是来为朝惜之施针的。   那厢重九许还领了虚云来。   刚牵着虚云下了台阶,恍惚听见隔壁几声短而尖的喘息,和仓促被压回喉咙的声音。他知道对面是宋小道长,便高声提醒了一下:“小道长!你没事吧?这池子造得直来直去,常常摔着人……小道长?”   萧倚鹤将头埋在薛玄微颈窝,隔着衣裳咬他的锁骨,而薛玄微已生出别样心思,不仅不体贴地停下来,反而紧紧扣着他,变本加厉地欺负人。   那边重九不大放心,又问了一句,眼看就要转进来查看了。   “嗯?”薛玄微低头看他,缓缓道:“重九问你呢,不答吗?再不答,他便要进来了。”   “……唔你!”萧倚鹤急得眼角挂出泪来,半晌才松开牙齿,赶在重九推门而入前,艰难地应了一声,“我没事!不小心打翻了嗯……木奁……我再泡、泡会……”   重九驻足:“好吧,这药效猛烈,欲速不达,你不要泡太久了!”   待重九脚步声远去,萧倚鹤又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低声骂道:“薛玄微!小兔崽子!”   堂堂薛宗主反而被骂笑了,又不知胡闹了多久,他手下忽地一重。   萧倚鹤脊背僵起,眼前似窜过一刹白光,就这么窝在他肩头无声战栗了一会儿,骤然缩紧的双眸才重新缓缓散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喘了几声,汗水已经混着药液黏在了身上。   连着薛玄微干净的衣袍也被他弄脏弄湿了,透着一股微微腥凉的味道。   就算身上又黏又难受,也不敢再回药池里洗了,他埋着脸不肯抬起,被薛玄微抱回换衣竹屋,又裹了一条毛巾,打了一盆清水,用灵力蒸热了,慢慢地擦着。   连纾解的事都被他做了,擦身这件事好像变得无足轻重,萧倚鹤自暴自弃了,坐在他身前任他随意摆弄,一脸的生无可恋。   正在发泄过后的畅快和无端的羞耻中昏昏欲睡,又听他突然提起:“扶云殿里有一块火玉,触手生暖,到时候雕作玉佩给你带在身上。”   “做什么?”   薛玄微道:“你的……有些凉,对身体不好。”   “……?”萧倚鹤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刚刚褪下的潮红又浮上耳颊,“……别再说了!”   偏生这兔崽子还要再提:“若能双修,效果当比火玉要好。”他抬眼看了看萧倚鹤,轻轻笑了一声,佯装正经地劝告,“你……下次在外面时,不要叫那么大声,还是克制些。”   ……克制……些……   究竟是为什么克制不了,你心里不清楚?   萧倚鹤深吸一口气,只想还不如淹死在池子里。   薛玄微将毛巾拧至半干,握住他的脚来擦拭,袖口滑下,露出手腕上一圈红痕。   萧倚鹤看见了,想自己刚才乱抓乱咬,竟然这么粗鲁,明明自己是享受的那个,不由有点心疼起他来:“疼吗?”   “嗯?”薛玄微低头,“没事。”   他话音刚落,手腕已经被萧倚鹤捧起,小心地吹了吹。萧倚鹤掀起眼皮,见他眼底一片深沉,便知他又在想什么坏事,便顺着他,将那道红痕捧近了,极快地舔了一下。   薛玄微眼中一灼,片刻又压下,凝成笑意,将他抱进怀里不再欺负了,过会才问:“还难受吗?”   “散的差不多了。”萧倚鹤摇摇头,心下又热又害臊,于是又骂了几遍白家人。   “嗯。”薛玄微说,“困了就先睡会罢,抱你回去。”   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困了,萧倚鹤打着哈欠,伸手铺平了薛玄微膝头的衣摆,两手压出一个软绵绵的凹陷,便挪到了一个远近合适的位置,顷身枕了下去。   薛玄微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他的耳朵,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枚小叶,含在口中轻声吹响。   小时候,是萧倚鹤哄着他入睡;如今反过来了,他的小师弟也长成了一个足够稳重可靠的男人,可以让人依赖安眠。   他闭着眼睛,心中忽然有千言万语。   也许这一回,他们谁都不必再隐瞒错过。   萧倚鹤侧脸向内,几番盘算,刚要伸手环住薛玄微脖颈,想将他扯下来交换亲吻,还未触及——突然竹屋外墙被人狠狠一砸,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一下子冲散了屋中的暧-昧气氛。   两人被惊了一跳,彼此看了一眼,这个吻便再难继续,只好各自坐起。   萧倚鹤讪讪地摸了摸鼻尖,看向门外,大叫一声:“哪个不长眼的滚出来!”   薛玄微:“……”   “砰!”又是一声,但这回伴随着嘻嘻哈哈的癫笑声。   萧倚鹤唰地站起来,披上衣服,一脚踹开了竹门,看了看落在窗下的几块石头,和假山之间闪过去的一道黑影。他忍无可忍,刚要下场,薛玄微已先行冲去,三两下捉住了个人影,拉拉扯扯地揪出来一看,是个长相苛薄的青年。   青年被薛宗主薅着衣领,骂骂咧咧,又手舞足蹈,时癫时笑。   被拽到萧倚鹤面前时,他傻愣愣地抬头看了一眼,突然“啊啊”尖叫起来,若不是被薛玄微拎着,只怕要立即窜出十八丈开外去。   萧倚鹤被他这一声叫唤得耳朵要震聋,皱着眉将耳朵一捂,那青年见跑不动,随即就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石头,二话不说一个接一个朝萧倚鹤头上扔,瞪大了眼睛喊着:“死!死!”   “什么人啊,是不是有病?”   说着话,重九听见动静从隔壁竹屋中走出,惊诧道:“……白弘?”   萧倚鹤也惊:“白弘?”   白家大公子,重九长兄,长阳门现任门主……白弘? 第64章 一生归宿 一条狗而已,今天不也巴巴地……   白弘便是那个百姓口中疯疯癫癫的小白老爷。   原以为这疯癫只是夸张之辞, 如今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死!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青年拍着手又哭又笑, 还要捡石头丢人,远处就陆续亮起了火光,正是江翦带着一队弟子赶来,从薛玄微手下接过了白弘。   江翦命人将白弘看好,才折身揖道:“抱歉薛宗主, 是门人一时不查,看丢了大公子。”   如今的白弘,怎么也难以与曾经那副嚣张跋扈的面孔对应起来, 重九表情复杂:“数年不见,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老门主暴毙,新门主疯癫,说出去本就是件不光彩的事, 更何况是在外人面前。江翦不愿家丑外扬,见此情形也知道藏不下去了,只得叹了一声:“自老门主病逝, 大公子接管长阳门后没多久, 先时只是脾气古怪些, 后来就开始言语失常,不过半年就浑不知人。”   重九问:“阖家医修, 就没有能给他看的?”   江翦摇了摇头:“都看过了,灵丹妙药不知灌了多少,依旧毫无起色。”他看了一眼白弘,“往日这个时辰,他都折腾累了, 今日也不知怎的,突然发作跑了出来。”   那厢白弘还在手舞足蹈,被几名弟子叫着“大公子”“门主”,跟哄孩子似的往他手里塞些糖果机巧,才能勉强让他安生一会,别再闹腾。   江翦看重九在那出神,不由想他或许还对此处有些眷恋,又对他早日回归本家燃起了希望,再一次试探地唤道:“阿溯,我知你心中不平,可是……”   重九脸上顷刻浮出厌烦,挥手制止住他继续说下去:“父亲本就不喜欢我,当年又是白弘亲手将我赶出杏林城……”他手边一直牵着虚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愿放开,“若不是虚云,只怕我现在早已被你们赶尽杀绝。”   他质问江翦:“白家与我早已恩断。江师兄,你说,长阳门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江翦怔了一会,竟无话可说。   ……长阳门对他,确然愧疚良多。   因为白溯与白弘并非一母同胞。   彼年,先门主白瀚风华正茂,仪姿甚美,就是凭着这秀气容貌,得以求娶了丹霞谷视若珍宝的小女儿,便是后来人称章夫人的。两人鹣鲽情深,至少看上去如此,且章夫人转年便诞下了长子白弘。   借着丹霞谷的势,寥落日久的长阳门慢慢地壮大起来,在淮南一众道门之中也有了些名望。   但淮南诸门无人不晓,白瀚美其名曰是爱妻,其实则是惧内,章夫人打小娇生惯养,脾气自然骄纵跋扈一些,她指西,长阳门上下无人敢往东多看一眼。   外人还有暗中嘲讽的,说长阳门俨然成了丹霞谷的淮南分号。   这两人若能如此白首齐眉,长长久久,却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然而白弘九岁上下,章夫人因与白瀚争吵而携子出走。   谁能想到,便因此被魔修所掳。长阳门并丹霞谷竭力搜援良久,也未曾找到母子二人下落,只再凶兽常出没的丛林中找到一件血衣。   章夫人虽性格蛮横些,修为却并不强悍,有血衣如此,白瀚自然以为他们母子已横遭不测。   而白瀚风-流气盛,以前没少背着章夫人与外头的小妓偷-腥,如今没了河东狮约束,更是光明正大。   没多久见门下一药铺管事的女儿,明艳动人,如琬似花,某日多喝了几盏烈酒,与管事的提起这事来。那管事本就存着巴结白瀚的心思,见状立刻眉飞眼笑地将自家姑娘打包送进了长阳门。   白瀚惯会甜言蜜语,许了一生一世不相负,姑娘只是凡间小门小户之女,性格温婉也没什么见识,又被他哄得天花乱坠,自认为算是续弦,虽有些不好听,但不丢人不犯禁。   她听信了白瀚的花言巧语,没办什么喜宴,也不懂什么合籍,就与白瀚过起了日子。   说来也巧,这姑娘家姓张,与章夫人同音不同字,门人为区分先后两位夫人,便私下唤她作小张夫人。   江翦便是这时候被小张夫人捡回去的,夫人见他洗净小脸后机灵可爱,便做主将他留下,憧憬地说若将来腹中有了孩儿,还正好与未来的长阳门小公子做个伴。   小张夫人性情温善,待他更如亲子。   江翦还记得,他成功引气入体的那天,欢喜鼓舞地去跟小张夫人炫耀。   夫人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抚着刚刚隆起的小腹,夸奖他:“阿翦真厉害!等你将来长大了,做了腾云驾雾的仙人。那时候,阿溯就要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管他。”   “你与阿溯一起,好好打理长阳门……这里真的很好,是我们的家,你们一定要好好照看。”夫人说,眼中充满了莫名的眷恋。   那时候江翦并不懂,夫人只是一介凡人,会老会死,并不能像他们一样永远保持着青春美貌。   江翦也轻轻地摸了摸夫人腹中的小宝宝,还天真地以为,陪着夫人,守护着小主人——这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归宿。   然而这平淡顺遂的幸福,江翦并没有守护好。   生下白溯的那天,夫人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丑得如小猴的婴孩在血泊中哇哇大哭。彼时的江翦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只怔愣地看着门人抬着被白布遮盖的夫人,封进了棺材里。   他站在摇篮边,看着其中睡得香甜的小婴儿,也许那一刻,他心中对白溯就已经有了怨恨和不忿。   ——就是他,带走了自己心心念念尊敬仰慕着的人。   但他仍然遵循着夫人的心愿,照顾白溯长大,看着他一点点从一个巴掌大的小猴子,长成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眉眼间依稀有了小张夫人清新隽秀的影子。   ……然而好景不长。   白溯四岁那年,白弘母子回来了。   据说是在一片魔气滋生的裂谷附近寻得,二人被魔修掳去,佯装弃道入魔,多年潜伏才得以逃出生天。章夫人受了重伤,恐道心崩裂;白弘亦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谁也没能料到他们竟还活着,长阳门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波。   小张夫人当年未与白瀚行合籍之礼,如今章夫人重新坐镇,丹霞谷自然只认白弘一个外孙。这一下,白溯便成了身份最尴尬的那一个。   章夫人自觉命不久矣,担忧白弘将来无法立足长阳门。又得知那一向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在她失踪后不久就转结新欢,还生了个天资卓越的野种,自然视白溯为眼中钉肉中刺,非打即骂。   白瀚惧内,更惧章夫人背后的丹霞谷,不敢对小儿子有任何袒护,连小张夫人的碑都砸了去。   在最该天真烂漫,受爹娘呵护的年纪里,白溯便猛地从锦绣华堆跌落泥淖,从人人视若明珠的长阳门少主,变成了章夫人与白弘口中的“野种”和“私生子”。   ……明明不是这样的。   江翦有心,但无力,那时的他在白瀚身边根本说不上话。   白弘甚至骂他道:只是白溯的一条狗,还是只会狂吠不会咬人的无能的狗。   直到江翦想尽办法,用尽手段,日日殚精竭虑巴上结下,终于成功怂恿得白瀚将他视为心腹,收入门下,做了亲传弟子。那日他受白瀚指示,忍气吞声去给白弘送礼,只是没料到,正好被经过的白溯看见。一   白弘却盛气凌人地道:“一条狗而已,今天不也巴巴地来朝我摇尾乞怜了吗?”   江翦错愕地看着树后的白溯,张了张嘴,又最终决定咽下。   白溯可以一直做个天真无暇的少爷,而江翦却不行……白弘说的有一点没错,他就算是白溯的一条狗,也至少得是一条派的上用场的狗,否则毫无意义。   那天,白溯回到被推平的小张夫人的墓前,与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江翦气急,第一次说出了从未对他说过的重话,和那些伤人至深的字眼。   也是第一次,白溯向他拔-出了剑——   剑柄还挂着江翦亲手编织的剑穗,那是他跟小张夫人学来的平安结。   白溯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长阳门上下甚至连一张夫人的画像都没有。他爱惜那枚剑穗,就像爱着他素未谋面的娘亲。   那次争执过后,剑穗散落,白溯也再不曾唤过他一声“师兄”。   江翦也有少年心性,也有愤懑未平,他纵然心里有些后悔,但面上却不肯低头,与白溯相互负气躲着走。又恰逢白瀚遣他离谷办事,便顺路除魔,索性一去数月不曾归门。   等江翦气消,下定决心要与白溯好好谈一谈,可是当他回到宗门时,却听闻门中惊变。   ——白溯被诬以门中弟子试药炼药,残害十数人命,丧尽天良,已被逐出谷去,负伤逃走,下落不明。   而家主白瀚明知这绝非小儿作为,却放任章夫人母子大行其道,默许他们诬害白溯而不敢吱声,只龟缩在房中称病纵酒度日。   江翦得知的一瞬间,竟不知自己心中所求究竟为何。   他仰慕夫人,但无力守护夫人长命无虞;他想保护白溯,却最终害他流落在外,不知所踪……将长阳门发扬光大?这样的长阳门,究竟有何可发扬的?   ……   江翦从回忆中醒来,看向重九,微哽道了声:“……阿溯,我对你不住,也对夫人不住。”   重九反身向内,要去给朝惜之起针:“不必如此。你若能赶紧将那人弄走,便算对得起我了。我见了他就心烦。”   江翦抬起手,叫来个精壮结实的门人,吩咐将白弘带回去关好。   那壮汉熟门熟路地扛起白弘,便要走,白弘“嘿嘿”鬼笑两声,头朝下在壮汉背上摇了摇,突然大叫:\"哈哈哈哈哈我见他人死!\"   众人被他一吓,纷纷转头看去,见他仰起头,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又笑又唱起来:“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着轮到我!”   “——不是热他人,哈哈哈哈哈看着轮到我!!”   萧倚鹤背后发凉,毛骨悚然地抖了抖。   他顺势往身侧薛玄微的怀里一躲,露出半张脸嫌弃地摆了摆手:“呿!呿!晦气!快拉走!” 第65章 铁证如山 这或许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白家药池确实不错, 泡了这一会,萧倚鹤觉得身体轻松许多,回到客舍时刚好碰见南荣恪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 他出声将人叫住,问他在做什么。   南荣恪挠了挠脑门,咕咕哝哝地说:“还不是朝闻道,气性那么大,就因为白天我说了他衣裳破了的事儿, 他就闹脾气到现在……”   萧倚鹤忍俊不禁:“那他现在呢?”   “我刚给他送壶酒赔罪,他也不在屋里,不知道去哪了……”南荣恪摇摇头, 烦恼道,“多大点儿事啊?不就看见了他亵裤上的小绣花,大不了我穿着亵裤在大街上走一趟还不成吗?”   萧倚鹤乐不可支,前仰后合, 直笑得南荣恪要打他,才捂住嘴憋了回去。   “那酒给我,你找找他, 白家那么大, 省得丢了。”   南荣恪闻言有理, 忙将酒塞给他,一脸正色地跑走了。萧倚鹤闻了闻壶中酒, 果香大过于酒味,更像是甜浆。薛玄微先是拿过来尝了一口,确定不伤身,这才还给萧倚鹤。   两人才在药池里做了那种事,当时热气蒸得人稀里糊涂, 这会儿夜风一扫,身体里那点情动淡下来,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旋过薛玄微喝过的那边,微红着脸,在另一头小口小口地饮着。   薛玄微进到房中,见帘帐换了星纱,在月下泛着金银细错的微芒,里头一袭花红柳绿的锦被,只差没在床头点俩儿臂粗的喜烛。   登时头大……那门人也忒有眼色了些。   目不忍视,只好又转头回到院中,不动声色叫了仆童换一套被褥,谁想转头的功夫,本在院中饮酒的萧倚鹤就不见了,他心里念头频频转过,才要找,就看他从一侧耳房钻了出来,臂弯里抱着一把琵琶。   萧倚鹤高兴地往廊下一坐,他擅阮,是跟母亲学的,但阮与琵琶大体相同,也能勾抹几首简单的曲子。他将手里酒壶往薛玄微手中一推,便专心致志地试起琵琶。   薛玄微背靠廊柱,听着身侧嘈嘈切切,渐觉放松,忍不住开口道:“师……”   “兄”字还没出口,方才还在弹琵琶的人就风似的出去了,原是重九送了朝惜之回来,萧倚鹤上去帮忙,碾着欲醒未醒的朝惜之嘘寒问暖。   薛玄微心里颇不是滋味,将酒壶重重一搁,才旋踵跟上。   重九将朝惜之放在床上,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薛玄微见他如此,便明白是有话不方便直说,遂找了个借口将他叫出院中,细细详问。   萧倚鹤见他俩神神秘秘,想去偷听,才走一步手腕就被人拽住。   朝惜之蹙着眉,额边出了一片冷汗,似是被梦魇住了,瞧着脆弱可怜。萧倚鹤笑嘻嘻拍一拍他的手,花心郎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哄着他玩儿。   正乐呵呵地逗他,却见朝惜之朦胧间掀开一线眼皮,眸子没有聚焦,却急急地撕扯着他的袖子,似怕他跑了一般,叫了一声:“不要下山,不许去兰句城……倚鹤……”   “好好好,不去——”   萧倚鹤话音骤住,突然意识到什么,呼吸猛的一窒。   他后背绷紧,宽袖下的手背隐隐狰出了几条青筋,有铺天盖地的惊骇和细密的恐惧从骨缝里密密地渗出,他往床边靠近半步,盯着朝惜之那张苍白虚弱的脸庞,尽可能平静:“你说什么?”   朝惜之为何会突然提起兰句城?   “……”但朝惜之呢喃两句,又松开手,闭上了眼发起噩梦。   萧倚鹤站在他面前,良久之后,抬手按上了他的颅顶。   刹那间巨大的灵浪直接冲入灵台,一片疾风骤雨灌入脑海。片刻,他猛地一脚踩空,回过神来已跻身在朝惜之的灵识当中,所见是一片天地倾倒,鬼哭狼嚎。   ——头顶是浩瀚沙漠,脚下是腥冷天河。无数干涸着猩红残痕的利剑穿起累累白骨,倒插在沙丘之上,泛着道道寒光,不时地落下几滴黏腻鲜血。   萧倚鹤浑身一颤,朝惜之的识海里怎么带有如此浓重的血障!   他往前走了一段,便觉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呼唤,拉扯着他过去,聒噪得他颅内一片剧痛。   循着呼声走去,远远的终于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巨柱,柱上符咒盘桓,闪烁着层层金光。柱下歪靠着一个白的几乎透明的身影,手脚俱由一条冰链锁住,另一头束缚在巨柱上。   对方安静地闭着双眼,如一匹细腻华丽的柔缎,颈上一道环绕一周的红痕,仿佛是一圈血迹,睫尖与发梢凝着细密的霜雪。   萧倚鹤面无血色,缓缓道:“……果然是你。”   他蹲下,伸手拽过一条冰链,那链上融出丝缕雾气,顷刻间一整条锁链便融成细芒,毫无隔阂地钻进了萧倚鹤的体内,他丹田这颗枯涸的连薛玄微也难以拯救的灵元,竟有起死回生之势。   萧倚鹤有些惊诧,这竟是自己灵力所凝!可他却不记得自己何曾做过这种事,又一琢磨,许是死时魂魄碎裂,少了那么一片两片,记忆有所缺失也说不定。   不过,此尊巨柱所含灵力若能尽数回归,他须臾便能恢复曾经的五成功力。   然而与此同时,这尊冰人也睫毛一颤,眼眸缓缓睁开,抖落了一簇小霜,似有苏醒之意。   萧倚鹤脸色一变,猛地停下了吸纳灵力的动作,退后三尺。   他看着柱下的人,脑海中飞速转念:“……你接近他,究竟是何用意?”   无人回应,冰柱寒气四溢,远离了萧倚鹤后又聚成新的锁链,在冰人鬓边重新凝起霜花,对方再度陷入沉睡。   这时,有道模糊的脚步声自天际传来。   萧倚鹤意识到可能是有人回来了,转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眸色一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躲进这里的,但我不会让你醒来,你就在此长眠罢!”   ……   退出朝惜之灵海,萧倚鹤额上渗出冷汗,力气也被抽净。   正是心神不宁,肩膀陡然被人握住,他下意识反手一推,看见是薛玄微的脸,才慢慢落下手臂,长吁了一口气,抢在薛玄微前面张嘴:“重九跟你说什么了?”   薛玄微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他说惜之有些不对劲。除却宁无致那一击,他魂魄上还有别的伤。”   萧倚鹤有点心虚,“哦”了一下,转头四处瞥了瞥。   薛玄微见他如此平静,又想他刚才惊慌失措的模样,顿了顿:“你不问我,当年是从哪里发现的朝惜之?”   萧倚鹤心不在焉:“哪里?”   “青州。”薛玄微说,“剑神山宗师功败身死,身首分离之处。你可听说过此事?”   萧倚鹤嘴角抿成一线,眼珠骨碌碌转了转……明知故问,师尊的头颅还是自己亲手割的。怎么,当年就为此事追了他十几座城,难道时至今日还记恨这件事,要算账不成?   “没听说过。”他不高兴,绕过薛玄微,向外走去。   薛玄微锲而不舍道:“我找到他时,他身上有你的气息。我不敢错过一丝半缕的线索,就将他带回了太初山。”   萧倚鹤心里暗暗感慨,小东西鼻子真灵,这都能闻得出来,那冰柱锁链就是自己半颗灵元化成的。闻言面上无辜,只盼他能赶快将此事揭过,别再追问下去。   薛玄微却不如他意,抬步上前:“当年师尊的事,究竟……”   听他张口师尊闭口师尊,萧倚鹤迎上他的视线,拿不准他对师尊究竟还有几分崇仰在,实在不想破坏师尊在他心中高洁神圣的形象,可又想不出其他可以搪塞的说辞,闷了一会,索性直接道:“我不想说。”   薛玄微沉默许久,点头:“好。”   “……”萧倚鹤愣了下,这么简单就能糊弄过去?   薛玄微拉开门:“天色不早了,惜之这有人看护,早些回去睡罢。”   萧倚鹤被他牵着往自己的客舍走,他盯着对方看了一路,实在憋不住,问道:“你生气了?”   薛玄微:“没有。”   想了想,萧倚鹤还是稍加解释了一下:“……我没有想好怎么说。”   薛玄微:“嗯,没关系。”   他反应如此淡然,萧倚鹤莫名更烦躁了,不由停下了脚步,三蹭两磨地不愿进屋。   “……你究竟要如何?”   薛玄微心里十分无奈,看他皱着眉头,又不知该如何让他相信自己并没有生气,便将他拉过来亲在了唇上,末了轻轻在唇缝里一蹭,“你不愿意说,自然有你的理由。今后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萧倚鹤终于缓了脸色,门口却突然响起几声勒令喊声,约莫是“站住”“哪里跑”之类。   白家园子今夜可真热闹,是一点也不让人消停。   薛玄微见一伙人紧赶慢赶地追逐着一个人影,正好在客舍门前将人擒住了,那人样貌年轻,但道服胸-前却污了一大片血迹,被人摁在地上一通嚎啕。   “放开我!我不知道!不是我的做的!”   薛玄微询问:“发生何事?”   一身着内门练服的执事弟子上前,稍喘了几口答道:“回薛宗主,此人杀害了同舍弟子,意欲潜逃,我们正将他捉拿去刑问堂。”   地上弟子一听刑问堂,当即脸色煞白,那可是有进无出的地方,哭嚷叫道:“我没有杀人!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执事弟子斥道:“你一身血迹,有何可抵赖!”   那杀人的弟子抵死不肯承认,非要说是邻舍那人早就看他不惯,要嫁祸与他,两厢争吵不休,围观的弟子也越来越多。不多时,江翦就得知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住嘴!薛宗主门前深夜喧哗,成何体统?!”   萧倚鹤打量了江翦一眼,见他眼下疲惫之态浓重,一副心力交瘁的神色,一时也替他可怜起来。白家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竟全靠他一个外人支撑。   反倒是正统继承人重九脱了重担,不见身影。   一刻钟后,当事的几人便都齐聚一堂。   江翦坐在堂侧,留着堂首主位给薛宗主和重九,然而薛玄微只是跟着萧倚鹤来看热闹,不愿上座,重九更是三请不至。江翦以指揉眉,不再等了,心累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名“邻舍弟子”站出来,道:“江师兄,白日里许多人亲眼所见,他俩午膳时在馔所起了口角,依稀是周师弟嘲笑了他家境寒酸,两人还差点打起来,后来被人劝住了才罢休。我们原以为同门吵嘴是常有的事,过两天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入夜他就将人给杀了!”   “凶手”猛地摇头:“我没有!我……”   江翦看向一旁的执事弟子,询问事由经过。   执事弟子回答:“郑师弟听到打斗动静,推门而入时,亲眼见他掐着周师弟脖子,将匕首从胸口拔-出,手里还攥着周师弟的琉璃宝簪!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我不是,我不知道……江师兄!我真的不知道!我正睡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执事弟子反问:“那你手握凶器,满手鲜血,该当如何解释?!”   犯案弟子眼睛一红,却说不出个道理来:“我,我……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想过杀人……我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两名弟子将尸首抬了上来,江翦走下去掀开白布看了看,颈间一道指掐的青印,左胸利落一刀,身上也有多处挣扎痕迹,确实与那邻舍弟子所言一致。   如此看来,确实铁证如山。   有围观弟子小声议论:“高师兄往日最是和善亲切,见了蚂蚁蝼蛄都要绕着走不忍践踏,我谷外小妹病重时,还是高师兄将省吃俭用一月的俸钱借我解急……没想到他竟会杀人。”   “你这么说,周师兄平常对我们也不差啊!你怎知他们两个往日的平和不是装出来的?也许他俩私下早就……”   “嘘,小声点。这或许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犯案弟子不服,眼看这样下去他就要背上污名,仰头道:“我没有杀人,请江师兄剖魂问冤!”   江翦一愣:“你要剖魂问冤?”   剖魂问冤便是将生人魂魄请出躯壳,一问究竟,魂魄所答做不了假,但是施术之人稍有不慎,离体之魂就可能有所损伤,因此此法一惯是用在严刑拷问,不问生死。   那弟子颇有气性,咬了咬牙:“我若是就此认罪,也难逃一死——我愿自证清白!”   一旁看热闹的萧倚鹤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开了口:“唉,为何你们连剖魂问冤都会,却不会登鬼录的召灵问鬼?”   “……”江翦面露愧色。   长阳门向来不涉鬼道,剖魂问冤术还是先辈机缘巧合下习得的,更不提其他。   “算了算了。”萧倚鹤跳下扶椅,又先一步将不放心的薛玄微按回了座位,便在掌心画了符篆,拍向尸体额首,如同当初在黛川城中所作一样,令道,“冤者出!”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死尸。   堂中一片寂静。   萧倚鹤:“……”   他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又一次喝令:“出来!”   “…………”   “小东西,还治不了你了。”萧倚鹤卷起袖子,又再叠画一符,还未拍上,忽地肩膀被人从后一攥,他仰头向后跌去——正要生气,倏地自尸首中冲出一道黑煞,啸叫着四处撕咬,险险擦过面庞。   薛玄微将他往身后一拨,抽剑一挥,煞气被一劈两半,在梁上旋绕片刻渐渐消散。   “怎、怎么回事!”众弟子一惊一乍,都还没回过神来。   萧倚鹤凝起神色:“此人新死,躯壳里却是空的?”   薛玄微点头:“魂魄早已不在了。”   萧倚鹤猛地反应过来,闪电般冲向那名犯案弟子,一掌将他摁向地面,并指点上,一道灵力顷刻钻进那犯案弟子的眉心,又在体内凝成数线细丝,从头颈蔓延向四肢。   弟子在萧倚鹤掌下浑身抽搐,双瞳怒睁,口中发出野兽般的痛苦低吼。   江翦也觉察出问题来,旋首问询堂下弟子:“今日午食过后,还有谁曾见过他们二人?”   众弟子已被这变故惊得魂飞魄散,纷纷摇头,噤若寒蝉。   萧倚鹤将右臂缓缓抬起,众人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一根黑泥似的东西被玉洁纤细的灵线纠-缠困缚着,从高师兄的头颅中抽了出来,那黑气似生了鼻子眼睛般乱叫,一出来就蠕动扭曲着,想要挣脱开去。   众人连忙退后三尺,惊恐地道:“这是什么?”   “玄微!”   萧倚鹤猛地一拔,将黑气连根抽-出,刹那寸心不昧剑光闪至,配合天-衣无缝。   地上高师兄已经失去意识,瘫软过去。   江翦问:“薛宗主,小道长,这究竟是何物?”   薛玄微将剑归鞘:“是种下的恶念,它催生着人的负-面情绪,因此这两名弟子平素温和,今天却一反常态发生口角争斗。以至于这周姓弟子死后,体内形成了一抹煞气未散。”   可是魂魄为何不在尸首内?   萧倚鹤没有想通,自到了杏林城,好像很多事情都奇奇怪怪的。   看了一圈,他猛地一拍脑门,想起个同样很不对劲的人来:“——朝闻道!” 第66章 引路石碑 道道道长们……刚才那声,是……   朝闻道性子温软, 平常连大声说话都很少,脾气好得跟从来不会生气似的。自打进了杏林城,他那气性就嗖嗖猛涨, 他不是那种会令人担心的性格,更不提因为一件被划破的衣裳而气得离家出走。   萧倚鹤立刻往外去,迎头撞上急匆匆过来的南荣恪。   “四处都找了,根本没人瞧见闻道。这园子就这么大,他能去哪啊?”   萧倚鹤道:“别急, 许是去了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   南荣恪怎么能不急,方才过来的路上还听说有弟子杀人:“什么叫想不到的地方?一般人都想不到,他初来乍到, 怎么能想到?”   萧倚鹤看向江翦:“江师兄。”   江翦犹疑了一会儿,想及一个地方:“鬼雾谷?”   南荣恪一听这名字如此瘆人,不觉心中大骇。   江翦忙道:“南荣道友别急,鬼雾谷听起来虽可怖, 实则只是后谷深处的白家祠堂,里面是几百年来白氏先祖的坟茔。只是因为经年大雾弥漫,路径崎岖, 为恐吓外门弟子勿要轻易闯入惊扰先人, 才借名鬼雾谷。”   萧倚鹤问:“这鬼雾谷你最近可有进去过?知道里面是何情形?”   江翦摇头:“白氏祠堂, 自然只有白家人可进,我只在少时陪着二公子祭拜时在谷外等候, 从未涉足过。只听二公子说,里面设有迷阵,非白家血脉闯入则极易迷失,而被困在其中。”   南荣恪等不住,已撒腿奔去:“我去叫重九!”   ……   一刻钟后, 重九脸色发白、脚步虚浮地被南荣恪强扯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路小跑的虚云。   南荣恪拽得急,重九踉跄着好几次险些以头抢地,心疼得虚云直道:“南荣施主,慢一点,慢一点!”   萧倚鹤见着他不仅能跑会跳自己看路,还能说话了,大为吃惊。   跑到跟前,虚云一把扶住重九,袖口落下,露出了他手腕上一连数圈红线,也是隐在皮肉之下的,凝着灵力。虽与萧倚鹤生在耳垂的红痣形状不同,但可见是同一种术法。   ——薛宗主的“至尊点脉秘法”。   于是转念明白过来,立刻欣喜地扭头去看薛玄微。他时至今日也不知这术法是灵脉共享,也不知剥脉之苦,只当重九功力不济,施个术就虚弱成这样,比之薛宗主还是差了一些,不是很行。   薛玄微拧着眉头看重九,也没料想他竟一口气剥这么多灵脉给虚云,此时他还能下地走路,已称得上心志坚强,足够让人刮目相看。   重九则眼观鼻鼻观心,伸出食指在嘴前一比,笑了笑,央求薛宗主不要将这事说出去。   两人心中各有九九,都是瞒着人的,当着萧倚鹤和虚云的面,自然谁都不会戳破。   薛玄微将视线移开:“走罢。”   虚云见拦不住重九,只好扶着他在前引路。   一进入鬼雾谷,果然雾重烟浓,林中小径崎岖弯折,变幻莫测,若非有重九接引,真是连门儿都摸不着。有弟子稍微落后几步,就差点被迷阵苦扰,扎进荆棘丛中。   众人往内穿行一段,渐渐觉出异样来,随行皆拔-出剑护卫左右。   ——因这林中并非只有鬼雾,还多了几分淡淡萦绕的煞气。   越往里进,煞气越浓,几乎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   重九这会儿本就虚弱,此时更觉窒闷,他走在前方忽地一停,沉思良久未再前行,而是“咦”了一声,低头看去。   南荣恪一路警惕,见他弯着腰不知在找什么,忙跟着一起扒拉着草丛:“怎么了?”   重九道:“这里原本有一块引路碑。”   扒拉这半天,除了虫蚁,南荣恪什么都没看见:“引路碑?”   重九点头,解释说:“鬼雾谷中有三十二块引路碑,所谓迷阵,一是雾中有迷惑之功,二就是这些石碑当中的咒法所效,使得林木每隔一段时间便变幻一次位置。我就是通过辨认碑上咒纹来寻路。可是……此处的引路碑却不见了。”   众人都是第一次进鬼雾谷,一路上还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小碑。   有弟子抖抖索索地举着剑,问他:“二二二公子……不见了会如何?”   重九没答,只闭着眼沉思,也幸好长阳门在阵法上并不擅长,稍加计算也能大致推出正确路径,凭着绝佳的记忆力和推演力,又带着人继续向前走,只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再往深处,引路碑既有缺失的,也有碎裂的,所需推演的计算量更大,众人一时寸步难移。   这一回重九直推算了小半个时辰,才满头虚汗地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显然是体力脑力都不支了。诸人有些气馁,江翦也担忧重九身体,低声道:“阿溯,别逞强。不然先原路退回,再想想别的办法?”   南荣恪坐立不安,下意识就看向薛宗主,见他气定神闲,又见萧倚鹤探头探脑四处乱看,一点危机感也没有,好似来郊游一般——他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这两人如此,显然是稳了,便也安心坐下来,锤了锤腿。   薛玄微不焦不躁,自然是因为有萧倚鹤在此。若论符咒阵法,百十年来道门中无人能出其右。   当年旁人奉承萧倚鹤是“小剑神”的时候,他谦逊做作地摆手一摇,啧啧两声,道自己剑道平平,只是平生第二精。   众人好奇,问他第一精是何道,他洋洋得意言:旁门左道。   那群古板老道当然知他少年风流,红尘旖事不胜枚举,当即险些气死。只当他言语无状,是在拿自己开涮。   只有薛玄微知晓,萧倚鹤颖悟绝伦,是真的精通这些“旁门左道”。   一路见他四处观察,指间暗掐,想必是在心中默记,很快便有破解之法,薛玄微当然毫不担忧。   果不其然,就在众人纷纷打起退堂鼓的时候,萧倚鹤抖抖衣摆,大摇大摆地开路去了:“走咯!”   还未及有人质疑,薛玄微已经起身跟上,南荣恪更是公鸡点了冠子似的骄傲地搂上萧倚鹤的肩头,问他怎么做到的。萧倚鹤嘿嘿笑了两声:“我告诉你,你难道就能听明白?”   南荣恪:“……”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   江翦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带着其余众人讪讪地追上他们的步伐。   接下来一路无阻,仿佛入无人之境,跟玩儿似的。重九一时间表情复杂,深深觉得,这恐怕不是自己家,是他家吧!   萧倚鹤背着手,走在前面,到了一簇林子边缘,忽地一顿脚,朗声问道:“刚才是谁问的,问这引路碑没了、裂了会如何?”   一个弟子被人挤出来,怯生生地应了一声:“是,是我。”   萧倚鹤笑嘻嘻将他搂到身边:“你如此好学,我心甚喜,便说与你一个人听。”   “……啊?”小弟子诚惶诚恐。   还没反应过来,萧倚鹤倏地一用力,将他往前一推!小弟子哪里防备,根本刹不住脚,一头扎进了那浓雾里,栽过林子边缘。   少顷,就听雾里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   然后一道身影立即同手同脚地滚了回来,脸上吓得又青又白。   看萧倚鹤又弯腰下来,少年惊魂甫定,连滚带爬地抱住了江翦大-腿,呜呜哽咽。其他人见状,登时退开半个圈,当萧倚鹤如阎王一般,生怕下一个是自己。   见他又玩心大起,薛玄微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倚鹤负手问:“看见什么了?”   小弟子抽噎着说:“鬼,好多厉鬼!还有很多杏林城里的百姓,死的那些,也都成了厉鬼!城西卖菜的王婶子,还有仙炙楼的孙小二……”   萧倚鹤惊奇地拍了拍掌:“就那么两眼,还能认出熟人,不错不错,前途无量。”   江翦揽起吓得魂不守舍的弟子,神色凝重,叫住萧倚鹤:“小宋道长……”   萧倚鹤看他实在开不起玩笑的样子,耸耸肩膀,一本正经道:“任何阵法,都有阵眼,这三十二块引路碑就是鬼雾谷迷阵的核心。一旦阵眼扭变,阵法功效自然随之变化。”   他俯身捡起地上一物,好似一块碎碑的残片,伸手向重九:“借短剑一用。”   重九莫名地将剑取出,他举剑一刺,砰的一声——一簇灵光溢出。   林边迷雾竟然一点点散去!   萧倚鹤丢下碎石,转身缓缓地说:“……引路碑,就成了引魂碑。而且准确地来说,不是三十二块引路碑,而是三十三块。”   众人定睛看向深处,隐约瞧见许多人影,在林中空地上四处徘徊——赫然正是一只只聚集在此处的厉鬼游魂!他们苦苦搜寻的朝闻道也在其中,正混不知事地跟着一群厉鬼绕圈圈。   这只是林中一角,远处更深的地方,还有隐隐绰绰更多黑影。   成百上千,密密麻麻……令人心惊胆寒。   重九却猛地一激灵:“三十三块碑是什么意思?”   萧倚鹤啧舌,看着他不大灵光的脑袋道:“傻了么,你当这些厉鬼是吃素的啊,我们这样一块块鲜肉活魂围着他们,看杂耍似的。他们不仅不冲上来享用美食,过会儿还要端着钵啊帽啊的过来,开开心心地喊一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江翦率先回过神来:“还有一块定魂碑!将他们压制在此处!”   萧倚鹤鼓了鼓掌。   南荣恪正打算悄悄进去将朝闻道领出来,才一动弹,听见背后“砰”的一声。   众人蓦地一静,那抱着江翦哭的小弟子抽泣了两声,试探地道:“道道道长们……刚才那声,是不是有点耳熟啊?是不是和刚才宋道长斫碎石碑的动静一一一一样?”   萧倚鹤:“…………”   南荣恪闻言也看了一眼萧倚鹤脚下那一堆碎石,但显然刚才那动静并不是从近处传来的,他有些不敢回头,不禁咽了声口水。   “……刚才说是什么碑来着?” 第67章 白氏祠堂 不乱说话难道会憋死你?……   紧接着又是一声。   “何人鬼鬼祟祟!”江翦摸出一道明光符, 朝着声响出掷去。   符纸撞上一人,明光骤亮,噌一下抖开周围烟雾, 闪现出一张与重九有四五分相似的脸来,正嘴里叼着一根草茎,通身尘污,砰砰拿脚揣着一块石碑。   “白弘!”江翦震惊不已,“他怎么在这里!”   重九见他满头缭乱, 手上还捆着一截绳,显然是被人绑了却偷跑出来的,但眼下白弘为何在此已不是重点, 他叫道:“别管了!管碑!”   立即便有三四个随行弟子冲上去,两面包抄去抓白弘,谁想白弘嘿嘿一笑,左闪右避绕了过去, 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什么碑的,他低头一看,当即抬脚又是一下。   石碑劈啦一声, 又碎了半角, 众人吓得倒吸凉气, 毕竟谁也不知这最后一块碑碎了后会发生什么。   那头南荣恪避开众人,悄悄钻进群鬼之间, 伸手抓住了朝闻道的手腕,才要将他扯出来,忽地感觉身侧阴影一重——他循影仰头,就见一身形九尺的壮汉,两手举着瓮金锤。   他咕咚咽了声口水, “轰隆!”,地上砸出两个巨坑。   垂目徘徊的厉鬼们纷纷闻见了新鲜肉香似的,突然苏醒。数千厉鬼凶性毕露,一张张脸调转了方向,猩红的眼珠子盯着他们。   下一刻,似马蜂窝被捅了般一拥而上。   “妈呀!”南荣恪被这景象骇退了半步,反应过来连忙去扯朝闻道,却见他睁瞪着一双眼,连拽几下都不动。他低骂了一声,干脆将人往肩头一扛,扭头往外奔。   朝闻道在他肩头晃荡,突然面无表情张开嘴,狠狠咬了南荣恪一口。   “……唔!”南荣恪吃痛,差点把人甩出去,好容易忍痛扛住了,一手护着他乱动,一手连剑都来不及拔,径直套着剑鞘一起挥舞,胡乱猛砸,厉鬼砰砰落地,他也连连大叫,“朝闻道!你没良心,好赖不分!狗咬吕洞宾!”   扭头看见宋遥那厮躲在一棵树后,好兄弟受苦,他却游手好闲看热闹,当即叫了一声:“宋遥!”   萧倚鹤下意识应了一句,接着便被附近游魂发现,朝他扑去。他手中没有武器,被追的东躲西藏,嗷嗤乱叫。   南荣恪见他也遭了殃,哈哈大笑起来:“叫你看热闹!”   薛玄微才解救了一众被厉鬼包围的小弟子,回头瞧萧倚鹤溜得两只厉鬼团团转,一阵无言,又忽地记起之前托朝惜之办的事,便从灵囊里取出一物远远地朝他抛去:“接着。”   萧倚鹤抬手接下,见是一把细长的柳叶剑,大喜:“小绿!”   那边南荣恪挣脱出来,将朝闻道放在地上,将他两手攥住,转头看萧倚鹤捧着一把剑贴脸亲昵地唤什么“小绿”,倒牙道:“它叫小绿,是不是还有一对叫小红?”   “你怎么知道?”萧倚鹤惊笑,“确实如此!”   他以前用剑从不拘泥某一把,常常千金觅剑,又转头喜新厌旧。不仅如此,他给每一把剑都取了名字,视若爱-宠-,然后玩腻了又扔在库箱里。   因此铁打的萧倚鹤,流水的小剑妾,“小绿、小红”因为相貌出众,还算得上是相当得宠的一对了。   后来他又得了新爱妃,小绿小红自然打入冷宫,连丢哪都不记得了,没想到是被薛玄微收了去。   这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毛病,是有了正宫娘娘“知我”以后才好的。   南荣恪不知他心里百转千回,是在思念爱妃,只啧舌赞叹:“……你品味真好——嗷!”   朝闻道双目发红,又要咬他,南荣恪不耐烦,抽下他头绳去绑他的嘴,岂料那头绳薄软,被三两挣动就勒进了口齿里去,蹭磨得小道长白皙两颊上一道红痕。   小道长凶则凶矣,但模样好看不怎么吓人,气呼呼的跟被人欺负了似的。   “……”南荣恪回头噎了一下,这样子像怎么回事,趁大家不注意忙又给他解开了,讪讪地威胁他道,“你、你再乱咬,我把你五花大绑!”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了,朝闻道瞪圆了眼,好一会没再捣乱。   萧倚鹤得了旧爱,应手得很,正一剑捅了一只,就听南荣恪诧异道:“这不是如意观的丘得昌?”   “怎么,认得?”   南荣恪道:“算不上熟,如意观依附于我们追月山庄,丘得昌是观主的徒弟,当亲儿子养的。我见过两次,后来听说失踪了,他师父心急如焚,还请我爹派人去找。但找了一年总也没消息,就不了了之了……他怎么死在这?”   萧倚鹤让他仔细看看:“还有没有认识的?”   南荣恪四处瞧了瞧,竟当真辨出几个各宗门近年报失踪的,由此更是震惊:“这……”   萧倚鹤将剑一挑,从丘得昌怨魂之中剖出咣啷一枚小物,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两人蹲着大眼瞪小眼地看,南荣恪冒冒失失伸手要捡,恰好薛玄微不时地留意着这边动向,眼尖,一道剑光勒止住,旋身落下:“别动,叫重九过来看看。”   不多时,重九护着虚云过来,身上已经沾了不少怨魂的煞气,他一一拂去,听过缘由,用一张特制符纸隔着捏起了那枚小物,托在掌心研究了一会,皱眉道:“是九步蜴的听骨。”   南荣恪没听懂:“什么骨?”   重九说:“九步蜴是生活在岩穴深处的一种群居小蜴,虽剧毒但全身皆可入药炼器。九步蜴常年盘踞在黑暗中,无目,耳明,听声辨位。少时我曾在父……白瀚的手札中见过,他似是想尝试将此骨铸进灵兽体内,以便驱使灵兽深入险境,摘取某些只生长在绝境之处的灵药。”   他说着摇了摇头:“只是九步蜴有剧毒,听骨亦是如此,即便剖出取用,也难以净化上面的毒性,活物一触即死,更不提植入体内……”   乍听什么剧毒,一触即死,南荣恪立刻查看朝闻道上上下下,摸他脸颊温热,气息周匀,没被人扎什么什么骨,这才松了口气。   沉思片刻,重九心下猛地一惊:“莫非他——”   萧倚鹤眼底微沉:“活物不行,怨魂有煞气护体,却可以与此骨平和相融。”   南荣恪目瞪口呆,碎嘴道:“他奴役怨魂做什么?!不对,这些玩意儿是怎么听人号令的?张张嘴就行吗?可是白瀚早死得不能再死了,那这些怨魂如今听从谁的命令?难道这本事是薪火相传,轮到下一任门主了?”   “……”   诸人猛然一震,扭头去看。   江翦正带着一队人马,一边跟怨魂纠-缠,一边围追堵截到处乱蹦哒的白弘。要说白弘癫得身边人都不认识了,只会拿石头砸人,这些怨魂要吃人,也先该吃他才对。   结果其他弟子被追杀得灰头土脸,白弘自己上蹿下跳,拍手大笑,却一直安然无恙。   萧倚鹤眼角抽搐:“南荣恪,你那嘴不如缝起来……不乱说话难道会憋死你?”   话音刚落,有人叫道:“不好!江师兄你快看!宗门……”   众人抬头一看,远处宗门方向焰光万丈,烧得天穹一片赤霞色,风中传来阵阵热浪和腥意。鬼雾谷中黑烟袅起,遮天蔽日。如此之势,若等黑雾凝聚钻心乱意,长阳门上下奔走疯号,只怕将成炼狱。   白弘捧着手叫好,仍在嘴里唱着他那首怪诗。   江翦面色一变,迈了两步,又忽地顿住,不太放心重九在此。   重九对长阳门确无太多感情,但江翦嘴上絮叨,实则心里比他更将此处当做家。重九实在见不得他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模样,摆摆手催促道:“想走赶紧走,婆婆妈妈的,我背靠薛宗主,还能被鬼吃了不成?”   江翦看向他的目光略有复杂,走出两步,又回首:“那你一定小心。”   重九不再言语,只低声咳了两下,待他走远了转头问:“白弘呢?”   一个弟子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道:“往那跑了!”   重九闻声看去:“是祠堂方向。”   他本不在乎长阳门变成什么模样,散了败了与他何干,可今日见到鬼雾谷中藏匿了如此众多的怨魂,心中惊骇,没想到他不在门中的这些年,白瀚父子竟连杀人炼尸的是事情都干得出来,果然是一路货色。   但白弘身上许有操纵这些怨魂的法门,自然不能叫他轻易跑走。   重九:“追!”   众弟子已将他当做主心骨,留下部分人手退守鬼雾谷边沿,以防有怨魂离谷,其余人便都跟着重九等人,继续深入,摸着白弘的踪迹往祠堂的方向追去。   后谷祠堂向来是门中圣地,更有传言,长阳门百年传承,便供奉在此处。   长阳门人无不对其敬仰尊崇,远远地望见祠堂小殿的勾檐小顶,便已有人默默半垂下头,言行举止都不禁自发规矩起来,也有好奇者翘首打量。   然而一进殿门,未见什么辉煌与传承,只觉一阵令人反胃的浓烈腥臭,地上凌乱坍碎着瓦石,几十座灵牌胡乱地扔在地上。   他们眼看着白弘钻了进来,一眨眼的功夫,竟不知所踪。   重九微微蹙眉。   自四岁那年,白弘母子回到长阳门后,章夫人就不许他踏足祠堂,重九曾经报复性地偷偷来过几次,后来也觉无趣,就再也不曾进来。   他虽多年不曾涉足此处,但依稀记得,祠堂虽称不上雕梁画栋,但也算端方肃穆;白瀚虽也不是什么德厚流光的君子,但称一句孝子绝不为过。   就算白瀚死后,此处无人打理,也顶多是蛛网灰尘遍地,绝不该是眼前此景,仿佛是被人掀天覆地的翻砸过。   众人见此,心中对圣地的憧憬一瞬间支离破碎,纷纷掩鼻作恶:“这什么味道!”   萧倚鹤迈进祠堂小殿,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是死亡的味道。   众弟子忍着腥臭,四散入殿查看,虚云则见不过各位先人灵位躺在地上,便一个个捡起,拿袖子抹干净,小心地摆放回供案之上,规规矩矩地伏在蒲团上。   重九抱臂哼了一声:“拜他们作甚。”   “阿溯。”虚云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诵了经文,才小声道,“毕竟是各位先人,不好没有礼数的。”   他起身,从已落了厚厚一层浮灰的香盒中拈起三炷香,巴巴地看着重九让他帮忙焚香。重九嘴上嘀咕,但指尖仍然老老实实一浮灵火,替他点燃。   虚云恭敬地拜了,正要奉入香炉中,蓦地被脚下一绊,他身体向前扑去,哐啷一声,一头磕在紫金香炉上。   “……”虚云眼看香炉被他撞得东倒西歪,惊慌道,“对不起。”   重九哪管什么香炉,只管他有没有烫着手,看他脑门上被撞得红肿一块,顿时心疼不已,正要责备他如此不小心——   还没张嘴,忽地脚边传出“轰隆”一声。   众人吓了一跳,四散开来。   ——只见几块地砖翻转,露出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漆黑通道。   腥意更重了。 第68章 铜人之阵 好心肝,我可舍不得你去碰那……   没想到虚云竟误打误撞, 翻出一条地道来。   有浓重腥臭和淡淡的湿冷从下面渗出,石阶缝隙也已经生出了绿苔,可见此处并非是新开凿的, 只怕已经存在不少年头了。   萧倚鹤看向重九,见他也一脸茫然。   有人焚起一张明光符甩下地道,但那一团光亮很快就翻滚进了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可见这地道不短,下面颇有些距离。倒是一名弟子眼尖, 道:“那好像是大公子的玉佩?”   众人随着去看,果然见半明半暗之际发现一莹白小物,正是白弘随身之物。   都已经到了此处了, 下面感觉微妙,像是藏了什么,萧倚鹤说:“我们下去看看。”   “嗯。”薛玄微应了一声,宽袖落下, 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手。   南荣恪则留在上面照看虚云和朝闻道。   地道入口大敞,盘旋向下,台阶两侧的石壁上供着铜烛台, 锈出绿色, 绕转着走了三四层楼深, 忽来阴风瑟瑟,在打头的两人脚下卷起微微啸声, 如婴啼鬼哭一般。   但同时石壁上有了壁画,绘着歌舞升平的天宫夜宴景,仙女们婀娜扶风,栩栩如生。脚下的石阶也变成了一块块青玉。   灵光一照,壁画衣裙上的金粉映着玉辉, 流转着剔透光芒。   萧倚鹤环视了一圈,壁画上少说有百十位仙娥,他将另一只被阴风吹冷的手也揣进薛玄微袖口,左顾右盼像是逛楚馆挑姑娘来了,一时乐道:“瞧这气派,待会儿会不会有仙女出来迎接我们?来一位就好,要是一下子涌出十几位来,我都不知道该挑哪个。”   “……”薛玄微没接话,按照某人的习性,他要是出声了,只怕萧倚鹤还能顺嘴也给他挑一个。   又往下走了半圈,地势忽地平缓,周围气流开阔,可见是终于到头了。   萧倚鹤正在胡思乱想,行在半步之前的薛玄微突然停了下来,他一下子没回过神,一头撞进薛玄微后背。还不愿意起了,埋在他身上嗅足了道香清气,才抬起头:“干什么停了?”   他眯着眼睛,旁的小修士脸色微白,盯着前头结巴道:“有……有人……”   萧倚鹤心说鬼都见了,还怕人?忙探头去瞧,不由吞咽了一下。   ——确实有个人影,宽肩,硕背,看身形绝对是位壮士,与先前在林子里锤杀南荣恪的“九尺瓮金锤”兄台有的一比。   但又觉哪里不对,薛玄微道:“没有气息。”   萧倚鹤捡起一块碎石,远远一扔,咣啷一声似砸在了铁板上的动静。两人径直向前,随即就发现这果然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尊铜人俑,雕得活灵活现,连肌肉攒结的纹理都似真的一般。   萧倚鹤啧啧饶舌,不满意道:“舍不得叫仙女儿出来迎客也就罢了,摆个壮士在这里做什么?”   但壮士的胸大肌着实结实诱人,油光发亮,他伸手去摸。   手掌被“啪”一下拽住,薛玄微瞥他:“放尊重一点。”   两人暗自较劲,没争出个高下,重九等人已经绕过他们继续往里走了几步,刚听着吩咐了点起亮光,蓦地有弟子惊叫了一声。   昏黑豁然散去,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间空旷宽阔的石室,四面壁画恢弘,上百尊铜人分散室中,有些已经倒在了地上,但各个儿姿态各异,表情鲜活,仿佛随时都能活过来。   那惊叫的弟子正指在角落,赫然是已经昏迷的白弘,看他满脸血的模样,身侧还躺倒了一个虎背熊腰的桐人,倒像是慌不择路躲藏时,将自己撞晕了。   两名小修士要前去抬人,却听萧倚鹤陡然一声:“站住,退后。”   两人不明所以地倒退了几步,低头朝自己脚下看:“怎,怎么了?”   萧倚鹤半蹲下-身,指腹在地上轻轻一拂,表面灰尘扬起,露出地面上隐约的朱砂色。   重九知他胆大心细,一定是发现了异样,忙跟着有样学样,仔仔细细在地上检查了一遍,不多时表情骤变,又抬头看了看这些铜人,错齿道:“别动,这些铜人是阵法!”   百十尊铜人像,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蕴含五行八卦,各有位序,是被人刻意摆成这样的。   有言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是如此。   萧倚鹤拍拍手上灰土,朝着白弘的方向努努嘴,无奈道:“不动已经晚了,已经倒了几尊,而且你好兄弟这一乱走,把底下的朱砂阵纹蹭没了一角。只怕阵型早就被破坏,马上就要发作了……”   他转向几个小修士:“前两年杏林城可有发生过地动?”   杏林城一向风调雨顺,便是多下几场暴雨都算是天气恶劣,遑论地动此等大事,弟子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先门主逝去那年动过一次,但并不严重,只是震塌了两间老房。”   这就是了,萧倚鹤道:“此阵排布暗合杏林城风水——若我猜的没错,城中的异常、百姓间的闹鬼传言,和白弘的疯癫,都是因为那场地动震倒了这几尊驻阵铜人,使得这阵法成了刺激戾气的邪阵。”   跟下来的几个弟子一听,顿时目露骇然。   重九不擅符阵之学,但见了那山里的厉鬼群集,不免先入为主,警惕问道:“此阵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萧倚鹤说:“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聚气行运,令家族兴旺,宗门昌盛,使修炼事半功倍。”   重九闻言,才松一口气,看萧倚鹤随便走到一尊铜人面前,屈指敲敲砸砸一阵,一张嘴,“不过……”二字又叫他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这气运难道是这么好改的吗?画个阵,摆几个破铜烂铁?若是如此简单,岂不是人人学会,人人都可去做天道之子了?”萧倚鹤笑着反问,“你猜,这里头是什么?”   敲击铜人的声音在空荡的石室里折返,重九脑袋里嗡嗡作响,那悬在喉口的心脏一瞬间冷去大半。   这里面是……   怪不得底下的气味如此腥冷,臭不可闻!   再看向这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铜人时,众人神色都不约而同地惊惧起来。   重九勉强保持镇定,却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张口,一道传讯灵光沿着地道来处飞速地冲了下来,径直撞散在重九肩头。   紧接着那头响起乱糟糟一片,厮杀声和焰火焦炸的动静此起彼伏,过了有一会儿,那边人才顾得上发现传讯灵光已经连通,急匆匆求助道:“二公子!怨魂厉鬼漫山都是,我们快顶不住了!前谷也不知情况如何,江翦师兄迟迟联……联络不上……我们……”   咔一声,不知外头究竟是何状况,灵光戛然而止。   众人立刻奔上地面,果然见远处天际绯红一片,火光映射,重九也没有功夫继续伤春悲秋,急切切地问萧倚鹤:“此阵该当如何修补?”   萧倚鹤摇了摇头:“办法倒是有,就是同设阵者一样,再铸几个差不多的铜人来镇补空缺。”   一听这话,几名长阳门修士纷纷向后退缩,神色警惕恐惧,生怕自己被抓去浇进铜人里。   漫山厉鬼无人约束,很快就会破山下去。淮南富庶,城镇云集,这些饿极了的凶煞不出一-夜,便可致噬尽杏林城百姓,等到它们闯出去就不好控制住了,淮南一道少不得要生灵涂炭。   在长久寂静之中,薛玄微沉默地将佩剑纵提手中,突然一动,掉头就走。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干什么去?”   薛玄微:“屠鬼。”   他听见萧倚鹤短暂地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头,手边被人一碰,铮然一声寸心不昧出鞘,悖主而去,悬而浮至萧倚鹤的面前,被他反手一握。   萧倚鹤爱惜地安抚着躁动的剑身,轻描淡写地笑一笑,声音柔和:“好心肝,我可舍不得你去碰那些脏东西。”   薛玄微抑住剑鸣,欲收剑,以防剑意误伤了他。   一道纤细身影立于风中,仰头望云。   薛玄微突然想到什么,手指收紧:“你……”   话音刚落,萧倚鹤握紧寸心不昧,猛地贯入脚边,一阵澎湃灵流顷刻席卷而出,在他身周卷起旋风,刹那间各修士身上十数把利剑同时出鞘,剑意一环,继而各自冲出地道!   以一剑号万剑——谷中数千修士手中之剑竞相和鸣,震天骇地,直贯苍穹!   萧倚鹤抓着剑,手背青筋鼓起,低声道:“……天地生元,斡旋造化,天承己乙,法法奉行。”   弟子们惊恐过后,眼见千剑相映,自四面八方牵引起一张磅礴大阵,将整座长阳门并杏林城笼罩其中。云层下金光流转,似九霄之间有只巨手,将这张从未有人见过的庞大阵法——一寸寸按下。   薛玄微亦从未亲眼见过,仰头间心中满是震撼。   ……这就是真正的天地生元阵?   “——开门!起!”   “轰——!”一声。   一个硕大的溢着金光的“开”字拔地而起,天地间阵符相合,云如水瀑倒灌下来,时如劈浪拔海。   众修士下意识抱头躲窜,待一道凉意彻过身躯,未伤及众人分毫,却熄灭了漫天火光,和四溢流散的黑雾煞气。众人心中无端地一片安宁,多日的躁郁、烦闷、焦灼竟一扫而空。   被黑雾所摄的朝闻道也迷迷糊糊地晃了晃,似醒非醒地眨了眨眼:“我……怎么了?”   仿佛是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几息之间。   良久,众人只觉面上湿润,屈指一揩,是云翻烟覆之后化成的点点柔雨。   细密的雨点落在薛玄微睫上,他怔愕半晌,才觉眼皮发烫,听得背后清咳一声,忙一折身,将过度空耗的那个人接引在怀里,摸到他脊背生凉,却汗出如浆。   立刻大袖一遮,稍稍偏开头,露出小片白颈。   所有人都忙着看天看地,还没有回过神来注意他俩。   萧倚鹤笑盈盈地趴在他肩头歇了一小会,趁没人看见,找了一片自认为还算隐蔽的肌肤,轻轻咬破了一口,啜饮起鲜血来补灵。   至脸上泛起薄红,其他人也渐渐惊醒过来了,萧倚鹤只好意犹未尽地舔去嘴角残渍,袖手站起。   薛玄微抚着他的后背,微微皱眉。   今日此阵一出,声势浩大,恐怕不出半日,整个道门都会知晓。他倒是可以先行搪塞一段时日。只是时间一长,必然有人生疑——“宋遥”这个身份瞒不住太长时间了。   薛玄微还拿不准他是何打算,见重九要问,不等他出声,先转移话题吩咐道:“先把地道下的铜人移出,寻一间静室镇压,待一一净化之后再发还各门,入土为安。”   重九愣了愣,忙应了一声,派了一队人手下去抬铜人。   等薛玄微又安排了一些其他杂事,准备带萧倚鹤先行回前谷。两个弟子吭哧吭哧地倒抬着一尊铜人,迈过祠堂门槛时,后头那人跌了一步,一下子没有扶稳,那厚重铜人“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小心点!”前头的弟子抱怨,赶紧催促着他抬起来。   “别催别催!不然你来抬脑袋这头?”这一尊尊铜人的脸都狞恶恐怖,那人弯腰,嫌弃地去抬铜人的头,忽地听见“咔嚓”一下脆响。   一块铜皮迸开来,在地上骨碌滚了两下,碎裂的铜壳内里露出了一只怒睁着的青白色瞳珠。   修士低头,猛地与这只青瞳对视,蓦然那眼珠一眨,修士被吓得一个激灵,一屁-股拍在地上,连连向后挪,同时哆嗦着嘴皮道:“活……活活活……”   其他人笑话他道:“火什么火,火都被道长灭了!”   “不,不是!是铜人!”那年轻修士一脸惊恐,指着铜人颠三倒四的叫道,“铜铜铜人活了!”   一片嘀咕声中,又是更加响亮而清脆的“咔咔”!   这下众人都亲耳听见,只见那铜人脸上的皮壳一块块地裂开,如龟裂的土地一般,暴露出铜层之下一副青灰色皮凹肉陷的身躯,紧接着,尸体动作僵硬地自铜壳里坐了起来。   半张已经腐烂的脸庞狰狞地转动,正正地对着那已经吓瘫软的小修士。   “救——”   话音刚落,那铜人蓦地一动,近处几人佩剑还未推出剑鞘,壳子应声而裂,下一刻其中的尸体就原地消失,又如闪电迎头扑向呆傻了的小修士,一张血盆大口啃向他的咽喉!   又是一声咔嚓,却是颈骨被咬碎的声音,伴随着剧痛和尖叫。   活人的血气更是激发了尸体的凶性,他将已几乎断气的修士丢开,喉咙里发出一声吼啸,又伸手去抓向另一名弟子。   一具铜人起尸,刺激了更多铜人齐齐龟裂开来。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眼看千钧一发之际——   “唰——”,无数道金线凌空破林而出,交织着一缕缕罡风清气,拧成无数股粗壮的金绳,紧紧地扼住那些即将裂开的铜人,将它们从头到脚严密绞死。   随即已离去一段的薛宗主飞掠而来,衣袂飘飞,一剑指去直取那最先破壳的凶尸头颅。   丝缕金光缠在“寸心不昧”上,似在此凶悍时刻还小意缠绵一般……密密麻麻金线的另一头,是立于远处树梢上的萧倚鹤,他手腕一抖,十几尊铜人被甩向一处。   薛玄微这一剑,几乎削断凶尸脖颈。   萧倚鹤无聊多看了那凶尸一眼,又惊又疑,猛地曳住金线,生生将寸心不昧逼停:“等一下!”   “……”薛玄微闻声一顿,被迫仔细打量这具凶尸,有些不确定地辨认道,“……宗骁?”   宗骁。   是当年凤凰血案里丧命的傀儡宗弟子之一,也是宁无致身边最亲近的副手。   ……他的尸身明明早已入葬,为何出现在这里? 第69章 寄琴倚鹤 巨儒之子,未必就是小巨儒………   以防生变, 众人将剩下未抬出的铜人封在地道,至于“宗骁”,则很有可能是破开当年傀儡宗灭门真相的关键, 已被暂时镇在一具黑铁棺中,准备过会儿一起带回前谷,想办法招魂一问。   薛宗主则带着重九几人,先将其他濒临起尸的铜人一一净化。   此时萧倚鹤无事一身轻,只等江翦派人来接应, 于是偷偷翻上白氏祠堂的屋檐,坐在仙人骑凤的兽脊旁,放出神识。   远处大火熄灭后, 许多偏殿在起火时无人顾及,烧得只剩下一片荒败焦黑的废墟。   一队人影急匆匆赶去,吵吵闹闹的,似乎是在盘查起火原因。   檐下站着几名看守铜人的弟子, 并不知晓头顶上有人。今日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是长阳门这种小门小派几十年也碰不上一回的,所有人都既兴奋又惊骇。   正微微走神, 便听见他们交头接耳, 嘀嘀咕咕。   “哎, 刚才那个大阵你们看见了没有?”   “如何看不见,又不瞎!”   “那你们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会的阵法……”   “那是什么?……要说便说!别支支吾吾, 吊人胃口。”   “别急啊,我跟你们说……这天地相合的大阵曾经面世三次,次次血流成河!我听我爷爷说起过,那三次与今天一样,也是一个金字拔地而起, 仿佛天地间轮转着一枚八门卦盘!”那修士信誓旦旦地说,“绝对就是天地生元阵!”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几人都将头凑了过去:“你们说,那小道长年纪轻轻,怎么会这种阵法?会不会是那个人……”   “嘶!”几人瞬间就明白他说的人是谁,赶紧偷偷观察了一下四周,“别乱说!你没看见吗,若不是这道阵法,你我、长阳门和杏林城早就遭殃了!他怎么可能跟那个人有关系?而且薛宗主那么-宠-他,不可能不可能!”   “对对对,那个人和薛宗主同出一门,也许是薛宗主会了这阵法,又教给他的呢?”   见他们怕了,修士自己也懦懦低声,打了个寒噤:“随便说说而已……我就是听我爷爷说,‘那位’第一次学会此阵时,为了试验阵法威力,就拿全家老小几十口人命练了手!可见打小就是个杀胚,不然后来也不会——”   众人一扭头,见薛宗主正往这边看来,忙捂上他的嘴。   薛玄微凝眉,越过那几名交头接耳的长阳门弟子,向上瞥去,一角柔-软白衣静静地拂在琉璃瓦上。   杀胚……吗?   萧倚鹤靠在屋脊上,无声笑了一下,他闭上眼,神思渺渺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铜陵,回到那个青瓦白墙,背山抱水的恢弘林园。园中晨沐朝霞、夜观星斗,每每盛夏,临水亭阁边的美人靠上挤满了扑萤打扇的婢女们。   那是他曾经无忧无虑过的少年时光。   彼时,萧倚鹤尚名“萧凉”,是铜陵萧家独子。   萧家文风昌盛,祖上曾为三朝帝师,门下鸿生无数,是名满天下的世家大儒。到了萧倚鹤父亲这代,因不愿卷入朝斗之中,便早早退居铜陵村野,临水而筑园,起名“照古观今”。   引书画为知己,集古今之大观—— 一心治学修书,不理俗世。   萧老爷擅治经,萧夫人擅诗文,夫妇两个志投情也合,最大的爱好便是广罗天下好书,因此“照古观今”中有藏书上万卷,更有稀世罕见的孤本,可谓是汗牛充栋。   然而可惜,出生于如此巨儒门第的萧倚鹤,却是个小混不吝。   他虽脑子聪明,无论什么玩意儿一见就会,一学就精,却偏生不用在正道上,家里浩瀚书海没碰过一个手指头,只爱在脂粉堆里混玩,什么牌九双陆、击鞠蛐蛐儿,样样上手,更是跟着萧夫人学了一手阮音。   他嘴甜,生得还玉雪可爱,故而整日翻-墙逃课,哄得一堆婢女姐姐们替他在学堂里打掩护。   屡屡被启蒙师父告状上门,气得萧家夫妇失了风度,追着他打得满园子里鸡飞狗跳。   仿佛是非要亲身证明:巨儒之子,未必就是小巨儒。   若无意外,萧倚鹤这辈子便是做个纨绔少爷,横行乡里,骄纵一世,再被三两妻妾七八子女哭哭啼啼地送终枕前,过上没什么出息,但平平安安的几十年。   那年秋,金井梧桐初黄,父亲兴致勃勃披霜而归,原是又得了一卷新孤本,羊皮卷,瞧着就极古极旧,他如获至宝地研究了好些日子,大有废寝忘食之势。   那时母亲腹中新有了小弟弟或小妹妹,正需要关怀,而父亲却整日泡在书房。   萧倚鹤气不过,半夜摸去想烧了他那破书。   烧之前偷偷瞥了一记,满眼爬爬字、圈圈图,约莫是什么筮书六爻,他最恨这种费脑子的玩意儿,登时头大,又猛地听见有护院经过,赶紧将书扔在一旁,心虚地溜了出去。   后来听说,那羊皮卷古字佶屈,连父亲也没看通说的是什么,被迫束之高阁了。   萧倚鹤彼时正与一群小纨绔们斗鸡,想到这世上也有父亲读不通的东西,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心想这下他能好好去陪着母亲和小宝了。   ——但没想到,正是这份谁也看不懂的古卷,成了“照古观今”的劫难。   时年萧倚鹤十岁。   年关将近,亭榭上落了薄雪,母亲腹中已经显怀,肚皮圆润,院子里的嬷嬷老仆们都说一定是个妹妹。萧倚鹤一听说是个可爱乖巧的妹妹,高兴极了,日日贴着母亲身前,跟“小妹妹”说话抚琴。   母亲允他给腹中小妹起-乳-名,萧倚鹤抱着阮,托着腮,想了又想,一个个名字屡屡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总觉得不够好,都衬不上他最金贵的小妹妹。   萧夫人和身边嬷嬷见他小脸皱皱,一副认真模样,俱笑逐颜开。   那一阵子萧倚鹤学也不逃了,往日最爱玩的双陆都扔在一边,一门心思在纸上写写划划。他这日挑了八-九十个-乳-名,正又要背负着满怀愁绪入睡——   突然门外响起高声疾呼,家仆相继奔走喧哗,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冲出房间一看,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映得天穹如白日。他忙忙向外跑去,第一个念头是去找母亲,还未走到爹娘所在的院子,就被一护院拦路抄起,一路向园子深处逃去。   “……少爷别问,快走!他们要破门进来了!”   天际一阵嗖鸣,道道箭矢如野火流星,毫不留情地坠入园中,四散奔流,槛窗杌椅车轿,一瞬间都陷在熊熊烈火之中。   园子正门方向扬起声声嘶喊,萧倚鹤隐约听见一些,约莫是喊什么“大逆不忠”,“天良昧尽”。   “放我下来!”萧倚鹤不傻,听得来人是官,却不知为民父母着为何要纵火烧园,他们萧家早就辞官避朝,诸事不问,哪里能谋大逆?   他突然看到护院身上的一片洇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从哪里沾的,登时后背一凉,叫道,“——父亲母亲呢?!我叫你放我下来!”   护院仗着体格比他强壮许多,索性将他嘴捂住,闷头狂奔不休,直跑到后园一栋新建的小书楼,拧开机关,露出一间萧倚鹤也从来没见过的暗室。   他将萧倚鹤放下,欲言又止:“……老爷夫人有其他人照看……少爷,老爷吩咐你待在里面,千万不要出来。”   “等——”   话音未落,护院已将机关扭下,厚重的暗室石门“砰”一声落阖。   萧倚鹤扑上去捶打了几下,石门纹丝不动,他在四周摸索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出门的机关在哪里,一时懊恼地踢了石墙一下。   没多久,暗室外隐隐约约传来厮杀声,以及砰砰杂物倾倒的乱响,有人高声喊着“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有人踢踏几步,似乎靠在了暗室外面的墙壁上,因为他尖锐的声音格外清晰:“给我找!今天把园子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找出来!”   一泊鲜血顺着暗室缝隙流下来,萧倚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捂住嘴。   有好一会儿,这群人翻箱倒柜一番,终于离开小书楼,听着是去下一间屋子了。   许是几个时辰,又许是几天,萧倚鹤蜷缩在角落里,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才隐约明白过来,他们根本不是来清拿逆贼,而是盯上了他家的东西。   他不愿出去送死,却更不愿继续藏在这里。   萧倚鹤想着,这满园子的东西最值钱的无非是古书旧本,他们要就给他们便是,只要能救出父亲和母亲……他打小在园子里鬼混,猫道狗路摸得门清,总有机会逃出去的。   只要一家人平安团圆就行。   如此盘算了一会,萧倚鹤稍稍镇定,站起来继续找机关。暗室里没有灯,即便有他也不敢轻易点亮,只借着缝隙里透进来的一丝微芒四下摸索。   这栋小书楼是新筑,还没来得及取名,萧倚鹤也没来过几次。   这小室似乎也是一处藏书密室,萧倚鹤摸到了几本,父亲爱惜它们,给那些格外难寻的孤本都单独做了书套,因为材质特殊,萧倚鹤非常熟悉。   他继续向下摸,又摸到一卷略柔韧的古卷,正在想是什么的时候——突然暗室外又进了两个人,听动静像是过来躲闲偷懒的,恰好靠在他这堵墙外嘻嘻哈哈地说话。   一个言语无赖:“头儿究竟找什么,园子里里外外都翻遍了!”   “……好像是上头在找什么藏宝图,据说得宝图者得天下。也不知道谁,说就藏在萧家。”   “这满屋子除了书就是书,那有什么宝图?”   “上头的事,别琢磨,让干啥干啥得了。”   无赖点点头,又琢磨起别的事来:“哎,这姓萧的说是读书人,哪个读书人有这么大园子,还万贯家财,仆婢成群?小婢女的肚兜儿都翻出来好几十条!哎,你闻闻……可香!”   另一个声音粗犷的道:“还真是香,这底下的婢子都这么香……你见那当家的娘们了没有?好看得紧,这姓萧的艳福不浅!”   “捧着这么大孕球的那个?可不是!”无赖嘿嘿一笑,“我刚才还瞧着头儿把她扯到房里去了,门一关,啧啧……也不知道那肚子里的该喊谁叫爹?”   “指不定过会儿还要叫上酸老爷进去,给他们念念之乎者也!”   两人相视一对,哈哈大笑起来,愈加言辞放浪。   “……”萧倚鹤扯着手中古卷,后牙几乎咬碎,胸口反复涌起一股热意。   他那一生清风明月的大儒父亲,积了一辈子善,治了一辈子经,最欢喜、最苦恼都不过是“读书”二字。   而母亲温柔雅静,才气过人,本也是该画扇文窗,管领春风。   可是,可是……   萧倚鹤杵在原地,怔然地想,又为何会如此地步?!   就为了一张莫须有的宝图?   他握紧身侧柜边,猛地心口激荡,“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点点红热喷在了手中古卷上,他眩晕片刻,下意识去擦拭,却惊愣地发现古卷已将鲜血吸尽。   正恍惚,一道白光自古卷中凝起,陡然贯进了他心胸之间。   萧倚鹤捂住胸口喘息几声,待白光散去,再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原本漆黑的暗室有了渐明晰的轮廓,甚至可以看到这些书卷上的文字。   他拾起地上羊皮卷,才发现是当初那卷筮书六爻,竟不知何故,原本陌生佶屈的古字和卦图,竟似主动钻进了他脑子里一般。   一道道阵法在脑海中融汇,他依旧不是很明白这是什么,且头疼欲裂。   此刻萧倚鹤心中正愤怒激荡,只想着要让这些焚毁“照古观今”,害他家破人亡的恶人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不知自己表情冷了下去,只感觉身体中有一道无穷的力量,浑浑噩噩地向暗室秘门走,到了门前,听得一墙之隔的两个无赖仍然笑嘻嘻地编排着什么。   萧倚鹤两眼发红,猛一抬手——   “砰!”百斤重的暗门立即炸裂开去。   门外两人猝不及防,被两块裂开的门墙一头拍下,哀嚎一声碾成血泥。   有兵卒听见了此处的动静,挥舞着武器赶来,待将门前包围,看着走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年不过十,面容稚嫩的少年时,又纷纷嬉笑。   天穹稀疏地撒着白盐似的雪粒,少年倚鹤的身影在小书楼下,被焚天的火光拉长,斜斜地映在脚边,仿佛将他纤细瘦小的身躯一点点地揉捻成一道狰狞细长的黑影。   有人打了个激灵,低骂一声,就要上去捉他。   “一个都少不了。”少年喃喃说,歪了歪头,“……死门。”   明明只是个孩子,还是个脸蛋漂亮的小绵羊,看起来乖巧懵懂。众人却不由恐惧,无端感到胸口窒闷,脚下沉重,便是想靠近他几步都觉困难。   旋即,少年缓缓抬起右臂,将手掌翻开似凌空拢雪,突然食指向上轻轻一勾:“开。”   “轰——”   金光大震,拔地而起,天地间法门轮转,如巨掌上下合拢。   “那是什么?!疯了,他疯了吗!”   “他是妖怪!是鬼!他要杀了——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快住手!你难道连你爹娘也——啊!”   鲜血四溅,头颅滚散。   ……   等萧倚鹤回过神来时,自己正赤脚站在已成齑粉的“照古观今”里,碎石之中红白夹杂,恶人的头颅四肢散落遍地,凌乱地骨碌滚动。   他头脑昏沉,漫无目的地徘徊,直到在一片焦土中发现半个水晶镜片,和一截染血的莲花金镯。   父亲常年读书,视力有疾,故随身佩着一枚镜片;母亲则生性恬淡,偏爱莲花。   还有未出世的小妹妹……   还有那群娇俏伶俐、常常一起嬉笑玩闹的婢女们。   最是慈祥的嬷嬷老仆……   萧倚鹤愣愣地跌坐在废墟中,才渐渐回忆起昨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隐约听到远处围观来的百姓指指点点的声音,那些曾经与他一起斗鸡拨狗、谈天侃地的伙伴们,都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时……   他很想往无人处躲,但一站起就失去力气,朝前跌去,一头撞进一人的怀中,震散了满头落雪。   那人一身玉冠云袍,眉眼细长柔和,绥带垂下来,柔和地卷着微雪,飘逸出尘,如月如风。   “别害怕,不是你的错。”他抬起手似想抚面安慰,但最终解下了自己的道衣,小心披在了萧倚鹤的肩上,“你……”   他扫过四周一片狼藉,微微俯身,好像有点紧张,踌躇了很久才极轻地纳了口气,温柔地问:“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走,以我为师。从此远离人世,忘却红尘……”   “……你可愿意?”   萧倚鹤没有说话,屋脊高处的一阵风将他吹醒了,觉得肩头微沉,低头一看,也被人披了一件温暖的道袍。他呆坐了一会,才转过头,见薛玄微不知何时也坐在了身边,正凝视着自己。   底下那几个倒八卦的小修士们都垂着颈子,大气不敢出一个,一副胆战心惊,刚被人修理过的样子。   薛玄微道:“别听他们乱说。”   萧倚鹤一笑,并不甚在意:“也不算乱说。”   只是若有第二回 机会,或许,他不会再选择入道了。   可是,如果不入道,就不可能再遇到兰句城里咬人的小少年。那他珍惜宠爱的小家伙不知还要在人间受多少苦……他斜睨一眼身侧人,算了,还是入道罢。   薛玄微看他一会儿踟躇,一会儿豁然,不由皱了皱眉。   萧倚鹤心下释怀,看着远方,便猝不及防向侧故意倒去,促使薛玄微不得不伸手将他揽住。薛玄微欲言又止,但摸到他略微发凉的手指,便不再多言,径直拽进来掖进自己袖口,给他捂一捂。   他的怀抱暖融融的,有着淡淡的道香,又软和又舒服又好闻。   “唔……你知道,为什么那只灵鹤叫团圆吗?”   那是与他最亲近的灵鹤,据说萧倚鹤刚上山时,一人一鹤常常同榻而眠。师尊便是见此图景颇有灵性,故而赐他道号“倚鹤”。   但薛玄微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了灵鹤,却也不想打搅他兴致:“为什么?”   萧倚鹤瓮声:“哼,不告诉你。”   薛玄微:“……”   贸然催动阵法所带来的疲累此时渐渐反涌上来,萧倚鹤心神耗费巨大,又四肢发懒,实在是很容易困倦,这会儿是想一出是一出,又莫名嘀咕了一声“江翦怎么还不来”,就靠在薛玄微肩上闭起眼睛养神。   等江翦率人赶到时,萧倚鹤已经睡着了。   显得十分乖巧。   薛玄微不舍得叫醒他,向江翦示意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却并不张口,而是掷去了一张传信符,无声地展开一行字:“将黑铁棺带回去好生看管,明日再处理。”   江翦:“……”   明明就面对面,两步路的距离,却搞这花里胡哨多余的东西。但当看见猫似的蜷在他怀中眯睡的萧倚鹤时,江翦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薛玄微朝江翦一点头,也不管他人如何嘀咕,将睡得昏昏沉沉的萧倚鹤抱起,低声安哄了两句,兀自掠向客舍方向。   将他放在床上时,听他微微醒转,出声要水喝。   薛玄微取来水递给他,见他难得温顺,不忍想逗一逗,将茶盏在他嘴角一沾又挪开。   萧倚鹤果然生气,埋进被子里了,好一会没动静。薛玄微怕他闷着,坐在床畔,小心翼翼揭开被子一角,低头去看——   一张闷得双颊透红的脸立刻贴了上来,他没有躲闪,被一双柔软薄唇正正亲住,怔愣时一只手已经搂上腰间,扯住了他背后的一节衣带。   轻声梦呓:“师弟,别站外面,湖上冷……”   萧倚鹤困迷了,将今夕当做往日,好像自然而然,又有点含羞带臊,启开唇露出软软舌尖,要暖一暖他被寒气筛过的筋骨。   薛玄微揉着他的耳垂,有些无奈又好笑。   可经不住一回忆,种种往昔被翻起。   那时湖心岛上,萧倚鹤一开始折腾得很,头几天砸杯摔碗的,见了他又消沉不言,滴米不进。薛玄微怕他出事,不敢走太远,只好夜夜站在屋外窗下守着,屏息凝气,不叫他发现。   原来他都是知道的。   他……那时也担心自己吗。   薛玄微失神,指下一重,将他掐疼了。   回过神来,萧倚鹤醒了一些,又没醒透彻,已经捂着耳朵,委屈地背过身去:“不喜欢你了!”   薛玄微一顿,单手撑在枕侧,抬了抬手又放下。萧倚鹤等了一会,见他没动静,又偷偷转回一点,正在犹豫……那只手落在耳垂,轻轻地揉了揉被掐疼的地方。   “我喜欢。”   “……”萧倚鹤呛住,瞄了一眼,见他眼底微澜,忍下耳边的酥麻,“我要喝水。”又开始折腾,“甜的。”   薛玄微凭空摸出一粒蜜饯,并一小珠沉香,沉在杯中,也无意解释自己最腻甜腥,究竟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蜜饯这种事。却当着渴极的萧倚鹤的面,端起水来一饮而尽。   萧倚鹤目瞪口呆,才气得要躺下,后颈就被人捞起。   薛玄微俯身吻住,迫他强行仰起头颈。萧倚鹤在迷蒙中惊喘一声,没想明白自己哪句话不对,他为何突然如此,喉结被动屡屡翻滚,不得不吞咽下他渡来的甜水。   湿意濡过衣缘,最后一粒豆大的沉香珠被压在舌底。   淡淡清幽香气侵袭,裹挟着几种柔和药气,让才被亲得晕头转向的萧倚鹤更添了几分倦意。   “可固元理气,也能助眠。”薛玄微揽着后背将他放在枕上,“安心休息,其余事明日再说。”   萧倚鹤闭上眼睛,又睁开,薛玄微再低头,若即若离地又亲了一会儿,待那药效一点点发作。   “薛玄微!我听说宗——”   砰一声,客舍房门被人推开,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两唇尚未分离,萧倚鹤一条胳膊还勾在他颈上,神色迷离疲倦;薛玄微眼神一暗,毫不遮掩心中戾气,视线扫了过去。   来者一愣,也没料到是这种场景,他仰头一眼,是白天啊!   一般人谁会白天办事?!   但薛宗主毕竟不是一般人,那勾人脖子的小妖精比薛宗主还不是人。   他“唰”一声展开折扇,遮在眼前默默后退:“……打扰了。”   刚带上房门,一转身,迎头又遇上一人,腰际按着一柄乌色长剑,眉飞入鬓,颇有正气威严,举步如风,几乎一眨眼就擦肩而过:“无双?你也来了,正好,玄微在里面吗?”   “南荣门主?你怎么……”   宁无双一愣,想起屋内,忙喊道:“南荣麒,你先别进——”   “砰!”   薛玄微:“……” 第70章 四海为涯 我已经有人了,你藏我算怎么……   这一觉睡得萧倚鹤肢酸腿乏, 醒来时坐在床榻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床前小案上摆着几卷书,其中一本用一片叶夹着做签。   他拿起书来看了看, 大概是长阳门的藏品,讲的是五行丹鼎之术。书角上染了熟悉的属于薛玄微的淡淡药香,像是被人捧了一-夜。   眼睛里看得津津有味,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门口忽然传来了推门声。   萧倚鹤手边一动, 将书扣在身上,维持着嘴角那点压不下去的笑意,微微埋怨地看向门口:“去哪啦?”   那掩门声一顿, 才又动起来。   下一刻,一道暗青色绸衣转了进来,他身形很高,面上不见一丝表情, 一手端着木盘,一手压-在乌有剑柄上,目光如炬, 阴沉沉地盯过来。   萧倚鹤一见是他, 大吃一惊。   指尖紧张地捏折着书角, 旋即又定了定神,假装没有看到他气得轻微颤抖的手, 朝他缓缓笑起来。   南荣麒疾走两步,又停下,视线四下一扫,看到被他抱在身前的略微凌乱的被褥,一段垂落榻边的衣带, 以及耳下颈边一点遮盖不住的红痕。   他猛一抬手,萧倚鹤怕挨打,下意识将脑袋一缩,闭眼叫道:“疼!”   “……”还没打呢,“你还知道疼!”   等了一会,没挨到打,萧倚鹤睁开一只眼瞅瞅他,一脸的撒娇无辜。   南荣麒一脸寒霜,手僵硬地落下,摸了摸他细瘦的肩膀,眼眶染上一层红。   萧倚鹤吓了一跳,讪讪道:“你……别哭啊?”   “谁哭了,吃药。”南荣麒黑着脸坐下来,端起木盘上的碗,用勺舀了递到他嘴边。   萧倚鹤莫名其妙地盯着这碗药,还是张开嘴,由他一口一口地喂了,直皱着眉头咽下了大半碗,看他脸色稍展,才试探问,“……这什么药?”   南荣麒目光往下,连声音都沉了几分:“消肿止痛的。”   “……呸!”萧倚鹤将含在嘴里的一口吐回了碗里,“你怎么不给我准备养血安胎的?!”   “胡说八道。”南荣麒瞬间脸色不豫,却又忍着,从襟内摸出一包果脯,揭开油纸:“张嘴。”   萧倚鹤被他硬塞了好几粒果脯,两颊鼓起,嚼都嚼不过来,见他还要递,忙忙捂嘴转头:“南荣麒!你千里迢迢,是来专门噎死我的吗?”   南荣麒一怔,这才停下手。   这熟悉的说话方式,熟悉的语气……他眼圈差点又红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冷着脸,哑声盘问:“回来多久了?”   萧倚鹤呆呆地看着他,想他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吗,故友眼前,难道不该再寒暄温柔一会儿吗?一边打量他的表情,一边又想他会不会被气死,于是斟酌了一下,“昨天?”   南荣麒一皱眉。   萧倚鹤食指一捏:“……再早一点点。”   他端着的药碗已经迸出了极细的裂痕。   “……好,别动手!”萧倚鹤肩头一抖,抱住头,说了实话,“抢抢抢抢亲那天!”   长久的沉默过后,南荣恪坐下了床沿,慢慢捋着心思,眼底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低声道:“我早该知道……他那样清高孤傲的人,为何会性情大变,突然要抢你回去。”   “这倒也不是……”   萧倚鹤想,他是暗中筹划早有图谋,我是顺水推舟狼狈成奸,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你。   正想到这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好,扭头向外一瞥,“薛玄微呢?”   提起他,南荣麒登时火大。   明明倚鹤回来了,他却遮遮掩掩瞒而不报,独自与人厮混,屡次陷入险境不说,如今还将他至于这种境地。南荣麒不禁想起他与“宋遥”传出的那些荒唐流言,更别说昨日,亲眼见到他俩那样……   南荣麒将药碗往桌上重重一置,又端起另一碗:“打死了,挂在树上。”   “……”   萧倚鹤掀起被角,才一坐起,又觉不对,想了想重新靠回枕上,笑出声来:“你打得过他?”   南荣麒深吸一口气,这回是真的有点想打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   两人以眼神角斗,你来我往之际,蓦地房门又是“砰”的一声,那两日来屡遭数次摧残的雕花门终于在几人毒手之下,颤颤巍巍地裂开了一个角。   一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南荣麒……”   萧倚鹤正低头,被南荣麒往嘴里喂粥,抬眼一看,见他鬓发凌乱,微有狼狈,玉冠里插着两片尖叶,倒真像是被人挂在树上才挣脱下来。   萧倚鹤吃了一惊:“他真打你了?”   看他安然地吃着粥,才反应过来南荣麒扬言“带他走”不过是激他的气话,薛玄微收拾了一下衣衫,镇定道:“只是切磋。”   南荣麒冷冷“哼”了一声。   萧倚鹤视线在两人之间兜兜转转,看来南荣麒说的打他是真,挂在树上也是真。至于为何能成事……怕是薛玄微心虚,根本没怎么还手。   ……又心疼,又好笑。   南荣麒看他吃下了一整碗热粥,脸上有了好看的血色,才开口道来意,他说要带萧倚鹤走,并非是假话。有了昨日那场骚动,如今道门皆传萧山主没死,已经卷土重来,眼下恐怕都在蠢蠢欲动。   “跟我回追月山庄。”   薛玄微眼神一动,萧倚鹤先拗道:“我不。”   “倚鹤!”南荣麒凛然,一下子憋了一路的火就这么涌上心头,翻起旧账,“七十年前,我由你任性了一回,你说你有办法,大不了天地为被,四海为涯。我信你,答应你好好照顾薛玄微——结果你呢!你只让我等来你的死讯!”   那日深夜,南荣麒好容易从商议会上逃回来。   一进门,就看到被道门疯狂唾骂追杀的正主本人,正大喇喇地靠在美人椅上喝酒,半醉半醒,风流横溢,他惊得一巴掌将房门拍上,支开周围护卫。   又将所有门窗通通掩得一个缝都不留,骂他道:“你还敢来这里!你这么长时间躲哪去了?”   南荣麒上去捉他,被他伸脚抵在一腿之外,慢悠悠啜了口酒,才说:“别靠那么近……我入魔了。”   南荣麒:“……”   萧倚鹤看了看他身上,那是只有道门大会时他才会穿的正袍,袖口宽大,领口腰身却紧,层层叠叠,箍得像是要将人套进一个立立方方的罐子里:“谈正事去了?”   南荣麒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说:“除魔大会。”   “哦。”萧倚鹤想了想,“讨论怎么除我的?”   南荣麒纠正重点:“是‘谁’去除你。”   这倒有意思,不问怎么除,却讲究谁动手,难道他们自信选出的人就一定能打得过他么?萧倚鹤饶有兴趣,翻起身坐好:“选出哪位英雄好汉来了?叫我听听!我给你们泄泄水。”   “……”南荣麒气他竟不知失态严重似的,只一味玩笑,没好气道,“他们想选……我……”   萧倚鹤乐了。   南荣麒还没说完:“还有,薛玄微。”   萧倚鹤一愣,默默端起酒壶饮了一口,又“哦”一声,笑嘻嘻地朝他一敬:“选得不错,若是你们来,我定不还手。”   “萧倚鹤!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南荣麒拉来凳子,坐他身边,压低声音说话,“究竟怎么办?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吧?不是你你就说啊!千万别跟个傻子似的给别人背锅!”   “不是我是谁?”   南荣麒:“……”   萧倚鹤纳闷:“南荣麒,你消息不灵通啊?武定港上空的天地生元阵,死门,那么大——你没看见?天台山那么多人亲眼见我,你没听说?啧啧,血流漂橹,一点也不假,还有——”   南荣麒被噎住,两手把耳朵一捂,倔道:“我不信!我不听!你走!”   萧倚鹤笑得直不起腰:“你这样,跟被人辜负的小媳妇似的。”   南荣麒红着眼看他。   萧倚鹤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说:“我会走,今日就是来向你辞别的。不过在此之前,求你一件事。”   “求什么?掩护你?”南荣麒抄起乌有剑。   “不是。”萧倚鹤失笑,从袖中拎出一枚剑穗,“这个,等我走后,他……”他顿了顿,“我师弟。他一朝出关,没了师尊,又没了师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走后,你替我好好看顾他。他若消沉不起,你看时机将这个给他。”   南荣麒接过剑穗:“这什么?”   萧倚鹤睨他:“什么时候瞎的?剑穗啊。”   “……我知道!”南荣麒气道,他看出剑穗上封了一道术法,“我是说这里面……”   萧倚鹤腾然直起上身,瞪着他道:“遗言!你敢打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打开!”南荣麒信誓旦旦保证,“你别再提什么遗言什么做鬼!你……你好好躲着,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等过一阵子,我找到你被诬害的证据,你再出来。要实在受不住——”   他看着已经过分清减的萧倚鹤,心疼道:“大不了,大不了就修魔罢!我养你!”   萧倚鹤一指头弹在他额上:“我要是真修了魔,出去随心所欲,还要得着你养!”   “也……也是。”南荣麒又悚道,“随心所欲可以,别危害四方就行。我听说,也不是所有魔修都靠杀人修炼的。你就修个,普普通通的……”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了精神,“不然你修阴阳宗也行,那个安全!”   “……”萧倚鹤差点一口酒呛死,抬腿踹了他一脚,“你知道阴阳宗是什么,你就让我修!”   况且,入魔和修魔本就不算一回事,岂是想修就修的。   南荣麒确实不怎么知道,沉默了一会,还是决定不提这个事了,转而拿起桌上一个苹果削起来,问道:“想好去哪了没有?你那么怕冷,要不选个南边点的地方?我提前置办点东西到你洞府……”   “停,停停!”萧倚鹤头疼,忙将他打住,美滋滋道:“您难道怕我饿死不成?说不好,我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到人间去,考个状元当丞相哈!我萧家后人,当年也是儒门大家……唔?”   南荣麒蹙眉将一块苹果塞他嘴里:“你?还丞相!消停会吧!别倾了人家的国!”   萧倚鹤挑挑眉,两人对视片刻,双双弯腰笑了。   他嚼着苹果:“我啊,天地为被,四海为涯。走哪算哪。”   “……嗯。”南荣麒点点头,两厢又一阵沉默,他没话找话道,“那,别忘了给我来信……写信别罗里吧嗦啊,报个平安就行。”   萧倚鹤微微笑起:“嗯,会的。”   ……会的?   他不会,他就是个骗子。   他转头就把自己弄了个碎尸万段,连魂魄也没留下一点。   只是南荣麒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找不到萧倚鹤的魂魄,是因为它们早就被薛玄微敛走了。   他曾经那样恨薛玄微,恨他不顾情谊,当真对萧倚鹤下手;又不得不将恨意压-在心底,谨守诺言,替萧倚鹤好好看顾着薛玄微。   一直看着薛玄微成了今天的模样。   一直到,他也恍惚,那段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日子,是不是一段虚虚实实的梦。   ……   南荣麒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萧倚鹤手腕,厉声:“今日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再信了。跟我走,我们藏起来,道门不会再找到你!”   萧倚鹤被他拽得猛,腰腿都离起床榻两寸,哭笑不得:“我已经有人了,你藏我算怎么回事?”   萧倚鹤一指薛玄微:“哝。”   藏,这个字莫名心动,薛玄微垂眸:“……嗯。”   提起这个,南荣麒更是气恼不已,他慌着进来看萧倚鹤,都没顾得上这件事,这会儿既然说到了,就得好好盘问盘问:“你才回来几天的功夫,这身体看起来也不怎么好的样子,就跟他、跟他……”他突然瞪向薛玄微,“你要不要脸?”   突然被骂的薛宗主:“……”   萧倚鹤拽他袖子:“别误会,我们不是……”   南荣麒看他似要辩解,心下一宽,想两人应当还没那么快,流言虽然可怖,但毕竟为追求话本效果,叙事多有夸张。薛玄微怎么说……也不至于那么禽兽,对亲师兄下手。   萧倚鹤耳根微红:“我们不是回来之后才……是当年。”   “……原来是当年……”南荣麒满意地点点头,突然一顿,如遭雷殛,“什么?什么当年?!”   萧倚鹤挠了挠脸颊:“你那时候不是问我,那么长时间躲哪去了吗?”他瞥了一眼薛玄微,“就是,和他……一块儿……孤岛,小屋,孤男寡男……双修什么的。”   薛玄微没料到他会承认,一时间也有些局促:“……嗯。”   南荣麒晃了晃,气若游丝地捂着胸口:“你们,你们……”他揪住薛玄微的衣领,不可置信,“他当时那么虚弱,还是养大你的师兄,你竟然,竟然下得去手!”   “别误会,他没有。”   南荣麒又一宽心。   萧倚鹤不好意思道:“是我主动勾引的他。”   南荣麒:“…………??”   南荣麒向后一踉跄,薛玄微忙去扶,却见他自己晃晃地站定了,似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抬手摆了摆,自个儿扶着剑柄怔愣地向外走去。   他一直不懂,萧倚鹤当年为什么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非要托付他一枚剑穗……呵,他那哪是托付剑穗、托付师弟,是临终托付旧爱遗孀来了!   怪不得,萧倚鹤死后,薛玄微心如火焚,为了件儿衣服跟他大打出手,还纵火烧了剑神山。他还真情实感地恨了薛玄微那么久,搞不好萧倚鹤的死,就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什么四海为涯,天地为被。   萧倚鹤早就想好了,试剑崖决斗死在薛玄微剑下。   “薛玄微手刃魔头,力挽狂澜,为道门除害。”   壮举一桩,值得称颂百年。那些道门老狗们,也不会因此再去责难同为剑神山弟子的薛玄微,反而还会将他捧上第一人的位置,尊敬爱戴。   萧倚鹤一死,如果薛玄微入情不深,能够断了念想,那自然无事。倘若他如萧倚鹤所忧,因此消沉不起,那至少还有南荣麒这个托孤老臣,救他水火。   就算薛玄微一开始再怎么折腾,时间久了,总会看淡。修行岁月绵延恒长,过上百十年,他道法大成,道心稳固,自然会将此事当做年少时的一场荒唐。   怎么算都不亏。   南荣麒都忍不住为萧倚鹤拍手叫好。   ——原来这么多年,傻子竟是他自己。   一推门,闻讯而来的南荣恪正站在门外,愣道:“爹?”   “他好算计。”南荣麒神情恍惚,悲怆自语:“……错付了,错付了!”   南荣恪被吓了一跳,直以为爹娘出了感情问题,很快就要合离了,自己马上就得当中间的夹心饼小可怜。他想不通自己就出来游历这么短时日,家里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事。   只得一把扶住南荣麒,跟着一起悲怆起来:“我一定听话,好好练剑,好好修炼!不让爹娘操心了……”   南荣麒摇了摇头:“是要好好练剑。”   将来好把薛玄微两人按在地上揍!   南荣恪一听,更觉事儿真,愈加难过得要掉泪了。 第71章 不作不爱 被关起来不给饭吃,还骂我放……   萧倚鹤抬头望着薛玄微, 笑眯眯地将他拽到身前,撩起袖子看:“他好凶,真把你挂树上了?”   薛玄微盯着他的脸。   枝影温柔, 越过窗,落在他身上。   薛玄微也不痴傻,南荣麒的话加上这些年他反复回忆的细节,自然很快就明白过来,只是沉默, 给他先开口的机会。   萧倚鹤揉着他手腕上落下的两道淤青,也不说话,兀自思量。   ……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弟有些执拗, 又对他有些莫名的情愫。   当情愫半遮半掩,欲表难言,令人牵肠挂肚的时候,最是难以割舍。   反而是别压抑, 让他尽情浅尝深受,他尝过了,吃腻了, 就知道情之一事不过如此。再者自己在湖心岛那么作天践地, 无理取闹, 无事生非,胡搅蛮缠。   他不烦也该厌了。   谁知道薛玄微根本不能以常人论之。   什么话惹人生气, 萧倚鹤就专捡说什么——那些话设身处地一想,都能把自己给气死——谁想薛玄微那么大度,他都把人折辱成那个样了,人还一点儿腻味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更加来劲儿。   萧倚鹤有时候都忍不住反思, 自己是不是想岔了……他可能就喜欢作的?   也是,有的男人就是好这口,不作不爱。   萧倚鹤眼看要遭,这样不行。   他早就撑不住了,彻底入魔也就这俩月的事,到时候自己心智全毁,不痴也狂,别说认薛玄微,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他也预感若真到了那一天,薛玄微不会罢休,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他扣在手里——哪怕只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残躯。   ……可是何必呢?   萧倚鹤早无生路,他不怕死,只怕死的不漂亮。   他一生潇洒爱美,自诩风-流,不容许自己以一张丑陋崩溃的尊容浑噩度日,更不容许那样半魔不妖的自己成为薛玄微的拖累,成为他的污点。   而他亲手捡回来的小崽子,更是要白白净净、漂漂亮亮,做剑道第一的。   所以“试剑崖”本来就是他准备好的,一场赴死的计划。   他偷偷将“寸心不昧”的几道剑意事先藏在身体里,待薛玄微被引上试剑崖,稍一言语激惹,免不了两厢打斗一番,自己就生撞上去,再趁机引爆体内剑意,就顺理成章被薛玄微“手刃”。   他把这辈子能想到的狠话都在试剑崖上说光了,气得薛玄微直发抖,根本无暇细思。   萧倚鹤很是得意,他的师弟一直天真无暇,恐怕从剑意炸开,到被人簇拥欢呼着下山,都根本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等薛玄微回过味来,发现自己被阴了一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就算不肯接受又能有什么办法。   而对萧倚鹤来说,更是毫无顾忌——反正阴都阴了,死都死了,难道还有人会想死了之后怎么面对老情-人吗?难道薛玄微还能把他弄活过来,骂几天,打几顿,然后扔到床上生吞活剥?   ……巧了不是。   薛玄微艺高人胆大,真就这么干了,最关键的是……他还成功了。   这找谁说理去,世上竟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事情。   所以萧倚鹤从“宋遥”的身体里醒来,虽然那时记忆残缺,并不记得太多,但撞见薛玄微,身体本能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完完完了。   萧倚鹤心里百转千回,揉完了薛玄微的手腕,还是没想好怎么说,索性不想了,趁机就要开溜。   可惜没跑了两步,就被人拦腰抱住,放上窗前花桌,两手反摁在背后。   薛玄微在他耳侧说话:“逃了七十年,还要逃?”   萧倚鹤深吸了一口气。   七十年,年头有点久,听起来像是耄耋老翁第二春。   薛玄微郑重其事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将手一松:“算了,你跟南荣麒走罢。”   “?”萧倚鹤忙将他抓住,原封不动摁成刚才那个姿势,想了想,抬头在他唇上碰了一碰,蜻蜓点水似的,“真叫我走?等我去了追月山庄,抓南荣恪成婚,到时候你还得给我送贺礼,听我叫你叔叔。”   话音刚落,门外叫道:“薛叔叔。”   薛玄微:“……”   萧倚鹤小声说:“不仅叫你叔叔,还要给你奉茶。你接茶的时候,要是一个没忍住,不小心摸了我的手,你顶多被人说为老不尊……我就惨了,得被关起来不给饭吃,还骂我放荡不知检点,勾引仙尊。”   南荣恪接着叫道:“我爹叫我来给您送茶!”   薛玄微脸色白了又青:“…………”   好南荣,来的真是巧。   萧倚鹤没忍住,笑出声,还没得意多久,就被气着了的薛宗主俯身一口咬住,叼住他的唇峰宣泄恼意。这会儿萧倚鹤又觉得他像只猛兽了,侵略性的滋味直在口腔中横冲直撞,像是能烫伤人。   “这茶一会凉了就……”   南荣恪还要再叫,房门哐当一响,薛宗主寒着脸出现在门前:“你叫什么?”   “啊?薛叔……薛宗主!”南荣恪低着头,苦着脸,“我爹逼我叫的。”   薛玄微视线一落:“茶呢?”   南荣恪更冤枉:“我爹让我送的。”   “噗哈哈哈哈!”门内传出萧倚鹤一边拍桌,一边捧腹大笑的声音。南荣麒虽然剑法稍逊一筹,但是在气死薛玄微这件事上,真的是天赋异禀。   薛玄微:“滚。”   “哎!”南荣恪立马转头就跑,走前还不忘把茶壶塞薛宗主手里。   薛玄微看见这茶就来气,又叫:“回来。”   南荣恪讪讪站住:“薛叔叔还有吩咐?”   “别叫我叔叔。”薛玄微头疼,问,“南荣麒在哪?”   南荣恪道:“江翦师兄派门人来报,说那具黑铁棺气息不稳,可能快镇不住了,我爹和宁叔叔正要去查看。这会儿应该是快到了吧?您也去吗?”   薛玄微这才想起宁无双也来了,他倒是灵通,宗骁一出现,他就听说了消息。   宗骁关系着宁无致,自然得去看看。   才一转头,见萧倚鹤已经披着外袍出来了,先看了他手里提着的茶壶一眼,脸上憋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咳,走吧?薛叔叔?”   南荣恪有些摸不着头脑,勾着他的脖子低声道:“你做什么也叫他叔叔!薛宗主不让人叫他叔叔,可能是嫌这样会把他叫老?你不知道他刚才脸色多臭!”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萧倚鹤刻意高声,“你叫他叔叔,我不得随你一起叫吗?”   南荣恪悚得捂他嘴:“快闭嘴吧!嫌命长!”   “咔。”薛玄微一把捏碎了手里的瓷壶把儿。   ……早晚要被这几个人气死。   ·   他们三个抵达密室时,南荣麒几人已经到了,正在门口与江翦说话。密室也是用黑铁打造,本就是用来镇压阴魂,自带几分阴寒,一路上甬道两边摆着火盆,只能照亮面前尺寸之地。   宁无双与江翦站得近,两人好像早就认识,格外亲昵。他今天穿了件翠松小袍,外面一层罩纱,象牙冠子,显得分外俊俏,正低头笑了笑,又凑近说了句什么。   这时,霍然一道红丝绸带自旁侧阴影里飞出,一下卷在了宁无双腰上,将他整个儿卷起拽了回去。   萧倚鹤吓一跳,眯着眼往阴影里看。倒是南荣麒,十分明显地“啧”了一声。   宁无双很快气呼呼走回来,一边拽着身上的红绸:“……说了不让你来,你非要来,来了又给我找事!”他回头一指,“给我站住!离我三尺……不,三丈!”   一双皂靴迈入火光照亮之处,撩动着一摆极张扬的赤衣,萧倚鹤向上一看,长睫明目,好一张艳而近妖的面容!不知不觉就将人吸引住,随他勾魂摄魄。   “好,我不捣乱。”他斜斜靠在墙上,抱着臂,笑吟吟地答应。手里却捏着一段红绸,宁无双一往江翦靠近,就被他拿红绸绑回来,一往前,就被绑。   宁无双要跟他打起来,红衣美人向后一躲,回头看见正走过来的薛玄微,熟稔地招呼道:“好久不见,薛宗主。我上次给你做的……”   他将视线挪到旁边的小修士身上,话锋一转:“这是谁?”   萧倚鹤心下微讶,薛玄微跟他认识?   明春晰松开宁无双,一眨眼就到了萧倚鹤面前,上下一打量:“唔,不太像啊?”他抬手比了比,“个头,身形,都不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萧倚鹤被他肆意地窥视着,心里却惊讶,好快的身法。   见他还要去捏萧倚鹤的脸皮,看看真假,薛玄微猛地将萧倚鹤往身后拽过,侧身向前一挡,皱眉:“明春晰。”   “明春晰!”同时宁无双也气急败坏叫,“给我滚过来!”   “一会叫我走,一会又叫我来。”明春晰嘴上叹气,脚下却乐悠悠地回到宁无双身侧,“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他。”   惊讶的还有南荣麒,忙低声问薛玄微:“你怎么还认识他?!”   薛玄微不答,反而问:“他怎么在这?”   南荣麒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宁无双身边有一个……让你离他远点!”   “一个什么?”萧倚鹤探头进去。   南荣麒被他脑袋一挤,看了他一会,有点难以启齿:“那个……”   萧倚鹤:“……这都什么毛病,舌头被人剪了吗,话都说不清楚。”   南荣麒恨他这时竟然不聪明了,掩嘴道:“就是当年我说,推荐你去修的那个……宗。”   “……”萧倚鹤沉默,什么叫推荐我去修!忙偷偷瞥了薛玄微一记,见他没听见这句,赶紧堵上南荣麒的嘴,“好了,不许提。所以一个……宗的人,怎么跟宁无双混在一起了?”   南荣麒思索了一阵,找不出其他理由,痛心疾首道:“馋无双身子呗!”   萧倚鹤想起他刚才对薛玄微那股热络劲儿,好奇道:“薛宗主,你也被他馋了?”   南荣麒也盯着他看。   薛玄微不吱声,视线却很不自然的,慢慢别开了。   “……”这反应?萧倚鹤与南荣麒双双震惊。   正在此时,密室门内发出“轰!”的一声!紧接着是一阵咣啷哐啷的动静,仿佛是一头猛兽在匣中冲撞。众人立刻敛起精神,严肃以待。   宁无双抽出折扇,道:“我先说。前情我已经听江翦说过了。宗骁已经死了六十多年,又被镇在铜人中不知几载,这时候别说魂,连个渣渣都招不回来。若此时当真找回点什么,那也是厉鬼中的煞,能带几分记忆并不好说。”   “如今他只是个凶尸,又被激化了潜能,没有思考和意识。”他飞快地画了几道铁狱铜笼咒在门上,“如果过会儿有什么意外,勿要留情,直接斩杀!”   宁无双道:“不过要是招魂,我想请观花君过来,以回溯之术相助……并请各位与我护法。”   萧倚鹤脑子一疼,对,差点忘了还有个朝惜之的事……此时他对这个朝惜之想法有点复杂,自己都没有捋顺,更别说告诉薛玄微。但总之,那就是个随时会爆的炮仗,并不想看见他再来搅和这些事。   如有可能,他甚至想让薛宗主赶紧派人把朝惜之接回太初山,这辈子也别再出来了。   “不行!”萧倚鹤脱口而出,见众人困惑地看过来,忙道,“他身体伤未痊愈,不宜施术,而且他的琴都毁了。不过是回溯之术,我也会——拿把琵琶来。”   宁无双纳闷:“你什么时候会的?”   萧倚鹤一顿:“尚善城时候学的。”   “……”宁无双,“人命关天的事,你别闹!”   薛玄微也不问缘由,却道:“他说可以。”   南荣麒正发呆,蓦地被薛玄微视线一扫:“啊,是,他会。”   南荣恪窝在一边,心道他会个屁,阿爹你不要瞎跟风啊。   江翦命人找出一把琵琶,犹犹豫豫。是时,门内剧烈一声撞击,“砰”一声黑铁墙壁被径直锤出一个凸起,密室中传出声声怒吼,宁无双大叫不好,宗骁已经破开黑铁棺,起尸了!   “走!”萧倚鹤一把夺过琵琶,两步迈到门前,一脚踹开——   大家也不敢再迟疑,旋即跟上,冲进密室当中,厚重的黑铁门随即关阖,门上的铁狱铜笼咒当即将整个房间锁起。众人无需多言,各自归位,纷纷占据阵角,将负责招魂的宁无双围绕在中心。   宁无双一指点符,眼疾手快拍在宗骁额前,将一道道法打入宗骁体内,同时喝道:“宋遥!”   “泠——”一声清音配合扫出。   灵波荡漾,一圈圈水纹似的荡开。   很快众人不约而同的眼前一黑,竟非魂来,而是宗骁尸身中有一道强大顽固的执念,竟将他们反招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又许是短暂的几息。   众人渐渐清醒,耳边却传来瓢泼雨声,阵阵雷鸣电闪萦绕头顶,扑面而来的是腥冷的风,一切无不昭示……这是六十五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   萧倚鹤慢慢睁开眼睛。   一个虚缈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正与他隔阑相坐,静而烹茶——是宁无致。 第72章 蓑衣旅人 我难道不想活着吗   曾经恣肆纵-情、仗剑江湖的少年郎们……时隔六十五载, 却是以这种场景再度相逢。   一时间萧倚鹤与南荣麒都百感交集。   窗下孤灯照影,一壶清茶沸腾数次,直将炉盖顶翻, 咣啷一声落在地上,宁无致才回过神来。   不知是不是萧倚鹤的错觉,宁无致的身形有些单薄,丹阳泽长年温润,如今盛夏夜雨, 应当是难得凉爽才是,他却罕见地披着一件鹤氅。   “他的身体为什么这样?”萧倚鹤皱眉。   南荣麒叹了一声:“当年他为继承傀儡宗宗主,闭关五载, 出关后才得知道门变故、萧山主命陨试剑崖。你知道的,他向来最心疼……萧山主。一时陷入迷障,转不过弯来,当即吐了一口血, 险些走火入魔。”   “事后虽然有惊无险,但也落下了一些痼疾……之后数年,修行都再无进益……”   萧倚鹤听得胆战心惊, 心里还是忍不住狠狠揪了一下。   他们三人里, 宁无致年纪最大, 操心最多。   许是觉得萧倚鹤那么小就没了爹娘,唯一的师尊也清冷如霜, 恐怕他过的不好,是而对他最是-宠-溺,事事顺意。每次游历受伤,更都是宁无致衣不解带地照料。   若非如此,宁无双那小子也不至于打小就吃萧倚鹤的醋, 骂他抢了自己哥哥。   是时,门扉小径上匆匆穿来一撑伞门仆,向守在院外的宗骁说了什么,又将一木盒交托与他,宗骁略一思索,到窗前冒雨喊道:“宗主!门外来了一人,说是您的一位故友。”   宁无致捡起壶盖,颜色淡淡:“故友?什么模样?”   宗骁端上那木盒:“蓑衣斗篷的年轻男子,看不出什么来路……他说您一看这个,就知道了。”   ……蓑衣斗篷!是那个夜屠傀儡宗的旅人!   萧倚鹤心里喧嚣:别去!   木盒上烙了一道封印,宁无致接过一看,当即神色微微变化,胸口起伏几番。他骤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宗骁,颤-抖着打开了木盒。   只一眼,“啪!”一声,他就猛地将其阖上,似是呆愣住了,过了很久才剧烈咳嗽了几声,震荡得肩头的鹤氅也随之滑落,坠在脚边。   萧倚鹤探着头,也想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能叫一向沉稳的宁无致竟然如此大的反应。   还没看着,宁无致已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伞都不及打。迈过月门时,他忽地一住,吩咐道:“你们守在此处,不必跟着。”   宗骁虽困惑,却也听令,乖乖地站住了。   萧倚鹤等人是陷在宗骁的执念当中,自然无法离他太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宁无致捧着木盒,阔步而去。   然后不多时,他便带着那蓑衣旅人回来,只是木盒已经消失。硕大的斗篷遮住了那人的脸面,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众人皆看不清此人面貌,端看身形,却无人眼熟。   萧倚鹤紧紧地盯着宁无致,见他脸上比去时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喜悦,像是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一个秘密。   宁无致又吩咐宗骁:“好好守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   雷声轰隆,雨如珠帘……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众人面前,进了房间密谈,其中灯烛微微挑亮。   明春晰道:“好重的腥气。”   南荣麒吸了吸鼻子:“什么腥气?”   “你们这些正道,都是这般五大三粗?”明春晰一脸嫌弃,“人将死未死之时,身上的那种难闻气味。”   江翦常年摆弄药材,鼻子也很尖,但他刚才只顾着看,并没有留意味道,斟酌了一下说:“许是泥雨味道太重……”   一道声音微弱响起:“好像是有,我也闻见了。不是泥土腥气,而是快要腐烂的那种腥味。”   众人低头,冷不丁瞧见蹲在月门下角落里的南荣恪。   南荣麒愕然:“恪儿,你怎么也在!”   “……”南荣恪欲哭无泪,“我一直在啊,爹你没有发现我吗?……我真的是你亲生儿子吗?”   这时远处寝卧方向猛地传出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摔打在了墙上。众人同时转头去看,房间中灯烛骤熄,隐约闪过一道黑影,望不见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紧接着,砰!   似木柜床架炸开,响声剧烈。   一道脚步重重响起,半只手掌探出门缝,喝道:“宗骁——”   声音戛然而止,那半只手也迅速缩了回去,一切归于平静。但宗骁已经听见呼喊声,提起衣角疾步奔向寝卧门外,站在阶下朝里问道:“宗主?”   房间内安静如初。   宗骁心中生疑,沉思稍许,小心翼翼地向上迈了几阶,手掌刚落在门框上。只见虚掩的门缝豁然洞开,他惊跳向后:“……宗主?”   宁无致坐于案旁,单臂支撑着头颅,眉目微阖颤-抖,另一条垂落在侧的手臂上徐徐地流下血色,沿着指尖向下滴答。   而那蓑衣人倒在一片破碎木屑之下,已然没了气息,兜帽落下,是一张再寻常无奇、甚至有些其貌不扬的脸。   宗骁三两步冲进去,慌张去扶:“宗主,这是怎么回事?”   “无妨,不过是险些被暗算。”宁无致摇了摇头,稍稍平复了胸口喘息,睁开因痛苦而迷茫的眼睛,四下环顾,便向那片木架废墟一指,“将那东西拿来。”   宗骁顺着他指向看去,见是一截白玉,没做多想,转身去捡。   萧倚鹤等人也已追进寝卧中,一眼见到被埋在木屑下的东西,脱口而出:“……知我!”   “知我为什么在这里?!”南荣麒诧异过后,旋即了然,“……木盒里装的是知我?怪不得无致会放他进来。”   待宗骁捡起它来,认出这是什么东西而赫然大惊,猛地扭头时——只见那原先歪靠在案前的宁无致已经瞬间挪移到背后,神色阴邪,抬起的眼睛里凝布着血气。   “……哥哥?”宁无双颤声唤道。   宗骁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攥住手中玉箫,飞身向外!   还没叫出声,一道尖利锐意钻入右臂,宗骁咚一下摔在地上,他挣扎片刻,睁大眼睛,左手胡乱地在身上搔抓,似要向外拉扯什么东西一般。   “宗、宗主……你为……为何……”   南荣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眼睁睁看着宗骁生生扯断了自己一条臂膀,远远地扔在地上。那一条断臂却似活了一般,五指并用往回蠕动,断口处的血管经脉鲜活跳动。   宗骁亦惊恐万分,单臂拖着向外爬,但不及他爬到门口,断臂已经先一步钻回了他的身上。   只听他惨叫一声,四肢猛地抽搐,身上所有青筋怒张饱胀,爬上面颊,几乎要爆开。   宁无致捡起玉箫,拿袍角擦了擦,插在腰际,好整以暇地走到宗骁身边,低头看了一会,像是观察欣赏一件新到手的大玩具。   宁无双错愕万分:“哥哥他……竟然给宗骁下傀儡咒……”   萧倚鹤盯着以折磨宗骁为乐的宁无致,突然蹙眉:“无双,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曾认定凤凰惨案就是萧……萧倚鹤所为?”   宁无双心神俱摄,喃喃道:“当初我得知宗门噩耗,赶回来之后只见满地断肢残骸,连魂魄几乎都被散尽了……我勉强找到几片碎魂,已经招不回什么完整的记忆,但所有的碎片里,都有‘知我’的箫声……不是萧倚鹤还能是谁?”   他意识到什么,看向萧倚鹤,萧倚鹤却看向“宁无致”。   只见宁无致已经玩够了宗骁,取出玉骨扇琢磨了一会儿,又闭目深思片刻,忽地笑着道一声“会了!”,便一抬手挥扇——   只见宗骁慢慢爬起,同手同脚地往外走,这时又两名弟子闻声跑进来,看见了满身是血的宗师兄,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猛地扑倒撕咬。   “这个有意思!来!都来!”   宁无致又得到了新的乐趣,频频挥扇驱术,一道道的灵光跃上凤凰苑上空,钻入众弟子体内。那两名率先被撕咬的弟子也缓缓失去挣扎,两瞳乌黑,继而也爬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向别院,遇人便咬,见人就杀。   死了的爬起来,又被打入新的傀儡咒,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傀儡宗亦正亦邪,这些年处事圆滑,从不在正魔两道树敌,已经近百年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眼下又是深夜,大多弟子还在睡梦中,连值夜的也都靠着门廊打盹。   一切发生的血腥残酷,却又悄无声息。   因为所有人都没料到,有一天会被亲近之人,甚至是他们最拥戴的小宗主袭击。   宁无致跨坐在凤凰苑最高的屋檐上,身边簇拥着几个已身陷傀儡咒的貌美师妹。美人们裙摆下渗着血,面上却洋溢着一模一样的娇美笑容,一个给他斟酒,一个给他捶肩。   底下哀嚎一片,他却翻出玉箫,置于唇边忘我吹奏。   那曲声一响,萧倚鹤等人立刻捂住了耳朵,南荣恪捂的慢了一步,被灌了几耳朵,登时满脸震撼:“好、好……好难听!!”   宁无双还悲痛着,闻言也不禁投去赞同的目光,大声叫道:“是吧!我以为能吹得如此难听的,这世上除了萧倚鹤不会有别人了……”   南荣恪堵着耳朵与他对嚎:“宁伯伯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我爹常说,宁伯伯是罕见的文化人!”   宁无双也不懂:“难道是‘知我’有问题,不管谁吹都如此难听?也不知道是哪个玉匠雕凿,这般手艺,怕是这辈子要饿死!”   南荣恪连连点头。   “……”萧倚鹤尴尬,“咳,其实……”   薛玄微遥遥一眼,淡声:“我雕的。”   宁无双、南荣恪:“…………好箫。”   檐上宁无致驱使着门中弟子相互搏杀,直到众人四肢断尽,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才意兴阑珊地挥挥袖,一边搂着一个脸色煞白的娇娥,落下地来,大摇大摆地钻进房间中翻箱倒柜。   但在寝卧中翻了一遍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气得一脚踢开一个小美人,自言自语道:“说不说?藏哪了?”   下一刻,众人便听他自问自答:“……没有。”   宁无致怒极,阔步走出房间,看见畏缩在墙角的两名弟子还没死透,走过去一手掐住一个:“藏、哪、了?”   旋即两道清泪从宁无致眼角滑落,他又自己与自己对话:“住手……”   宁无致将那两个掐死,回身到处乱看,终于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宗骁,可能是想起这人挺重要,便将他抓来,摁在身边磕了几个响头。   一边摁着宗骁,一边咒骂自己,一边还抹着脸上的泪……   “你们为什么……都要杀我?我难道不想活着吗?!”他突然一顿,猛地吐出一泼鲜血,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前言不搭后语,“我……没有……”   宁无双看不下去,上前去挥了一拳,却径直穿过面前虚缈的身体,他惊疑失声:“他到底在干什么啊?!他要找什么?”   萧倚鹤的心头猛然一搐,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贯入胸口,他微微躬身,弯下腰去,骤缩的瞳孔内映着宁无致血泪盈襟、以头抢地的一幕,耳边是他的厉声质问。   还有惨叫,鲜血,哭鸣……大雨瓢泼,冲刷着满地污泞。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活?!”   一道声音在魂魄中悲鸣。   “我不知道……不要问……”萧倚鹤意识天旋地转,向下踉跄。   南荣恪:“宋遥……你怎么了?”   薛玄微回头,见他不对劲,忙一手扶住搂进怀里,替他捂住耳朵。但仅是如此,他仍然急-促喘息,微微地战栗着,嘴唇抿得死紧而发白,似乎是怕极了,连一刻也支撑不下去。   薛玄微立刻喝道:“宁无双,结束招魂术式!马上!”   宁无双愣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宁无致,似有些不舍,片刻后他闭目掐诀:“——散!”   顷刻间,天地倾覆,雷雨骤褪,眼前画面崩裂……濒死的宗骁,疮痍满目的宗门,癫狂的宁无致,纷纷裂解成无数碎片,在阵阵轰鸣声中散做齑粉。   众人随之一脚踏空!   再睁开眼,已经回到了黑铁密室。   宗骁尸身中最后一道执怨之念散去,嘶吼一声,扑倒在地。   南荣麒保险起见,一剑斩杀,置入棺中封存。再回头,见萧倚鹤向下一跌,他才迈出半步,已先有一道身影将他托住……只好讪讪缩回半只脚,将剑归鞘。   “没事吧?”薛玄微担忧,“我们这就回去。”   “薛玄……”萧倚鹤扶着脑袋,面色微微发白,倏地胃里一热,吐出小口血来。   薛玄微色若霜寒,拈起袖口在他嘴边下巴抹净,随即将他打横抱起,迅疾向外走去。   这宗骁和后谷铜人的摊子还不知道怎么解决,江翦下意识出声:“薛宗主?”   薛玄微头也不回,已经人去如风:“问南荣麒。”   南荣麒:“……”   ·   眨眼两人已经从黑铁密室回到了客舍,薛玄微将他放在床榻上,把软枕垫了垫。萧倚鹤一动,他就不由分说把人按住,揭了衣襟袖带仔细查看,眉目紧拧,神态严肃,见浑身上下无一丝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定睛去看,萧倚鹤已被他剥得十分光滑,仰面躺在床上,微躬着身似还想再吐。   薛玄微抓起被子将他拢起,轻轻抚着背:“怎么不好?”   萧倚鹤难受得脸色微白,却也说不上来,他慢慢理着头绪,又不想薛玄微担心,满嘴胡说:“可能是怀了吧?”   ……薛玄微气到沉默。   “要抱着睡会。”萧倚鹤看也不看薛宗主的脸色,继续不着四六,“可能抱一抱就好了呢?”   薛玄微死死地盯着他,纹丝不动。   “不抱算了,我喊南荣麒来抱我,他肯定愿意。”萧倚鹤折过身去,一点灵光涌上指尖,汇成传讯鸟的形状。   背后床榻微微一重,一道修长结实的身躯挤了上来,长手伸过将他向后一揽,紧紧地搂在怀里了。萧倚鹤将灵光散开,向后靠去,几乎是后背贴着前胸,又拽来一条手臂环住自己的腰,这才满意。   两人亲密无间,体温渐渐融为一体。   静静地缓和了一会,薛玄微揉着他的胸口,低声问:“刚才怎么回事?”   萧倚鹤不答,却道:“你也看明白了吧?”   “……那不是宁无致。”   薛玄微静了静,“嗯”一声。   回溯里的“宁无致”一会儿行为疯癫,神色阴翳;一会儿又挣扎落泪,声气倔强。   自说自话,仿佛是两个魂魄在抢夺同一个躯体,直至两厢在识海内猛烈争夺,伤及躯壳而呕血——真正的宁无致性情温和,比不得那狂徒狠绝,终究落了下风。   如此想来,他们之前遭遇的“宁无致”的行事风格,确实与疯癫的这一个相似。   此事不仅薛玄微两个能想到,南荣麒等人稍后略一回想,很快也都能反应过来。这是:   “——夺舍。”   与蓑衣人密谈过后,屋内显然发生了变故,宁无致挣脱不及,被他得手。待宗骁推门时,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性格温柔的宁无致本人了。   而是一具披了宁无致皮囊的邪物。   夺舍一事并不容易,一般是濒死躯体,或者对方全无防御,心防空虚,才有侵入的希望,却也未必能一举成功。   还要看双方修为强弱。   然而宁无致向来谨慎稳重,并不是随意听信花言巧语的人,即便有“知我”在前,也未必能轻易取信。   那么,蓑衣人究竟说了什么,令宁无致欣喜雀跃,以至于将他一路引至最为私密的寝卧。连最信任的副手宗骁也不叫跟来。   可见宁无致对蓑衣人的言辞笃信不疑,根本没有料到他会伤害自己。   而能让宁无致如此珍惜,却又不能轻易示人的人……   胸口心悸痛苦的感觉慢慢淡去了,转而另一种彷徨在心中弥漫,一种可怕的猜想在萧倚鹤脑海中逐渐形成,让人只觉后背发凉。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此事绝不可能善了。   将来还有更大的危机。   萧倚鹤陷入深思,良久被颈侧落下的发丝搔得痒极,才微微侧头看向薛玄微,轻轻捏着他的几根手指,反过来正过去,半晌揉得十指指尖发红,才吸了口气,终于慢慢地开了口:“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啊……”   “嗯?”   薛玄微垂首看他,鼻尖轻轻地抵在他的肩头,呼吸柔软。   萧倚鹤小心翼翼:“我也被夺舍……” 第73章 再起波澜 看不看得懂根本不重要,重要……   薛玄微眉尖跳了跳, 他定定看着萧倚鹤:“不许胡说。别多想了,有我在。”   他眉眼英挺,目光静而深邃, 视线落下时总给人一种全神贯注的感觉,仿佛他目中所见便是希世之珍。萧倚鹤细细抚摸着紧握自己的那只手,听他胸口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那样沉稳有力,像能无论何种风雨巨浪他都能支撑起一般。   萧倚鹤心里一软:“嗯, 是我胡说。”   是啊,时移事易,他已不是一个人了, 也许可以试着去依靠另一个人。   又怎能妄下结论,断言事态一定会往最差的方向发展呢。   薛玄微给他盖好被子,萧倚鹤脑海里一会儿是过去,一会儿是将来, 乱蓬蓬的,但被身后人搂着安抚着,听着他若有若无地哼着小调, 原本躁动的情绪安宁下来, 稀里糊涂地就睡着了。   之后几日, 其他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江翦忙着清理残局, 盘查门内弟子,整顿宗门事务,还要给杏林城百姓一个交代,自顾不暇。   南荣恪则被他爹耳提面命,到处奔波。   朝闻道在休养生息, 顺便照顾他师父。   薛玄微也不知忙什么。   反正大家心有灵犀,什么都不让萧倚鹤做,叫他落了清闲,只管浇花逗鸟,品茶看书。更不知是谁、打哪儿给他捉了只蛐蛐儿,装在笼子里日日提着,像个无所事事、颐养天年的大爷。   甚至还专门请来了仙炙楼的烤肉师傅,揣了一只鸡一只鹅,一根羔羊后腿,日日熏得客舍院子里“仙气萦绕”。   偶尔长阳门人来送几回药,言语提及这几天杏林城莫名多了不少外乡人,形色遮遮掩掩,四处打听,看着不是什么好人。   门人说完这话离开时,萧倚鹤正趴在窗边,眯着眼打盹,看南荣麒给他编新的竹篾小笼。   南荣麒放下编了一半的小笼子,皱了皱眉:“都是来打探你消息的,玄微已经替你遮掩了些,他们还不死心……要赶他们走么?”   “管他们做什么。”萧倚鹤掉个头,换成另一条胳膊趴着,拖着鼻音哼唧唧,“算啦!他们早晚要知道的,难道我还要躲一辈子么?”   南荣麒狠狠折断一根竹条,阴阳怪气地道:“我看某些人眼睛盯得可紧,若不是你这回搞出这么大动静,怕是打算要藏你一辈子的。”   萧倚鹤笑了一下:“是啦!不要吃醋。”   “……谁吃你醋?”南荣麒瞪他一眼,旋即又叹了口气,眉头微皱,眼底盛着重重担忧,“说正经的,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可有什么计划?”   萧倚鹤慵懒的声音慢吞吞响起:“走一步算一步呗!再说了,现在是时局推人。有人盯着我呢,不需要我给自己打算,那人已经给我计划好了,我照着走便行了。”   南荣麒业已想通夺舍一说,隽目微沉:“那个假宁无致?你知道他的身份了?”   “不知道,不过八-九不离十吧。”萧倚鹤说,“总之和你,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南荣麒一顿:“……玄微知道吗?”   萧倚鹤往他腿上一倒,惊得南荣麒忙将一把竹条举起来,怕边缘竹刺划伤了他。怀里的蛐蛐“啾啾啾”鸣叫,萧倚鹤枕着他的腿,天上碧云悠悠,他闭着眼,感受秋日长空万里的风:“南荣麒,你看,天气真好……要是一直这么晴朗就好啦!”   南荣麒注视着眼前人,想他当初吃了多少苦,那时候的萧倚鹤是个孤行己意的刺头儿,生了一张嘴却什么都不肯说,任由世人将他一步步逼至绝境。   时至今日,南荣麒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打心里相信萧倚鹤不是那样滥杀无辜的人。   只是那时他也年少,一己之言改变不了任何。   但是如今不同了……   南荣麒解开他被吹乱的头发,捋顺,重新用发带绑好,又忍不住提起:“不然你还是跟我回去罢,我那儿就算哪都不好,如今却也势大,能照顾你,护你无忧。而且临安繁华,你自小混迹也熟悉……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要管这些事,想修炼就修炼,不想修炼就吃喝玩乐……”   “我跟你回去?这可是你说的啊,我这身子宿疾难愈,离不开跟人双修。”萧倚鹤捏起一块点心啃着,闻言矫揉造作地道,“南荣门主,那我回去了是当您儿媳妇,还是给您做偏房?我给您侍寝,叶俏姐姐见了不会打我吧?”   南荣麒反应过来,兜头在他脑门敲了一记:“乱说什么!谁要你侍寝!”   萧倚鹤抱头躲了两下,耳尖一动,听见了院墙外轻若鸿毛的脚步声,嬉皮笑脸道:“我可不跟你走……我有人疼啦!他才不像你一样天天气我,还打我。”   “倚鹤,你和他当真?你们可是……”南荣麒欲言又止,“师兄弟。”   萧倚鹤啧啧:“师弟怎了,师弟更有滋味呢!你没有亲师弟,你不懂。”   对上他得意洋洋、轻松欢喜的目光,南荣麒脸色微微扭曲,无可奈何地咽下涌至嘴边的劝告,继续编起小竹笼:“……算了,你心里有数就好,只要你觉得高兴。”   话落,萧倚鹤咦了一声,趴在南荣麒腿上,支颐望向门口:“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月门内拐进一道俊若修竹的身影,南荣麒看了一眼,顿时冷哼别过头去:“好墙不长耳!”   萧倚鹤爬起来,踢了踢南荣麒的小腿:“好狗不挡道!”   “……”南荣麒气的一懵,过河拆桥,色令智昏!   薛玄微走近,摸了下他的手,感觉不凉才放下,萧倚鹤又啃了一口点心,鼓囊着问他:“唔,你最近忙什么呢?”   薛玄微道:“长阳遗册不见了。”   南荣麒:“长阳遗册?”   萧倚鹤歪着头想了半天,才记起这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那本记载了如何重塑身躯的残本,重九便是以此给虚云炼就了一副躯壳。   “鬼雾谷除了有白氏祠堂,还有一方禁地,私藏了诸多长阳门秘法灵器。前几日江翦进入盘查时,才发现禁地的禁制被破,结界内满地狼藉,侵入者像是刻意挑衅一般,什么都没丢,只有‘长阳遗册’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空盒。江翦本打算私下搜查,但是……”   萧倚鹤“喔”了一声,抬头却发现薛玄微在看自己:“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拿的。”   薛玄微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帖。   “这什么?”萧倚鹤接过看了看,南荣麒顺势将脑袋也凑了过来,奇怪道,“……好像是什么阵法图?没见过。你拿这个过来干什么?”   “有眼不识泰山喔。”萧倚鹤讥讽道,“仔细瞧瞧,这就是大家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天地生元八阵图。”   “哦……”南荣麒听他说的轻松,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他一顿,又一愣,惊道,“八八八什么?!”   萧倚鹤嫌他吵,把手里半块点心酥赌他嘴里。然后翻过小帖来,看到图断续而止,并不完全:“只是誊抄了一部分,但确实是如假包换真东西。”   薛玄微道:“今早,江翦在那空盒里发现的。”   萧倚鹤忍不住笑道:“看来他终于忍不住了,这是在逼我重出江湖,再掀起腥风血雨呢!”   南荣麒还沉浸在八阵图的震惊里,有点一头雾水:“怎么就腥风血雨。这图就是全拿给我我都看不懂,更何况半张图而已,能干什么?”   萧倚鹤看了他一眼,深觉高估他了,南荣父子还是一样的傻里傻气,他说:“这种举世罕见的秘籍,看不看得懂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拥有!生元八阵图每次重现人间,就算只是一点流言,哪次没引得无数人争抢……长阳门人多耳杂的,今日现世半张图,明日就能传得天下皆知。”   “而且前几日我才施展过其中一门,已经让他们浮想联翩,如今又多了半张图,你说他们会不会多想?——再者说,长阳门是只有半张图,那你猜别的宗门……他会不会也放了一份?”   南荣麒这么一思索,不觉齿冷。   当年铜陵萧家,就是因为某权贵不知打哪听说了此图下落,并以讹传讹,说成是“得图者得天下”,为阿谀奉承当朝皇帝,以莫须有罪名灭了萧家满门,强行搜府。   阴差阳错下,少年萧倚鹤偶然参悟此图,又恰逢剑神山宗师下山收徒,他机缘巧合因此入道。   ——人间权贵尚且如此,遑论那些为了一段机缘能争得头破血流的修士们。   萧倚鹤原以为,自己在长阳门搞出这么大动静,那位“宁无致”应该会相应地有点动作,但却没想到,他一来就这么疯,搞的动静比自己还大。   若是秘籍残页遍地生花——哦豁,那可有意思了。   道门遍布五州十二川,有百家之众,并非人人都能像我家薛宗主这样,做到清心寡欲,克己守礼,不贪不慕……可以理解,萧倚鹤以眼神赞赏了薛玄微,又突然问:“最近道门有没有什么大集会?”   南荣麒自动忽视他殷殷切切的目光,酸不溜秋地说:“你指多大的?万法会够不够大?今年轮到清静宗了。”   “好啊!”萧倚鹤两眼一亮,“走呗!这么大的热闹,我不得去看看?”   南荣麒:“……”   薛玄微:“……”   萧倚鹤已经被懒在院子里好几天,人都快懒废了,说着已经兴致勃勃回房间去收拾东西,瓜果点心,花生零嘴,还有才熏好的两条肉干,一股脑地塞进灵囊里。   然后坐在凳子上思索,眼珠骨碌碌转,看还有什么能搜刮走的。   没安静一会儿,又叫南荣麒,说喊烤肉师傅来,再给来几份仙炙鹅,好带着路上吃。   薛玄微看了看兀自开开心心,准备出发的萧倚鹤。   又低头审视手里的阵法残页。   “宁无致”为人疯癫,神龙见首不见尾,做什么都不讲常理,没有热闹他自己就能造出天大的热闹来……可刨出他性格邪性,视人命为草芥这一点,这种随心所欲的行事风格,总让薛玄微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而且这世上,真的还有第二个人参悟了阵法图吗?   薛玄微望着忙里忙外的那个纤薄人影,眉心微凝。 第74章 一刻万金 我卖瑰影玉养你。   萧倚鹤和薛玄微一人抱着一只大鹅, 经过宁无双的院落,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过来吃烤大鹅,正巧撞见他与明春晰在树下拉拉扯扯, 宁无双气鼓鼓仰着脸,不知说了什么,明春晰一笑,微微俯身过去。   两人一时有点尴尬。   是时怀里大鹅“嘎嘎”大叫,双方面面相觑, 宁无双顿时耳朵红透,趁机将明春晰推开,从他肘下钻了出来, 把手里小东西气急败坏朝他身上用力一丢,跑到屋里去了。   窗户用力一关:“呸,无耻!”   那小玩意砸在明春晰身上,又掉下来弹跳几下, 滚到了萧倚鹤的脚边,是一颗亮晶晶圆滚滚的小玩意,有点眼熟……他弯腰捡起, 发现果然是一枚瑰影玉。   萧倚鹤这才想起, 明春晰是阴阳宗人, 想来也擅做瑰影玉。   能叫宁无双骂“无耻”的,恐怕这瑰影玉里不是什么老少皆宜的内容。他倒吸一口凉气, 看了看薛玄微,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要不毁尸灭迹?   还没来得及毁,明春晰已经姗姗走来,红衣翩跹,双瞳明媚多情:“薛宗主, 有事?”   薛玄微还没张嘴,萧倚鹤往前一挤,把瑰影玉珠塞还给他,又拎起大鹅朝他脸上一怼:“你们吃不吃大鹅?临走前最后一顿!”   明春晰稳了稳身形,冷静地推开快啄到眼前的鹅喙,毫不客气:“吃。他喜欢,留只鹅腿,谢谢。”   他狭长的眼睛扫过一脸戒备的萧倚鹤,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别紧张,我与薛宗主只是金钱关系,不比你们惺惺相惜。”   萧倚鹤:“……”   明春晰叹了口气:“想当初,良辰一刻值万金,岂知新人那闻旧人哭……”   一刻万金,你还挺贵!   萧倚鹤手下一紧,大鹅登时伸长了脖子,吐舌瞪眼,一声死不瞑目的:“嘎——!”他一记利落的转身,大鹅翅膀扑棱一下,重重扇到薛宗主身上。   “明春晰。”薛玄微摘下扇在身上的羽毛,不动神色,“只是找你做过一次瑰影玉,不要颠倒黑白。”   萧倚鹤伸长了耳朵,什么,只是瑰影玉……谁的瑰影玉?   薛玄微转身追上萧倚鹤,视线落下来,无奈地看着他:“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是……你。”他顿了顿,似有些不好张口,“你如果想看,我可以拿给你。”   萧倚鹤眨了眨眼,明白了,“我才不看。”嘴上说着不,心里却有些蠢蠢欲动。   明春晰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他平生乐趣就是捉弄别人,眼见成功,不禁在后面哈哈大笑起来。   ·   晚上大家齐聚院内烤大鹅,萧倚鹤提起去万法会的事情。   南荣恪与朝闻道年纪刚好,本来就该去参加的。   重九他们本该遣送回太初山听候发落,但薛玄微现下需得陪着萧倚鹤,自然顾不上他,便叫他在长阳门关禁闭,回头再说;江翦自家的事情都没理清,今年也不会再派弟子去万法会凑热闹。   南荣麒一大把年纪了,抓着萧倚鹤袖子,说什么都非要跟着:“凭什么薛玄微能去,我不能去?我难道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吗?我也要去。”   南荣恪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最尊敬畏惧的亲爹。   “别撒娇!呕!”萧倚鹤把袖子一抽。   明春晰估计是在他们走后被教育了一顿,眼下安安静静,不作不乱,老实地给那只蜜香四溢的大鹅刷着酱,又撕下一条汁水鲜美的鹅腿来,小媳妇似的递到宁无双眼前。   “我晚些再去清静宗,得先绕道玉合镇一趟。”宁无双自然地啃了一口,舔舔嘴说,“接了个委托。”   萧倚鹤艰难地发出疑惑的声音:“傀儡宗已经穷到这份上了吗?需要宗主亲自赚钱?”   宁无双按下一口气:“我乐善好施不行?”   “行,您是菩萨低眉,最是心地善良。”萧倚鹤赞美了一下,好奇道,“所以是什么委托,劳驾得了我们尊贵的傀儡宗小宗主?”   宁无双沉吟片刻:“那地方近来传言闹鬼,专杀薄情男女。如今已经有七八人遇害了,死者或面目惊恐、矢尿遗出,或者涕泗横流,疯癫而亡……总之都是不是什么好死状。”   “委托我的那家是户富商,近日要给孙儿办百日宴,他家少爷也不知干了什么亏心事,被闹鬼流言一吓,门也不敢出了。当地小道门束手无策,法坛也设了,经也念了,愣是没有逮到一只鬼。那富商心疼儿子,开了大价钱,想请我去看看。”   “哎,酬金其实不重要。”宁无双吐出一块鸭骨头,“主要是热爱行侠仗义。”   “既然如此,反正顺路,而且离万法会还有段时日,一起先去玉合镇呗?”萧倚鹤说着看向薛玄微,征求他的意见,手里轻轻拽他袖子,“去嘛去嘛!万一有能帮上忙的呢?”   他说着不让南荣麒撒娇,自己却比谁都会撒娇,薛玄微知道他是想去看热闹,只好点头:“……好。”   明春晰心疼地道:“其实不必,我可以卖瑰影玉养你。”   众人:“……”   闻言,宁无双差点被骨头噎着:“谁要你卖……卖那种东西养我!”   明春晰沉思了片刻,又掏出几个小瓶来,还没来得及推销,宁无双赶紧抢过来藏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羞愤欲死:“——明、春、晰!”   南荣恪唔唔地咽下一口鸭肉,好奇宝宝上线:“宁叔叔,那是什么?”   明春晰:“春——”   宁无双:“春风得意马蹄疾!”   南荣恪:“?”干什么突然念诗?   “别名‘提神醒脑好好读书散’!告诫小孩子要好好学习!”宁无双撕下另一条鸭腿塞进南荣恪嘴里,“喝一瓶精神一整天,不背完整本《三洞真经》根本就不带困的!你想试试吗?”   南荣恪一听是用来提神背书的,怪不得取这么酸长的名字,立刻拨浪鼓式摇头,不敢多嘴了。   咕咚一声,又一个小瓶掉了出来,朝闻道捡起来嗅了嗅:“明前辈,这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吗?怎么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明春晰摇着蒲扇,给烤肉煽风点火,闻言瞥了一眼:“哦,那是十——”   “啊啊!十年泉下无人问!”宁无双大惊失色,一个猛子扑过去,“好闻道,快还给我,这是剧毒!”   朝闻道吓一跳,稀里糊涂地递了过去。   南荣恪嘀咕:“十年泉下无人问,一听就很毒,你们文化人取名字真是不一般。”   “嗯,对。”明春晰拿蒲扇遮住半张脸,肩头微微颤栗,眼看是要憋不住给笑出声来了。   宁无双狠狠瞪了他一眼,双手齐上,掏他身上还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   萧倚鹤看他俩打打闹闹,正出神,嘴边递来一条撕好的鸭肉,是肚皮上最嫩的一块,沾着精心调配的汁水蜜酱,他张嘴咬住,顺势舔了舔递来的那根手指。   薛玄微指尖微痒,不动声色又撕了一块喂给他:“别看,有伤风化。”   萧倚鹤心有所感,主动凑过去吃他手里那条,飞快地小声道:“那过会等他们回去了,你给我看看你那个……”他小指头在薛玄微大腿上搔了搔。   “……”薛玄微呼吸一紧,“好。”   到了晚上,大家吃饱飨足,便各自回到院子里休息,准备天亮便出发。   萧倚鹤借长阳门药池神速地泡了个澡,没放药包,加了大把的茉莉干花,蒸得自己像个行走的香喷喷的茉莉树。裹着厚实的大氅回到两人同-居的客舍,薛玄微正在案前看书。   他一进门,带着甜香四溢,薛宗主却镇定地翻过了一页。   萧倚鹤耳垂边已经染了薄红,取下大氅,香甜的茉莉味道更浓,心里嘲笑他这会儿做什么正人君子,能看进去半个字么?   便勾了勾嘴角,慢慢踱过去,将他手上书卷一抽,提腿跨了上去。   薛玄微反应过来,见他竟只薄薄披了一件绫衣,胸口由宽至窄的一线,一怔,迟疑地扶住他的腰。结果腰上衣带更松垮,一碰几乎就要散架了。   萧倚鹤按在他肩上,附耳道:“你的小珠子呢,拿出来叫我看看。”   “玉中时辰久,你多穿一件,省得本体伤风。”薛玄微轻轻抿唇,侧开脸不好意思与他对视,说着抬手,凌空捉来氅衣,裹在他身上。   萧倚鹤笑了一下,心道穿再多,过会儿不还是要出来脱的么,何必呢?但还是配合地由他穿上了,还认真地系上了领口的防风衣带。   ……难道是师弟长大了,喜欢礼物现拆的情趣?   他心里浮想联翩,但等薛玄微真正拿出那枚瑰影玉,带着他一块进入之后——   萧倚鹤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站在一片雪地里,望着“自己”身披嵌着金边的素衣白袍,坐在一树梅花间喝酒。白衣红梅,细密的乌睫上落着晶莹小雪,随着呼吸扑簌抖落,可谓是翩若惊鸿。   雪地,红梅,玉肌生香,这个开场甚好。   萧倚鹤心猿意马地靠在薛玄微怀里,看着树上那个“自己”连喝了三坛。只见“自己”突然一动,萧倚鹤期待地挑起精神,却见他伸手一捞——又变出了三坛。   萧倚鹤:“?”   两个时辰后……雪地,红梅,三坛复三坛。   萧倚鹤都看自己喝酒看困了,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他僵硬转头:“就这?你遮遮掩掩,一刻万金,就做了个这?”   薛玄微一脸温柔:“……嗯。你不在时,我常常进来看一看,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   但萧倚鹤现在心里已经没有一点风花雪月了,满脑子只有:这哪里值万金?   是雪景比较贵吗?   这还不如温泉养生大全,内容丰富,还物美价廉!   太坑了,明春晰个奸商!摆明是欺负薛宗主人傻钱多。   他蓦地退出瑰影玉,低头一看,自己衣衫单薄,白瞎泡了个甜美的澡……都怪我,怪我思想龌龊。痛定思痛,心下一噎,把氅衣结结实实一系,三下五除二钻进了被窝。   薛玄微追出来,见他已经躺下,裹得严实:“怎么,是不舒服?”   “冷。”萧倚鹤悲怆,看了一晚上雪。   ……贵得心冷,这能不能退钱的?   薛玄微关了窗,侧躺上-床边,将他拥住。萧倚鹤回头看去,正对上薛玄微担心关怀的目光,那点小情绪转瞬烟消云散,他转了个身,往他怀中又挤了挤。   “还冷吗?”薛玄微低声问他。   萧倚鹤心里又软了,嘴上勉强道:“还行。”   薛玄微又将他抱紧了一些。   ·   翌日,天公作美,云朗气清。   萧倚鹤死死盯着明春晰:“小明啊,你看这是什么?”   “……”明春晰尽量无视他奇奇怪怪的称呼,看了一眼他手下抚摸的东西,“书柜?”   他又摸出一根棕褐色香料,捅到他脸前:“你看这个?”   明春晰捂着鼻子:“你从哪拿的桂皮。”   “嗐,秋天了么,泡点桂皮茶散散寒。”萧倚鹤又疯狂暗示,“哎你说,金秋飘什么来着?”   明春晰四处看了看,纳闷道:“你一大早,脑子冻坏了?是该喝点桂皮茶。”   萧倚鹤:“……”   说话间,大家已经陆续来了。   众人整装待发,站在长阳门下与江翦等人告别时,萧倚鹤才倏忽想起一件事,差点就给忘了:“朝惜之呢?他怎么办?”   薛玄微道:“惜之先留在长阳门,此处医修较多,总比外面好些。我给他留了信,待他伤好了若是想来,自己便会来。”   萧倚鹤想,也行,总归他识海中那道封印还算牢固,只要自己不出事,一时半会儿的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即便朝惜之那儿有什么动静,自己这儿也能有所感应,于是点点头:“好,那走罢?”   一出竹椒谷的迷雾,外面果然多了不少修士,各家各门都有,五花八门,亦有认得薛玄微等人的。   为了不至于一出城就被人盯上,众人便都各自做了些伪装,虽然在自己人眼里没什么变化,但在别人眼中,他们只是一行平平无奇的商队。   这才大摇大摆出了城,捡了无人处御风而起,一道离开杏林城。   一路向南,前往玉合镇。 第75章 悬丝戏班 一对儿的东西,怎么能拆散呢……   一进到玉合镇, 便扑面而来一阵风细烟斜的江南气息。   古镇恬静悠然,远望去是交错密布的重檐飞角,宽墙窄巷间, 隐约可见道道酒幡飘摇。   玉合镇不比其他江南小镇温软,没栽许多花儿,倒是一簇簇地生着些矮竹,正清秋,依然翠如玉石般, 将一泓月光卷在沙沙声响中。   萧倚鹤穿着云纹团花小袍,蹬着白鹿皮靴,玉冠下垂的两颗东珠在鬓边微微摇动。哪儿热闹就往哪挤, 看上什么就伸手要钱,活脱脱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商队小少爷,衬得旁人都似他花钱雇来的跟班。   ……说什么来帮宁无双捉鬼,分明就是来游玩的。   城里张灯如昼, 放眼皆行人如织,醒醉如常,并未见一点闹鬼的氛围。   薛玄微跟在他身侧, 身形笔挺, 即便用了法术遮掩本来样貌, 扮做个稍年长的富商,却仍不减英俊, 很是引人瞩目。   旁边兜卖花脂香包的少女们不住地打量他,甚有人挤上前来,往他手里塞香囊,羞答答地道:“老爷,来都来了, 买一个给家里的夫人吧!”   见薛玄微板着脸,少女们又簇到萧倚鹤身旁,七嘴八舌地劝道:“小少爷,叫你爹爹给买一个吧!”“买一个吧!买一个吧!”   萧倚鹤眼睛弯出笑意,伸手接过两只香囊,绞着极细的五色丝,绣着女儿家喜爱的花草图样。他捧到脸前闻了闻,甚清甜的花香味,便扭头盯着薛玄微。   薛玄微心有预感,向后一侧。   萧倚鹤已不由分说将他抓来,把香囊往自己和薛玄微腰间一挂,笑道:“爹爹给钱。”   “……”薛玄微胡闹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接受被迫当爹的事实,无奈摸出银粒。   少女们见他给的钱多,又送了他一朵铃兰绢花,往薛玄微手里塞了,一哄而散。   薛玄微不由萧倚鹤跑路,展臂一揽,将他堵在怀中,把小绢花报复性地簪他耳边。萧倚鹤嘻嘻哈哈闹了一阵,也不觉丢人,任由它缀在鬓发旁摇摇摆摆,娇俏欲滴,很是自得。   还不忘跑到南荣麒面前,悄悄道:“羡慕吧?你没有吧?”   “……谁羡慕这个!”气得南荣麒要打人。   薛玄微由着他闹,然后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香囊——他本不喜此物女子气太重,但此时看到他与萧倚鹤腰间,一玄一素,像是一对,很是般配,竟也不觉厌恶了,还重新系了一下,以防它脱落。   是时,一群孩童追逐着一队车马跑来,马车四面镂空,里头吹吹打打的,几名艺人手上抱着些吃饭的家伙什,锣鼓喧鸣。   小童们跟着吹打声,拍手唱起歌谣:“善我者福,恶我者殃。千人万人,见吾喜悦……玉女娘娘,保佑万福!”   一架车落在末尾,倒是有帘,此时车帘掀开,探出一个不足五尺的小老头,乐呵呵地往下抛果子花生:“别追啦别追啦!晚上戌时,陈家门前,都来看戏!”   “哇!”孩子们一阵欢呼,纷纷去捡果子。   “这是什么队伍,这么热闹?”南荣恪好奇。   宁无双解释道:“是悬丝戏班。”   悬丝戏原由再南方沿海的州县传来,早先艺人背一口大箱,装着各色玲珑道具,和男女老少数具戏偶,自提自唱,四处游-走,手腕灵活一翻,提线戏偶便腾云驾雾。   后来渐渐的艺人多了,也相互组做各色戏班,生旦净末丑样样齐全,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连戏偶都精致了许多,据说当红的那些悬丝戏班子里的戏偶价值不菲,用的是防蛀的香樟、檀木,身穿绫罗绸缎衣,关节上的悬丝能有几十条,动起来惟妙惟肖,十分考验艺人的手指功夫。   玉合镇百姓无论老少,都喜看悬系戏,是故一入夜,便有各色大小戏班出来营生。   每逢家里添丁、过寿、嫁娶的喜事,主人家常常会请上一个班子来唱。周遭的孩子们一见戏班车马上街,就知道晚上会有乐子,各个欢天喜地。   有钱人家还会自己买戏偶回去把玩,自娱自乐。   宁无双道:“这群小童嘴里唱的,约莫就是某段唱词。”   众人站到旁边,让戏班车马先过,望着孩子们打打闹闹地跑过去。   天色已不早了,秋风微凉,隐隐的有要落雨的迹象。南荣麒见自家儿子凑在朝闻道身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两人一副按捺不住的表情,心里叹了句没出息,道:“想去玩便各自去玩罢……我们先找客栈落脚,过会儿传讯告诉你们。无双是不是还要去那雇主家里?”   宁无双点点头:“稍等去客栈与你们汇合。”   说着便带着明春晰一道而去。   “我们也……”薛玄微回头,就这一错眼的功夫, 萧倚鹤竟不见了踪影。   面前灯结如弘,叫卖声不绝于耳,闹市里更是一片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根本辨不清谁是谁。他心下一慌,稍怔了片刻,才想起放出神识去循着魂契寻找。   而此时的萧倚鹤,浑然是玩贪了,正趴在一个铺子柜台上,左看右看。   掌柜的看他锦衣玉带,上下一打量,便堆着满脸笑容招呼了上去:“少爷您看看?看中了哪个我拿给您瞧瞧!这都是上好的檀木偶,放家里满室生香,不招虫!”   他取下一尊仙女偶:“您看这个,《蟾宫曲》的嫦娥,衣裳都是软花罗的,还有这发簪,是正正经经的累金蓝玉!出了我这至宝阁,您可再找不着比这还精细的了!”   萧倚鹤盯着架子上摆的一尊持剑人偶。   掌柜心领神会,踮脚取来:“这是尊仙人偶,传说是百年前救世的一位仙长,有戏名《紫府长春》。这出戏有点冷门,亏得您能喜欢这个。”   萧倚鹤捧着人偶,越看越欢喜。   掌柜眼珠子一转:“您要是喜欢这个,我还有一对儿的另一尊……您等会儿啊,我去给您拿来瞧瞧!”   萧倚鹤仔细捋顺了人偶那不知什么丝线做成的长发,却不小心碰掉了它身上的小腰扣,蹦跶了老远,弯腰捡的功夫,蓦地手腕被人用力一扣。   “萧倚鹤!”来人声音微沉,似乎不悦。   他抬头看见是薛玄微,登时展开笑颜,将他往店内一拽,捧起那尊人偶晃了晃:“来的正好,你看看……它像不像你?嗯?”   “……”薛玄微神情不豫,但见他笑容,又免不了气势温和下来,“你……别乱走。”   萧倚鹤先是一愣,而后心里微热:“好啦,别生气。我就是见这边热闹,一不小心就溜达远了。”   “嗯。”薛玄微应下,这才去看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萧倚鹤美滋滋:“戏偶。我瞧着分外像你,正打算买回去,夜夜摆在床头。”   ……床头。   薛玄微没说话,那边掌柜的托着个木盒从后面走了出来,热络地吆喝:“哎,小少爷,可找着了!您瞧,这一尊就是了。”   他将木盒打开,捧出一尊白衣偶人,薛玄微心中隐隐一动。   掌柜的见又来了位贵客,瞧着就是财大气粗,指不定是这小少爷的爹亲,忙不迭介绍说:“这两尊讲的是百年前一个仙人救世的故事……白衣偶原也是位仙人,别看他生得貌美,但却是个诱-人堕-落的恶神。世间有善便有恶,就如同有光便有影,乃是阴阳双生,无可厚非。”   “可是有一日,恶神耐不住寂寞下凡来,见人间清平安乐,心中便陡生恶念,于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持剑偶呢,是一位善神,与恶神本是师兄弟。他听说恶神戮世,便也赶紧下凡来,欲劝说恶神归天……恶神自然不愿,两位神便在人间打了起来!”   萧倚鹤兴致勃勃地追问:“哦!然后呢?”   掌柜见他很给面子,愈加声情并茂起来:“善恶两神打了七天七夜,终于——恶神力竭不敌,被斩于善神剑下!最终……”   “最终什么?”萧倚鹤眨眨眼,“恶神死了吗?”   掌柜摇了摇头:“唉,善神终究心善,念及与恶神百年情谊,不忍杀之,遂将之封印于九霄天宫,亲自看守镇压。恶神虽未死,但终世被囚于天宫,再难作恶——人间皆大欢喜。”   萧倚鹤听得高兴,不由抚掌,掌柜的惭愧一笑,试探问道:“那这两尊……”   薛玄微本也有些心动这尊白衣偶,但听了这出故事,心下不知怎的有些添堵,他欲说不要。却被萧倚鹤先一步道了声:“买了买了!一对儿的东西,自然得成对儿的买,怎能拆散呢?阿爹,你说是不是?”   掌柜立刻符合:“是是是,可不是嘛!”   “……”薛玄微额角微搐,“嗯。”   能怎么办,还不是要老老实实替他掏钱。   闹市人虽然不少,但能买得起至宝阁的东西的,毕竟少之又少。眼下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付了钱,掌柜便亲自教他怎么栓丝,怎么提线,怎么叫戏偶动起来。   萧倚鹤学了没多会,就已能用偶人做些简单动作了,正提着朝薛玄微显摆,门口袅娜地踱进一位妙龄美人,身上熏着浓浓的香。   掌柜的一见,忝笑着过去了:“哟,雪娘,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们至宝阁?”   被唤作雪娘的美人摇着小团扇:“还不是闹鬼闹的,你们这些臭男人啊,平日里净哄着我们说什么恩恩爱爱的,如今倒是吓得都不敢来了!”她哼道,“可见那些甜言蜜语、一生一世,都是假的,你们生怕被那鬼索了命去!”   ……闹鬼?萧倚鹤竖起了耳朵。   “什么你们你们的,我对雪娘你可当真一心一意的。”掌柜乱瞥飞眼,说着就去摸雪娘的腰身屁-股。   看到这萧倚鹤才了然,原来这位小娘子是位秦楼楚馆的红人。   雪娘嗔怪一声:“做什么动手动脚?快起来,最近进没进什么新的簪子,叫我瞧瞧。”   掌柜吃了把豆腐,乐颠乐颠地去给她找簪子去了。雪娘自己在店里随意兜转,见到萧倚鹤手上的两尊精致偶人,惊喜地凑上去欣赏,是好一番夸赞。   萧倚鹤趁机问道:“这位姐姐,刚才你说闹鬼……是怎么回事?”   雪娘看他两人眼生,估计是外乡人:“也没什么,就是这阵子死了几个负心汉小贱人的,是不是鬼干的还不好说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若不是自己薄情在先,心里有鬼,又怎么怕真鬼来索命?”   萧倚鹤做一副惊恐状:“啊?这里闹鬼?还只杀薄情人?!”   雪娘瞥了他一下,看他千娇万贵,面皮尚且青涩稚嫩,不可置信道:“莫非小哥年纪这般轻,就已经在外头负心薄幸了?”   “那倒不算是。”萧倚鹤支支吾吾地说,他四下一看,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实不相瞒,我昨日才去了一家楚馆……会不会我说错什么话被那鬼……”   注视着萧倚鹤故作恐慌的神情,薛玄微心中微妙,当年他便是这样一幅天-衣无缝的做戏手段,将自己耍得团团转。   他骗人的功力可真是炉火纯青。   萧倚鹤没有注意到薛玄微的变化,正心虚地望着雪娘,满眼央求:“好姐姐,再仔细与我说说。” 第76章 逢场作戏 他的身形仿佛无形中伟大光荣……   萧倚鹤两人离开至宝阁后, 又逛吃逛吃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往回走。   正在路边看人糖炒栗子,大锅一颠, 热气腾腾的焦糖味冒出来,熏得萧倚鹤鼻子痒,他从薛玄微怀里摸了钱,刚买了一包,头顶就突然落起雨来, 但滴滴答答的并不密。   夜市上的行人都习以为常,连躲也不躲。只有偶尔几对同行的少年少女露出一副惊慌模样,这边一声“哎呀, 怎么下雨了”,那边一句“地上湿滑,小姐小心,莫要跌伤了脚”, 两厢一迎一合,两只青葱年少的小手就趁机牵到一起了。   执手相望,含情脉脉。   萧倚鹤咬着栗子, 看的十分起劲, 两人走过镇子上一座被当地人成为“小鹊桥”的石拱桥, 他便往下一出溜:“啊呀,这地好滑!”   “……”薛玄微低头看了看都还没被打湿的石板桥, 又见他支棱在身侧故意勾-引谁似的小手,疑惑了片刻,就猜出他的目的,上前去将他一牵。   萧倚鹤十分期待地吧嗒一下眼皮。   这表情是在暗示他还有什么,薛玄微只好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 又回忆了一路所见,这才抓住一丝灵光,将他往怀中一带,附耳道:“小心,离我近些,莫要崴了脚……我心疼。”   “嗯。”萧倚鹤扭头看向别处,显然是想笑,但绷住了脸,“我一定寸步不离。”   两人那就这么“亲密无间”地往回走,却忘了此时他们正扮做父子,路上有人见他俩形色亲密,年纪小的那个还很是一副主动模样,直往那富商怀里扭。   不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直到回到南荣麒传讯提到的客栈,正逢南荣恪与朝闻道也游玩回来,迎面遇上。   南荣恪一抬头,先是两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盒子,再是没骨头似的少年郎,当即把朝闻道眼睛一遮:“什么脏东西!”   萧倚鹤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忽地背后有人哆嗦道:“脏东西?什么脏东西!”   几人同时往后看去,见是位个头甚高的男人,眉目清俊,本也该是一位风度翩翩佳公子——如果他不是战战兢兢躲在宁无双身后,死死抱着他胳膊不松手的话。   ……旁边明春晰一脸阴郁,身上冒出的低沉气场都已经快要凝成实体了。   碰头的几人进了定好的房间,那高个公子才被迫松开宁无双,疑神疑鬼地打量了一周。   萧倚鹤拿视线一比,嚯,好家伙!在场薛宗主最为高大英挺,南荣麒都稍矮两寸,他竟几乎与薛玄微一样高了,站直了两人不相上下。   吃什么长大的?竹子吗?   这男人一松手,宁无双就被明春晰拽过去,万分嫌弃地用清洁法术在他身上扫了个遍,宁无双好容易挣脱,理了理衣裳介绍道:“……这位就是苗少爷,这回的小雇主。”   众人见过,这才相互说起今日城中见闻,以及雇主家的情况,对了对消息。再加上萧倚鹤从伎女雪娘处打听来的八卦,事情就比较明朗了。   这事儿还要从个把月前说起,当时是从河里捞起了一个尸体,是名年轻师爷。   那师爷生得清秀,却是出名的“考不中”,几次落试,后来不知怎的巴结上了县令,做了幕僚,还得了官家小姐的青眼。自从与小姐定了亲,他更是春风得意,每次回到玉合镇时,不是在这家酒馆吹嘘,就是在那家酒楼夸口,日日酒气熏天,应酬不断。   满镇子人都晓得此人,他醉酒跌进河里淹死,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令人震惊的却是尸体捞上来以后,从他衣襟里掉出好几条肚兜儿,都绣着不同的女子小字,有的肚兜儿皱皱巴巴还凝着男子的浊斑,泡了水都没冲掉,可见他往日净天儿拿这些东西都干什么腌臜事。   这么一查,他竟背着定亲的小姐到处拈花惹草,私德败坏,早年还在乡下玩弄了一个丫头又抛弃,害那丫头大了肚子,摸到镇上来投奔他,反被他奚落责骂。   小丫头没了清白,又没脸面回家,出了城一时想不开,竟投河而亡。   县令家自然被气得七窍生烟,小姐更是又臊又怒,恨得直哭。   这师爷一案也就当做醉酒溺水草草结案。   那时候众人还没有将此事往“闹鬼”一说上联想,直至之后没几天,又出了一桩命案。是一个酒楼小老板,买卖正做的红火,正筹措着开第二家店面,却被发现吊死在家中。   上下一查,竟也牵扯出另一桩旧事来,道是此人早年落魄他乡,在一家卤味铺子做工,因手脚麻利脑子机灵,被掌柜的看中,嫁了自家女儿给他。左右他无父无母,形同入赘。   那老掌柜没两年重病去了,这男子自然得了卤味秘方,将生意开得红火,赚了些小钱,却转头嫌弃糟糠之妻貌丑身腴。日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回家就对妻子冷言冷语、冷嘲热讽。   妇人忍受不了他的言语,整日郁郁寡欢,转年就挂了房梁一了百了。   这男子将人草草下葬,转而就卷了秘方、带着钱财来到玉合镇,摇身一变成了酒楼老板,就此发家。   ……这会儿人们才觉得不对劲来。   更不提这之后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六七桩案子,大致情况也都相似,便是薄情男女负心郎,光鲜的背后都有些不为外人道的内情。   官府迟迟没有捉到涉案凶手,后来甚至有人亲眼见到,死者前一刻还谈笑风生,后一刻便疯癫痴笑,亲手往身上浇了生油,点火烧死了自己。   一旦有了常识难以理解的东西,百姓们便忍不住往神神鬼鬼上头想,渐渐的,“闹鬼”传言甚嚣尘上。   只是这种专杀薄情男女的“鬼”比不得其他恶鬼,在百姓心中还算得上一个为民除害的好鬼了,因此即便流言渐浓,却都不怎么害怕,反而当做茶余饭后的八卦笑谈。   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谁害怕,谁就是干了缺德事,否则又怎么会担心此鬼上门索命呢?   几人对此一阵唏嘘,回过神来,南荣恪鄙夷不屑地瞧着苗少爷,单刀直入道:“所以他也干什么缺德事了?”   苗少爷面露窘迫,支支吾吾地说:“唔……舀马……”   “……”萧倚鹤掏了掏耳朵,转头问,“谁把他舌头剪了吗?”   明春晰一跺脚,苗少爷吓的一个哆嗦,字都不敢说一个了。宁无双见他如此没出息,敢为不敢当,嗤道:“他睡了他小妈,小妈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明日正要办百日宴呢!”   苗老爷前两年新纳了一房小妾,年轻,貌美。而老爷年纪大了,自然力不从心。小娘寂寞难遣,而苗少爷又高大英俊,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往就勾搭上,成了事。   但苗少爷已经娶妻,小娘也只是图他快活,两人人后逍遥,人前却一本正经不越鸿沟。   之后没多久,小娘与苗少夫人先后有了身孕。两人心知肚明这孩子是谁的,可惜了苗老爷头顶绿云,还欢天喜地庆祝自己老来得子。   反正是自家的种,肥水没流外人田,若是能这样苟且一辈子,天衣无缝,也就算了。   等到了月份时,两人恰好同天产子。少夫人却因血崩难产,孩子一出来就小脸青紫,不到一刻钟就没了,少夫人也被大夫诊断胞宫受损,以后恐再难有娠。   少夫人本就体弱,受不了这种刺激,苗少爷毕竟心疼自己这个妻子,没敢告诉她真相。他心生一计,想着总归都是自己的儿子,竟使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偷偷把两个孩子对调了。   小妾眼睛哭肿了好几天,偶然得知真相,自然不依,晚上偷偷找到苗少爷与他理论。   两人争吵了一番,苗少爷心虚,见有人来了拔腿就要走。两厢一拉扯,小妾又心急追了两步,脚下不料被石缝跌了一脚,竟一头栽进旁边的井口里。   客栈里一阵沉默。   半晌,萧倚鹤道:“……人才啊。”   南荣麒端着茶,无言摇头叹气。   苗少爷欲哭无泪:“……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也没想到她会跌进去,我抓她了,但是没有抓住……我吓傻了,等我叫人来时,她已经没气了……”   他虽生得高大,性子却懦弱,怕事情败露,那时候不敢承认与小娘半夜私会的事。苗老爷也只以为小妾是痛失爱子的缘故,想不开才投井,很是伤心了一阵。   待将小妾厚葬,苗少爷又连连做了十几场法事,以为这样就能翻篇。   谁想到没过多久,城里就先后暴毙许多负心郎,还有了闹鬼流言。苗少爷当即联想到自己,心里怕的要命,夜夜做噩梦,梦见小娘来朝他索命。   他与大多玉合镇人一样,喜爱悬丝戏,家里还专门辟了间小室,陈设那些戏偶。   那日苗少爷又噩梦而醒,再难入眠,便到小室去整理戏偶……   “我看见那戏偶的眼睛动了!”苗少爷骨寒毛竖,吓得嗓音都尖了,“就是,突然眨了一下!我发誓没有看错,它眨了一下!呜呜呜肯定是欣娘冤魂不散,来找我索命了……那个家我不敢待了,呜呜呜道长救我!”   这么大个男人,抱着宁无双哭的呜呜咽咽,梨花带雨,实在是让人难生爱怜。   宁无双艰难地把胳膊抽-出来:“……就是这么回事。之所以把他带回来,是因为他……”他说的咬牙切齿,“自己一个人不敢睡。”   正说着,苗少爷见桌上摆了两个红木盒,他又手贱,挂着泪花打开看了一眼:“这是什——嘎!”   他骇出鸭叫,被一尊嵌着黑漆漆眼珠的白衣戏偶吓晕了过去。   众人:“…………”   南荣麒兀自斟茶:“恪儿,拖到隔壁去,看着烦人。”   “好嘞爹。”南荣麒忙将他拖起,往隔壁房间床上一扔,设了结界才拍了拍手回来。   宁无双回头看向薛玄微,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其实,薛宗主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   萧倚鹤:“?别讲。”   那宁无双就非讲不可了:“明日苗家办百日宴,这蠢东西是死活指望不上了,能不能叫薛宗主辛苦扮做他的模样,引那鬼出来?毕竟你们两个身形相仿。”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薛玄微并无什么不同意。   倒是萧倚鹤,斜着眼问道:“百日宴,那岂不是要与那位苗夫人拉拉扯扯、勾肩搭背、恩恩爱爱、逢场作戏?”   “……你用的词未免也太多了。”宁无双无语,想他这会儿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自然如此,不然那鬼东西如何能信?”   萧倚鹤:“不可,不妥。”   他义正言辞道:“万一这鬼东西黑白不分,又或者它一时失手,伤了我们薛宗主也就算了,伤及苗夫人怎么办?苗少爷有罪,苗夫人却何其无辜!我们身为修行者,即便是为除邪祟故,又岂能理所当然将百姓置于险境呢!”   话音落下,他叉腰伫立的身形,仿佛无形中伟大光荣了起来,似笼罩着大慈大悲的佛光一般。   连薛玄微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宁无双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苦民所苦,爱民如子,实乃道门典范,不由微微感动:“你思虑的极是,是我考虑不周。既如此……”   萧倚鹤将手举起,壮志凌云,掷地有声道:“——我来!”   宁无双茫然:“……啊?”   萧倚鹤伟大了不过片刻,表情就立刻松动下来,换了个人似的,嘚嘚瑟瑟地拽过薛玄微袖子,眉飞眼笑:“他扮少爷,我扮夫人,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鬼见了我们如胶似漆,情真意切,都会忍不住感动的。”   他雾眼蒙蒙地看过来:“你说对不对,相公?”   南荣麒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得老肺虚喘。   众人目瞪口呆:“……”   薛玄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定落在他狡黠的弯弯眼尾,回过神来已经松口,轻轻握住他手:“……对。” 第77章 鹣鲽情深 别发-浪。   苗老爷是玉合镇出名的大善人, 因此百日宴这日,苗宅来了许多宾客,阖府上下欢天喜地, 酒席摆满了一院子,门外还有小厮派发喜糖,吸引了一堆小孩子叽叽喳喳。   天擦黑,悬丝戏班果然来了,在门口搭台铺景, 调弦试筝。   院外叮当敲打起来时,萧倚鹤已经坐在镜前梳妆打扮了,好在他骨架不大, 苗少夫人又偏爱宽衫长裙,倒也没显出特别违和。   他拨弄着妆奁中的数样脂粉,取出一只瓷盒正皱眉,房门轻轻一响, 他抬眼,从铜镜里看到他的“相公”朝他走来——苗少爷过的是纸醉金迷的日子,衣饰自然差不到哪去, 正如此时, 薛玄微身着游鳞纹浣花锦, 绾着高冠,极尽奢华。   乍一见到薛玄微如此打扮, 萧倚鹤忍不住看怔了一会,直到对方走到面前,接过他手中的瓷盒。   他这张脸本就生得白,不需额外敷妆粉,薛玄微便拿起一杆描眉小笔, 沾了沾黛粉,左手手背抵住他的下巴,右手轻扫娥眉。   “相公啊。”萧倚鹤见他动作娴熟,“你怎会这些?以前为谁描过?”   薛玄微被这声“相公”叫得手一抖,险些画出去,淡定片刻坦然说:“……不记得了。”   他抬笔,却被萧倚鹤哼一声侧头避过,镜前一对烛灯映在他脸庞,照出几分明晃晃的不悦来,薛玄微斟酌了会,平静而无奈地捏着小笔,说:“宋遥之前的事,我其实都记不太清了……”   萧倚鹤一顿:“因为频繁补魂?除了宋遥,你还补过很多次?”   薛玄微不答,仍慢慢地描眉。   他不说话,但背后之意已经非常明显,萧倚鹤一时间忘了生气,一脸怔忡地任他摆弄,想他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恍惚才听见薛玄微连唤了他两遍:“好了。”   萧倚鹤对镜欣赏,颇为满意:“不错不错,等将来大婚,你这把手艺定是——”又一愣,不知怎么想到这里去了。   正要再追问什么,门外苗老爷谨慎地敲了敲门,恭恭敬敬地来请,说是叫他出去做做样子,去迎下来客。   薛玄微简单应了一声,将笔置下:“你我以法术遮面,他们认不出。且需你露面的时间不长,若那鬼物出现,你一切小心。”   “嗯。”萧倚鹤点点头,他还有些不放心,叮嘱了几句才离开了。   拿起唇纸正要抿,望着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又忽然想起什么,忙向外看,薛玄微已经走远了。萧倚鹤叹了口气,抓起梳子篦了几下,又盯着一堆钗簪翘花发愁。   他以前在花船上喝酒听曲儿,没少嫌弃歌姬们发髻不够精致优美、回回来都是一个样式,看了腻味,可今儿个叫他亲自动手来梳,却发现便是最简单的髻,梳起来也并不容易。   萧倚鹤心里默默给曾经嫌弃过的歌姬们道歉,尝试了几次都梳得歪扭七八,实在见不得人,他气得将梳子一扔,又忽然灵机一动,抱起裙摆来往隔壁去,找明春晰盘头。   一墙之隔就是宁无双的暂歇处,方便排兵布阵。那明春晰是阴阳宗人,门里多是漂亮的姐姐妹妹,又修的是擅长那什么的功法,想来这样的手艺应当不差。   他喜滋滋地一推门:“宁无双!快叫你家明春晰帮我——啊,这又是怎么了?”   屋里清茶飘香,宁无双捧着一只茶壶,不知为何又在与明春晰对峙,他纳闷地看了看离了八丈远的两个人。一向唇含笑意的明春晰竟罕见地满脸警惕。   不过两人闹来闹去他已经习以为常,便自个儿端起桌上茶盏灌了两口:“你们又吵什么?”   刚咽下茶水,宁无双脸色大变,冲上来就夺:“谁叫你喝的?!”   “……”萧倚鹤吓了一跳,茶水洒了满手,“这不能喝?”   “这、这……”宁无双看着只剩一半的茶水,又看看他,“吐出来。”   萧倚鹤:“这有点难,已经咽下去了。这茶为什么不能喝,难道有毒吗?”   “噗!”明春晰紧绷的肩膀一松,掩嘴轻笑,“没毒。”   宁无双黑着脸瞪他:“你还笑!你笑什么笑!这是给你倒的茶!”他说完,又扭头打量萧倚鹤,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什么感觉?”   萧倚鹤一头雾水,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头不晕胃不疼,呼吸顺畅:“……茶不错?”   明春晰笑得更厉害。   宁无双不知为何满脸通红,气得狠狠踢了明春晰两脚。见宁无双都已经没脸见人,明春晰才勉强止住笑,清了清嗓问他:“‘夫人’可是有什么事?”   “哦。”萧倚鹤道,“本夫人不会梳头,请明道长来帮帮忙。”   明春晰彬彬有礼请他坐下:“小事一桩。”   他竟从袖中随身摸出一把玉梳,捞起萧倚鹤的乌发娴熟地分盘,手腕翻飞,绾了一个宗内时下最流行的惊鸿髻,插上各色发钗:“我给夫人梳头,叫夫人等会儿定艳惊四座,不过夫人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萧倚鹤好笑地点点头:“你说。”   明春晰又将一个步摇簪入:“明日夫人莫要生无双的气。”   “我为何要生气?”萧倚鹤不懂。   明春晰笑盈盈望着他,一脸的讳莫如深,只道什么“明日便知”,什么“莫要离薛宗主太远”,便将他推了出去,交给了刚好来叫他出门见客的小厮。   萧倚鹤怀里塞了个假襁褓,糊里糊涂地到了前厅。众宾客忙不迭起身恭贺,闭着眼睛夸赞孩儿生得漂亮,眉眼像爹,嘴-巴像娘,将来必有出息云云。   薛玄微见他步摇款款地步出,还真有几分窈窕之意,一抬手:“过来……”他做了数次准备,耳根红了一遭,才将这称呼唤出口,“夫人。”   萧倚鹤散去心中困惑,“羞答答”将手搭上去:“相公。”   众人哈哈大笑:“贤伉俪真是鹣鲽情深啊!”   一番寒暄过后,襁褓草草露个面,便被奶娘抱走。   宾客们便相应敬酒,“夫人”刚生产不过百日,自然不便饮酒,给萧倚鹤递来的则是温好的红糖醪糟,滋味甚甜,他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如此敬过几桌,萧倚鹤也就多喝了几盏,他视线飘过一直牵着自己的手,又顺着这只手往上,瞥见一只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   ……不知怎的,明明饮了许多糖水,竟觉得更渴了。   薛玄微似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无声地关心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萧倚鹤盯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鬼使神差的踮起脚来,凑到他手边,叼起他的小酒盏抿了一口,晕陶陶地道:“嗯,这个好喝……”   正过来恭贺的宾客看愣了,苗家来往的也都是体面人家,哪里见过当众就如此亲昵的,半晌,才赶紧笑起来:“啊哈哈,琴瑟和鸣,琴瑟和鸣啊!”   “哈,哈哈!对,贤侄与小夫人真是感情深厚!感情深厚!”   薛玄微:“……”   不多时,萧倚鹤脸颊就浮起一团红晕,抓着他的手直往他身上靠,哼哼唧唧的逢人便笑。   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有股淡淡的香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薛玄微渐觉不对,大庭广众的,他自己放浪倒还好,可眼下他们却伪装做苗家夫妇的脸庞,毁的可是真正的“苗少夫人”的名声。   薛玄微将他一拢,以夫人身体不适为由,暂别宾客,匆匆将他抱走。   至将他放在卧室床间,萧倚鹤望着他发笑,眼神却异常炽热。   薛玄微疑心他发烧,拿手背试了试,语气有些不善:“不舒服为何不说?”   “哪有。”萧倚鹤环住他的腰,声音更轻更柔,“好师弟,别凶我,你疼疼我。”   凶又有什么用,他难道会听吗?   薛玄微坐下来,照旧解开衣领划破颈间皮肤,催动鲜血涌出。   萧倚鹤闻到充斥着鲜美灵力的腥甜味道,喉咙被诱得吞咽了一下,却执拗地别开脸:“我很好,我不喝!”   薛玄微不由分说将他搂过来,摁在肩头。   萧倚鹤一开始不愿,可嘴唇一沾上,又不禁舔舐起来。舔着舔着就不安分,往他喉结处走,薛玄微捏住他的后颈,拨回伤口的地方:“在这,别发-浪。”   他哼一下,吮干净了血珠,闭着眼靠在薛玄微肩头,忍不住想,这醪糟竟有这样大的后劲吗?   稍饮了薛宗主几口血,晕乎乎的感觉好了一些,他抓着薛玄微的手指头正捏着玩,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手掌被暗中重重一握。   薛玄微在耳边低声道:“嘘,别动……来了。”   萧倚鹤神色一凛,屏住呼吸,偷偷眯开眼睛看了下——   只见本虚掩的门缝果不其然被顶开了稍宽的一条缝,一只矮小的黑影落在地上。从这影子的长度推算,这可能是只小鬼,细细瘦瘦,拖着长衣长发。   薛玄微亦将呼吸放轻,抱着怀中“夫人”靠在床头,佯装醉酒。   那小鬼试探了几步,见房中安静,胆子便大了很多,迈着“哒哒哒”清脆的小脚步往里钻。   萧倚鹤听着,心下微微疑惑……   鬼不是飘着的吗,为什么会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   小鬼嗒嗒地跑进内室,到了床前突然没了动静,萧倚鹤等得心焦,正纠结要不要睁眼看看——蓦地,两人身边的床榻扑通一响。   “它”竟跳上来了!还踩着床褥走来走去。   萧倚鹤感到鼻息前涌来一阵檀木香,约莫这东西凑近了在观察,良久,这小东西又发出“咔哒”一声响,像是什么机关零件活动了一下。   许是察觉出了什么异样,犹豫了刹那,紧接着它往后一退!   “——小东西还想溜?!”   萧倚鹤再不等了,猛地坐起,两手拢做一个弧状,鬼退得快,他跑得更快,赤脚跳下了床铺,“嗵”一下恶狗扑食似的向前狠狠一扣,“薛玄微!抓它!”   小鬼挣扎了两步,就被萧倚鹤生扑在身下,砸得“吱”一声。   “……”薛玄微平生就没见过有人捉鬼是这种姿势,连剑都还没掏出。   同时房门被撞开,宁无双指夹符咒、腰缠匕首,大喝一声:“来了吗!在哪!”   “嘿!”萧倚鹤抬头邀功,那“小鬼”还在他身下“吱吱”地叫。   宁无双看着他,嘴角一抽:“……你是抓了只耗子吗?”   “放屁!耗子能有这么大?”萧倚鹤抬起身子,两手拧着手里的东西防止它挣脱,“这可是货真价实的——”   他将小东西掏出来。   “小鬼”歪着脑袋,叽叽乱叫,黑漆漆的圆眼珠瞧着无辜又可怜。   几人同时一愣:“……戏偶?” 第78章 玉女偶人 小修|你们也是来看我的么?……   戏偶是一只巴掌大的檀木小丑偶, 脸上涂得绿一片白一片,嘴巴鲜红,此时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桌上, 身边围了一圈蜡烛和黄符。   四个人站在桌前,盯着它看。戏偶动也不动,任他再怎么扔来摔去,就是不动一下。   “这几桩命案是不是你干的?”萧倚鹤伸手将它一拨,“起来, 别装死!”   戏偶:“……”   萧倚鹤一瞪眼:“再装死就把你烧了!”   戏偶瑟瑟发抖:“……吱。”   宁无双踌躇地问:“它只会吱吱叫,是不是不会说话?”   萧倚鹤正与宁无双讨论它究竟会不会说话的问题,戏偶两团墨点的眼睛上涂了桐油, 烛光一照,泛起微光,光华流转就好似它泪水盈眶一般。   这时,萧倚鹤察觉有什么凉物擦过手臂, 下意识低头去看,那小丑偶安静地保持着原样,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萧倚鹤盯着它, 忽地拿起桌上茶壶, 往它头上一泼。   水滴往下落, 落到某处撞上刀刃似的,被劈开, 薛玄微也注意到异样,道:“丝线。”   ——数根肉眼几乎难见的丝线正从戏偶身上伸出,往几人身上悄悄盘绕。这鬼玩意不仅不会说话,还企图偷袭,萧倚鹤将那丝线一把抓起, 倒提起戏偶来。   戏偶被倒吊着,尖声哭叫,若小儿啼哭。   丝线虽是阴气凝练而成,缠在手上微微有丝凉意,但力量较弱,便是个阳气稍壮一些的男子都能折断,这种东西怎么害人性命?   萧倚鹤提着戏偶正琢磨,蓦地戏偶的墨点眼睛里闪出一道尖锐光丝,他猝不及防与其正面相视,直感觉眼眶一疼,好像被什么钻了进来,随即识海似被一只冷手搅动。   就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本被人翻阅的书,一盏走马灯在面前穿梭不停,一张张过往画面在脑海中飞快闪现……有欢愉的,酸楚的,痛快的,怅惘的。   他的心绪也随之变化起伏。   萧倚鹤大怒,猛地反应过来:“胆大包天!”   戏偶见他识破,自断了两条木腿下地就跑,无人提线,凭空在动。   他一掌拍去,宁无双大叫:“哎冷静!”   “啪!”   “……”一团黑影蹿向门外,不知逃去了哪里,宁无双看着桌上散架的一堆零件,“这下好了?到手的耗子都没了!”   萧倚鹤往椅子上一坐,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它偷看我的记忆,它找死。”   宁无双捡起几块手脚,拼了拼,已经不成个儿了,他将木块一扔:“你那点破事谁不知道,还用得着偷看!”   刚说完,感觉被薛宗主看了一眼,他冷不丁想起自己刚才还干了什么损事,心里虚,便扁扁嘴-巴退到一边,低头摆弄腰上的香囊。   薛玄微收回视线,将右手递到了萧倚鹤面前:“不必担心。”   三人同时凑过去看。   萧倚鹤眯着眼睛,才发现他掌心卧着一根蚕丝似的线,正是方才那戏偶探出的一根悬丝,另一头漂浮着,像是一团被人卷走了尾巴的毛线团,绵延伸展向门外。   薛玄微:“这只是它的一尊假躯,我在线的另一头留下了印记,跟着这根丝线,应当能找到真身。”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宁无双说着就去了。   萧倚鹤也要跟上去,刚站起来就被薛玄微拽了回来,抱上了床榻,裙摆被撩起,小腿也被握住。   他瞪大眼睛,不由往回抽脚,不好意思道:“这个时候……不合适吧?”   薛玄微瞥他,沉声:“穿鞋。”   萧倚鹤看了看脚:“哦。”   戏偶悬丝一路飘向城南,萧倚鹤两人提剑去追,走到一片街坊时,许是那鬼东西察觉出了被人跟踪,到此处,悬丝裂成了好几根,伸向不同的街巷。   宁无双他们已经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也没说留下些记号。萧倚鹤倒也不纠结,随便选了一个方向。   玉合镇不算小,赶得上两个杏林城。城南不比城北繁华,多是一些匠人、织女和浣纱女,各行人户多是扎堆居住,街巷也不如城北规整,乍一看密密麻麻,房屋也建得参差不齐。   此时入夜,街坊里灯火寥寥,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粗衣妇人们聚在门前嗑瓜子聊天。   见到两个佩剑郎君,眼神不住地往他俩身上打量,叽叽喳喳有了新的话题。   萧倚鹤道:“这根丝线一直往里去,这鬼难不成住在人群里?”   薛玄微颔首:“也许是大隐隐于市。”   萧倚鹤看了眼两侧灰扑扑的破旧房屋,石砖里甚至生了杂草,墙根底下由一开始的织机零件,渐渐变成了成堆摆放的木块和一只只麻袋。   抽剑划破一个,里面流出一团团木屑和细小的木渣。   而悬丝线就停在其中一扇紧闭的院门前,萧倚鹤弯腰捡起门口台阶上一只香囊,这不是宁无双今天佩戴的吗?他眉头紧皱,仰头叫道:“宁无双!明春晰!”   院中寂静,无人应答。   薛玄微拔剑出鞘:“小心。”   萧倚鹤点点头,将香囊挂在自己身上,一脚踹开了院门……月光一洒,院里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人影,鬼婴似的,他狠倒一口凉气,一头钻回薛宗主背后。   一阵木屑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品质尚可的檀木香,门后垛着几块木段。   薛玄微仔细看了:“没事,是没雕完的戏偶。”   萧倚鹤这才把头伸出来,正抱怨谁闲着没事摆这么多大头娃娃在房门口,怪瘆得慌,突然,一只枯瘦的手指握在了他肩膀上——   背后传来阴森森的苍老声音:“你们……”   “妈呀!”萧倚鹤吓一跳,直接窜到薛玄微身上。   薛玄微单手将他大-腿托住,回头一看,却是一位罩着花布围裙的老婆婆,手里还握着一把花生。   萧倚鹤松了口气,跳下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婆婆笑呵呵地递了一把花生:“乔川可是出名的戏偶师,你们是来找他雕戏偶的?”   “乔川……”萧倚鹤自然地接过花生,咔嚓咔嚓地扔进嘴里嚼,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想明白她说的是这间院子的主人,忙点头,“对啊婆婆,我和我相公慕名而来,乔师傅可是住这?”   婆婆道:“你们来晚啦,乔川儿一个多月前就走了!”   萧倚鹤问:“去哪了您可知晓?”   “这咱可不知道,他以前也常常去别的地方给人家演《玉女传》,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多的半年也有。他做的玉女偶可比其他人精致得多,活灵活现的,那可是我们玉合镇一绝!”婆婆想起来还啧啧称赞,“不过你们要是愿意等,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   萧倚鹤点头,又想起来:“那您刚才有没有见到还有两个人走到这儿?其中一个穿了红衣裳,好看的紧!”   婆婆想了会,许是没有留意,摇了摇头。   “这块儿偷子多,两位瞧着是富贵人家来的,天儿晚了,可小心点路上。”她说罢,便小脚利索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朝他们摆摆手,示意早点回去。   萧倚鹤向她谢过,仍回头来打量这所院子。   十几尊初具人形的偶人站在地上,白花花的木瓤远看去真有点像人的皮肤颜色,还是怎么看怎么瘆人。   萧倚鹤打了个寒噤,把自己空着的那只手塞进了薛玄微的袖子里:“抓紧,我害怕。”   对于“害怕”一说,薛玄微是半个字也不相信,但还是将他紧紧握住。两人一块儿绕过地上的人偶,吱嘎一声,推开了尘封多日的房门。   屋内倒与想象中没有太大差别,内外两间,中有隔门。而外间迎面就是一张大桌,摆满了各色雕刻的工具,四周墙上和柜架上要么是挂着已经完成的戏偶,要么是贴着尚未画完的图纸。   两人在桌上随便看了看,萧倚鹤翻开桌旁的画篓,连抽-出几卷图稿来看,笑道:“这乔师傅画美人倒是一绝,若是以后不做戏偶了,还能到茶楼里去卖美人图,那些富家公子哥儿肯定买账!”   虽说图稿上删删改改,被涂抹了许多,但薛玄微被迫欣赏几眼后,还是认出了什么,蹙眉道:“这些……画的都是同一个人吧?”   “是吗?”萧倚鹤展开几副,仔细对比了一下,“还真是,眼下都有一颗泪痣。这难道是他的梦中情女?”   骨碌一声,萧倚鹤脚下踢了什么,他弯腰捡起——手腕丰腴白腻,指节清秀,这细腻雕功足以以假乱真,若非是手感过于冷硬,险些让他认成是只人手。   ……只是尺寸大了些。   一般的戏偶也就尺长,小些的巴掌大可以放在手中把-玩,而单从这只手来看,整副躯体雕刻下来,只怕能堪比寻常少女身高。   他埋头往桌下看去,见桌布底下还散落着更多雕残的断肢,都随意地扔在地上。   看来乔川是想做一尊与真人相差无二的玉女偶……   萧倚鹤将断手一扔,摸了脏东西般往身上蹭了蹭手指,艰难道:“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薛玄微看了他一眼,他不好的预感,一般都不会只是“预感”。   这时果不其然,内间明明灭灭亮起一盏豆灯,烛光跳动着,传出幽幽歌声:“柳如眉,云似发,姣绡雾莎笼香雪。梦魂惊,钟漏歇,窗外晓莺残月…… ”   萧倚鹤咽了下唾沫,心中念道是祸躲不过,凝神屏气走过去,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保护好自己。”薛玄微将他向身后稍挡一挡,才一起过去。   ·   推开隔间小门,迎面一阵沉檀香气。   跳动的灯火下,照出案前一个楚楚倩影,肌若白瓷,发如翠髻,抱着琵琶正垂颈调弦,单看一张侧影便知是一位倾城美人。   好似不小心闯入了一张春闺怨梦图。   此时她的对面还坐着两位俊朗青年,一名正沏茶,另一名则研墨。两人动作僵硬,仔细去看,能见到身上缠着白花花的丝线,丝线的另一头吊在半空中,仿佛是也变成了两尊戏偶,被人提线操控。   萧倚鹤叫道:“无双,明春晰!”   两人动作一停。   案前美人闻声侧过头,她眼下的一枚红色小痣愈加生动,像是才点上去一般。   两人却同时一惊——这正是乔川图稿上所画的“玉女”!   玉女唱罢,神色娇美,连眼角轻微的血丝都勾勒得惟妙惟肖,两颗像是碧玺打磨而成的紫眼珠里,流溢着奇异的光辉,她回眸一笑:“你们也是来看我的么?”   萧倚鹤猝然意识到什么,喝道:“——别看她眼睛!” 第79章 叶公好龙 他是我的。   示警后他来不及多说, 当即拽着薛玄微向外冲,但那玉女之速远非先前那尊小丑偶可比,几乎是一刹那, 就挥袖结成了一张密实的丝网,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萧倚鹤拉着身侧人一头撞在丝网上,懵了一下。   手边袖子格外的沉,只听薛玄微唤了声:“师兄?”   他抽剑斩断丝网,却没跑两步就被玉女捆着腰扯了回去, 他气急败坏道:“这时候喊什么师兄!师兄身娇体弱,快被蜘蛛精给吃了,还等着你来救你师兄呢!”   忽然觉得他这声音好像不太寻常, 立刻转过头,果然看到薛玄微拧着脖子,眼睛里明亮地映着那抹紫光,那声师兄根本不是冲着自己喊的。   而是冲着玉女。   ……这傻孩子, 竟已经中了玉女的瞳术了!   “……”   一个被捆的我,如何拯救一个失智的你。   他索性不再挣扎,干脆主动回过视线, 放纵自己也落进了玉女的瞳术里。   萧倚鹤叹了口气, 这感觉着实熟悉, 像是又一次失足踏空,跌进了另一个虚空。   与此同时, 薛玄微睁开了眼睛。   眼前光影流转,无数缤纷交错的明灭丝线渐渐编织成一个恢弘的城池,四周响起呼啸风声,脚下是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薛玄微知道自己中了瞳术,但他此生行过万里, 去过数不胜数的类似城池,一时想不起这是何处。   顺着街道行过,远远的听见有人哼安眠曲,他心下一摄,顺着声音快步而去,刚一转过墙角就迫不及待地仰头望去,这一眼,他蓦地顿住。   “萧倚鹤……”   眼前的萧倚鹤长衫似雪,衣袂猎猎飞扬,侧对着薛玄微,正屈膝坐在一堆草垛上,草垛底下躺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小女孩。他披头散发地望着这女孩,手里攥着一根红头绳,看起来好像格外孤独。   ——薛玄微想起来了,这是武定港,他出关后第一次见到萧倚鹤的地方。   玉箫上的血顺着衣袍一直往下流,萧倚鹤将那根红绳系在了自己发上,声音淡淡:“你听见了吗,他们喊救命的声音。”   薛玄微记得自己那时说过什么——相逢的第一面,他沿途走来见城中血流成河,当即质问他为何如此凶残。两人不过交谈数句,便拔剑相向,一路追杀向西。   而这回,他默不作声走过去,将那双还在颤抖的手握住,一点点暖化这双冰凉的手腕,低声道:“不要听。”   “你心中有愧。”萧倚鹤幽幽注视着他,手掌抚在他胸口,“你为何有愧?”   薛玄微动作停了一下:“我确实有愧……”   萧倚鹤跳下草垛,步步紧逼:“你对谁有愧?!”   对着面前这双通红的眼睛,薛玄微脊背绷紧,不由自主将姿态放低,低到屈身下来,捧着他的手……他的名字涌在齿边,念不出又咽不下。   薛玄微张了张嘴:“……”   “——别回答它!”   背后猛地响起一声厉喝。   薛玄微没来及转头,胸口就被什么刺入,狠狠一搅,他顺着惯性向前倒去,跌到“萧倚鹤”的脚边,意识向着更黑更冷的地方沉去,闭眼前,看到另一个萧倚鹤正满面焦急地向他奔来。   “薛玄微!”   这方幻境也随着薛玄微意识的沉寂而猛地一暗。   萧倚鹤闭上眼缓了一会,再睁开时,仍是一方漆黑的空间,他听见不远处有动静,忙一抬头,却见虚空间生出一片梅林,林中雪飘如絮。   他记得这里,这正是薛玄微以万金作酬,请明春晰造的瑰影玉里的场景!   此时薛玄微正坐在树下石桌旁,萧倚鹤唤了他一声,他却听不见,兀自斟酒布菜,表情平和柔-软,甚至带着几许骐骥。   萧倚鹤浑身僵硬,像是被什么桎梏住了,他低头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发现是密密匝匝的丝线,缠在手脚上,使得自己仿若落进蛛网的猎物,悬挂在半空。   玉女注意到他醒了,才从树上跳下,她仍顶着一张“萧倚鹤”的脸,施施然坐到桌前,享受着薛玄微的精心侍奉。   她托腮看了薛玄微一会儿,似乎很得意这一次捉到的猎物,突然端起一杯酒,坐到他怀中,纳闷道:“他与别人好像不太一样。”   萧倚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薛相公”温顺地揽着怀中人,眉目温柔。   尽管知道他此时无意无识,萧倚鹤仍然哼了一声:“……登徒子!”   玉女环顾四周,越加好奇:“其他人心里最渴盼的,要么是财权,要么是色利,他却只想要这一片冷得瘆人的梅花林子?这哪里有趣?”   萧倚鹤闻言审视起梅林,林子里只有沙沙的落雪声,安静且平和,他眼前又浮现一起看瑰影玉时,薛玄微眼中是那样温柔,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看下去,永远不会厌烦。   自己不在的七十年,他都是靠着一个虚假的影子度过的吗?   这么一想,萧倚鹤心尖都在颤了。   “……这林子是我的。”   玉女没有听见:“什么?”   萧倚鹤眼神不善地盯着她,语气加重:“你给我从他身上起来,他是我的,这林子也是我的。”   玉女笑了一声,甚至还摸了摸薛玄微的脸颊:“此刻他在自己的心魔境中,不消片刻,便会魂飞魄散。和那些将自己吓死的凡人一样,死于愧疚……不只是他,还有今日闯我闺房的那两个,他们心中都有愧,都该谢罪!都逃不掉!”   萧倚鹤微微挣动,寻找丝网的破绽,便顺着玉女的话说下去:“你也曾被人负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女恍惚了一阵,她抬起堪称天-衣无缝的木手,置于眼前欣赏:“他是天底下最好的戏偶师,从小就痴迷于戏偶,雕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十四岁那年,他开始画图,想要做出一尊独一无二的戏偶。他陆陆续续雕了两年多,花了无数心血,才有了我。”   萧倚鹤猜了猜:“乔川?”   玉女瞥他,嗤笑:“乔川……我陪着他演了很多年的《玉女传》,只有我们两个。”她摸着自己的脸颊,“他会给我描眉、点胭脂,每日梳不一样的发髻。他那时很穷,但凡挣了钱,便会买衣裙给我……他每晚都睡在我身旁,说喜欢我、爱我。”   “我因爱生灵,听得到,却不能行动,也无法言语……”   但如今的玉女行动自如,甚至可以操控其他小偶,显然不是寻常修炼的结果,萧倚鹤问:“那后来你怎么就……”   玉女高兴道:“后来路过一位道长,他听到我的哭诉,便为我点上了花钿,我因此能够开口了!”   她额心确实有一朵三瓣花钿。   萧倚鹤念头闪过,这世上爱多管闲事的道长不多,他倒吸冷气,艰涩问道:“你说的那位道长,不会自称姓宁,还喜欢摆弄一把玉箫……吧?”   玉女一愣,旋即紫碧玺眼睛都亮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在哪?”   “……”萧倚鹤头疼,这人就这么不安生吗,哪儿哪儿的事都要掺和一脚,“这,过会再说。你继续?能开口以后呢?”   提起这个,玉女眼底露出恨意:“那晚我高高兴兴站在院中等他回来,他却吓得大叫一声,倒地直吐白沫,直磕头求我饶他一命。我想他许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便叫他好好睡一觉,谁想他睡醒之后竟卷着包袱偷偷跑了!被我追上时,还骂我是妖怪。”   “——什么爱我,都是撒谎!你们人,都是这样薄情寡义,嘴上一套,心里却是另一套!”   “……”萧倚鹤心道,乔川喜欢的是那尊精致的木偶,是他的心血之作,可是任谁看见家里摆件突然活了,都会吓得大叫的,“叶公好龙罢了。”   玉女初涉人情,却不能理解,心中爱恨分明,一气之下便杀了戏偶师,从此开始控制其他小偶,在城中专挑薄情男女下手,四处“惩奸除恶”。   “这座城里谁心中无愧?我的小偶们已经遍布城中,等今晚过后,我吸食了这些愧意,便能功力大增!”玉女憧憬道,“到时就能离开这里……去找宁道长,我要与他一起。”   “哦对,”玉女突然想起,将薛玄微打量一遍,“这个人,不也愧对了你么,我将他捉来为你谢罪,你难道不该谢我?”   萧倚鹤安静地看她,半晌笑了起来:“是要谢你。”   玉女满意道:“等他们魂飞魄散,我就放你走,到时候——你干什么?!你不要动!”   萧倚鹤挣开一段丝网,手臂瞬间就被勒出数道血痕,他对玉女的警告置若罔闻,挣扯间致密的丝线不断地发出崩断的声响。   一根根断线上,还挂着鲜红。   “你,你……”玉女大惊,许是没有见过他这样不要命的。   萧倚鹤挣脱开一只手,凌空一握,手臂上的血色合着灵力凝做一柄剑意,径直劈开了迎面而来的悬丝线。若是薛玄微醒着,便能认出,他所召来的剑意正是“寸心不昧”的形状。   “那玉女传里怎么唱的来着?”萧倚鹤又劈开一团束缚自己的丝线,“善我者福,恶我者殃。当我者死,值我者亡!”   唱到最后一句,他猛地向前一挣,从余下困缚腰身的丝线中穿过,身上霎时又多添几道伤痕,同时一剑挥去。   玉女猛然抬头,只见火云肆虐!天地间几乎都被烈焰烧满,脚下的一片赤红更向远处疯狂蔓延。她几根木头脚趾来不及抬起,被烫焦了,疼得尖叫一声,飞身后退躲避剑意。   萧倚鹤挣脱桎梏,脚踏风雪趁机扑向薛玄微,扯开领子狠狠咬了一口,令魂力顺着伤口倾注到他体内。   向来都是薛玄微喂他灵血,今日他反哺薛玄微。   就在他低头的功夫,玉女钻了空子,她因木脚被烧而怒上心头,凌空甩出几道更锋锐的悬丝。   这几根,他若是躲了,那薛玄微便躲不开,两人总有一个要死!   萧倚鹤硬生生受了,被猛地钻进肩头的丝线震得一踉跄,他将最后一点足以唤醒薛玄微的魂力灌进去,这才抬手抓住了那几根线。   玉女阴森道:“线头已经扎入血脉,你最好不要动!你烧毁我一只脚,我便先取你一只脚!”   “你说不动就不动?”丝线的抽动令萧倚鹤险些握不住剑意,他脸色一白,握紧肩头那束丝线,猛力向外一拔!同时飞快锁住右臂血脉,但仍有几处血管崩裂,将袖子洇红。   他迅速将剑意散开,重新在未伤的左手凝聚。   见薛玄微肩头落着几根断发,约莫是方才悬丝射来时斩断的,萧倚鹤扶住他肩膀,将一把断丝扔在地上,朝玉女笑说:“既然你这么说了,你斩断他一根头发,我也应该礼尚往来,那便勉勉强强……先取你一只狗头罢!”   他扬手又是千柄焚烧着烈焰的剑意从天而降,落地便成一片火海。   玉女珍惜自己的完美身躯,最怕火,被烫得满地跳脚。   她自开灵以来没见过如此阵仗,说的好听叫天真没见识,说的不好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连自己招惹了谁也不晓得,衣摆被烧出十几个洞不说,手脚也被焚得焦黑,指头都秃了。   玉女看着自己不复莹白的身躯,只能将所有的力量都用来保护自己,顾不上维持瞳术了。   她气得大哭,报复心又极重,当即叫道:“你们、你们等着!我这就——”   “这就叫你那些小偶在城里大开杀戒,好叫你吸食愧意回来报仇?”萧倚鹤扶着薛玄微仍觉不够,干脆同方才玉女一样,径直坐在了他腿上,搂着他脖子弯了弯嘴角。   玉女一见他笑就开始发憷:“你你你……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叫你的小偶们给大家跳个舞。”萧倚鹤抬起手掌,轻轻一勾,口中低声念了几句咒词,“——休门,开!”   “休门阵”主掌控制,别说百千个小偶,便是命令百千个活人跳舞都不在话下。   与此同时,玉合镇中。   南荣恪与朝闻道两个等他们除鬼归来等得无聊,正窝在房间里偷玩萧倚鹤买回来的两尊戏偶。两人提着悬丝,正手忙脚乱地分辨哪根控制手,哪根控制脚。   突然窗外天际浮起一道金光!   南荣恪警惕地朝外看了一眼,再回过头时,手中戏偶“咯嗒嗒”竟自己动了起来,手舞足蹈,上蹿下跳。他吓了一跳,扔了提线拽着朝闻道就往后退了两步。   联想到近日城中闹鬼……   刚要拔剑,只听戏偶“咯咯”笑了两声,接着捧着尖利的小嗓子,齐齐地响亮喊道:“薛宗主玉树临风,气宇轩昂!薛宗主道剑无双,甲冠天下!”   “薛宗主玉树临风,气宇轩昂!薛宗主道剑无双,甲冠天下!”   南荣恪:“…………”   朝闻道趴在窗口仰天看去,愕然道:“这好像是……天地生元阵啊?”   小戏偶脑门上各自闪烁着一个淡淡的“休”字,却在喋喋不休,吱哇乱叫——   “道剑无双,甲冠天下!”“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   什么玩意儿!   南荣恪又骇又气,将剑一摔。 第80章 一个交易 梦里看见了什么都不要怕,我……   薛玄微睁开眼的时候, 腿上沉甸甸的,萧倚鹤正坐在他怀里,一边勾着一缕头发绕着玩儿, 一边翘着脚哼歌。   宁无双和明春晰正一脸复杂地捆着一具烧得熏黑的玉女偶,可见在瞳术中也遭了不少殃。   见他醒了,萧倚鹤笑眯眯唤他的名字:“薛玄微?”   “嗯……”薛玄微低头看向胸口,并没有伤,这才意识到方才经历都是心魔, 他怔怔应了一声。   萧倚鹤点了点嘴角,毫不害臊地道:“亲我一下。”   薛玄微看了他一会,也不问为什么, 俯身衔住他的唇瓣,两厢呼吸若即若离地扫过。   “……”宁无双骇然地瞄了一眼,赶紧扭过头去,又一巴掌把明春晰的脸一起拧过去, 心道这还有人呢,你们在干什么!   亲得萧倚鹤快喘不过气来,才抬手勾勾他的衣角:“好了, 还完了!”   薛玄微懵然:“还什么?”   萧倚鹤笑着看他:“你心里不需要有什么懊悔, 即便真的有, 这么一点点就够了!”他掐住食指尖那么一小点,“这么一点点, 用这个吻偿还给我,足够啦!”   见薛玄微还要说什么,他就将袖子往脸上一盖,耍起无赖:“我不听,我困了!抱我回去。”   薛玄微心中滚热, 却又无奈,只好越过腿弯将他抱起。   宁无双见他俩旁若无人,好似连此行正事都给忘了,讷讷地问:“那玉女呢?”   萧倚鹤掀开一点袖角,冷冷看了一眼,便记起她此前还想要薛玄微的命,神色微沉,又露出一张冷鸷笑容:“沾了杀孽的东西,这还用问?”盖上衣袖后,又想起一事,却懒得再掀开,便闷在底下轻飘飘道,“对了,把她那只摸了薛宗主脸的手先剁了。”   “……”正在装死的玉女听到这话,倏地张开眼睛,强撑着烧焦的木腿坐起来,“别杀我,你放我走,我……我拿一个秘密跟你交易!”   萧倚鹤奇道:“你有什么秘密,值得我与你交易?”   玉女扫了薛玄微一眼,急急邀功:“我方才在他的记忆里看到些有趣的东西,这些记忆沉寂在识海深处,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我可以用这个跟你换,只要你饶了我……往后我可以为你驱使!”   宁无双打量着萧倚鹤,又打量玉女,当着薛宗主的面跟邪物谈交易,不知道谁死的更快一些。   萧倚鹤也好笑地揉了揉眉心,从遮脸的衣袖底下露出半只眼睛,指着薛玄微:“你当着他本人的面,说用他的记忆跟我做交易?”   玉女顿了顿,迷茫偏头,干巴巴道:“啊……这里面难道不是你说话管用?”   一阵沉默,萧倚鹤噗嗤一声笑了。   他眨了眨眼睛,问:“是吗,薛宗主?”   “嗯。”薛玄微面不改色,好似他们交涉的内容和自己没有关系,只将怀里羸瘦身躯往里抱了抱,贴得更紧了一些,都能听到他轻笑过后细细的喘息声,才道,“你喜欢,你想要,那都是你的。”   他轻声:“……我也是你的。”   萧倚鹤挑眉,原来这句他听见了?   宁无双“啧”了一声。   “怪不好意思的。”萧倚鹤得意洋洋地伸出手,“那好吧,拿来我瞧瞧。”   玉女以为这算交易成立了,忙从自己木躯当中引出一团清梦,战战兢兢膝行着奉到萧倚鹤手上。她刚要松一口气,眼珠光华一转,袖内暗暗凝起一道细丝,可惜心里的鬼主意都还没盘算完——   忽地骨碌一声。   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视线里自己的身躯还直挺挺跪着,双手还举在半空,而那纤细柔美的鹅颈上竟光秃秃,空无一物!   一道雪亮剑意闪过,又钻回了萧倚鹤的袖子里。   玉女大叫:“你竟出尔反尔!”   萧倚鹤趴在薛玄微肩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兀自说话的“头颅”,莫名其妙道:“我什么时候说同意与你交易了?你袖子里藏了什么,以为我没有看见么?——宁无双!”   玉女最后的暗算也落空,勃然大怒,还没骂上两句,一只脚猛地踩了上来。   “走!”宁无双将她头颅朝外一踢,那边明春晰张开缚魂袋,罩住将口一系,挎在了肩上。   萧倚鹤见他俩配合默契,便又优哉游哉躺回薛玄微臂弯里。薛玄微抱着他迈出院子,也不过问那团清梦的事,任他托在手上左手倒右手地玩儿。   薛玄微因为补魂缘故,魂魄撕离时会有部分记忆无所凭依而陷入沉寂。而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萧倚鹤发现他忘记的多是近七十年间的事情,从自己死后到宋遥苏醒,而这正是萧倚鹤一直想要知道的。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竟让玉女给挖了出来。   他悄悄捕捉薛玄微的表情,试探问:“真给我了?不后悔哦?万一这里面的东西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呢?”   “我没有不能让你知道的事情。”薛玄微摇头,答应给他便给他,唯一顾虑的只有:“我忘记的那些里,未必都是好事。”   那些事情他并非完全没有印象,这些年零零散散会梦到一些,虽然每次睁开眼都会忘却,只剩淡淡残影、和剧烈的头痛,但胸口余留的心悸做不得假,那必不是什么美好轻快的记忆。   薛玄微不自觉将他揽紧,眉头皱起……他只怕这些记忆会吓到萧倚鹤。   萧倚鹤却微仰着下巴,一腔豪迈:“这天底下还有我害怕的东西?”   “是,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萧倚鹤。”薛玄微笑了笑,低头在他额头一吻:“那就睡罢,梦里看见了什么都不要怕,我会一直抱着你,直到你醒来。”   萧倚鹤嘴角一扬,抬手搭在他脖子上,亲密地抱住了,小声叮嘱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这才闭上眼,将那一团清梦拍进胸口。   然后让自己靠在他胸膛,放纵意识一点点沉入梦中。   ——梦里,是薛玄微隐藏的,关于他的最后一点秘密。   他以为这场梦会有一个血腥的开始,萧倚鹤甚至都为此做好了准备。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面前迷雾散去时,只见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竟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 第81章 逝者如斯 实在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竹篱茅舍, 淡烟衰草。   小茅院前的树上搭了两条白麻布,院中隐约响起妇人的哭声,三两农户挑着水从门前经过, 看着他家摇头道:“可惜了张家小子,不过是落了回水,回来就一病不起,竟就这么没了……”   “你不知道啊,这小子生下来就是个哑巴, 这儿还不好使,快六岁才学会走路。”他指了指头侧,“都说他这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打小就大病不断小病连天,是朝老天爷借来的命数,如今时辰到了,便得跟着河神走了。”   “唉, 快别说了。”两人匆匆离开张家门前。   天渐渐黑下,这时簌簌地从田陌间走来一人,提着一盏六角转鹭灯, 推开了小院的竹篱门。   来者头戴帷帽, 上半截脸庞被一圈白纱遮蔽, 只露出一弧苍白瘦削的下巴,但身形修朗俊美, 令萧倚鹤一眼便认了出来——是薛玄微。   ……年轻时的薛玄微。   他漏夜而至,进到院中先是低头俯视手中提灯。   灯是竹骨,绫绢裁贴制成的灯皮,轻如蝉翼,薄若晨雾, 微微旋转着,上绘金戈铁马,影骑纵横。其中萤光幽幽,芸芸白色光点自薛玄微袖口源源不断地落入灯内,扑在灯底仿若一层雪白海沙。   那白沙如旋涡,搅动着轮轴旋转如飞,使得灯上绘影生动,映光隐现,果真如诗文中一般,是“风鬣追星来有影,霜蹄逐电去无声” 。   正当萧倚鹤蹲着欣赏转鹭灯时,薛玄微给自己施了一道隐匿咒,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茅舍,穿过相拥啜泣的张家夫妇,站定在病榻前。   萧倚鹤只好跟着一起钻了进去,歪着脑袋看了看。   榻上的小子闭着眼,两颊凹陷,面色紫青,俨然是神魂已然离主,神仙难回。   薛玄微以指做笔,朝灯上施了一符,灯内的半死不活的萤光瞬间更有生气了一些。   萧倚鹤颇为纳罕,但很快明白了它的效用——   灯火引出了那簇萤火,那竟是一团微弱得近乎要溃散的灵魄,萧倚鹤同时倏忽感觉到心口灼热,似与这团灵魄相互应和……他才感到震惊,紧接着,看到薛玄微取出一柄匕首。   萧倚鹤心下一骇,是破魂匕,与之前蜃妖沈璟那把相似。他体会过破魂匕的疼痛,下意识便按住了薛玄微的手腕。   那团萤火仿佛也不开心,漂浮在半空,一闪一烁。   梦中的薛玄微安抚地揉了揉那团灵魄,温柔道:“没事的师兄,不疼。”   他说着一手罩住灵魄,似不愿让它目睹,一手面不改色地将匕首刺入心口,才没入一个尖,冷汗唰然就下来了。   “薛玄微……”   薛玄微猛一用力,刀柄刺入,他引着刀气在魂魄中游-走了一圈,本就冷白的面色更难看了几分,待将这一团魂魄碎片分离开、引出,他几乎站不住了,不得不伏在床边深深喘息了一会。   萧倚鹤急的团团转,明知是梦,却也感觉疼得发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好虚虚抱着薛玄微的梦影,徒劳地抚着他的背。   缓过这口气,薛玄微将自己分离的这片魂魄,糅到了那团萤火当中—— 一瞬间,萤火烧起明亮的光芒,仿佛久疲的旅人得了清凉饮水,一下子充满了活力。   薛玄微抿起嘴角,神情似也温柔下来,托着这朵萤火送到尚未冷却的张家小子心口:“去罢。”   萤火没体而入。   薛玄微揭下了帷帽,理了理衣袍,萧倚鹤还从未见过他也有如此紧张的时候……良久,只见榻上“张家小子”面色青紫渐褪,心口的那点余温慢慢维持住了,尔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宝儿?”张家娘子听到动静,见那片小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当即扑了过来,抱住孩子喜极而泣,“宝儿醒了!我的宝儿没走!”   薛玄微虽静静站在一旁,他张了张嘴,不知该叫什么,但可见神色微振,灼灼地盯着张宝儿。   宝儿心窝都要凉了,人差点就要下葬,却突然醒转,街坊邻里都认为是个奇迹。   但只有萧倚鹤和一直默默守在旁边的薛玄微知道,真正的宝儿早已魂归地府,此时这幅躯壳里的,寄居着一个千疮百孔、满手乌涂的魂魄。   张家娘子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喂着宝儿,而薛玄微隐匿了身形一直盯着,像是恨不得抢了碗来,自己亲手去喂。   宝儿虽然醒了,但意识迷离,分不清虚实。   薛玄微就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着,到夜里张家夫妇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了,他才显出身形,设下结界,做贼似的偷偷抱一抱他。   宝儿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又病得瘦骨嶙峋,薛玄微手劲大,身上冷厉之气又重,一碰他就疼得本能呜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年轻的薛宗主哪里哄过小孩子,当即慌了神,老老实实把宝儿放下。   一撤开结界,哭声就催醒了阿娘,他便绷着脸,认真地观察张家娘子是如何哄孩子的。   萧倚鹤坐在床前瞧他那副吃瘪的表情,笑出声来。   接下来的几日,张家娘子又熬了稀薄的米水来喂宝儿,看得薛玄微一阵皱眉,如此饭食,宝儿那柴火似的胳膊腿哪年能长胖?可张家家徒四壁,只靠几亩薄田维持生计,也实在是没有像样的吃食。   萧倚鹤歪着脑袋,看他还能为了“宝儿”做出什么妖来。   果不其然,薛玄微抬手一招,天际寸心不昧的嗡鸣响起,不多会儿,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萧倚鹤趴在窗沿往外一看,登时目瞪口呆。   只见“寸心不昧”敛成一道无形剑意,不辞辛劳地满天乱飞,一会儿从天上射下一只雁,一会儿从林子里赶出一窝野兔,都“好巧不巧”撞死在张家的篱笆上。   张家老汉在屋后犁地,眼见几只野味不要命地往自家院里跑,笑得合不拢嘴,都不知道先去抓哪个好。   薛玄微不动声色地收回剑意,眼底甚至浮出了几分老父亲般的慈爱。   萧倚鹤:“…………”   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薛玄微看会了如何做菜,如何杀鸡,如何洗宝儿的小衣裳,以及怎么在孩子哭闹的时候抱着他轻轻地摇,还给宝儿编了一个平安结。   一切好像都很平静。   宝儿本就不聪明,醒来后仍然呆呆的,张家夫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有几个月,薛玄微终于察觉出异样来——“萧倚鹤”的魂魄虽然入主了宝儿身体,但意识却一直无法苏醒。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这团魂魄隐隐又有了离散的趋势。   萧倚鹤将手放在宝儿胸口,他也能感觉到这团魂魄伤的太重了,而且当时他心怀死志,只想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地走,并未给自己留下什么后路……是故剑意在体内爆开时,是奔着魂飞魄散去的。   千万的碎片,哪能这么容易凝聚起来,即便被薛玄微强行以魂线缝合在一起,也终究不是原来完好无损的那个了。   薛玄微应该也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脸上血色一点点退了下去。   萧倚鹤也无奈,只好坐在床边,给“自己”唱起了安眠曲。   这年开春的时候,村子边河水解冻,可以捞鱼的那天,宝儿从原来的长久发呆,变成了大睁着眼无知无觉地痴坐,待阿娘炖了汤回来时,他指尖都冷了。   “哐啷”一声,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打翻在地上。   薛玄微又抱着那盏转鹭灯,看着“宝儿”体内的魂魄离散成满室萤火,然后沉默着,一朵接一朵地抓回灯中。临走前,他给张家夫妇留下了一锭金子,带走了那枚平安结,便如同来时那样,静悄悄地消失在田陌尽头。   ·   之后的很多年,薛玄微都奔走在五州各地,寻找各式各样合适的身躯。   并非所有的新死身躯都有用,还需得八字轻,因缘淡,命格弱而不胜,才能勉强供萧倚鹤那团脆弱的魂魄相合暂居。但这样的人往往久病早衰,很难长久。   后来的几十年里,“萧倚鹤”做过王公贵子,也做过贫贱乞儿,做过婴儿,也做过老人,但往往不出几年,便要重新回到转鹭灯中,重新变成一团散乱的灵魄。   每一世转投新胎,薛玄微便化作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有时是“义父”,有时是“先生”,他当过至高无上的国师,也当街卖过炊饼。   他看着薛玄微从青涩一点点披上了沉稳的外壳。   萧倚鹤想,怪不得,原来这就是薛玄微那么会哄孩子的原因……   饶是谁连哄这么多年孩子,也能当男奶娘了。   每经一世,薛玄微要补的魂魄越来越多,他几乎不考虑失去了这些魂魄碎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难眠,不寐,夜半而惊;有时一眨眼就忘了自己刚才要去干什么;明明已经做过了一件事,回过神来,恍恍惚惚又去做了一遍。   严重时,宗门内几位掌事传讯来请示要务,薛玄微会愣一会,才想起他们是谁。   梦里的几十年,萧倚鹤看他用一次次希望,换来一次次失望,然后仍然固执的撕下自己的魂魄,一次次去填补他缺失的空白。   有时候萧倚鹤会觉得……他快要坏了。   终于到第五十几个年头时,这一世的“萧倚鹤”撑过了及冠,也死在了及冠,那是他活得最长久的一次。   ——那一世,他名“徐园”,是名遗腹子。住在奉宁城北,花枝巷里的徐宅。   萧倚鹤看到这所小宅及周围街巷样貌时,才恍然,那时候他们追查真凶到奉宁,薛玄微曾对着一处宅邸出神——竟是此处。   怪不得当时薛玄微会在奉宁城发病。   徐家是书香门第,但父亲早亡,母亲病弱……小徐园生下来就缺了一只耳朵,另一只也听不大清声音,好容易到了七岁时,徐娘子也因思郁成疾,很快去了。   临终前,她将小徐园托付给了一直照顾徐家的“道长”,叫徐园将他视若义父,好好孝敬。   许是这一世的“萧倚鹤”脑子灵光了许多,又早早跟着他的“义父”薛道长修习了许多道经,颇有灵性,是故身体虽然一直小病缠-绵,但也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两人在一处僻静深山筑了小院子,远离尘世。   十六岁,“萧倚鹤”那晚来的情窦终于初开,他偷跑下山,买了一张避火图揣在被窝里看。   十七岁,他第一次饮酒,就灌了一整坛竹叶青,烂醉如泥时钻进了义父的袍子里,要与他大被同-眠。   十八岁,他深感“义父”无微不至,自言养育之恩实在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羞答答地要脱了衣裳“报答”他。   薛玄微养了几十年孩子,当爹当妈当先生,清心寡欲至极,几乎失去了那方面的欲-望,乍然被自己亲手养大的“萧倚鹤”撩拨,惊大于喜,被扑在床上撕了衣裳,才想起脸红。   萧倚鹤看着这一世的“自己”,默默捂住了脸。这幅骨子里还是一样的见色起意,面对薛玄微根本把持不住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就不能矜持一点?   这一世,他的记忆虽然还没完全苏醒,但许多下意识的动作和习惯都在慢慢恢复。这是难得平静的一世,萧倚鹤终于在薛玄微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   但这世平静也未能持续下去。   先出现问题的却不是“萧倚鹤”,而是薛玄微。   ——不断补魂造成的伤害铢积锱累,也终于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薛玄微的失魂症开始发作了。   他发病的第一个表现,是把“宝儿”给忘了,那日他无意间翻出一直珍藏的“宝儿”的平安结,皱眉思索了一会,竟没想起这是何物,就随手扔进了火盆。   没多久,他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好像过往岁月正以一种无法挽回的速度疯狂流逝,他尝试记下来,但提笔良久,纸上只滴落了一团又一团洇开的墨迹。   徐园打外面回来,拎着几根现掘的山笋,一进来就纳闷地看着他。   “义父,你为何还在这里坐着?你不是说才学会一道花揽鱼,要做给我吃吗?”   薛玄微愣了一下:“花揽鱼 ”   徐园抱着山笋,跑到厨房里看了一眼,气鼓鼓地哼道:“说好的我去挖山笋,义父做鱼,可是现在鱼都还没杀……义父骗我,今天是不是吃不到了?”   薛玄微放下笔,起身走到厨房,抄起菜刀。   等了好一会,不见他落刀,徐园正饿得流口水,实在等不住了捂着肚皮问他:“怎么了呀?”   “……花揽鱼……怎么做?”   徐园:“……”   好容易东拼西凑做了一道四不像出来,天快黑尽,徐园都趴在桌上睡着了,他闻到鼻尖一阵鲜香,揉着睡眼惺忪的脸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端起筷子来扒了一块在碗里。   刚要往嘴里送,就忽然见到碗里的花生。   徐园看了看薛玄微,又看了看花生,欲言又止:“义父今天心情不好吗?还是昨日没有休息好?”   薛玄微不解:“怎么了?”   “我……”徐园挑起一粒花生来,笑道,“义父忘啦,我吃不得花生,一吃就会全身都肿,小时候贪嘴还差点丧命呢!”他没当回事,便放下这碗,重新夹了别的菜。   “……”而这一句,却似一道惊雷彻下,令薛玄微整个僵住。   他忘掉的,不仅是那些陈年旧事、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他连徐园不能吃花生这件事都给忘了。将来是不是还会忘记更多重要的东西?   一语成谶。   在徐园二十岁及冠那日,薛玄微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把徐园忘了。 第82章 逍遥自由 是很好很好的梦,我一辈子也……   那日夜色蒙蒙, 徐园就悄悄离开了被窝。   ——徐园穿走了他最喜欢的一套云霓衫袍,插了最宝贵平常舍不得戴的玉簪,神神秘秘留下一张纸条, 想约他上山老地方看日出。   往常,徐园出门没多久,就会被薛玄微追上,所以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一边采着林边野花一边留意身后的动静。然而这次, 徐园一个人磨磨蹭蹭走到了山巅,又左等右等,直到天光大亮, 怀里花束都蔫了,也没见义父身影。   而此时,薛玄微脑袋沉重,手里的纸条已经被冷汗湿透, 攥得发皱了,他遍寻脑海记忆,竟想不起所谓的“老地方”在哪, 想不起与徐园经历的种种。   好像眼前一切突然之间都变得遥远……他看着家中成双成对的碗碟杯盏, 翻着昨夜桌上抄了一半经文, 空白处还有徐园笔走龙蛇的字迹。   徐园,徐园……   薛玄微掐着痛若欲裂的太阳穴, 终于从混乱的记忆中挖出丝缕线索,取剑冲进山中。   可待他找到徐园时,徐园躺在一处很深的陷阱当中,腿骨折断,曲折成一个扭曲的形状, 胸口被陷阱下竖立的一根木刺穿过。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束已经蔫萎的野花,睁着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却一直望着天空,似乎最后仍骐骥着某个人的到来。   ——徐园见他的义父迟迟不来,心生担忧,抄了以前从未走过的近道下山,却不小心跌入了猎户废弃于此的陷阱,丧了命。   一点点萤光灵魄漂浮在徐园身周。   明明日光明媚,薛玄微却如坠冰窟,似一双无形的手将他往黑暗的深渊中拽去。他跪在陷阱中,小心翼翼地擦净了徐园脸上的鲜血和泥土,亲了亲他冰凉的嘴角,俯身将他揽入怀中,肩头剧烈颤-抖。   薛玄微又一次将灵魄收入转鹭灯,他抱着徐园的尸体浑浑噩噩走在林间,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天色又一次黑尽,他双眼通红,猛地吐出一口血腥,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却是在太初山上。   朝惜之拧着沾了灵露的帕子,一点点地擦拭着他的额头。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跟在朝惜之身后,头发扎成丸子状,穿着改过的小道袍,端起装着药丸的小碟子奶声奶气地叫“师父”。   朝惜之接过药碟,将一颗药丸不容拒绝地推入薛玄微口中,神色忧虑:“你的魂魄怎会受如此重创?这丹药是我匆忙炼的,应当能暂且压制你的头痛症。”   他看了会,不放心药效,又塞了一颗给他,道:“那具尸体耽搁太久,已经要坏了,我便做主安排人先将他葬在了后山。你若不满意,过后自己再去迁墓。”   薛玄微撑起一肘,四下找了找,直到看见床边静静地靠着那盏转鹭灯,才松了口气,哑声问:“什么尸体……”   “就是你身边……没什么。”朝惜之没有继续说。   虽然朝惜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天下无忧,他却被伤了魂魄,落下失魂痛症,想也知道与这盏他寸步不离的转鹭灯有关。他再这样下去,是迟早要把自己折腾死的。   朝惜之提起灯:“这灯的纸皮有些脱了,我拿去替你修一修,你好好养伤。”   他一转身,被薛玄微死死按住了手腕:“还给我。”   朝惜之皱眉:“玄微。”   “还我。”薛玄微急急起身下来,肺腑翻涌,又逼出了一口血。   朝惜之吓了一跳,忙松开手把灯放了回去,扶着薛玄微坐回榻上:“好了好了,我不碰这个。你魂魄伤的厉害,需得静养,不能动气。”   朝惜之走后,薛玄微靠在榻边,又将大把灵力落入转鹭灯中,铺成厚而软绵的白沙,灯里的灵魄颜色黯淡,蔫蔫地钻进白沙里,只露出一角瘫软的尾巴。   他伸手一勾,小尾巴虚弱地扬起拍了拍,又往灵沙里缩了缩,一动不动了,像是一颗埋在底下的蛋黄。   ……看起来经不起几次转世了。   他不再搅扰那团灵魄,喃喃道:“师兄,你为何不愿醒,是还在恨我吗……怨恨我伤你杀你,又扰你清眠。”   在旁人眼里,薛玄微天资聪颖,道心通透,是最有希望继承宗师衣钵,得道飞升的。   却无人知晓,他给无数门人讲着无为清静的道理,却独独自己做不到清静。他此生唯一的一点固执,都在眼下,此刻,灯中。   薛玄微抱着灯,又一次离开了太初山。   他深知,这团灵魄已经再经不起其他任何折腾了,继续下去,不过是给师兄平添痛苦。所以他决定再试一次,给灯里的灵魄,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此次过后,无论成败,他都只能放手。   放这团原本早该消散的魂魄,回到天地之间,流散成真正的萤火,从此世上再无萧倚鹤。   而这最后一回,他投生在了一个还未出娘胎就病弱而去的胎儿身上。   他诞生在一个冬日,初雪将落,一个身披棕黄道袍的中年人匆匆赶来,眉开眼笑地将他高高举起,朝四周道童炫耀道:“瞧,我儿子!可真俊!你以后可就是我们无相山的小山主了!”   一貌美夫人靠在床边,又忧又乐,掩嘴而笑:“好了,快放下,小心摔着!”   夫妇两个依偎在一起,阿爹捏了捏孩子的小脸蛋,思索了良久,道:“便叫他遥儿,愿他一生逍遥。”   薛玄微看到他平安降生,便施了一道护心法力送给婴儿,又最后看了一眼“宋遥”,转身踉跄离开了无相山。   “……师兄,祝你此生如承吉言,逍遥自由。”   薛玄微御风而去,任脑海中的记忆又一次飞速流逝,他行至一座陌生小镇,跌下剑来,懵然地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转鹭灯,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什么。   他只知道为萧倚鹤补过魂,却不记得之后将灵魄渡给了谁;也知道萧倚鹤仍活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却想不起是何方。他的平安祸福,从此与薛玄微没有关系。   这本就是薛玄微放手的结果,但他却觉心尖钝痛,终于掩面而泣。   七十年的强求,终于结束了。   太初山上,朝惜之端着丹药来找他,见他脸色煞白地从外面回来,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登时就要斥责。还没张口,却见他进了扶云殿,挥手就落下一张护山结界:“今日起,我会闭关。门中一切事务由你打理。”   朝惜之看了看他,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的灯呢?”   薛玄微坐在殿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又好像神思已经远去,良久,他道:“……忘了。”   如他所言,他忘得彻底,记忆里只剩下试剑崖上的一泓剑光。但好在有朝惜之炼制的丹药,将他残缺少角的魂魄稳住了,才没有叫他继续往前忘。   从此,他将那片无所凭依的温情置于心底,闭守扶云殿,只是做他太初剑宗的薛宗主。   第一年,无相山突逢妖祸,阖山倾覆,小宋遥被裹在襁褓里送到了太初山外门,薛玄微对此一无所知。   第十五年,门内大比,各山精英齐聚,薛玄微于高台之上例行教诲,视线将门下一众弟子扫过,目光曾在宋遥身上短暂停留,但终究平静挪开。   而宋遥跟在师兄们屁-股后头,隔着八百丈,用那双模糊眸子远远望着高高在上的薛宗主,从此春心萌动。   两人纠缠百年,如今于千人中彼此遥望一眼,却互不相识,宛如萍水相逢。   第十七年,宋遥暂居追月山庄,因拒婚而气急吐血,勾动了薛玄微留在他身上的那道护心法力,同时,一道尘封已久的神识终于破土而出。   远在太初山的薛玄微猛然间感受到了什么,也许是两人魂魄间影响,又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预感。   七十年的守候,无数次补魂,终究没有白费。   ——萧倚鹤醒了。   ……往后的事情,萧倚鹤自己也知道了。   ·   萧倚鹤睁开眼睛,薛玄微如之前承诺他的那样,将他牢牢抱着,鼻息间全是熟悉的气息,感觉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意识还停留在梦里中沉浮。   薛玄微也发觉他动了:“醒了?可有哪里……”   话还没有说完,萧倚鹤忽地抱住他的脖子,将脸一侧,埋在他襟前,后背轻微地抖栗着。   感觉到衣襟被一阵湿意濡透,薛玄微收回所有话语,只默默抚顺着他的背,动作一下比一下轻柔。萧倚鹤埋在他身上,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外掉,他想说什么,但一张嘴就漏出哭音,他觉得丢人,就近咬住了一片衣领。   薛玄微试探地将手指伸到他脸颊,摸到满手湿滑。他从未见萧倚鹤哭成这样,心里顿时疼似线绞,温声道:“哭什么,梦里很可怕吗?可怕就忘了吧,好不好?”   “……不好。”如果不是这个梦,他或许永远不知道薛玄微曾为他做过怎样的努力。萧倚鹤终于开口了,他细细描摹着薛玄微的眉眼,小声唔唔,“是很好很好的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薛玄微迷茫地看着他。   萧倚鹤在他肩头蹭干净泪,又笑了,抬头含住他的唇瓣亲吻了许久,才将额头与他相抵:“你要说话算话,再也别让我离开了。”   薛玄微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水痕:“好。”   得了允诺,萧倚鹤开心得不行,仍往他怀里钻,眯着眼睛索取更多亲昵,猫似的蹭了好一阵,他呼吸渐渐乱了,糊里糊涂地抓起薛玄微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哼哼了两声,见薛玄微没反应,萧倚鹤犹豫了一会,贴着耳朵含糊道:“我好像有点不对劲,你帮我揉一揉……”   薛玄微有些为难:“可是……”   萧倚鹤烫得厉害,不要可是,他攥着薛玄微的手去摸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还要去咬他耳朵……   这时背后幽幽响起一道哀怨的声音——   “……你们俩个不知羞耻的,在我们面前甜言蜜语也就算了,还要当场表演双修吗?”   萧倚鹤猛地一回神,惊得肩头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他向后看去,才发现宁无双与明春晰正双双盘坐在阴影当中,再一回头,薛玄微也正坐在一张小榻上,怀里抱坐着自己。   他们竟在一间陌生小室中,满目红绸飘垂。   萧倚鹤忍下小腹阵阵烧起的热意,但仍然不肯离开薛玄微半寸,紧偎着他,缓缓道:“我们这是被人卖到窑子了吗?”   “……”宁无双看他俩跟粘起来了似的,气道,“对,一会儿就要叫价卖你的初-夜了!”   “喔。”萧倚鹤夹了夹腿,转头问薛玄微,柔情款款地绞着他的头发,“那你带钱了吗?我很便宜的。”   宁无双:“…………”   应该真把这骚东西卖到窑子里去!   还是明春晰看不下去,把宁无双拨到怀里,解释道:“我们方才回来时,明明是照着原路返回,却不知为何越走越陌生,回过神来,竟误入了一座阴城——此处名‘白云仙乡’,位于阴阳两界混杂处。”   阴阳两界本不会发生此种重合,却不知玉合镇发生了什么变故,竟使得两界模糊,导致他们无意间闯入了此处。   明春晰向外看了看,有僮僮人影在窗外奔波,他低声说:“这里的小精妖们喜欢热闹,我们闯入时它们正在筹办喜事,便也把我们当做要成婚的新人了,不由分说把我们迎了进来。”   薛玄微也说:“这些精妖身上并无煞气,稍后我们择机离开便可,尽量不要惊动他们。”   “哦。”萧倚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正偷偷说着话,商量开溜时机。   一名花妖跑过来笃笃敲门,它脸粉颊红,头上的小花儿一跳一跳的,朵朵饱-满绽放,瞧着相当喜庆可爱。捧着两套喜服进来后,它打量着屋中四个人,一下子困惑了,挠挠头问:“你们谁是新娘呀?”   萧倚鹤眼睛一亮,喜气洋洋地举起手来,自告奋勇道:“我!我是我是!”   众:“……”   气得宁无双直掐人中:还是把这骚玩意儿卖了吧! 第83章 白云仙乡 一条红丝绸,牵手到白头!……   “白云仙乡”与人界大有不同, 每年的这个时候,相合一起修行的小精怪们会一同筹办喜事,这回是叫萧倚鹤他们误打误撞给赶上了。   因处于阴阳交界处, 还聚居着许多小鬼精怪,大多见不得阳光,是故小城之中夙年长夜。但这黑夜却并非是阴森森的夜,反而十里长街花灯如昼。   萧倚鹤正在翻看喜服,外边远远响起了琴声。   小花妖耳朵一抖, 嘴里念着“吉时快到了”,忙忙拽起新娘往外走,薛玄微追了两步, 被一簇从地下钻来的花枝捆住了脚腕。   只听花妖叉腰道:“吉时之前,新郎不可以再见新娘了!”   萧倚鹤也跟着叉腰,用力点头:“乖,不可以哦!”   随后他便被花妖拽着离开了小室, 脸上丝毫不见陷入迷境的忧虑,反而欢天喜地的。   走在路上还向花妖抱怨,说喜袍太素, 他要红鲛绡上绣金凤, 衬得皮肤白;又说冠子太俗, 金翅太勾头发,还是换一顶白玉冠, 镂竹梅的花样。   薛玄微:“……”   宁无双看着他的背影,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就是要凑热闹的。宁无双放弃拯救这场荒唐的亲事,干脆也自暴自弃,转头问薛玄微:“薛宗主, 我过会儿去喝喜酒,该坐哪桌?算是娘家人还是夫家人?是小舅哥还是小叔子?”   他哥哥宁无致与萧倚鹤情同兄弟,可自己与薛宗主这些年也不近不远,他当娘家人或夫家人好像都说得过去。   “……还是当小舅哥吧,听说有的地方习俗,新娘子出阁,大相公是要给小舅哥包让门金的。”他冲薛玄微摊开手掌,“薛宗主,包大一点啊!不然过会儿你就是把门撞烂,我都不让你进门的!”   明春晰忽然站了起来。   宁无双纳闷:“你干嘛去?”   明春晰:“我也想做回新娘子,让薛宗主当大伯哥,再给我包一个过门金。薛宗主人傻……家财万贯,肯定不会小气,到时候里外里都是你赚。”   ……你刚才差点就说薛宗主人傻钱多了吧!   宁无双愣了会,猛地反应过来他们之间复杂交错的辈分,明春晰的意思是要给自己当新娘?乍一想到这,宁无双就红了耳根,跳起来把明春晰拽回屋内:“谁要你的过门金了!回来!”   两人拉拉扯扯的,那边薛玄微一直垂首沉默,表情严肃。   宁无双以为他终于嫌弃萧倚鹤胡闹了,都准备好张嘴应和,顺便落井下石,谁料薛玄微皱着眉头问:“结亲还需要撞门?得需要包多少?今日本为除鬼,并未带太多金银在身上……”   他说着,从灵囊拎出了一只斗大的包裹,落在地上沉甸甸哐啷一声:“也不知这些够不够?”   宁无双一抽系绳——灵石金块堆积成山,金光闪耀!   原来养一个萧倚鹤竟然要这么多钱吗?   他试着抱了一下,笑死,根本提不动,一时间双眼又闪又酸,情不自禁流下了热泪:“太够了……这就是钱的光芒吗?明春晰,快来,叫大伯哥!”   明春晰脸色纷呈,感觉自己竟比不过这一坨粪土:“……”   不知等了多久,薛玄微心底罕见地有了些焦灼,直到窗下盏盏明灯接连亮起,远处琴声之中又夹杂了欢庆的锣鼓,才有几只小精怪涌进来,往他身上套了喜服喜冠,塞了硕大一团红绣球在他怀里,一窝蜂地将新郎往外推。   那是个宽敞的大庭院,中央立着一只红鼓,鼓点便是几个女妖以舞姿踏出的,咚咚咚,轻而欢快。   一群小花精们飞在半空,笑闹着穿行,卖力地撒起花瓣。   与他一同被推出来的,还有其他同样装扮的新郎官,只是生得样貌各异,有些甚至还未完全地化好人形。众新郎齐聚院中,薛玄微不忍破坏这场盛大的喜事,又将身上道门清气藏了藏,没有漏出一丝。   不多时,庭院的另一头便传出一阵笑声,便是些小妖们簇拥着新娘子们出来了……说是新娘,其实也不一而足,形态各异,有男有女。   主持亲事的是位生长在庭院中的老树精,根须已经深深地扎入地下,此时他的树梢上挂满了红绸彩缎、细音小铃,夜风徐徐扫过,叮铃铃地响。   老树精笑呵呵地说着什么,约莫是些惯有的吉祥话,薛玄微全没有听清,因他从数十位新娘中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念念不忘的那个——红鲛销,彩.金.凤,白玉冠,清艳目。   隔着一张红鼓,正笑盈盈地望过来。   薛玄微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小精怪们推了过去。萧倚鹤弯着嘴角,眼尾似也被人勾了一线胭脂,从一阵乐鼓声中抬起头来,双瞳闪烁,仿若有光。   “一条红丝绸,牵手到白头!”   “月老定三生,恩爱两心同!”   萧倚鹤见他盯着自己发呆,不由噗嗤一笑:“……红绣球,不给我吗?”   薛玄微惊醒,四下一望,其他新人已经牵着红绸往外走了,他像个愣头青,忙将手里红绸的另一端递过去。萧倚鹤紧紧地攥住了,怕松了似的在掌心缠了两圈,一颗红绣球垂在两人衣袖之间,随着他们的走动而微微摇曳。   出了院子,门外就是火树壶光的十里长街,满路香麝,街道两旁早已摆满了各色摊货——这场热闹,既是白云仙乡的盛大喜筵,也是众精怪们一年一度的天街灯市。   有些心急的新人捧着绣球一路往前走,而有些则慢悠悠地踱在街边。   薛玄微有些茫然,忽地一道温软的气流扫在耳侧,卷着淡淡的莫名香味,他心跳极快,敛下双眸盯着萧倚鹤耳垂上那粒彤色小痣,恍惚听他道:“小花精说走过三生桥,绣球没有落地的话,往后三生都可以在一起……你信吗?”   正思索,萧倚鹤拽着那头往热闹出扎去,那红绣球险些落地之时,薛玄微蓦地牵紧了自己这端,抬脚跟上。   明知是精怪间的无稽之谈,三生桥又怎可能在一座阴城之中,但薛玄微还是小心翼翼地收紧了绸子,护着红绣球生怕它提前落地。   回过神来,对自己这种荒唐的行为摇头直笑。   薛玄微侧过脸,萧倚鹤正停在一个灯铺前,灯铺的主人是位喜蛛娘,数条手臂同时飞舞,既能做灯,也能算账,还有闲空端酒来喝,看得萧倚鹤大为赞叹,连连抚掌。   在参差光尘之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鲜活,像是天生便该醉卧风-流,优游自在。   他抬手一指:“好相公,我要那个。”   对于他动不动就撒娇叫“相公”,薛玄微虽还做不到心如止水,但至少可以面不改色,他抬头看去,见高高挂着一只转鹭灯,绘着仙女逐云。   喜蛛娘将灯取来给他,喜气洋洋地恭贺了两句,还特意在提手上也系了红绸:“这是我们小铺里最好的一盏灯!我花了三个月才做好,可真有眼光。”   薛玄微放下几颗灵石,跟着萧倚鹤走出铺子,看着转鹭灯,他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些画面,还未说出口,天际砰一声炸开烟火。   夜深了,天幕明灭绚烂,就像两人时起时伏的过往,如今回首,留下更多希冀璀璨。薛玄微有所情动,捧起了他的脸——却在这时,萧倚鹤一惊一乍站直了腰身,整个人不知为何僵硬了起来,连热闹也不看了,灯市也不逛了,绷着双腿,急匆匆地往“三生桥”的方向去。   桥下波光粼粼,却并不是真正的河水,而是万千萤火,似一条漂浮在脚下的银河。   薛玄微下意识看向手中的红绸……红绣球并没有落地。   一对对的新人在桥上相拥片刻,便往河中跳,惊起一团灵波涟漪。   萧倚鹤暗暗惊呼,低声问他:“你猜下面是哪儿?”   薛玄微蹙眉凝视片刻,只感觉到河下还有无数小空间,像是一间间密室,这条河便是一道传送法门。他将自己所感说出来,反被萧倚鹤一阵奚落:“没情趣。”   他粲然一笑,拽过薛玄微衣襟,贴在他耳旁软声道:“那是我们的新婚洞房啊……”   薛玄微吃惊,却被他反手一拽,两人同时从桥上跌下,一头扎进银河当中,溅起无数流萤。   虽然下面并不冷硬,薛玄微还是被摔懵了片刻,待他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只觉肩上一重,一袭红衣翻身而起,伸手将他推了推,径直迈开双膝坐在他腰间。   身周红绸逶地,条条红纱自天际垂下,两人身下是一道浅溪,夜幕之下,清澈得几乎能将他们的身影映出。   萧倚鹤敞开衣襟,低头瞥了一眼,见溪面如镜,将他潮红眼尾纤毫毕现,他只觉脸面滚烫,自欺欺人地低下头与薛玄微吻在一起,仿佛这样便瞧不见自己模样了。   阵阵潮热洒在耳际,薛玄微心窝炽热,想将他拥下,却一抬腿,察觉出一股异样。   自己腰际无缘无故湿了,却绝不是溪水所致……   薛玄微愕然:“师兄……?”   他向下一俯,更多湿流濡透衣衫,涌泉似的。   萧倚鹤脸上泛起浓烈红意,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我不知道,我很奇怪,从刚才起就一直这样了……”他眼皮轻颤,不叫薛玄微说,自己却小声嘀咕了出来,“在灯市上那会儿,若非我用力……都要流到脚上了。”   用力什么,不言而喻。   ……难怪刚才走得那么快。   薛玄微脑袋一空,几乎不能思考……他的师兄,师兄,竟然这么、这么的……   萧倚鹤眼圈微红,他埋下脸颊,轻轻蹭了蹭面前挺翘的鼻尖,心口欲.浪.翻涌,但仍强撑着与他有一尺距离,眯起眼睛勾他的衣带玩。   “……薛宗主,你会不会治水啊?”   这句话,他贴在薛玄微耳旁说。   “……”薛玄微脑海中轰得一声,理智断线,伸手将他猛地扯下,摁在浅溪当中。   这下是真的浑身湿透了,好在灵溪并非寻常河流,只有薄薄一层,并不冷。   薛玄微俯身,扯下他洁白无瑕的玉冠,语气灼热:“可以试试。” 第84章 诚不欺我 天河密室   次日, 小空间中天河熠熠,星子格外明亮,也格外安谧。   萧倚鹤迷迷糊糊醒来, 忘了身处何方,仍以为是黑夜,稍一转身只觉疲累,并无其他不适。他昏沉地躺在一张铺开的外袍里,发丝凌乱, 眼尾勾抹的一线胭脂已经揉化开了,蹭在脸上更显靡艳。   薛玄微将他抱在膝上,喂着喝了一小瓶灵露, 又低头吮去嘴角的水痕。   “师兄?”   “嗯……”萧倚鹤昏昏沉沉,沉重的眼皮睁开了一瞬又阖上。   薛玄微伸手去撩他鬓边的发,他却低头一躲,随手勾了下松垮掉落的衣领, 敞着半扇胸膛,趴在了薛玄微肩头,咕哝了一声:“好师弟, 师兄累了, 让师兄歇会。”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 身上又都是汗,仗着小空间与外面隔绝, 昨夜云-雨交融时,把什么该叫的不该叫的全叫了,一声比一声浪,甚至什么“要死了”也敢说。   薛玄微脸皮薄,又惯常跟不上他的思路, 被他那么一喊,憋得脸色涨红,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闭上嘴付诸行动。   到了后来,叫不动了,只剩下哼哼唧唧的哭声。   这会儿倒像是被折磨猛了,知道后怕,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生怕他再次胡来。   宽松亵-衣胡乱地堆着,露出底下一双小腿,薛玄微拍背哄他时无意一瞥,只见脚踝上数道抓握痕迹,过了一-夜泛起淤青,他心神一乱,又不由自主想起昨夜师兄泪眼含情的模样,心下又微微烧烫起来。   双修虽好,师兄目前这具身体却需得多加爱护,不好强求。   薛玄微仍能想起当年湖心岛上,两人第一次之后,萧倚鹤恹恹的一直低烧,病了三日才好。   他摸了萧倚鹤额头,还好,这次没烧。   薛玄微默念了两句清心咒,按下歹念,自灵囊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剜出一块融化在手心,贴在他的小腿淤紫上轻轻揉:“还有哪里不舒服?疼不疼?”   萧倚鹤挂在他身上,当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有些微微酸胀。   按理说,这幅身躯青涩未开,而薛玄微又以阔车入窄巷,理应承受艰难才对……他又小幅度地抬起腰身感受了一下,竟察觉到一股热流正沿着经脉缓缓流转,最终汇入他的灵元中。   身体中的艰涩仿佛好转了很多,一直以来胸口那种闷闷的感觉也有所减轻。   怪不得当初南荣麒说,宋遥的宿疾最好要与功力深厚之人双修,才能保一生无忧。   没有不舒服,却也得装出“不舒服”来,萧倚鹤反过来坐在他腿上,心安理得地支使着薛宗主给他揉腰按腿,喂食灵露,困了便侧伏在他身上,叫他唱安眠曲听。   一边看他喉咙滚动,一边不老实地拿手指搔刮他的脖颈。   “我听兰香坊的姑娘们说过,喉结越突出……这儿越厉害。”他咕咚吞咽一声,视线滑下,满是兴味,“诚不欺我。”   薛玄微没懂,略一思考就臊得皱起了眉头,手下一重:“……你腰不酸了?拿我做那些人比较?”   “不敢了,你可比那些人厉害得多!”萧倚鹤笑着躲开,“别闹,我腰酸!我还——”他爬起来要跑,忽然脸色一变,保持着扶肩的姿势急急叫道,“薛玄微!”   薛玄微一惊:“怎么了?”   “我,我好像……”萧倚鹤膝盖并紧,有口难言,“呜,坏了。”   “我看看。”   薛玄微要替他检查,萧倚鹤却摁着衣摆不让碰,他如此反常,薛玄微更加担忧,昨夜不过掐了两下,他小腿上都淤了这一大片,其他地方还不知有什么更严重的。   昨日翻覆过后,萧倚鹤是径直躺在他怀里睡的,是故眼下衣摆底下并未着寸缕,他如今这身板比前世好掌控得多,不消两下就被薛玄微拿捏住,直接掀衣细察。   自古涟漪佳绝地,银瓶一掬贮冷泉。   “……”薛玄微亲眼目睹,一时移不开眼,口舌似被火燎过,瞬间渴不可耐。   说骚话萧倚鹤虽信手拈来,但这事儿有些超脱常识,而且薛玄微看过一眼后就不说话了,羞耻感密密麻麻地涌上来,他双腿不住轻颤。   忙拿亵衣袖子遮住眼睛,意图挣扎开薛玄微:“你先不要碰我,我好像……唔!”   袖子底下,萧倚鹤瞪大了眼睛。   他下意识要并拢,却很快被拨开了。   衣摆整个鼓了起来,薛玄微竟然为他……   萧倚鹤面红耳赤,但手指忍不住握在他肩膀上,紧紧扯着他的头发,指节用力得泛白。   ……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萧倚鹤深深地喘呼着,软倒在薛玄微怀里,茫茫然地望着头顶天河,好一会儿没有缓过劲儿来。他侧脸看了看嘴唇异常红润的薛玄微,仰首便去吻他。   薛玄微以两根手指抵在他唇前,先侧开头去,用灵露漱了口咽下。   萧倚鹤盯着他的喉咙,眼皮热得像烧起来了,脑子里想不出什么骚话可说,就张开嘴温顺地舔他的指腹。   薛玄微一窒。   捏住他的下巴就低下头去,狠狠罚他。   萧倚鹤觉得自己也有大病,薛玄微轻轻柔柔的时候,他满嘴胡跑挑鸡剔狗,非要把人家气得凶性大发,流露出他身居高位的压倒性的威严,然后自己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才肯老实。   正如此时,他既乖顺,又暗自欢喜。   薛玄微也看出他嗜好蹊跷,就跟之前自己以秃驴“同微”的样貌去吻他,他好像格外动情。   一吻结束,萧倚鹤搂着他的脖子欲言又止,薛玄微低头看了一眼,又是一片湿痕,他有些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语言。   他隐约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异香,像是从萧倚鹤身上散发出的,他想到什么,委婉询问:“……昨夜你可吃了那些精怪给你的什么东西?”   萧倚鹤抿了抿嘴:“没有。”   薛玄微:“那可点过香?”   萧倚鹤摇头,他已经忍不住了:“也不曾……好师弟,师兄难受,你再弄弄我……”   薛玄微屏住心神,不能被他带着稀里糊涂地沦陷了,他擒住萧倚鹤两手,语气带了几分威胁和严肃:“好好想想昨日吃过什么,想不出,我便不、不……”他反倒把自己说臊了,“不会弄你了!”   “……”抓也抓不住,亲也亲不到,萧倚鹤委屈地看着他,只好从昏沉的理智中向外扒拉昨日的记忆,“白日一整天都在客栈无聊,午饭是跟你一起吃的,下午吃了两块南荣麒给的点心……”   这些都没有问题,南荣麒疼他都来不及,更不会害他。   薛玄微奖赏了他一个吻,却不等萧倚鹤向他索舌,就及时撤了开来,继续追问:“晚上呢?”   萧倚鹤舔舔嘴角,不高兴地掰着手指头嘟囔:“晚上就跟你们一起到苗家捉鬼啦!然后我不会梳头,就去找了无双,喝了他桌上半碗茶,他俩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在吵架……”   薛玄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哦,对了!我要告状!”萧倚鹤哼了一声,“我不过喝了他半杯茶,宁无双那小子就一副要打我的模样,还让我吐出来!真小气。”   薛玄微警醒:“让你吐出来?怎么说的?”   萧倚鹤:“也没怎么说,无双很生气,说是给明春晰沏的茶,却叫我喝了,还问我什么感觉。我说没什么感觉,茶挺好喝。明春晰也奇奇怪怪,说什么让我之后不要生无双的气,什么让我跟着你寸步不离……”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察觉出什么了,慢慢闭上了嘴,良久才蹦出一个:“啊。”   薛玄微:“……”   他凝视着萧倚鹤,叹气:“知道问题出在哪了罢?”   “哦。”萧倚鹤感慨一下,把这事儿捋顺了,“他想给明春晰下药,却让我喝了,结果便宜了你?”   ……什么叫便宜了我。   薛玄微掐了他腰:“估计是阴阳宗的东西,也不知究竟是哪一种。他们可说过是什么药?”   “没说啊。”萧倚鹤将他抓近来亲,“明春晰只叮嘱接下来几天都要和你在一起。”萧倚鹤忽然福至心灵,呆滞念道:“ 十年泉下无人问……呜,我真的要坏了。”   薛玄微曾与明春晰打过一些交道,自然也被他强推过一些稀奇古怪的阴阳宗丹药。   明春晰着重强调要几天……   阴阳宗秘药虽多,却也不是每一种都蛮横霸道,道门修士们多情-欲寡淡,即便有买药的也不过是图个新鲜,是偶尔的情趣,吃着玩罢了。而能达几日药效不散的横货只有——   ——十度丹。   那名当街兜售小货的黄须道人曾说过,此药霸道,需得连续发作十天,且无解。   宁无双两个狗男男太没有分寸了!   谁家情-趣是要磕这么猛的药的?!   明春晰是不是不行??   萧倚鹤脑子里一顿胡思乱想。   但一撞上薛玄微的视线,就烫着了似的闭上了,他鸦羽的长睫落下,把自己往对方怀里靠了靠,直到近得鼻尖前都满是薛玄微的味道了,才牵着薛玄微的衣襟,声音越来越低。   “……十天呢,你轻一点。” 第85章 故技重施 哦,闲来无事,就抽空成了个……   白云仙乡里成亲是大家一起办, 喜宴也是摆在一块的,还是流水席,只不过仙乡中聚集了各色精怪, 大家口味不一样,所以桌上摆着的东西千奇百怪,尤其以各种灵果最香甜。   宁无双连吃了几天,还与席上一个雪白的小猫妖相谈甚欢。   小猫妖问他是族里什么人成亲,怎么只有一个人在这里。宁无双两颊塞满了紫心元果, 打了个嗝,脑袋晕晕地说:“……我两个哥哥?他们去了三生桥,到今天还没回来呢!”   “……”对于白云仙乡的精怪们来说, 三生桥天河底下就是大家交-配度过发情期的地方,小猫妖算了算,距离大婚那日都过去好些日子了,眼神逐渐复杂起来。   紫心元果是筵席上最受欢迎的小果子, 这种小果喜阴畏阳,所以好生长在阴气较重的地方,而且果肉酸甜带有天然酒香, 常用来榨汁做酒。   宁无双却喜欢这个酸酸甜甜的味道, 直吃了三大盘, 俨然是快吃醉了,待还要再拿, 就被明春晰制止。明春晰还掏出一张随身小铜镜,叫他自己照。   “嗯?这谁?”宁无双盯着镜子里的人眯了半晌,东倒西歪笑道,“哈,他脸怎么红了?”   “……”明春晰收了镜子, 一手抄过腿弯,将他打横抱起就往房间里去。   宁无双生着一张娃娃脸,不管过多少年,走在人间都有人以为他还是青葱少年郎。这些年天南海北奔波,没显出一点沧桑,只是把肤色晒沉了一点。   此时酒香冲上脑袋,两颊慢慢透出了酡红。   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经被被人从座位上连根拔起,惊叫一声下意识抱住了明春晰的脖子,接着胡乱踢了两下,气势汹汹地朝他鼻尖埋怨:“你、你个阴阳宗人,做什么对我动手动脚!你是……嗝!是不是对我有想法?”   明春晰将他往上一颠,面不改色:“对,很有想法,这便把你抱回屋里行采补之术。”   宁无双脸色更红:“哦。那你采过我,就不许采别人了。”   明春晰低头看他,压下嘴角一点笑意,正要搭话,宁无双越过肩头向后看去,热情地吆喝道:“唔,薛宗主!你也抱着个人,也是要去行采补术吗?顺道,一起啊!”   明春晰心道,这种事也能顺道一起吗?!   而躺在薛玄微臂弯间,拿喜服袍子遮着脸的萧倚鹤,则浑身酸软得连小腿都抬不起来一寸,而某些更为幽深隐秘之处,麻肿皆有,令他一想起就热气熏脸。   听闻宁无双的热情邀约,他只想说:谢谢,不必,刚采了十天回来,人已经废了。   他藏在薛宗主怀里装死,经过他俩身边时,宁无双醉醺醺的,好死不死非要伸手拽他。   袖子一下子被他拽过去,露出一小截侧颈及肩头,奶瓷似的皮肤上红紫交错,全是痕迹,耳朵下面更是数朵红梅怒绽。   宁无双迷糊糊地瞧了一下,口齿不清道:“你们拔罐去了?”   明春晰倒吸一口凉气,把那截袖子从宁无双手里拔.出.来,闪后数步,生怕薛宗主吃了他怀里的小玩意,只远远抛过来一个小玉瓶:“我宗疗伤秘药。薛宗主放心,我这就带着无双离得远远的!”   宁无双:“我……唔!”   嘴里被塞了好几颗紫心元果,堵上他要命的嘴。   小药瓶正好落在萧倚鹤肚皮上,砸的他吭哧一声乱叫,也自然而然想起自己这十天究竟是拜谁所赐,指着叫道:“宁无双明春晰!你们等着,等我好了,我——哎哟!”   抻到了酸筋,他呜咽几声,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薛玄微也顾不上去找他们算账,先把怀里人抱回去放在榻上。屋内喜烛长亮,红绸尚未撤去,桌上学着人间摆了几碟桂圆花生,整个房间里充斥着喜庆的气氛。   萧倚鹤摸到软软的榻,心生感怀,觉得膝盖更疼了几分,他去抱枕头,转头见薛玄微伸手过来,下意识一躲,脱口而出:“不能再来了!肿了!”   “……”薛玄微拿出两只小瓶,扶住他的膝盖,“只是上药,过来,我看看。”   “哦。”萧倚鹤一愣,突然腼腆起来,“我自己上,不给你看。”他抢来药瓶,才要起身,就觉腰以下一阵酸软,整个人不受控制栽回榻上,哼唧半天。   薛玄微失笑,不由分说将他抱到身前:“现在才想起来害羞?我哪里没有看过?”   萧倚鹤喃喃:“不好看……”   薛玄微将他手掰开:“师兄永远是最好看的。”   感觉衣摆又被缓缓撩开,一点清凉揉在了膝盖上,搓得生热了,又一点点往上……萧倚鹤脸一热,把眼睛埋在枕头里,心里安慰自己:没事,就当腰以下都不是自己的!   ……   他们又修养了两天,白云仙乡的喜宴已要结束,天街灯市渐渐散去,众精怪们齐聚一城度过了十几日热闹日子,又哪里来回哪里去,各自奔赴前程。   而萧倚鹤也终于能下床殴打宁无双了,他们几个便跟着那只与宁无双交好的小猫妖,一起出城。   他仗着自己被无辜下药,又被薛宗主摧残多日,这两日过得颐指气使的,活脱脱一副大爷样儿。出城自然不例外,也要薛宗主抱着,自己则盖着小毯子睡觉。   回到玉合镇时,正是旭日初升。   众人都多日未见到太阳,乍一回到人间,只觉金光万丈,刺得眼珠生疼。   萧倚鹤遮在毯子底下,都仿佛感觉到了阳光穿过毛织的温暖,他舒服地哼了下,裹了裹小毯子挡住刺眼的光线,继续折到薛玄微胸口闭目养神。   薛玄微的手臂很稳,也不知走了多久,萧倚鹤正睡得香,突然兜头一声厉喝!   “薛、玄、微!你怎么照看他的!怎么就让他、让他……”南荣麒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我跟你拼命!”   “爹,爹!冷静啊!”   薛玄微忙侧退半步,避闪开了,只见方才自己站过的青石板已经烂成数块,一道凶猛剑意贯地三尺。   ——哗啦。   剑意震荡开来,周遭的其他青石板也随即迸做齑粉。   南荣麒从地上拔起乌有剑,目视薛玄微,冲冠眦裂,他举起手腕,又要一挥……   毛毯里忽然动了动,一只手在里面拽了拽,没多会露出一双惺忪的眸子,四下看了看,软软唧唧地道:“做什么,一大早就要比剑?”   赫然是还在喘气的萧倚鹤。   “……”   南荣麒“哐啷”一声丢下剑,掀开毛毯钻进去仔细看了看。   两人在毛毯底下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好半晌,萧倚鹤看他面色憔悴,眼下两抹乌青,好一副十几天没睡的模样,他笑了一下:“呸,我师弟的怀抱是你想进来就能进来的吗?出去!”   南荣麒愣愣地退了出去,转念不对,又掀开把脸钻进去:“这十几日-你去哪了!为什么身上一股子……说不出来什么味儿。”   萧倚鹤挑眉:“滋补的味儿。”   南荣麒不懂:“什么滋补?”   萧倚鹤悄悄地动了动嘴唇,看口型,是:“双,修。”   说着还扒拉下一点领口,露一朵小红梅花朝他显摆,丝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南荣麒僵住了,以前他还是“宋遥”便宜公公的时候,比谁都希望宋遥赶紧双修;现在他就是只护食的老母鸡,生怕萧倚鹤被别的兔崽子给玷污了。   萧倚鹤裹回毯子,虚弱地吸了吸鼻子,顺势无辜道:“这事儿还多亏了无双呢!”   “……”南荣麒拔剑而起,双目猩红,“宁无双!你给我滚过来!”   “呜哇——哥!南荣大哥!南荣门主!我不是故意的!”   ·   一行人打打闹闹地回到客栈,萧倚鹤依依不舍地从薛玄微怀里,转移到了床上,毛毯一松,露出里面一袭喜服。   南荣麒正揪着宁无双的耳朵,见到那抹刺眼的红,顿时手下一紧,疼得宁无双嗷嗤一声大叫,好容易挣开了南荣麒,一头扎进明春晰胸-前,委屈极了。   “你这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萧倚鹤低头看了一眼:“哦,闲来无事,就抽空成了个亲。”   南荣麒一窒,阴郁的视线一下子定在了薛玄微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大有用目光把他烧出个洞来的架势。   薛玄微清咳一声,把阴阳短暂重合,以至于他们误入白云仙乡的事情说了。   南荣麒果然收回了视线,专注思考起正事来:“说起来,当时我还在客栈等你们回来,就隐约感觉到此地灵脉波动,只不过是一瞬,我便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应当就是那时候的事。”   萧倚鹤皱眉:“地脉?”   南荣麒点点头,却也不是十分肯定,只是感觉与七十年前的噩梦有几分相似,但当时地脉被人整个揭起,动荡远远比这剧烈得多。而且时隔几十年了,南荣麒也怀疑是否自己错觉。   但萧倚鹤却不这么想,一路走来,事实证明,所有的巧合都绝非巧合,而是有人刻意设计好的路线。   他手指轻轻勾着喜服上的衣带,沉吟片刻,道:“倘若有人想故技重施,利用地脉做什么的话,你们说他会在哪里设下这个最后的陷阱?”   如今道门远非七十年前可比,是一盘散沙,即便有一个太初剑宗看起来高高在上,受百家敬仰,其实不过是畏惧薛宗主手里的剑罢了。背地里诸门各自为营,都盘算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像之前只顾谋一己私利的长阳门,不就是如此?   道门的心早就不齐了,早些年还有阖门叛道向魔的,而能让百家齐聚一堂,给人以可乘之机的机会,也不多了——如今眼下,正有一个。   几人异口同声:“清静宗,万法会!” 第86章 风雨欲来 少听茶楼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   他们在白云仙乡荒淫无度的时候, 南荣麒为了找他,从临安郡调了不少弟子过来,结果人没找到, 玉合镇的一干后续反倒处理得井井有条。   入夜,南荣麒一边给萧倚鹤手腕上的淤痕涂药,一边连声地骂“兔崽子”,骂得萧倚鹤忍不住直笑。   他还要查看腿上,萧倚鹤荒唐了十天, 那腿上自然不能看,不然南荣麒瞧见什么叫“寒梅点缀琼枝腻”,怕不是气厥过去。   立马机警地朝他胸口轻踹了一脚:“南荣门主!做什么动了手还要动脚, 我可是和人过了明路的!过会儿我相公回来,见着黑灯瞎火的,你对我摸来摸去,要嫌我脏把我关祠堂里罚跪的!”   “你, 你……谁要摸你了!什么相公,知不知道害臊?”南荣麒直瞪眼睛,拿起旁边小案上一块绿豆糕塞住了他的嘴, “他哪只眼睛嫌你脏, 我就挖了他哪只眼睛!”   “我才舍不得。”萧倚鹤松开绿豆糕, 噗嗤笑了。   他既然不让查看,想也知道肯定不怎么好看, 南荣麒冷哼了一声,隔着裤子轻轻地揉着腿,见他一脸轻松惬意,好似根本不在乎即将到来的风雨。   南荣麒只好先开口:“你之前又用了生元阵法,那一堆小偶唱了一-夜, 搞的满城皆知。连恪儿那个傻儿子都回过神来了,更别说道门里那些老玩意,一个个心肉上恨不得多生七个眼儿,这会儿只怕都盘算着怎么揪你出来呢。”   “唔,右腿右腿,往下点……”萧倚鹤舒服地喟叹一声,“我有多疯他们又不是没看见,怕我都来不及呢,是真的想揪我出来吗?”   南荣麒手下微微一顿,当年除魔誓师大会,也就是他与萧倚鹤最后一面的那个晚上,每个人表面上都光风霁月,但除了一部分人是真的畏惧他杀疯了杀到自己头上,希望能尽早除之而后快之外……也有另一种声音。   之所以选出南荣麒与薛玄微去“除魔”,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利用旧情,将这位“魔头”活捉回来。   萧倚鹤天资卓绝,十岁就参悟了千百年无人看懂的羊皮古卷,被剑神山宗师收为座下弟子,又年纪轻轻通晓无数上古道法绝学。旁人看在眼里,嘴上赞着颖悟绝伦,实则转过头来,也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一句“不过是沾了剑冢的光”。   的确,剑神山剑冢里除了不世宝剑,还有多不胜数的秘法古卷,但大多佶屈聱牙,除了萧倚鹤琢磨出的几卷,其他的仍丢在山里吃灰,就连薛玄微也看不大明白。   可就这几卷,就让他成了众人眼中的怀璧之身。   道门为何想捉他回来,背后的意味仔细一想,难免令人齿寒。   或许薛玄微正是看明白了这些人心底的龌龊念头,所以在萧倚鹤殒命试剑崖后,才一把火烧了剑神山,将所有的觊觎与窥视,通通付之一炬。   当年那场恶战里,各大世家损伤无数,许多年锐精英都折在了里面。道门元气大伤,以至于如今日渐衰微,魔门和妖修势盛。   除了追月山庄与清静宗、丹霞谷等几个大宗,尚能依赖数百年积累稳若磐石,许多小宗小门甚至到了人丁寥落的地步。就连当年三大宗之一的傀儡宗,自宁无致失踪、精英尽折后,也很有尾大不掉的趋势。   而太初剑宗,仅仅靠一个薛玄微,就能在短短七十年有如此风头,几乎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宗”了也并不为过——其中靠的什么?   是薛宗主的剑法道心吗?   即便真是如此,旁人也未必这么想,他们只会认为,代代剑神山主都能剑法超绝、修行飞速,是因为剑神山上有不世出的功法秘籍。   ——不信你瞧,首徒萧倚鹤弑师屠城,无人能抵;就连区区二弟子薛玄微,只是拾了师兄牙慧,就能开山立派,得以有今日辉煌。   如果旁人也能修得其中一门半门的功法呢?   ……   此刻南荣麒才觉得,创立了剑神山的清河真君,之所以给后人立下“只收一徒,不下山,不出世”的规矩,或许是极其正确而有先见之明的。   只收一徒,便避免了弟子间的明争暗斗、拈酸吃醋,可以一心向道。   不出世,就免去了许多人情世俗,隔绝了旁人窥探。   ——或许从一开始,萧倚鹤就不应该下山。   不下山,他就可以继续传承着“剑神山宗师”这个名号,安然神秘、与世无争地度过一生,直到他也成为众人心中的一段传奇。   “我不下山,你怎知道这世上竟还有一个如此俊美无俦、风-流倜傥、才高八斗的我呢?”   “脸真大,还俊美无俦……”   南荣麒一怔,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把心声说漏了嘴,他看着萧倚鹤露着一口白牙,嬉皮笑脸,自卖自夸,难得生起的感怀就这样被打断,还是被他逗开怀了。   他拿手指压下萧倚鹤的嘴角:“你惯会勾我发笑!”   萧倚鹤得意:“那也得南荣门主吃我这招才行。”   两人对视片刻,又双双笑了,一如青葱年少,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萧倚鹤翻过来趴在床上,枕着胳膊,舒坦地让他按着小腿肚,打了个哈欠道:“好啦,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先去清静宗万法会上看戏再说。”   南荣麒叹了口气,没有多言,只默默地为他按摩。   萧倚鹤趴着没多会就有些困了,稍微打了个盹,忽地感觉腿心一凉,他以为南荣麒这厮趁着他眯觉又贼心不死偷看他的“小红梅”,当即一脚踹了出去。   只听一声极熟悉的闷哼,萧倚鹤忙回头,却见身后床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个,是薛玄微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正往下勾他的裤腰。   他一愣:“你回来了?”   “嗯。”薛玄微肩披湿意,身上还带着些好闻的熏香,瞧着好像是才沐浴回来。趁着萧倚鹤盯着他傻笑发呆,他不动声色扒了他亵裤,抬起一条腿来,老流氓似的往心处看。   萧倚鹤倏忽醒过,下意识将腿蜷缩起来。   薛玄微一把擒住:“就看看,不弄你。”   “男人的话可信吗!你下一步是不是要说,就蹭蹭,不进去?”   “……”薛玄微被噎住,还是不大接得上他整日的胡说八道,只得横了他一眼,“少听茶楼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书。”   薛玄微看了腿上几处淤痕都消散得差不多了,倒是腿心处一点,位置敏感,一看见就不禁腹下生热,重温起前几日的颠鸾倒凤……比如一咬住他就会轻颤着,好哥哥、好相公乱叫一气。   萧倚鹤压着面皮底下的热,指望他赶紧看完上过药就把裤子给自己穿上,谁想眼睁睁看这头欺兄犯上的兔崽子突然低头,吻了那靠内的淤青一口。   “……”面皮下的红就再也摁不住了,迅速翻涌上来。他清咳一声,掩饰自己。   薛玄微竟没有再进一步欺负他,规规矩矩把裤边拉上,凉风被隔绝的一瞬间,萧倚鹤睁开眼偷偷瞄了一下,看他果真目不斜视,坐怀不乱……还有点小小的失落。   “我雇了辆马车。”   “哦……啊?”萧倚鹤不知道他突然雇马车做什么。   薛玄微道:“明日让南荣麒他们御剑先行,我们坐马车去清静宗。”   “为什么要坐马车?”   薛玄微看了眼他的腰:“可以躺着,舒服。”   萧倚鹤这才明白,一面欢喜他的贴心,一面又觉他在小瞧自己,挣扎道:“我拿你采补了十天,如今御剑也是可以的,只是速度慢些……”   薛宗主突然抽-出一张地图,上面标绘了沿途美食小吃和戏楼茶馆,他一一点给萧倚鹤看:“御剑极为消耗心神,远不及马车里舒服,且路上只能吃辟谷丹止饥。”   才眯着眼睛看了个大概,薛玄微就将地图收起来了:“既然你执意要求御剑,那……”   萧倚鹤往他身上一扑:“坐!坐马车!”   薛玄微嘴角微弯,任他将地图抢去,兴致勃勃地研究上头的好玩的好吃的去了。   萧倚鹤指着其中一个标了红点的地方:“这里的酥酪久负盛名,我以前路过几回都没机会去尝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中那么甜?等后天我们到了,一定要——唔?”   一抹阴影落下来,薛玄微将他吻住了。   “很甜。”   吻罢,萧倚鹤抿起嘴唇,拿地图遮住了偷笑的半张脸。   ·   翌日,南荣麒听说他们要改坐马车,顿时老母鸡咯咯咯,跟怕薛玄微会吃人似的,也非要跟他们挤一辆。   萧倚鹤死死抓着车帘,连珠炮弹似的啐他:“滚!你进来坐哪?我们俩中间吗!我们路上要亲嘴要摸腿,你也要看?你是要拆散小两口,让新人无语凝噎,只能执手相看泪眼的恶婆婆吗?”   南荣麒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萧倚鹤身体不好,不能老被糟践。可他着实高估了这厮的脸皮,竟然大庭广众当着小辈的面,就说什么亲嘴摸腿……   想起他俩的腻歪程度,又设想了一下两个人在他一左一右暗送秋波,你侬我侬,南荣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最终只得恶狠狠叮嘱了薛玄微不许乱来,然后悻悻地走了。   临走还冲着朝他做鬼脸的萧倚鹤一瞪,拿口型骂他:“不要脸,真不要脸!”   一放下帘子,车厢内暖意横生,角落里还滚着几只香球,脚下铺了他最喜欢的软绵绵的锦织毯,身旁随手可得各色花果点心,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小茶壶。   虽然都是奢侈,但与从前萧倚鹤那种钱多烧得慌的奢侈不太一样。   这是有人心疼他,而专门为他布置的。   萧倚鹤将薛玄微膝盖向外一拨,把自己塞进去,懒懒散散团坐在他身前,掐了颗葡萄丢进嘴里,美滋滋地指挥:“走,出发啦!” 第87章 兵家常事 冷不冷?师兄给你捂捂。……   今年万法会很是盛大, 越往清静宗的方向去,沿途的城镇越是热闹。原本三天的路程,在萧倚鹤各种临时兴起、曲折绕道之下, 硬生生走出了五六日光景。   尤其是他极为期待的卖酥酪的小城,临走时还多买了好几碗,被薛玄微用冰符冰着,待他嘴馋时随时就能取来吃。还买了许多看起来鲜艳可爱,实则并不如何好吃的小零嘴, 他尝了几个就腻得不行,丢进灵囊里理直气壮地说带给南荣麒当土特产。   而此时已在清静宗山门前杵了三日,都没能等到他们的南荣门主:“……阿嚏!”   快到清静宗山脚时, 萧倚鹤又窝在薛玄微腿弯上,托着腮看他单掌运气,温着最后一碗酥酪。冷气在他指间汇聚,将五指尖尖冻得通红, 然后化作水汽消散。   身边人忽然一动,伸手上来,薛玄微以为他等不住了, 稍侧开:“别急, 还太冰。”   萧倚鹤将冒着寒气的酥酪推在一旁, 把他的手捧来揣进胸口里,笑嘻嘻地点头:“是太冰了, 师兄给捂捂。”   薛玄微愣了一下,就听车窗外一群少年修士结伴经过,传来剑鞘嗖嗖比划的声音,意气风发。   “这回的万法会,瞧我是如何拔得头筹的!”“头筹定是我的, 不信现在就来比试一场!”“哈哈……”   他不禁想起自己年少时,不足十二岁,正日夜苦恼剑术无法精进,就被萧倚鹤半夜拐下山,连夜御剑冲往万法会,赶在最后一天报上了名,把他强塞上了斗法台,与各门翘楚比试。   那是薛玄微第一次参加大比,也是最后一次。   那年萧倚鹤已经二十二,南荣麒二十三,宁无致二十五。南荣麒与宁无致也都来了,却都因为年纪大了,不再参赛凑热闹,而是带着师弟们过来经场比练的。   唯有萧倚鹤,将自己乔装打扮,还谎报了宗门与年龄,混迹在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中参赛。南荣麒将他一眼认出,直骂他恬不知耻,今年竟然还来欺负新人。   萧倚鹤笑嘻嘻不反驳,转头揉了揉眉心全是褶子的小玄微,把一条平安绦子系在他剑柄上,道:“别紧张,随便打打就行,不管能不能拔得头筹,玄微在师兄心里都是天下第一的小剑仙!”   南荣麒偏头一看:“哟,怪不得,怎么舍得把你家大宝贝领出来见人了?”   “去你的!”萧倚鹤踢了他一脚,“有这功夫,不如多教你们门下那群小东西们一些保命伎俩吧!”   南荣麒闻言倒退半步,冷汗都要下来了:“你又想做什么!你上次参加大比,打折了丹霞谷大师兄的肋骨,砸毁了清静宗首徒的琴,还一剑削掉了看台上长老们的胡子!”   他见萧倚鹤要张嘴了,猛地把耳朵捂上,跑得飞快:“你不要说,我不听!我不想再被当做你共犯,和你一起受罚了!”   萧倚鹤看他恨不得生出八只蹄子远离此地,笑得前仰后合。   薛玄微捏着剑柄上鲜艳如赤霞的平安绦子,抬头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紧张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   远处有人在唱名,唱到薛玄微,他又微微迟疑,心生退意:“我……”   萧倚鹤半俯下-身,拍拍他的肩膀:“没事,胜败乃兵家常事。去罢,等你比完了,师兄带你去吃好吃的!”   薛玄微去后,萧倚鹤撩撩衣摆回到东侧看台,远远地朝薛玄微挥手,笑得像是一束暖阳。待他被人领着去候场,萧倚鹤转过头又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一屁-股坐在原本属于南荣麒的位子上。   喝他的茶,吃他的果子。   气得身后一众追月山庄的小弟子们咬牙切齿。   宁无致见状挪了过来,还端来了自己桌上的一碟甜点心,轻声问:“怎么又想起来凑热闹了?”   萧倚鹤翘着腿,眺了薛玄微一眼:“我那个师弟嘛,整天在山上跟我打,跟师尊打,走不过十招就败。最近像是气馁了,觉得自己学无所成,谁都打不过,心情低落得很。我怕他再这样下去,就不想修剑了,所以带他出来玩玩。”   ……玩玩。   宁无致笑了:“能与剑神山宗师过十招,可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   “那可不?我这个年纪,也就能跟我师尊过三招。”萧倚鹤得意,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我教出来的,他什么水准我最清楚了!打厉害得不行,欺负欺负这些年轻人还是没问题的,过会儿保准把你们这些人打得屁滚尿流!”   “是是是。”宁无致顺着他的话,无奈摇头,把一块点心递到他嘴边,“贿赂贿赂你,过会儿你可得让你的好师弟好徒儿手下留情一些,别伤了我这些不成器的同门。”   前两日大比,薛玄微严谨以待,却一路旗开得胜。   到了第三日,杂鱼淘汰得差不多,留下的都是各世家新一代的年轻翘楚了,薛玄微才棋逢对手,能相互来往百十招,却也是败少胜多,进入了终赛。   十二岁闯入终赛,是万法会有史以来都绝无仅有的,众人难免会对他多关注一些。   而也不知是萧倚鹤那边过于嚣张,还是到处显摆忘了掩饰,渐渐的传出流言,很快薛玄微就是传闻中那个剑神山二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又一次比试过后,对面不知哪门哪派根本没记住脸的一名世家弟子,被薛玄微一剑轰下斗法台。他站起来抹了抹嘴角,听不得看台上对他的唏嘘,啐了一声,低低冷哼道:“得意什么,不过是被人捡回去的一条野狗,仗着那条疯狗的-宠-爱多学了几本秘籍罢了,朝人摇尾乞怜的东西,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天之骄子了。”   薛玄微耳朵尖,隔了台上台下也听见了他骂人是疯狗,当即握紧剑柄,一剑而去!   “咣!”   一颗梅子打偏了他直逼而去的剑刃。   那名弟子耳边发丝被齐齐削去了一块,这才惊醒方才差点发生了什么,指着薛玄微连声唾骂,惊恐地跑走了。薛玄微虎口震麻,顺着梅子射来的方向远远望回,只见高台之上,萧倚鹤倚坐在阑干边,手里端着果食碟子,一袭白衣飘飘欲仙。   离得太远,看不清表情,但薛玄微莫名感觉,他周身气韵阴冷无比。   “……他方才想做什么?”   “差点就把人刺伤了,赢了怎么还要下死手?”   “别说了,他就是那个剑神山上的 ‘二弟子’,大疯狗带出来的小疯狗罢了……”   “二弟子?剑神山不是只认一徒吗?哪来的二弟子?”   “还能哪来的,混世魔王萧倚鹤带上去的呗,听说是个野种,萧倚鹤当宝似的捡回去了,藏得紧,掖了五年才露面。当年兰句城薛家没少因此到道盟去告状,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不知道,哎,你仔细说说……”   耳边随即传来许多人的指点声,薛玄微默默低下头,归剑入鞘,不经意又碰到剑柄下垂挂的平安绦子,赤焰色。他每次赢了都习惯性地摸一下,这回却没有,而是避开了,讪讪地走下台到一旁。   他是不是给师兄,给师尊,给剑神山……丢人了?   下午,薛玄微的比试罕见得有了明显败绩,明明有好几次,他只要多行一招便可以置对手于死地,却屡屡先行收手,反被将一军。   他的名次迅速滑落,一度掉出了十名开外。   晚上,一贯会来找他一同吃饭的萧倚鹤,今日却没有来,薛玄微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望着膝头上的平安绦子发呆,直等到抱着剑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他没有去参加比试,正在客栈走廊里犹疑,才走到师兄的门前,还没敲,就听楼下结伴而行的几人交谈:“今天斗法台上可热闹了,走走走,去看看!”   “什么热闹?”   “不知道吧?突然冒出个人来,一剑一个,打得那群世家子弟鼻青脸肿,哭爹喊娘的!”   “什么人?之前怎么没有?”   “我怎么知道,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今天还好没我的比试,不然我也要遭殃……”   一群年轻人兴致勃勃地相互安慰了两句,一块跑走了看热闹去了。   薛玄微一怔,忽地反应过来,提剑就冲向了斗法台,刚到了地方,只见两侧看台上挤挤挨挨全是人,台旁也人头攒动。他还没拔个头,身子矮,垫着脚也看不着里面情况,只好两手扒拉着往里挤。   才挤进去一个豁口,“砰——”一声,一个人形被摔了下来,正好砸在薛玄微面前的看台边缘,快跌落,又还没跌落。   他抬头再看,对面正是萧倚鹤!   萧倚鹤握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一伸手,又把这个“人形”给“请”回了斗法台中央。按规矩,只要没有被打下台,就不算输,可那人左半边脸已经被打肿了,左手也无力地垂落着,像是被人卸了,他凄惨地想要主动告负,却被萧倚鹤偷偷一指点在穴位,封住了声音。   被打的那人就是昨日输不起,啐骂薛玄微是野狗摇尾乞怜的,这会儿别说骂人,连声求饶也吐不出来了。   薛玄微仰着头,愕然地望着,隐约的好像知道大家为什么要骂他疯,说他是混世魔王了。   萧倚鹤将他摔过来扔过去,看着凶猛,又没有伤及要害,直到看台上负责监督的长老觉察出他根本不是来比试的,就是在玩人,因而出声质问。   萧倚鹤这才遗憾了一下,将人扔下斗法台,随即自己也跳了下来,大咧咧地坐在他身上,挑起他袖口看了看:“丹霞谷的?叫荣惇是吧,嫉恨我早年打折了你们大师兄的肋骨是不是?”   荣惇动弹不得,只会哭了。   “丹霞谷怎么回事,每次打不过就只会阴人,阴不过就骂?”萧倚鹤捏起他的脸颊,解了他禁言,眼底一阴,冷冰冰道,“记着,胜败乃兵家常事——记住了吗?背给我听听。”   “呜呜呜……”荣惇大着舌头,呜噜呜噜地道,“仍、仍败来兵家常日……”   “不错!记住了啊,以后再见到我,先把这句背给我听。”萧倚鹤笑了,从他身上站起,“昨天骂了谁,给谁道歉。然后就滚吧!”   荣惇忙不迭爬起,一眼看见周遭被人散出个空圈的薛玄微,一下子估量不出萧倚鹤说的“道歉”是什么程度的道歉,他哪里敢再问,邦邦磕了两个头,大喊了一声“对不起”!   没等薛玄微反应过来,就灰头土脸地滚了。   “……”   薛玄微愕然地看着那人逃去的方向,回过头来发现手被人牵起,萧倚鹤朝他笑了笑,颜色绮丽,衬着一泓春光:“走,不打了,没意思!师兄带你吃暖炉去!”   他还愣着,萧倚鹤已经仰头朝看台上招手,大喊道:“——南荣麒!无致!暖炉去不去吃啊!”   “……”南荣麒捂着脸,恨不得一头扎进地心,“为什么他每次闹事,最后都要带上我们俩??”   宁无致朝台下回应地挥挥手,而后道:“倚鹤的性子是活泼开朗一些。”   他这么能闹事,也能用活泼开朗来解释?南荣麒语塞,想钻他脑子里,看看他到底在心里给萧倚鹤这厮蒙了多少光环。   几人抛下了万法会那一通乱子,一块去吃了暖锅,又在周遭玩了几天,才各自散去。   他们是半夜偷溜出剑神山的,自然也是半夜偷回。   但是几天过去了,可想而知,万法会的告状信早已经传到了师尊耳朵里,他们几乎是才一归山就被抓包,罚了在寒冰室里面壁思过,抄写经文。   寒冰室是用阵法符咒打造的练功小室,有助于经脉顺行,但就是过于寒冷,所以萧倚鹤从来不愿意去。而他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从来不领年幼的薛玄微去。   ——理由是孩子那么小,会被冻坏的。而剑法修行有那么多种道途,何必非要选自苦这一条呢?   直到被师尊丢进寒冰室,他撒娇央求都没用,最后蔫巴巴地打着寒颤缩到了一边。   一转头,却见一同被关进来的小玄微竟一句抱怨也没有,正趺坐在冰台前忍着手抖认真抄写经文。没多会儿他小手小脸冻得通红,写的字也颤颤巍巍的。   萧倚鹤挨过去,解开外袍把他裹进来,又把他笔杆一丢,两只小手并在一起使劲搓了搓,然后揣进胸口里:“哎呀别抄啦,冷不冷?师兄给你捂捂。”   薛玄微又一次僵住。   萧倚鹤一边捂着他冰冷的手,一边低声道:“万法会的事不必放在心上。往后再有人舞到你脸上,你就把他揍到爬不起来!看他还敢不敢张嘴?”   半天没有回应,他低头看看:“冻傻了?”   “嗯……”薛玄微愣愣的,又摇头,冻得说话都有了鼻音,“没有。”   萧倚鹤大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往温暖的怀里一抱:“没事,睡罢,师兄抱着就不冷了。师尊最疼我啦,肯定过会儿就把我们放出去了!”   薛玄微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   一眨眼,薛玄微就长大了,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被冻得笔都握不住的孩子。但好像师兄还是那个师兄,会看到他冷,以为他冷,会一如既往将他的手揣在怀里温暖。   他掌下是紧挨着心口的一点热意。   薛玄微顺着心口向上,越过喉咙摸到了他的脸上,忍不住自嘲道:“……我明白得太晚了。”   萧倚鹤眨眨眼:“嗯?”   薛玄微:“如果我早一些明白,年少时那种难捱的心悸苦闷就是对师兄的喜欢,如果我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不是为了躲避而去闭关,或许就不会错过师兄这么多年……”   “其实也……不算错过吧。”萧倚鹤不好意思道,“起码你还是睡到了的,而且那还是最好睡的我了,初经情-事,又敏感,你每次都停不下来——唔唔唔。”   薛玄微沉着脸把他嘴捂上了。   他是怎么做到每次煽-情时候,都能歪到一个无法深入交流的话题的??   萧倚鹤被他捂得呜呜叫,好容易扒开了他的手,就坐上去要他亲要他抱。薛玄微不得已将他搂住,看了看他已经撅起的嘴唇,正要慢慢凑上去……   蓦地感觉车子一停,身边车窗像是裂了一条缝,一只漆黑阴鸷的眼睛正从地狱峡谷中盯过来。   他险些就去摸剑了。   那只眼睛眯了眯,又霍然瞪起,终于发出修罗幽鬼般的森森言语:“哈!我在山上多等了你们四天,腿都快站断了……别停,继续,我就看看。”   萧倚鹤转头看了一眼,歪了下头问:“阴魂不散哦,我能戳瞎他吗?”   “……”薛玄微按下他的手指头,“不合适。” 第88章 烂柯之台 风华绝代的二师姐   抵达清静宗山门前, 萧倚鹤望着门内弟子们那一身身水绿色衣裳,顿感头疼。   据南荣麒说,他们掌门十几年前便闭关, 至今还未出关。而当年万法会,被萧倚鹤砸毁了琴,红着眼眶跑走的清静宗首徒,正是如今的清静宗代掌门,段从远。   而萧倚鹤与段从远结的梁子, 可不止砸琴一桩……   段从远有一胞妹名段思影,窈窕生姿,自诩“酒仙子”, 三天两头在剑神山下设宴款客,吟诗唱对,美其名曰是要“广结道缘”,实则人人皆知, 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且那时他也年少,不懂什么春闺梦里人,只觉得段思影带着一伙女道, 天天堵在他下山闲逛的必经之路上, 一群人一见着他就大兴歌赋, 害他寸步难移……实在很烦。   比诗未成,又扬言要与他比剑。   萧倚鹤冷笑一声, 一掌把人打飞出去,段思影晕了三个时辰才醒,待她醒了,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呵,就这?”   “……”气得段思影又晕了三个时辰。   之后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莫大的刺激, 从此再也不提情情爱爱的事儿了,回去以后一心刻苦练剑,三不五时地就来找萧倚鹤约战……   虽然数年未逢胜绩。   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后来对练剑越发痴迷,竟生生练出了一身腱子肉,体格比很多男修还要威猛。   曾经那个漂漂亮亮、弱柳扶风的段妹妹,俨然变成了一身罡风正气的段壮士。   以至于后来许多道门新人都不知清静宗有位风华绝代的二师姐。   段从远每次看到这个妹妹,再想起她小时候娇小可爱的样子,都恨不得掐自己人中清醒清醒,打那起见了罪魁祸首萧倚鹤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萧倚鹤想起这茬,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蛋,还好不是以“萧倚鹤”的脸来的,不然只怕进不来门,就要被段从远打死。   他觉得好笑,顺势问道:“段思影如今……”   “……”   身旁两个人一阵沉默。   就来跑来为他们引路的小道童,都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良久,南荣麒才出声提醒:“进了门,可千万不要再跟清静宗的人提起她了——到了住处再与你说。”   一路寂静,他们被小道童领到了特意给薛宗主和南荣门主安排的院落,萧倚鹤是扮做薛玄微弟子进门的,院落很大,又有专门的弟子耳房,也就没再给他安排别的地儿。   道童以为他是来服侍薛宗主的,其实恰好反过来,是薛宗主服侍他,此时进了房间,就从灵囊翻出软绵绵的被子来重新铺了一层。   萧倚鹤忙不得把南荣麒拽过来:“快说,段思影怎么就不能提了?”   南荣麒四下看了看,才道:“思影早就陨了,就在你死的那年。那阵子百家都热火朝天地整肃道门,痛骂你的檄文贴得到处都是,人人都恨不得踩你一脚才痛快。”   这是萧倚鹤预料到的,可这关段思影什么事?   “思影看不过他们胡乱泼人脏水,与他们争执了起来,那些人没有认出思影,一味指摘她是魔头同党,要抓她回去审问。思影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比男儿都倔,一言不合就动起手,对面仗着是自己地盘,又早就在心里认定了她是魔修,手下没个分寸,结果就……”   南荣麒瞄了一眼他,不大忍心再说下去。   清静宗泱泱大宗,段思影是阖门捧在手心上的明珠。女子巾帼,她也曾四处游历,扶正祛邪,不负此心。只是因为帮萧倚鹤多说了两句话,就被一群正道不分黑白,围攻致死。   段从远接回妹妹尸首后,有足足一个月未曾露面,那几家派了肇事弟子前来赔罪,上一句说着任打任杀悉听尊便,下一句恭维清静宗有高世之度、浩气英风。   明里暗里希望清净宗主能网开一面,给道门留下微末后生力量。   最终清静宗确实未曾追究,罚了那群肇事弟子百十鞭笞,各领回家去关几年禁闭;又开了珍宝库,让段从远随意挑选其中的法宝灵丹,算作补偿,段思影的事就此了结。   表面上看,是了结了。   段从远实实在在地挑了无数有益于修行的好东西,十年间修行暴涨,他的声名也越来越高,这些年接手清静宗后,更是一改宗门“清静无为”的面貌,风头直追太初剑宗。   可实际上呢,南荣麒叹气,“你现在再见到段从远,怕也认不出他来了。”   萧倚鹤还没从段思影的噩耗中回过神来:“他还怎么?”   南荣麒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虽是瞧不上他原先的娇贵样儿,但不得不说,那时候他也算是一表非凡。这几年不知怎了,消瘦得厉害……可清静宗内外平和,哪里有需要他操心的地方?我猜是根本没从思影的事里走出来。”   “你是没瞧见,我上次见他时,都被吓了一跳,以为见鬼了呢!”   “哪能有那么夸张。”萧倚鹤说。   “有。”南荣麒笃定道,“你见了就知道了。”   ·   说着见了就知道,结果才到晚上,萧倚鹤左避右避,还是没避开,就当真见着了。   先不说段从远为何不在宴会上,反而出现在寂寥无人之处,而且真如南荣麒所说,萧倚鹤一开始的确没有认出他来。   这还得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今年清静宗开万法会,是前所未有的声势浩大,几乎连毗邻西荒的几个小宗门派都给下了论道帖,以至于清静宗的客舍早已住满,就连山脚下几个小镇的客栈酒楼,都是座无虚席。   萧倚鹤他们坐着马车一路闲逛而至,都算是来得晚的了。若非他这马车里有当世两大宗的宗主,一早就有人安排好了住处,否则只怕要流落街头,幕天席地才行。   按照往届规矩,万法会正式开始前,都会有一席群英宴,今年等到最后一天才开宴,就是为了等薛宗主一个。   往年,薛宗主接了帖却并不来,是故群英宴基本上都只是给他留个虚席做做样子,今年却说什么都要等他来了才开……   萧倚鹤用脚爪子想都知道,那些人除了为了恭维薛玄微以外,必然是想旁敲侧击打听“萧倚鹤”的情况,毕竟这世上对他了如指掌的人不多,若是魔头当真卷土重来,薛宗主定是首当其冲。   或许还在指望他能像当年那样,再手刃魔头一次。   再者……萧倚鹤不想碰见段从远。   我无心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对思影终究还是有些愧意的,更没想好见了段从远该作何表情。   是故他并不愿意去筵席上看那群人嘴脸,扬言困了,要睡觉,还说:“好师弟,我不挑,好养活,等你散席了再随便给我带点剩饭菜就得了。”   薛玄微哪里不懂他那点曲折婉转的小心绪,又拿他没办法,只得亲眼看他躺下了。而且薛玄微哪里真能给他带“剩饭剩菜”,两人在帘内亲昵了一会,非要套出他肚子里的馋虫想吃什么,这才与南荣麒去赴宴。   殊不知他们走了没多会儿,萧倚鹤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披了袍子出去散步。   清静宗阖宗上下都很古朴守旧,他少年时来过几次,很没趣味,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竟然没什么变化,连路边的鹅卵石都只是磨损得更光滑了而已。   他想着段思影的劫难,心里不由感伤,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观月台。   这处观月台也有个极负伤怀的名字,叫“烂柯台”,是某一任清净宗主,独登此台时见长空浩瀚,不由感念岁月流逝,回首山海苍茫,便提剑在旁边山壁刻下了“烂柯”二字。   如今那石刻仍深隽地嵌在山壁之中,在朦朦的秋月下,显得更幽邃了一些。   上次来清静宗参加万法会时,萧倚鹤也才十几岁,一行人在烂柯台上纵歌饮酒。南荣麒醉醺醺的站在阑干边上,豪言说要做天下第一,宁无致紧张地去拽他,生怕他跌落下去。   段从远在一旁陪饮,他不擅酒,两杯下肚就满脸通红,拽着萧倚鹤的袖子忸怩地说“我……喜欢你”,吓得萧倚鹤差点连夜离开此地。   后来酒醒了才知道,他想说的是“我妹妹喜欢你”。   几人夜里一通烂醉,翌日一早裹着满身酒气,照样在斗法台上耀武扬威,剑走如龙。   ……可惜光景不待人,乾坤空落落。   如今的烂柯台上,再也没有曾经那群疏狂图醉的少年郎了。他们流散各处,死的死,伤的伤,有身居高位者,亦有落寞度日人。   一时唏嘘。   萧倚鹤走到烂柯台上,看其上多了一面石桌,正摆了一局未下完的残棋,看来摆了有些时日了,都已经沉淀了数片落叶。   他总之无所事事,就被棋局吸引住,坐在石桌旁慢慢研究。   局中白子稳重,步步为营,黑子说是激进好呢,还是应该称之为莽撞,只一味地往白子设下的陷阱里钻。可奇怪的是有数处,白子稍一合拢便可将黑子全局围歼,最后却都放水似的饶过了黑子。   看到后来,萧倚鹤直感觉:“这哪是放水,分明是泄洪!”   正是此时,一道平和清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友,可也懂棋?”   萧倚鹤吓了一跳,倏忽站起,袖口不小心扫过棋盘,将一角棋子给抹乱了。他看了看被自己毁掉的残局:“抱歉,好好一局棋,被我……”   “无事。”来者一身深靛色,抬手轻轻拂去了棋盘上的灰尘和落叶,俯身坐下,静静地从棋盒中拈出棋子,一颗颗补好被萧倚鹤弄乱的残角。   落下最后一颗子,他才微微笑道:“没关系,这局棋我已经刻在心里了。” 第89章 累棋之危 既然是流言,不信也罢。……   “小友可否陪我将此局下完?”   萧倚鹤愣了一下, 低头看了看他补好的棋局,心想这也没什么好下的,除非黑子有翻天之能, 否则必输无疑啊。正琢磨着,对面人已将盛了白子的棋盒推了过来。   他一只脚正往下迈,此时已不好直接走人了,只能干巴巴坐下,拈起颗白子来, 随便落了个地方。   黑子紧随而来。   有一会儿,烂柯台上寂静无比,只有彼此“吧嗒、吧嗒”落子的声音。   萧倚鹤根本无心下棋, 是故落子也落得心不在焉的,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这人身材瘦削,手背上青筋骤显,顺着衣袖看上去, 瞥见对方线条凌厉的两颊,眸下泛着青,一双眼睛色浓却无神, 深深地凹陷进去。   他年轻时应当生得很端正, 眉眼之间犹见曾经清隽痕迹, 但却不像其他修者一般驻颜有术,而是任凭自己容颜逝去, 似一垛雨后曝晒的稻草,失去了水分,干而枯黄,散发着潮湿沤旧的味道。   萧倚鹤琢磨着,此时此地, 清静宗中能有哪位长老不必去赴宴,跑到这里来躲清闲?直到他视线下移,落到他的颈侧——那里生着一条月牙形的浅红色胎记。   他一瞬间惊醒,重新将目光凝聚在此人脸上。   这不是胎记,而是毒兽尾鞭所蛰!   当年有毒兽侵害周边村镇,清静宗排遣数人下山伐兽,带队的段从远为推开险些落入兽巢的师弟,而被毒兽狠狠蛰了一口,尽管后来救治得当,未有性命之危,但却留下了难以平复的蛰痕。   ——段从远?!   萧倚鹤睁大了眼睛,手指微僵,夹悬于半空的棋子摔落下去,“啪嗒”弹跳数次,滚下了石桌。   段从远俯身将棋子捡起,递给他:“请。”   萧倚鹤拿回棋子随便往下一按,段从远望着他下的这一步,停顿了片刻,又问:“小友可是有什么心事?”   “啊?”萧倚鹤低头瞄了一下,“……”   一颗白子端端正正地躺在四方空格中央。   他尴尬地推了推,把它推向旁边的交叉点。但心里仍在想,段从远确实变化很大,他放纵着自己脸上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加上身材消瘦,看起来像是即将步入老年。   可是当年段从远是清静宗的一枚美玉。   比起早已定亲的南荣麒、荒诞不羁的萧倚鹤,又或者是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深不可测的宁无致,以及天天板着一张冷脸的薛玄微……段从远是道门里难得的出身好,又才貌俱佳的好苗子。   他与妹妹段思影都出自人间世族,是当时宰执之子,一入道便拜在了清静宗宗主门下。他年岁与萧倚鹤相当,却又没有那些顽劣的臭毛病,是而深受少女们爱慕,甚至有人做了他的小像天天揣在怀中。   按理说,段从远这样的人,理应一生顺风顺水,携道侣佳偶一同得道飞升而去。   不应……不应是这样一幅潦草貌。   许是萧倚鹤发愣太久了,段从远的指尖在棋盘边缘轻轻敲了几下:“小友再失神,便要输给我了。”   萧倚鹤轻咳两声,忙定睛打量棋局,就在他胡乱落子的时候,黑子已经反杀回来了,他确实快输了。他摸摸鼻子,笑道:“我认输,我这臭棋篓子,下得实在不堪入目。”   “与我一同下这局棋的人,也一样棋艺不佳。她活泼好动,很难坐得住,这局也是,才下到一半她就借口跑了。”段从远看着棋局,脸上流露出微微怀念,“只可惜,这局棋她再也无法陪我下完。”   萧倚鹤愕住,这岂能听不明白,这是思影留下的残局!   早知如此,他连碰都不会碰,更不会来这烂柯台。   “罢了。”   段从远摇了摇头,道:“我以前总跟她讲,修棋亦是修道,棋行天下,大道至简。”他手中捏着一枚黑子,目光眺向远处云海,“可我如今反而参不透,这大道究竟是什么?修道修的又是什么?”   萧倚鹤只好讪讪说:“晚辈修行浅薄……不知。”   段从远又问:“棋有黑白,人有黑白,道也有黑白吗?若是如此,何为黑,何为白?”   “……”萧倚鹤心说你探究得有点太深刻了,我若是答得出,今年万法会上就是我开场了,“晚辈亦不知。只不过……”他偏过头,“棋之黑白,乃由人定。此时你手中所持,名为黑子,可我若非说它是白子,旁人又能奈我何?”   段从远侧目注视了他片刻,突然一皱眉:“狂悖之语!变白以为黑,倒上以为下,岂非贤愚不分,是非颠倒?”   “晚辈痴愚,只是在讨论棋之黑白而已。”萧倚鹤赶紧揖手,准备挨两句斥责便能顺势开溜了。   谁知他屁-股才刚从石凳上挪开,就听段从远笑了:“你让我想起一位旧友。”   萧倚鹤被迫把屁股放下:“……”   “他曾摔坏了我一张好琴,也曾在这烂柯台上观月赏雪,口中更如你一般,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他若还在,或许真能颠覆黑白是非也……说不定。”   听他之语,萧倚鹤迅速对号入座,后颈冒出密密麻麻小冷汗,您嘴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翻覆黑白的……该不会是我吧?   段从远将一粒棋子抛起落下、抛起落下,突然猛地一把握住,攥在掌心:“你说,当初他背道而行时,可想过自己是黑是白?他若活着,看到如今世道,会作何反应?他若真能涤荡怨灵,为何不涤荡干净?!”   他一句又一句,目光一瞬间变得锋锐而咄咄逼人,质问得萧倚鹤微微后仰,呼吸也一窒。   可他质问得没有道理,自己何时也没有想过悖道,只不过是当时形势所迫,实在没有别途。   良久,萧倚鹤找回自己的呼吸,只好装傻:“……不知您说的是谁?而且我又不是他,我怎知他心中所想。”   段从远的目光变得复杂,他看了看萧倚鹤,终于将已捏出裂缝的棋子放下,痴痴道:“对,你又不是他。如果是他……他会明白的。”   萧倚鹤汗颜:不,他不明白。我本尊就坐在这里,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段从远神色愈加阴郁,收拾了棋局,又重新摆了起来,萧倚鹤看着他一点点地把棋子恢复成方才那局残棋的模样,俨然是要跟他重新下过。   “……”直到手里又被塞进了棋盒,萧倚鹤觉得,他不仅是身体有点问题,可能脑子也不太好了。   “——宋遥!”   正苦恼该如何脱身,烂柯台下倏忽响起一声略显焦急的轻唤。   他忙转头,见是薛玄微,心底直呼救星来了,忙眨巴眨巴眼睛朝他求助。   薛玄微匆匆找来,远远的看见他身旁坐着那个阴晴不定的段从远,心里微微提起,待走近了,又稳下脚步,低低呵斥了一声:“外门弟子不告而乱走,是为不敬,回去领罚。”   “是,宗主!”萧倚鹤赶紧丢下棋盒,忙不迭跑到他身边。   段从远看着他俩,眼神深重:“恰好遇上,便叫他陪我下了局棋。我与他相谈甚欢,薛宗主看在我的面子上,便免去对他的责罚罢,就叫他到我房中,再陪我手谈几局。”   薛玄微低头看了萧倚鹤一眼。   萧倚鹤眼皮子乱飞:相谈甚欢就是胡扯!   薛玄微将他往身后一捞:“这弟子是新来侍奉起居的,尚未学好规矩,不便去叨扰段宗主。夜深了,段宗主早些回去,明日万法会开坛仪典还需你主持。”   说着便带上萧倚鹤就走。   没几步,段从远扬声叫了一声:“薛宗主。”   薛玄微停下脚步:“段宗主还有何事?”   段从远慢悠悠地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桩流言,想听听薛宗主的看法——外面都传萧倚鹤没死,薛宗主对此事怎么看?”   薛玄微脸色不变:“既然是流言,不信也罢。”   “也是。区区流言,自然不必放在心上。”段从远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提起,紧接着竟没有追问,就这样随便放下了。他以一个小法术将石桌上棋子固定,以防再被后来人弄乱,这才走下烂柯台。   夜风一扬,他肩头华发更著,折着灰白色的暗光,像是一尊老了很久的石头雕塑:“明日巳时是斗法第一场,今年俊杰无数,定是很有看头的一日。”   他走过薛玄微,朝萧倚鹤笑了笑:“那段某就先预祝这位小道友,能够在大比中取得好成绩罢!”   段从远一走,萧倚鹤立刻无辜地看向薛玄微,示意自己真的只是出来散步,根本没想到段从远竟然会抛下筵席,跑到这种犄角旮旯里来。   “不过我觉得他很奇怪,”萧倚鹤小声说,“他好像认出我了,又好像没有。”   薛玄微瞪了他一眼:“先回去。”   萧倚鹤抱住他手臂,笑嘻嘻作温顺状:“好哦!你回来得这么早,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他贴在薛玄微袖口闻了闻,“我猜猜……有雪花鸡淖、糖酥排骨,还有江米酿鸭和蜜丝山药!”   这些分明都是临行前他亲口点的菜,薛玄微朝他脑门一弹:“都不给你,罚你不许吃饭。”   “不吃饭也行。”萧倚鹤捂着弹红的额头,踮脚凑到薛玄耳边,“吃……你?”   “……”   薛玄微将他一张一合故意做出吞吃状的嘴唇紧紧捏住,不答,不允,耳根却微微红了。   ·   而此时,清静宗无为殿。   段从远手执银签,挑着一豆灯芯,黯淡的烛火猛地跳跃了两下,倏忽明亮起来,照见案前一双沉郁的眉眼……以及地上一左一右两道墨影。   他烹上茶,焚起淡淡乌药香片,伴随着茶瓮中咕噜的起沫声,他将两方棋盒翻倒在桌上,一颗一颗地数起棋子,丢进同一个盒子里,直到两色棋子混杂在一处。   窗外凉风乍起,卷得扇页拍打窗柩,段从远端起盒子晃了晃,听着咣啷啷的响,才抬头看了眼窗外,向对面的墨影道:“要变天了。”   对面人单肘倚靠着桌案,一膝屈起另一膝平展,眼尾飞长,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扇,等茶沸:“我知道。”   他伸个懒腰,又笑着重复一次:“我知道。” 第90章 三更合一 和你一起面对   两人回到住处, 南荣麒正翘着脚张望,见他们安全回来了,这才放下心来, 将手里食盒提进了屋里,掏出除了萧倚鹤点名的几道菜以外,还有一盅桂花酿。   萧倚鹤没心没肺地欢呼一声,瞬间将烂柯台上的不快抛之脑后,一口菜一口酒地大快朵颐起来。   薛玄微去吩咐了道仆帮忙准备沐浴热水, 然后回来与南荣麒坐在一旁陪他说话。   “我刚才听你的,去跟几个清静宗弟子聊了聊。他们说段从远这些年深居简出,行事严谨, 大事仍是向老宗主汇报后才裁决。”南荣麒压低了声音道:“但我后来到老宗主闭关处查探了一下……他洞府之外层层禁制,我好容易潜进去了,你们猜怎么着?”   萧倚鹤两人同时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南荣麒见他俩不配合, 也就不再卖关子,“还真被玄微猜中了,那老头儿洞府里是空的!里头少说也空置有三五年了, 石台上全是灰尘, 旁边的武器架也都生锈, 别说有人住,连个虫子都没有。”   “里面可有暗道?”薛玄微问。   南荣麒摆摆手:“就是个石窟窿, 一眼看到底,能有什么暗道。”   薛玄微沉吟了片刻。   萧倚鹤舀了一勺雪花鸡淖,鼓动着两腮咕叽咕叽嚼完,又啜了一口香甜可口的桂花酿,痛快地一叹, 才开口道:“老头儿说是闭关十几年没露面了吧?依我看,他多半是已经陨了。至于他是怎么陨的,只有如今的代掌门段从远知道了……”   “嘘嘘嘘!”南荣麒大惊,去捂他的嘴,“你轻轻松松的怎么一张嘴就是骇人听闻的东西!”   “我刚才见着段从远了,他身上气息很不一般,”萧倚鹤推开他的手,嫌弃地拿手帕擦了擦嘴,“恐怕此刻他的修为要远胜过你。”   南荣麒掩住嘴,低声道:“你的意思是他把老宗主……这怎么可能!”他随即摇头,觉得这猜想过于荒唐,“老头儿当年入世时,做过十年国师,段从远打小跟着他念经修行,情同父子。后来上山后,老宗主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他怎么可能对老头儿下手?”   萧倚鹤瞥他一眼:“情同父子,又不是真父子,况且亲兄弟还会阋墙呢!他若对思影一事怀恨在心,又怎么不可能?”   南荣麒拧着眉,仍旧不大赞同。   段从远不像是这种人。   萧倚鹤咽下两块蜜山药,坐直了道:“这么说吧,你我情同手足对吧,你疼我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对吧?”   真疼他是一回事,被他这样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南荣麒害臊,又反驳不出,只好噎住了似的盯着他。   “可我要是为一己私欲杀了南荣恪那小子,而薛宗主为了包庇我,只简单打了我几巴掌,再给你一箱灵石金银,就让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回家去把这事儿给忘了……你能忘吗?”   “……”是不太能。   眼珠子是眼珠子,儿子是儿子,不能相提并论。   “那他直接昭告道门,说老宗主陨了不就行了。他就顺其自然坐上宗主之位,痛痛快快地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何必藏着掖着?”   萧倚鹤夹着筷子摇了摇,啧啧两声:“哪有那么简单,清静宗外面看着平静澹泊,其实里面花花绕子多了去了,单那几个长老彼此之间都不对付。段从远当时年纪不大,地位却不低,早就有人不服,若是老宗主殒命的消息传出,他那代掌门都坐不安稳,更别说掌门了。”   这么想,也是。   段从远因为少时跟随“国师”修行,沾了光,回山后一跃而成清静宗首徒,内定的下一代掌门。辈分比那些七老八十的长老们还要高,更有人得呼他一声“师伯”,可不招人嫉恨?   “段思影的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薛玄微沉思良久,“段从远即便痛恨判决不公,也应当先去向那几名杀人凶手索命,他不是因此就对他师父痛下杀手的人,其间定然发生了其他的事,让他性情大变。”   南荣麒沉默了几许,茫然道:“可是也没听说还有别的事……”   “算了,别想啦!”萧倚鹤揉揉眉心,“咱们谁也不是段从远肚子里的蛔虫,你看他明日想做什么不就知道了。他大费周章给所有门派都发了论道帖,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夹起一块酿鸭,立时被这软糯可口的味道征服,于是撕下嫩-嫩的一条,越过桌面投喂给薛玄微:“这个特别特别特别好吃!”   薛玄微看着他殷勤期待的眼神,只好张口含住,可是嚼着东西便不能开口说话。反倒给了一旁早就酸溜溜的南荣麒冷嘲热讽的机会:“特别特别特别好吃,我怎么没有?”   萧倚鹤夹起一块鸭脖子给他:“给。”   南荣麒:“……”   他这胳膊肘根本就不是向外拐,而是根本就长在人家身上了!南荣麒恨恨地把鸭脖嚼得嘎吱嘎吱响,明明自己比薛玄微早与他结识十年!   是时,门外传来宁无双犹犹豫豫的声音:“那个,嫂、嫂子?……我有话对你说……”   南荣麒正纳闷他在叫谁嫂子,就听萧倚鹤甜甜应了一声“哎”,跳下凳子,跑出去了。他惊恐地看着薛玄微,而薛玄微则一脸回避,不想多谈的样子。   此先宁无双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平常“哎”来“喂”去的,薛宗主很不高兴。可直接喊萧倚鹤吧,大庭广众的不太好;叫宋遥又总觉得别扭。   最后两个人偷偷的前后一番合计,拍板决定当着薛宗主的面,叫声“嫂子”,左右萧倚鹤也算他半个兄长,宁无双不亏,薛宗主也不亏,皆大欢喜。   薛玄微第一次听见时,正在拭剑,听见一声震天彻底的“嫂子”,差点把自己划伤。   此时门外,宁无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见门缝一开,萧倚鹤出来了,他立刻上去将人扯出来。   萧倚鹤看他扭扭捏捏,欲言又止,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宁无双低头:“先给你说声对不起……就之前,让你误喝下了药的茶水那件事……你,你还好吧?”   “……”萧倚鹤盯着他打量,看他脸颊憋得越来越红,“你来找我就为这个?”   宁无双着急了,左右看了看,把他拉近了悄悄试探地问:“我是想问问,那个药……怎么样?”   就说他平白无故的不可能突然来道歉,萧倚鹤哪能不明白,对这药他可有发言权了,两人凑到远一些的地方,拿手拢在嘴边小小声地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泉眼无声惜细流?不对,是江入大荒流!”   他俯在宁无双耳边,一阵叽咕叽咕。   宁无双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神情越来越震惊,最后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要治十天的水?!”   萧倚鹤点点头,挺起胸膛,洋洋得意地分享前人经验:“所以这事儿吧,你我还好,倒是很考验治水的那个啊!比如他能不能治得了,能不能坚持住?万一有那心却没那本事,几次就把锄头厥断了,就剩你一个干着急……你说亏不亏?所以啊……”   宁无双越听越可怕,把手里的药瓶默默收了起来。之前薛宗主因为这事,借着比剑的借口,把明春晰打了一顿,害明春晰一瘸一拐了好几天。   而他看着后来萧倚鹤解完药效,笑嘻嘻地回来,好像也没大事的样子,就想也吃一点点向明春晰赔罪讨好。   结果听萧倚鹤一说,这药这么凶猛,自己怎么受得住?   面前的人还在客观据实地评价着这个药,并提出了改方建议,顺便拐弯抹角地赞美一下自己持-久温柔的“治水工”。   宁无双清醒过来,再听他的发言,顿时既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太浪荡,又觉得萧倚鹤说的东西好露骨。他禁不住老在脑海里想象出两个小人,吭哧吭哧汗流浃背地治水,其中一个还长着明春晰的脸。   他脑门一轰,熟透了似的赤着一张脸,红得都快滴下血来,把萧倚鹤一推:“你,你不害臊!这种事怎么能跟我说呢!”   萧倚鹤被推得一个踉跄:“……?”   真奇怪,这不是你问我的吗?   看着他仓惶逃入夜色的背影,萧倚鹤揪下掉在头上的一片叶子,笑了一会,正待回去,忽地发现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扑簌簌乱响。   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潜行过去,猛地向内一抓!   ·   房间内,薛玄微等了良久,也没见他们二人说完话回来,起先还能从窗纸上见到他俩的侧影,过了会儿连人影也不见了。   他想起回来时段从远那晦暗不明的态度,担心此地有异,嘱咐了南荣麒一切戒备,便即刻起身去寻。   清静宗有夜禁,是故此时山上静谧非常,只有零星的虫鸣鸟叫,天沉如墨,大片软绵绵的云朵漂浮在头顶,时清时明地遮拢着月光,像是银盘迸碎。   薛玄微沿着客舍门前的小径一路寻去,走出一段后,拐过一丛灌木,隐约听见说话的声音。   “好了好了,不哭。哭花了脸就不好看啦!”   小女孩立时憋住了哭声,抽着鼻子瓮瓮地问:“真的不好看了吗?”   薛玄微转过去,就看到坐在一块石头上墨发垂肩的萧倚鹤,膝头趴着一只脸色煞白的小女鬼。他解了自己发带,正十指并用给小女鬼梳头,可惜他手艺极差,扎的辫子都歪歪扭扭。   “好看好看,玲玲最好看了!”   名唤“玲玲”的小女鬼又高兴起来,摸摸自己的头发:“你梳好没有呀?这么久都没好,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梳头?”   “……”萧倚鹤嘴里叼着发带,看着这乱七八糟被他扎的似炸毛鬃毛的辫子,嘴硬道,“怎么不会!你等着,我……”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手的主人叹了口气:“我来罢。”   小女鬼抬头一见,被他满身道门清气惊得下意识就要跑,可惜忘了头发还攥在萧倚鹤手里,没跑成,疼得嗷嗤一声,眼泪汪汪地捂着脑袋。   萧倚鹤看他来了,兴高采烈地让出一块地方:“来来来,你别怕,他可会梳头了,还会点眉化妆抹胭脂!”   小女鬼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死时又才十二岁,本来就是少女爱美的年纪,她拽着萧倚鹤袖口躲着,听了这些好事,又大着胆子冒了出来,瑟瑟地问萧倚鹤:“真的能梳头点眉抹胭脂吗?”   薛玄微感受到身旁人期许的眼神,硬着头皮点头:“……能。”   “哇!”玲玲欢呼,钻出来坐到薛玄微身前,一下子要求高了很多,“我,我想要妙仪道姑那样的发髻!还要清猗仙子那样的胭脂!”   萧倚鹤满口答应:“没问题!”   薛玄微沉默了一会,妙仪道姑和清猗仙子都只是话本里的人物,谁也没见过她们的发式和妆容究竟是怎样的。   旦终究没有戳穿他们两个,他默默拢起玲玲的头发,给她梳了一个以前宫中的小公主们最喜欢的头。   萧倚鹤在一旁看,不由想起从记忆碎片中所见的那些自己的“前世”,其中有一世,他曾经投胎在一个溺水而亡的小国公主身上。   薛玄微为了能常常接近照顾他,便也做了国师,编出一个“公主八字逆水,需静心修行方可解灾除厄”的破理由,把公主请到了道观中。   那一世,他因为魂魄不全的缘故,一直痴痴傻傻的,分不清人之美丑、衣之华劣、食之香臭,之所以能过得如其他公主王子一样体面,甚至更加娇美精致,全仰仗“国师”的精心照顾。   那时候,薛玄微也曾这样,五指做梳,将他乱蓬蓬的头发挽成漂漂亮亮的发髻。   然而薛玄微早已经忘记了那个只活了三年多的小公主,但却一直记得该如何梳头。萧倚鹤抓起自己的一握头发,笑盈盈地要求:“还有我,我也要梳。”   薛玄微无奈:“好。”   给玲玲梳好头,因为两个大男人都没有随身带胭脂的习惯,薛玄微便取了石旁的一朵红花,揉烂沾了汁水,点在玲玲的唇上。并将剩下的几朵花儿簪在她的发中。   尖尖小小的一张苍白鬼脸上,瞬间有了生动鲜艳的颜色。   “好了。”   萧倚鹤化出一张铜镜给她照,玲玲左看右看,满意至极,她从来没梳过这么精致的发髻,刚想欢呼雀跃,又怕动作太大晃散了新梳的头发,忙端端正正地坐好,羞涩道:“好看,谢谢道长。我,我想回去给我的同伴们看看……”   “不谢,去罢!”萧倚鹤笑着摆摆手,又趴在她耳边悄悄叮嘱,“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玲玲使劲点头,身影一散,迫不及待地消散在了夜色中。   萧倚鹤腿有点麻,正要起身,就被薛玄微一把兜到怀里:“一会不见,你已经长本事到与一只女鬼半夜私会了?你与这些阴物交往,十分不妥。”   “她和几个同伴都是刚入道的鬼修,白云仙乡阴阳重叠时,被卷到这里来的。如你所见,正吓得哇哇大哭,我安慰安慰她而已。”他不赧不慌地将腰一转,跨开膝坐在他腿上搂着脖子,好笑道,“干嘛,吃醋啊?薛宗主,你太小气了,她死时才十二岁!”   薛玄微徐徐道:“十二岁放在人间,都已经在物色夫婿了。”   萧倚鹤看他拈酸呷醋,眼珠子骨碌一转:“这么说来,你十二时可是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那你说说,你喜欢我时有几岁?十五,十七?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师尊呢……”   “我为何喜欢师尊?!我一直——”薛玄微怎能知他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上头来,听他突然提起师尊,愕然反驳了一句,又一下子住嘴,紧闭双唇,守口如瓶。   萧倚鹤攀住他肩膀,一桩一件地替他回忆道:“师尊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日日抄写!废话你都抄!连他随手丢给你的花枝、废纸你都捧得跟宝贝似的,恨不得摆个香坛天天祭拜!”   “你记不记得宁无双差点把我烧了那次?我不过是弄坏了师尊赐你的册子,你就跟我大发雷霆,还动起手来。气得我跑去找无致喝酒,不然我能遭难吗……”   “你那副样子,不是喜欢师尊是什么?”萧倚鹤故意撇过脸,气他道,“你定是觉得师尊清高在上,宛如谪仙,实在无法得手,又见我出落得越发水灵俊美,才转而求其次,馋上了我的身子。”   薛玄微沉默了很久。   萧倚鹤等了会也不见他反驳,心想,他该不会一开始真的只是馋我身子吧?   半晌后,他听到了薛玄微的声音:“……师尊心里只有你,他不喜欢我。”   萧倚鹤:“嗯?”   月光令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变得柔和,看起来有了几分落寞的味道。萧倚鹤心疼地抚上他的脸,轻轻地捏了捏。   薛玄微将他抓住,攥在手里。   他一开始不懂,以为是因为自己愚笨,样样不及师兄,才让师尊如此厌恶。所以他更加努力,更加敬重,分毫不敢懈怠,只是想讨师尊喜欢。   可是宁无双那次事件之后……   那时,萧倚鹤不愿意留在傀儡宗,让宁无致跟个奶妈似的前前后后照顾,连药热一点凉一点、饭菜里有没有多加一颗葱花这种小事都处处操心——便连夜翻-墙而去,不告而别回到了剑神山。   他肺伤未愈,接连半月都一直咳嗽不止。   而师尊一生都未下过山的人,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某日两人照旧去听师尊说法,萧倚鹤因为无人监管,死不肯吃药,当途就晕倒,咳得嗓中见了血。   师尊经也不讲了,抱起萧倚鹤便走,将他摁在床上,在寝院里也设下了禁制,叫他哪都不许去,只准卧床养伤吃药。   萧倚鹤与世隔绝地修养了一个月,咳嗽早就好了,人还给生生养胖了一圈。是撒娇打滚连声哀求,才被师尊放出来。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在院中关了几日,薛玄微就在寒冰室里罚跪了几日。   师尊只知道师兄被浓烟熏肺,却看不见他硬破上百道“铁狱铜笼咒”所留下的反噬,也丝毫不关心强闯火海时,他有没有被撩伤。   寒冰室里那样冷,冻得他浑身伤口都疼,师尊不曾来看过一次;师兄的寝居那么远,他却日日守在床前,呵护备至。   师兄得以出来放风的那天,薛玄微委屈至极,质问师尊,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   师尊翻着一卷古书,闻言抬起视线,清澈得霜雪一样的眸子里盛满了不解,他不是觉得薛玄微的问题好笑,也全然没有嘲讽他的意思,只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困惑,以及理所当然。   他温温和和地说:“你做的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看了看一旁的滴漏:“倚鹤该吃药了。”   薛玄微那时起就明白了,无论自己怎样讨好师尊都是没用的——在师尊心里,萧倚鹤是雪白无暇的珍珠,其他一切,都只是不值得多看一眼的鱼眼珠。   不是针对薛玄微,换做别的人,师尊也一样如此。   萧倚鹤常常说,师尊是天底下最和善温柔的师尊,他只是避世太久,故而不懂人情。   其实师尊的温柔和善与懵懂亲切,都是只对他一个人的。在薛玄微或者其他任何人那里,师尊那张谪仙似的皮相底下,都只有冷漠而已。   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最让人感到心寒。   人看待事情时难免有偏颇,只会看到自己眼前的那一部分,即便聪慧如萧倚鹤,也不能免俗。   ……   萧倚鹤被他攥疼了,往外抽着手,薛玄微因此打断了回忆,忙松开力道,查看他手背被捏红的痕迹。他们出来已有一会,再不回去只怕南荣麒就该搜山了。   “抱歉,没什么。”薛玄微将他牵起,“回去吧。”   萧倚鹤看他说了一半突然间闷闷不乐的,不知道又触及了他什么伤心事,便仰着头,嬉皮笑脸地说:“你以前可别扭得很,明明就是喜欢我,却不承认。你肯定不知道,有次我哄你喝醉了,你抱着我不松手,倒在床上还叫我名字呢!我被你压在身下大半夜,等你睡着了才溜出来。”   薛玄微突然脚步一顿,错愕地看着他。但看萧倚鹤挑眉狡黠的笑容,便知是真有此事。   “……”   薛玄微平时不饮酒,第一次饮酒也确实是被萧倚鹤哄骗的,没几杯就醉得意识不清,后来的事都记不清楚了。第二天醒来,只觉得像做了一个梦。   就是这个梦,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师兄的念头有多么不堪。   梦是沿着醉酒来的,梦里他掌心炽热,满鼻醇香,回到寝居后眼前一直有抹白-花-花的人影晃来晃去,他心躁难忍,一把将人推倒在床上,然后就……就把他欺负了。   究竟是如何欺负的,薛玄微记忆模糊,只记得梦里那个人,唇那样软,肩头那么白,腰细而柔韧,掌握在手里令人爱不忍释……   那是薛玄微第一次做这样旖旎绮丽的梦,虽然不齿,日后仍忍不住暗自回味了几次。   可今日听到萧倚鹤猛地提起,便细细回忆那日细节——   那日醒后,他一出门就撞见萧倚鹤打着哈欠出来,师兄一改往日喜好的装扮,摒弃了宽袍大袖,着一袭箭袍,腕间的护带打到虎口,领子直束到脖根底下。   俨然是在遮掩什么。   而梦里他跟块豆腐似的,一掐就红,一捏就紫,被欺负得满身狼狈……若不遮掩,只怕所有人都会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玄微呼吸一滞,转头望着萧倚鹤,面带薄红,仿佛时隔几十年了才想起来责问他这件事。   萧倚鹤背着手踢走脚边的小石头,嘀嘀咕咕说:“可不是我不愿意说,那天早上你一见我就跑,我缠你多说两句话,你还瞪我。”   薛玄微压下心虚,试探问:“我究竟……做什么了?亲,亲你了?”   “啧啧。我怎么没瞧出来你那时候就是个小色胚呢?”萧倚鹤倒退着走,眼底都是憋不住的笑意,他一指点在薛宗主的喉结,软声道,“除了没扒裤子,其余什么都做了呢。”   薛玄微心里一阵锣鼓喧鸣,不禁抬手捂住了脸。   ·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回到了住处,南荣麒已经等不住了,正提着剑要去叫人搜山,一转头看见他们两个,忙迎上去。叫了声萧倚鹤,萧倚鹤只管笑;又问了声薛玄微,薛玄微却绕道而行,把自己闷到房间去了。   “……”   他正纳闷,就见萧倚鹤朝自己招手:“好南荣兄,你来。”   南荣麒听他这么叫自己,浑身打了个寒战。   萧倚鹤要是连名带姓叫他,说明事情无足轻重。叫“南荣兄”则多半没什么好事,要是他甜蜜蜜地唤上一声“阿麒”,那就是催魂符,直接逃命还来得及。   他磨磨蹭蹭地挨了过去:“……有事说事,别叫得那么腻人。”   萧倚鹤把他拽过来,摁在身旁:“你记得不记得我曾经托付给你一枚剑穗?”   南荣麒点点头:“怎么了?你想要?我没带在身上,等这边事了了我给你去取来。”   “不要。”萧倚鹤看到桌上酒盅里还剩了一口,于是仰头饮尽,“万一明天斗法台上发生什么事,那枚剑穗的嘱托依然有效。”   方才女鬼玲玲哭泣并不只是因为突然被卷入了陌生之地,而是据玲玲说,她在山中游荡时,曾感受到一股十分厉害阴狠的气息。她原本好奇地想去看一眼,却差点被那东西撕碎,她怕极了,飞奔一路,到了这附近才感到后怕,忍不住哭起来。   可道门清静之地,哪里来的如此厉害的东西,让女鬼都害怕的?   若真有,要么清静宗已经烂成筛子了,什么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在山里大摇大摆;要么,这东西根本就是段从远自己招进来的。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明日的万法会必定热闹得很。   南荣麒盯着他:“萧倚鹤,我脸上像是写了两个字吗?”   萧倚鹤回过神,眨眨眼好奇道:“哪两个?”   南荣麒深吸一口气,指指左边脸颊,又挪向右边:“遗,嘱。”   “噗嗤!”   南荣麒一恼:“你还有脸笑?你记不记得上次你跟我说这种话是什么时候?!”   “叫什么叫什么?”萧倚鹤一把袖子把他拽回来,南荣麒被一头磕在桌边,泪光莹莹地看着他,“我不是说吗,万一万一!今时并非往日,我现在惜命得很,好日子还没有过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到那一步的。”   南荣麒不信,不禁不信,甚至盘算着过会就在他门上贴一万张禁制,让他休想迈出这里一步。   “有件事,我不好问薛玄微。”萧倚鹤道,“朝惜之现在在哪,仍在长阳门养伤,还是往这里来了?你知道吗?”   南荣麒还在生他的气,语气不善地道:“恪儿说,朝惜之一醒来就非要来不可,朝闻道已经下山去接了,应该明天就能到。你问他做什么?”   萧倚鹤神秘兮兮地笑了:“他是让你那枚剑穗不生效的关键人物。”   南荣麒想了想,但朝惜之这些年比段从远还要深居简出,几乎一辈子都窝在太初山上当剑宗的大管家,世上一切剑雨硝烟都与他无关,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物。   “他能保你的命?”   萧倚鹤眼皮眨了一下:“他能让这世上没人能取我的命。”   几乎是他们这边刚一说完,薛玄微已经想通了丢脸那件事,出现在了门外。他不知道薛玄微听到了多少,不过到了此时,他听多听少也没什么分别。   师弟早已不是当年懵懂天真的师弟,只是萧倚鹤本能地不愿再往他肩上多担风雨。   果然,南荣麒满面欲言又止地被催促着离开,薛玄微一走进来,就问:“惜之究竟是什么人?”   萧倚鹤此前喝多了甜酒,口中生腻,正给自己斟茶:“你觉得呢?”   “我从青州的一片乱葬岗将他带回,他身上有你的气息,重九也说他魂魄有异。”薛玄微道,“你曾经不愿多谈朝惜之的事,我也不会多问。可如果明日斗法台上真的有万一,你……”   他不愿做这种假设,几乎一想到心口就窒息得要命,但他仍强迫自己说下去了:“你还要叫我同上次一样,抱着你的尸首和无数解不开的谜团,继续浑浑噩噩一辈子?”   茶水倒得漫过杯面,在桌上到处淌,薛玄微忙从他手中夺走茶壶,拿抹布擦了擦:“烫到了吗?”   “没事。”萧倚鹤翻开手掌,只是手背被溅了一些水,他把手伸过去让薛玄微给他擦拭,一边慢吞吞地开口,“明日或许就是厘清一切问题的关键,朝惜之深藏隐患,我也确实应该告诉你了。”   薛玄微闻言坐下来,细细听他讲。   萧倚鹤道:“当时大战在即,师……那个人,抽-出了十二地脉,吸纳了无数生魂,已是半步登仙。我与他境界实在相差甚远,以至于终于斩下头颅时,他的魂魄分成了两个方向潜逃。”   “我一人难顾两处,便剖下我一半灵元,以灵咒为引,分开去追踪。”萧倚鹤叹了口气,“许是半颗灵元的修为不足以绞杀那部分魂魄,最终魂魄藏进了一具肉身当中,那半颗灵元也随即跟入,将其封印——二者最终沉寂下来。”   “我感应不到那半颗灵元了,便一直以为它已成功。直到那日朝惜之被宁无致打伤昏迷,梦呓间唤了我的名字,且提及了兰句城……而这些都不应当是朝惜之应该知道的。我心生疑惑,便进入了他的识海,并在里面见到了……”   薛玄微接上了他的思路:“见到了那部分沉寂的魂魄?”   “对。”他看向薛玄微,“你不震惊?”   薛玄微反倒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身上有你的气息,但我知道他不是你。一开始,我确实觉得他疑点甚多,比如他明明只说自己是琴师,第一次握剑的姿势却标准无比;又比如,他有时引经据典,常常是出自一些十分聱牙的古书。”   “可他几乎从不下山,不仅对所有人都无微不至,还养育了朝闻道,执事宗务以来令阖宗上下都对他崇敬有加,他是真心实意在对每一个人好。我渐渐就放下了防备。”   “我有时看着他,总想到他像一个人……你知道像谁?”萧倚鹤知道,但仍然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说,薛玄微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像有了人情味的师尊。那时候我好像明白了你口中的……那个温柔亲切、性情和缓的师尊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也希望他只是朝惜之。”薛玄微微微收紧了五指,“可如果这些只是他魂魄做出来的假象——”   萧倚鹤抚了抚他的手背:“谁会花七十年做一个假象?他的情,他的关怀,至少到目前来说都是真的。只是受到体内魂魄的影响,残存了一些习惯,但他毕竟不是师尊——只要封印不松动,他永远都不会醒来,直到朝惜之寿元走到尽头,那半魂魄也会随之消散。”   而封印松动,就意味着明日发生了“万一”,他不得不取用那半颗灵元。倘若因此师尊的部分魂魄醒来,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再斩它一次……这件事他应当已经熟练了。   薛玄微看他陷入沉思,蹙眉道:“无论明日发生什么,都让我和你一起面对。”   萧倚鹤恍惚,顷刻展颜。   是啊,他总是习惯于以独身一人为前提来考虑一切,可如今年华易转,他一死一生之间收获无数,已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靠近薛玄微怀里,得意地道:“师弟长大了,可靠了,师兄真是好欣慰。你如此听话懂事,该赏!那就赏你好好抱抱师兄吧!”   “……”这不知是在赏谁。 第91章 好久不见 最大的热闹就在此处,他怎么……   萧倚鹤后来钻进薛玄微怀里, 让他轻轻地抱着,两手揽在后腰上,很快神思困倦。   待门外道仆小声呼唤说沐浴热水准备好了时, 薛玄微低头看了看,只见到一小簇掩在碎发底下平平软软的羽睫。   他不想将人松开,于是沐浴也省了,就将他抱着上了床。然后悄悄掐起一个清洁术,将他打理得清清爽爽, 只是术诀游-走到贴着衣内某处的地方,一只小巧的香囊突然掉了出来。   薛玄微想起当日在白云仙乡的天河密室里,他也曾偷偷把一个掌心大的香囊收起来, 很珍惜的模样,只是当时两人干柴烈火,没来得及过问,后来也就忘了。   他望着静静躺在地上的香囊, 忖度再三,将它勾了起来。   ……   这一-夜萧倚鹤睡得也很香,许是终于把掖在心里的话倒出来了, 第二日醒来时神清气爽, 他整个人被薛玄微紧紧搂着, 半边肩头并手臂都被他当做了枕头,压了一-夜。   薛玄微还没醒, 萧倚鹤支起脑袋,笑眯眯地欣赏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脖子酸,又换了个姿势,无聊地拨弄着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头发。   他正一缕一缕地给薛宗主辫小辫子, 忽地听见头顶沉沉地一声呼吸,接着道:“这么喜欢我的头发?”   萧倚鹤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浓墨般的眼,他把扎得很丑的一截小辫子随手塞进薛玄微领口,做贼心虚地拿被角掩上:“醒啦?什么头发,不知道啊。”   薛玄微好笑地看了他一会,抬手从他衣襟里又一次扯出那枚香囊:“这个你也不知道?”   “……”萧倚鹤一巴掌按住,睁大眼睛,“你偷看过了?”   “不是故意的,我捡起的时候系带松了,我不小心看见了一眼。”薛玄微一动,嘴唇几乎与他相贴,眉峰微挑,“没有看清,师兄能不能亲口告诉我,里面装了什么?”   萧倚鹤想往后躲,无奈后颈被他掌心拢住,哪儿都去不了。   这哪是没看清,分明是欺负人。   他一横心,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也不差这一个了,于是厚着脸皮把香囊扯开,烫着脸说:“你,你自己看。”   里面啪嗒掉出来一张小纸条,和两绺红丝绸结起的头发。   红丝绸打成了一个同心结的模样,纸边卷起,露出半句“结发为夫妻”,应当是他剃发做僧时捡的,原来那时候他就偷偷藏起这个秘密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薛玄微忍着笑意,却说:“看不懂,师兄给我讲讲。”   萧倚鹤恼羞成怒,把那张小纸条拍他脸上,挣开束缚跳下床去,光着脚去捡鞋袜:“看不懂就算了!我找别人看去!”   “不许去。”薛玄微自然不能叫他去找别人,将他拦腰抱了回来,摁在怀中亲了一下,“这是师兄写给我的,师兄……”   他如今是越来越腻人了,当着外人的面还能维持高冷自持的宗主人设,一旦关起门来,天天师兄长师兄短,萧倚鹤被他叫得耳根生热,偏头在他下唇用力咬了一下。   两人胡闹了一会,才双双起床收拾。   萧倚鹤在薛玄微的注视下,把香囊放回了衣襟内,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还看!”   待两人整顿好,推开门出来,萧倚鹤一抬头,只见几人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外。南荣麒乜了他一眼,看见他红得异常的眼尾和水润嫣然的嘴角,哼得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萧倚鹤才想起,是约好今早一块去万法会的。   宁无双抓了抓脸,表情尴尬地小声提醒:“你们刚才在里面……声音太响啦!”   萧倚鹤吐了吐舌头:“抱歉抱歉,下次注意。”   ·   几人赶到万法会上时,仪典已经结束了,斗法大比已经开始,场中分了四个台子,正热火朝天地比试着。两侧又各有看台,以竹帘隔成数间,备了座椅茶果,供各门领队和长老们观战休憩。   不知是不是之前仪典上焚香敬天的缘故,整个会场都隐隐弥漫着未散净的香味。   今年傀儡宗没来弟子参赛,追月山庄和太初剑宗倒是来了几个。萧倚鹤远远看了一眼,瞧见南荣麒正在忙进忙出安顿师弟们,怪不得早上没见着他。   众人看到自家南荣门主与薛宗主出现,纷纷士气鼓舞,举剑齐呼,瞧着是要一展雄风的。   原本主台上给各门宗主留了位置,然而因为昨夜的一番交谈,现下南荣麒和薛玄微都担心萧倚鹤的安危,生怕他出事,无论段从远如何着人来请,都不肯离开一步。   请了两三次后,段从远终于消停了,只双膝交叠,一肘支在扶手上,托腮遥遥望着这边,见萧倚鹤看过去,还朝他歪头笑了一下。   他旁边留了一个空位,不知是给谁的,萧倚鹤盯着看了半晌。   这时,他闻到一股淡淡乌药香,下意识转头看去,见到角落里一名道仆正挨间往铜炉里添香。他提声问了一句,道仆惊得一抖擞,回道:“回小道长,是清心香。”   南荣麒从香盒里拈出一点来,没发觉什么问题,便放那道仆走了。   他走回来,按了按萧倚鹤僵紧的肩膀:“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段从远即便要搞什么动作,今日各门长老和精英齐聚,他如何能全身而退?”   “段从远是没这本事,”萧倚鹤四处看了看,低声道,“看见段从远旁边的空椅子了吗,听没听说是留给谁的?”   南荣麒瞥了一眼,挥挥手派去了一个弟子,没多会那弟子便跑了回来:“跟清静宗人打听了一下,说是规矩不可废,留给正在闭关的老宗主的。”   “你觉得他在等人?”薛玄微看向他。   “不好说。”萧倚鹤摇摇头,“我担心假宁无致来了。”   南荣麒目光渐锐:“他也在?!”   “不好说,”萧倚鹤仍摇头,“假宁无致很早就开始到处布局,先是杀了宁师兄夺舍,然后到蓬溪县假扮神君吃人饮血,是为了休养生息;黛川他又耗费数年光景取得地灵残骸,到之后的剖蜃珠,期间还屡次向我们挑衅。从他途经玉合镇,闲着没事还顺手点活了玉女偶,让她爱情破灭,就可以看出……他根本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他捏了捏眉心,转向南荣麒:“你说这最大的热闹就在此处,他怎么可能不来?”   而且当初在蓬溪县客栈,朝惜之之所以受伤,正是因为“宁无致”试图掳走萧倚鹤而未果。   如今万法会在即,百家齐聚,乌乌泱泱的,萧倚鹤又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上上下下人这么多,即便薛玄微他们看得再紧,也难免会有疏漏的时候。   ——若他是宁无致,就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不仅要来,还会借由本就对道门意见颇大的段从远的手,把这热闹搅得更浑、更汹涌一些,让所有人都不痛快。   “宁无致”性情狂放,根本不在乎什么人命,所以万法会越热闹,段从远怨恨越重,谋划越大,他就越乐在其中,以看人痛苦挣扎为趣。   他怎么可能不来,他必然就在此处了,只是他会躲在哪里看这场闹剧?   一定是个观景极佳的,能把众人丑态一收眼底的地方。   那段从远身边的空位应该是最好的,可他却没有坐在那里。如果他是那人,那样嚣张狂傲根本不将道门放在眼里的人,不会选择退而求次的,那么只有……   萧倚鹤越想越深,眉间郁色加重也不知,直到薛玄微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小暖炉,又推来一盏茶,他指背被温热的暖炉一烫,才倏地清醒过来。   一转头,看到目带担忧的薛玄微和南荣麒,忙平复下来端起茶杯。   心里还在怦怦跳。   ……刚才怎么了,他竟然完全站在那人的角度想了那么久。   可惜差一点点就想明白了。   他慢慢啜了一口茶,仍禁不住想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捋……直到台下一阵叫好,一名年轻弟子击溃了四名对手,脱颖而出,他样貌俊朗,身姿挺括,引得台边的众师妹们热烈地往下抛花抛手绢,还有下去迎的。   萧倚鹤朝两位大宗主打听了一下,才知台下这位是这几年风头正劲的一位小修士,当世年轻俊杰排行榜上,他列第五,前头依次有南荣恪、朝闻道,以及在黛川见过的那个路凌风。   说起这个,南荣门主挺起胸膛,分外自豪了一下。   毕竟当年他们那一代的排行榜,是萧倚鹤和薛玄微风姿无俦,独占鳌头,南荣麒因为早就订婚的缘故,人气不足,直降到了宁无致后头去。   如今他家傻儿子排了第一,他油然生起一种老父亲望子成龙的自豪感。   台下欢呼间,不知谁推攘了谁一下,一位师妹不悦道:“师姐你抢了我给杨师兄的花也就算了,怎么还推人呢?”   “谁抢你花了,空口无凭怎么还诬赖人呢?杨师兄根本看不上你,省省吧!”   “……你怎么说话?!”   “我就这么说话,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这种——”   “……”   萧倚鹤正敷衍地附和着南荣麒对儿子的夸赞,忽地感觉台下一静,方才还闹闹腾腾的女孩子们仿佛一息之间就成了锯嘴的葫芦。   “噗嗤!”一声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   萧倚鹤猛地站起,走到阑干边向下望去——只听扑通一下,那名颐指气使的师姐就面朝下瘫在了地上,那连赢了四场的年轻修士将剑上血花轻轻一甩,插-入鞘中。   “啰嗦。”   那位师妹瞪大了眼睛,半张的嘴僵硬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杨师兄走过她的身旁,卷起一阵血腥味,她才后知后觉地尖叫一声,扑到师姐身旁,惊恐地晃了晃她:“师姐?师姐!杨霄,你、你杀了她……”   杨霄眼中泛起一道精光:“她嚣张跋扈至极,我忍她很久了,你不也是吗?”   萧倚鹤意识到事情不对,这场景似曾相识,忙叫了一声:“快把他们分开!”   话音刚落,斗法台的另一角也起了争执,似乎是两人因为谁先谁后上台阶的缘故竟大打出手起来。紧接着更多的骚乱从四面八方响起,竟是有人发狂了。   “别打了,别打了!”“放手……救命,疯了,都疯了!”“……来人啊!”   一群执事弟子们管了这边就顾不上那边,到最后,连执事弟子们自己也气汹汹地加入了闹局。还有人在一旁叫好,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场面一下子失控。   众人乱成一锅粥时,骤然,一柄剑意铿锵而出,浮于上空!   只见薛宗主居高临下立于阑边:“安静。”   众人心中再是烦躁不安,面对头顶悬着的利剑,也不得不强忍下来,瑟瑟地闭上嘴。起先带头裹乱的几人,都被各家长老封了昏睡之穴,抬下去查看仔细发狂的缘由。   到此斗法大比已经很难继续下去了,众家讪讪地准备先离开,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巡逻弟子踉踉跄跄地跑进了比武场,迎面撞上了正往外走的几家。   他剑柄身侧全是污血,腥臭至极,冲上来时没几步就倒在了地上,惊慌恐惧地指着外面,语无伦次地喊道:“活、活尸还有厉……厉鬼!太多了挡不住,马上要杀进来了——”   几人立刻御剑而起,向远处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由尸体与怨魂组成的大军,正从四面八方的密林中涌出,遇人撕人,几乎顷刻就将他们包围。   还有许多抵挡不住的弟子们,都纷纷往他们这处逃命而来。   天际骤然阴森下来,四野鬼哭,腥血浮尘遍地。   第一波怨魂冲上来时,才摸到台阶边缘,薛玄微抬手向下一压,“寸心不昧”光芒大震,剑意如浪涛一般一圈圈地往外扩去,拦腰斩过这些阴物,须臾化作飞灰。   但随即下一波尸体龇牙咧嘴地冲上,口中流着脓血,趴在寸心不昧所笼罩的剑阵边缘,即便手指被齐齐削掉,仍旧试图向内钻。   萧倚鹤猛地回头,看向主台上的段从远。   段从远仍是之前的那个姿势,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趣地望着台下的惊慌尖叫。   旁边道仆瑟瑟发抖地奉上一杯茶,他接过尝了一口,直接一口“呸”出,不等那道仆跪下求饶,他便抄起桌上银筷,一下捅进了道仆的眼窝!   道仆捂着眼眶,很快血流如注,疼昏厥过去。   段从远看也不看,仍旧观赏下面怨魂吃人的景象,然而因为薛玄微剑阵所护,他没有如愿看到道门诸子惊惧失态的模样,乐趣骤然减少了许多。   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将视线挪向一侧,正正对上了萧倚鹤。   段从远百无聊赖地倚着椅背,朝他虚比了一个打扇的动作,慢慢勾起了唇角——   “好久不见。” 第92章 噩梦重现 你废话真多,长了张嘴是用来……   天际阴云更浓, 像是打翻了一台浓砚,秋风凛冽之中有群尸呼嚎,鸮啼鬼啸。举目望去, 钟灵毓秀的清静宗已被无数活尸占据,通往早课经堂的山径上倒着累累血肉白骨。   那些都是状况突发时,因抵御尸军的侵袭而丧命的巡山弟子们。其间隐约可见尚存一口气的,正挣扎着往比武场的方向爬行,但很快被四处兜转的怨魂所发现。   山道上一片惨叫, 有人眼尖地看到尸鬼群之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早些年陨去的同修,有凡间养育了他们的父母, 亦有本该躺在各家英雄冢里的英烈。   他们生前不管有无建树,至少都该安详长眠,而不是与狰狞的阴物在一处,似畜生一般到处撕咬。有人双目赤红, 看不下去了,不顾阻挠非要离开剑阵。   薛玄微一剑定住大势,分出一丝心神化作流光, 拦在那些人面前:“离开此地, 便是送死。”   他们不听, 反而字字掷地诘问:“难道太初剑宗的道义,就是做缩头乌龟吗?”   “哈哈哈好!好一个缩头乌龟!好啊!”   高台之上爆发出一阵捧腹笑声, 众人猩红着眼睛回头望去,只见段从远一脚蹬在椅上,屈身往下看,笑得双肩抖擞:“道门高义,怎能做缩头乌龟?……去吧, 让他们去!”   薛玄微皱了皱眉,那一丝分出的心神未能拦住,那群人已经义愤填膺地冲了出去。   台上段从远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薛宗主,不着急,会有人替你拦住他们的。”   不及细想,那些人已经于尸潮之中就近抓住各自的旧友英烈、父母亲朋,带着满脸黑血回到剑阵边缘时,薛玄微便明白了“会有人拦住他们”是什么意思。   因为另一拨人已经持剑堵在了比武场的入口,制止住他们继续向上。   “……你们做什么?!快放我们上去!”   “把手中活尸斩碎,你们便可以回来。”挡住入口的修士们厉声喝道,“它们已经魔化了,你们把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带进来,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遭殃吗!”   外面的人瞪大了眼睛:“你们说什么鬼话,他们可都是、可都是在英雄冢里受人祭拜的……”   还没说完,就被里面的人一声打断:“英雄冢里的死人现在有个屁用?我们不管这些,把它们斩了,你们就可以进来,否则休想!你们若非要强闯,就休怪我们剑下无情,这也是为了大家着想!”   ……确实是拦住了,却不是拦在里面,而是拦在外面。   “哈哈哈狗咬狗一嘴毛……哎哟……”段从远捂着肚子,直笑得胃中抽搐,他抹了下泪花,问伫在中央的薛玄微,“薛宗主,你又何必撑着这一方剑阵,不如上来与我一起喝茶看戏嘛!”   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喝问:“段从远!这些都是你搞的鬼?”   段从远不答,他笑嘻嘻地侧坐在阑干上,高声道:“今日是万法会,本人才疏学浅啊,也想听诸位讲讲法。你们方才口口声声说着道义……那不如谁先与我论一论,何为道义?”   台下诸人望着他,或神色眈眈怒目而视,或深觉荒唐冷嗤一笑,总之无一人应他所问。   “狺狺狂吠!道门有何对不起你,你行此大逆之事!竟也敢妄论道义!”   “有何对不起?”段从远脸色一沉,搭在腰间的手轻轻敲了两下。   ——蓦地人群之中闪过一道寒光,那方才还在骂人的老道胸口没出一点尖刃,他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僵硬地扭头,看了看举匕首刺中自己的,正是他心爱的徒弟。   “……”   “我要听你们讲道义,而不是让你们骂我。”段从远笑了下,慢悠悠地说,“别怕,下一个是谁?可以继续讲,我洗耳恭听。”   场面仿佛静止了,直到老道倒下溅起一阵血光,鲜艳的湿血淌过脚背,先上去救治老道和制服老道徒弟的两人双双检查过后,突然失声道:“他们中了傀儡宗的咒法!”   众人脸色巨变:“什么……”“傀儡宗?”“清静宗怎么又和傀儡宗扯在一起……”   “还有多少人也中了傀儡咒?要查……”   来万法会之前,南荣麒就隐晦地跟他暗示了今天可能有大变,今年傀儡宗不参赛,宁无双并无后顾之忧,这会儿正躲在竹帘子里看戏。   冷不丁被人点了名,还有人气势汹汹地上来让他说个清楚,他手里瓜子橘皮吧嗒一掉,怎么也没想到这都能和自己扯上关系,忙屁-股一蹿,钻到了明春晰背后。   明春晰将他小鸡似的一提,以阴阳宗秘法改变了他的容貌,一路溜进了另一面看台。   那群人没找到宁无双,最后讪讪离去,他这才把宁无双放下来,重新抓了一把瓜子给他。   宁无双嚼着瓜子,前后一联想,这才意识到,现在台上那个大逆不道的根本不是什么段从远,他只是占了段从远的壳子,内里正是那个夺舍宁无致的恶人。   天倾如墨,将诸人脸庞映得愈加晦暗不明。   下面人一下子又落入了新的恐慌当中,眼下不仅有外患,还多了内忧,谁也不愿一言不合,就被身边中了傀儡咒的人夺去性命。   大敌当前,众人内乱横生,一部分人要查傀儡咒,一部分人只想离开此处,还有一部人被困在剑阵外,一面抵御着尸潮一面想进来躲避。   一地鸡毛。   就在此时,忽地“轰隆!”一声,像是山峦动荡一般。   而地动之处却蓦然腾起一片赤光,万道金霰,余霞成绮。紧接着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无数剑气与符咒自山林密谷之间飞升而上。   “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   众人诧异之余,目光瞥见一抹清影从观战台上飞掠而下,一脚踏在寸心不昧萦绕四周的剑意之上,铿锵一声从袖中推出一把柳叶细剑。   他手腕一抬,远处金光愈加靡盛,几乎要刺穿天穹沉甸甸的乌云。   萧倚鹤甩了一个利落的剑花,翩翩然落在了薛玄微身侧,他舒展开一双多情眼,笑盈盈地:“抱歉啦,我昨晚就让玲玲他们帮忙去布置阵脚了,小鬼们动作慢,布置完还要找地方藏起来以免被误伤,所以花了些时间,让你一个人辛苦啦!”   薛玄微“嗯”了一声,抬手将他散落下来的碎发绾回耳后:“他不好对付,还是保险一些。”说着他侧开脸,将颈间肌肤露出一片。   “忍一下。”萧倚鹤也没有客气,张嘴叼住,尖尖的侧牙咬破了一点,大口舔舐着汨汨流出的鲜血,化作源源不断的雄厚灵力汇入他的灵元之中。   台上的“段从远”看他俩以交颈之姿亲昵了片刻,再分开时,薛玄微的脸色明显白了一些,而萧倚鹤则似吸饱了露汁的花一般,嘴角艳丽殷红。   他笑意愈深,远远看了一眼,问道:“你想做什么?”   萧倚鹤笑说:“这么大的排场,不就是等我一个吗?难道你在此伏兵上万,大闹万法会,真的是为了那个段从远?他于你的价值,不过是替你提供了一个聚齐百家的机会罢了。”   众人赫然错愕,什么意思,他不是段从远?那他是谁!?   台下这个又是谁……   “段从远”或者说是占据了段从远壳子的神秘人支颐笑了。   “薛宗主,下面交给你了!”   外有玲玲他们帮忙布置的灭灵阵,内有薛玄微的剑阵,两厢配合,至少能限制住上万尸群厉鬼,也不至于使戾气怨色继续侵袭诸人的神志。   萧倚鹤只想速战速决,无心与段从远多言,举剑一招,千柄剑意凌空而起,同时脚下灵光大震,升起数方错落阵盘——竟如此浮云而上,踏阵冲上了高台!   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直接使段从远迫后数丈,后背撞上高台一壁前,他猛抽-出袖中一物,飞身纵劈,精钢玄铁与白壁玉魄铿锵相接,灵光迸溅!   刹那间高台上石末扬天,杀气四溢,两人剑法之快几成残影,旁人只看得台上危机四伏,墙塌柱轰,却根本难以捕捉其中关窍。   萧倚鹤:“你躲在段从远身体里,把无致的身体放到哪了?!”   段从远避开剑刃:“不告诉你,我在那具身体上花了无数心血,好用得很,才不给你。”   “那你就死在这里,”萧倚鹤道,“我不介意之后把清静宗一寸一寸揭起,总能找到的。”   “段从远”苍朽双目中映出不属于皮相年纪的锐意,他将玉箫横在眉间,低声道:“我说过,我们二人争斗没有意义。更何况,你如今灵元空虚,还同时撑着那么大的阵法——赢不了的。”   他猛地挑开柳叶剑,旋身踏上一侧檐顶,勾起鬓边一缕被削断的头发:“这么多年过去,你死一次活一次,仍不长记性,还是要做这个伪君子,为他们这种人鞠躬尽瘁?”   “你废话真多,长了张嘴是用来放屁的吗?”萧倚鹤瞳色一暗,随即一剑绕颈而去,“我不为谁,是为了我自己。”   段从远嗤道:“可笑,为你自己?他们容不得你,今日之后你便会知道。”话毕,他飞身闪退,同时以血为媒,催生出愈加浓厚的怨气。   南荣麒远眺了一眼:“灵脉……灵脉有异!”   一条如龙般的光影在清静宗山间起伏,发出阵阵轰鸣,仿若地动山摇,几乎同一时间,台下诸人顿感身体沉重,如坠千斤,不过片刻,场上除了功力尚济的几位门主长老,众人都已双膝坠地,甚或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此时不过午时,天际已经被黑狗蚀日,难窥天光,唯有数方阵盘在四面八方盘旋萦绕,洒露出杳杳金芒。   但这点金芒在昏天黑地之间,几乎微末。   原本应是一轮明日高挂的天穹,倏忽裂开一线,似一只阖闭已久的巨目,终于在震天彻底的轰鸣中缓缓苏醒,一点点地翕开狭长眼皮,露出猩色红光。   众尸群鬼得到鼓舞,嘶吼大叫,不要命地冲撞着数台阵法。南荣麒等人纷纷出鞘跃下,加入战局,那边萧倚鹤不及仰头看天,于段从远凝神施法之际,一剑轰去!   施法开始便无法自断,这也是他今日不以“宁无致”身躯过来的原因,那是他精心调-教的宝贝,自然是舍不得拿出来糟践。   “段从远”硬生生受了这一剑,吐出一口血来。左右他是不怕的,不过是魂魄受些伤,待挪回宁无致身躯,抓几个道士过来补一补轻而易举。   反倒是那位……   南荣麒一把擒住了生挨一剑的段从远,将他扣在地上,再一回头,大叫:“——倚鹤!”   萧倚鹤同时猛呕一弧鲜血,脚下失重,于半空纸片似的栽下。南荣麒急得不行,却不能这会儿松开段从远,还好那边薛玄微一步而至,将人凌空抱住,摁在怀里止血灌灵。   “师兄!”   “我没事……”萧倚鹤轻轻推开他的手,赶紧看向一侧,“南荣麒!锁魂!”   南荣麒二话不说,一掌拍去!   但就在这时,因为萧倚鹤猝然受伤,神魂动荡时难以严密维持输供给灭灵阵法的灵力,阵法有所波动,一时之间难挡灵脉的磅礴冲击之力——东南与西南的数方阵盘接连崩裂。   天上的血眼吸食了灵脉之源,嚯然又张开了一线!   人群中某门长老毛骨悚然地指着苍穹间渐渐睁圆的血目,额间鬓角出了层层冷汗,他一下子回忆起了什么,脸色煞白得吓人——   “噩梦重现……噩梦重现啊!那是道统之乱时伏尸百万的归墟眼!” 第93章 归墟之眼 真相即在眼前展开。   萧倚鹤终于知道“宁无致”以那些天灵地宝为引, 究竟是做了什么。   他又一次造出了“归墟眼”阵法!   ……七十年前,剑神山宗师突然入魔,生抽十二脊地脉试图强破升仙之门, 这十二脊灵力于天穹汇聚之处,形如通红血眼,便被后人借“归墟”之名,意为世界终结之处,来形容它的恐怖。   只是当时那瞳血眼是由师尊浩瀚凝练的功力所支撑, 其宽其大足以遮天蔽日,而如今这只血眼是由一支地脉与天材地灵所仿制出来的,规模不过只有当初的十分之一。   但哪怕只是形似, 也足以勾起在场许多人的恐惧。   毕竟当年归墟眼张开时,吞噬了大量生灵,又抽去无数生魂填补阵法运转,确实导致人间伏尸百万。   人们很难不联想, 如今归墟眼重现人间,难道曾经的浩劫要再一次降临?   人群慌乱之际,“段从远”趁机挣脱束缚, 选择脱壳而出, 以魂体四处游荡躲藏, 先后扎进数名小弟子体内吸食灵元。   他滑不留手,南荣麒追踪数丈, 终不知他究竟又藏到了谁的躯壳当中,只得踏在剑上,臂挽长弓,横眉凝视着场下丑态百出的世家豪门。如此电光火石之间,南荣麒右臂猛揽, 一道金光骤出,直中一名褐衣修士。   金羽化作一束灵光没入修士腰肋,薄魂又一次被逼了出来,南荣麒见那一抹淡色烟魂竟然不躲,只噙着笑得意地望着他,南荣麒也不及多想,当即又一次将“子虚弓”满膛拉弦——   “南荣麒,住手!”   一声急喝令南荣麒失手射偏,绷紧的弓弦擦过虎口,划出一道血痕,他循声回头:“薛玄微,做什么!我差一点就……倚鹤?!”   萧倚鹤捂着腰腹跌在地上,脸色煞白,但他肋侧衣物早已被鲜血染红,顺着指缝渗淌出来,他紧咬后齿,正与薛玄微一争一抢地拽着衣襟。   南荣麒看了看那该死的黑影闪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萧倚鹤,还是将虎口血迹一抹,跳下剑去:“这是怎么回事?让我看看!”   一个人来抢还好,他俩同时动手萧倚鹤根本拦不住,没几下就被南荣麒蛮力撕开了衣片,露出内里一个红彤彤皮肉外翻的伤口。   伤深足有两指,带着灵光爆开的痕迹,南荣麒当即傻眼了……这分明就是子虚弓所致,可是方才那一箭,他分明是射向——   错愕之余,只见薛玄微一把抓握住萧倚鹤,同时按住伤口:“跟我走。”   “……去哪?”萧倚鹤呛咳几声,被整个带起来,他因此疼得抽搐,根本走不动,“等会,喂,玄微……疼……”   听他说疼,薛玄微才猛地站住。   子虚弓威力非常,这伤口即便是薛玄微也不能叫它即刻愈合,他竟遗漏出一瞬间的迷茫,但随即这迷茫就化作怒意:“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你不能留在这里了!”   重逢以来,薛玄微从未跟他动过气,萧倚鹤看他满脸焦躁,竟觉得没那么疼了,反而笑起来,轻轻地说:“你也看到啦,这个状况……我去哪不都一样吗?”   在萧倚鹤柔软的笑眼中,薛玄微慢慢沉下了眉梢。   如果一次意外是偶然,那接二连三相同的意外,就一定是有迹可循。   当初在蓬溪县客栈,初遇“宁无致”时,他颈间就莫名其妙多了伤口,方才打斗时的一击加上南荣麒的一箭,薛玄微再看不明白就是个傻子了。   ——萧倚鹤恐怕与“宁无致”有某种联系,二者相为呼应,伤一不可。   南荣麒虽有些迟钝,但也察觉出了其中问题所在。两人同时回头看向“宁无致”,此时他未再占据他人身体,只以一团最真实的朦胧魂影坐在屋檐上,脸前萦绕着一团黑烟,只能看见一截清瘦的下颌线。   但那身形,懒懒散散的坐姿,二人都是极为熟悉的。   他两腿垂落在檐下,任腰肋处的伤口向外滚着乌色怨气,仿佛一团墨汁洇出一般。屋檐瓦片间有参差冒出的杂草,一沾到他流出的乌血,瞬间苍败枯萎。   ——根本不像是个魂魄,更像是一团怨气结做的人形。   就在这时,被宁无双接手看押的段从远突然从昏迷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萧倚鹤!……你答应我的,答应我的……思影死不瞑目,道门、道门哈哈——”   他躯壳被那样浓的怨气侵占良久,神志已不足之前清醒,一醒来就满嘴胡喊鬼叫。   宁无双忙去塞他的嘴,反被段从远恶狠狠咬了一口,继续朝着他们的方向大叫着:“萧倚鹤,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杀了他们,扒了他们的皮喂狗!……唔唔!”   萧倚鹤:“……”   他叫得那样厉害,哪怕嘴已经被塞住,该听见的周围人都听见了,众人寂静之下,是掩盖不住的万分惊恐。   “萧倚鹤,他喊的是萧倚鹤?!”   “归墟眼……他果然没死,他来报仇了!”   “呜呜,我想活着……”   目前已知的是,他们根本无法对那抹黑影做什么,甚至不能伤他分毫,留在这里根本毫无意义,薛玄微又一次握住了萧倚鹤的手腕:“走。”   “你们以为到了此刻,还能走得了吗?萧倚鹤!”檐上之人一声爆喝,檐上瓦片系数被他拍掌揭起,列作无数剑片射下。   薛玄微举剑抵挡之际,山间地脉又一次剧烈勃张,似大地的一声声心跳,砰的一下!   天上血眼猛地张开,赤彤彤地瞪视着大地苍生,其内旋涡翻滚,怨气横溢,林间更多的怨魂厉鬼与活尸纷纷被无形号召一般,缓缓地往山上爬挪,喉腔里发出碌碌饥饿吼声。   檐上黑影以怨气为障,挥袖间卷起铺天盖地的浓雾,云波浪头猛然拍下。   薛玄微几人以衣袖掩鼻,即刻屏息,在烟蒸雾缭之中他第一个念头是去找萧倚鹤在哪,刚抓到他的手,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是清静宗人聚集之处的一名宋姓长老突然手舞足蹈起来。   ……雾中有毒!   他一会儿尖叫,一会儿疯癫,又猛地拔剑刺透身边一名随身侍子,跪坐在他身旁大口地吸纳起侍子新死未散的魂力来,痴痴大笑:“好秘术!好秘术!一个死了的段思影就换来如此得力的秘术!那老头儿也干了件好事……值啊,太值了!”   “长老?”   “……宋长老?!”   南荣麒面色微变,屈步向前,但又见另几名清静宗高位弟子也眼珠一暗,彼此拔剑相对,疯癫之下赢得那个也就地吸食起死者的魂力,翩翩然如瘾君子。   萧倚鹤瞳孔微震。   清静宗老宗主以段思影的死为筹码,与人交易了这种邪门秘法!这便是段从远自暴自弃从而报复宗门的缘由!他曾经那般身清高傲的人,亲眼见自己所尊敬爱戴的宗门,为了这种东西,让他对亲妹妹的死息事宁人,嘴上却口呼“为了道门宁和”。   道门宁和吗,道门早就不是以前的道门了。   还未从这一桩中惊醒,另一边丹霞谷的谷主夫人已经和一名丰神俊朗的中年道修抱在了一处,众目睽睽之下亲昵万状。   夫人撒娇道:“剑谱的事儿怎么样了?这么久了就一点进展都没有?”   中年修士用力地嘬了她貌美的脸颊一口:“宝贝儿急什么,我们门主那个小不死心思缜密得很,剑谱岂是那么容易偷的?不然你再给我点钱,我总得上下打点……”   “打点什么打点?”夫人嗔怒道,“谁不知道你是拿去人间做赌资了!”   谷主夫人年轻时就以美貌出名,道门中鲜少有不认得的,是故她一张口,众人就忍不住将视线瞥向了一侧的丹霞谷主。如今的丹霞谷主是十几年前新换的,也就是长阳门那位章夫人的哥哥。   然而此刻丹霞谷主面上只有被揭穿的羞臊,却毫无发现发妻红杏出墙的暴怒。   ……他竟然是知道此事,却在默许,又或者,根本就是他怂恿发妻行此龌龊之事,就为了一窥他宗的剑谱!   众人皆知,丹霞谷也是由剑入道,早时以“赤霞剑法”独步天下,是名副其实的剑门大宗。据说在剑神山清和真君尚未开山立派之时,其先祖曾有幸目睹清和真君月下舞剑,从而有所体悟,自创而出“赤霞剑法”。   因此丹霞谷千百年来总自称是与剑神山“天玑剑法”同出一脉,天天把这事挂在嘴边上炫耀,萧倚鹤每次听见,都会嫌弃嘲笑一番,啐他们是庙里的泥胚佛爷——是瞎往脸上贴金。   但丹霞谷贴金归贴金,这两三百年来也不知是怎么学的,弟子们剑术是一落千丈,难能偶尔蹦出三两个天才,却也拯救不了丹霞谷没落的大势。   眼下丹霞谷虽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赤霞剑法”迅速衰败下去,每每被人提起,后头都是忍不住添上几句唏嘘讥讽。   萧倚鹤的视线才挪过去,就见谷主夫人白花花一个肩膀头子,忍不住哦豁一声,正不知道该不该捂上眼,就听身旁“咔嚓”一声——南荣麒猛地掰下了手边一块石砖,气得咬牙切齿。   他再定睛一看,那要偷剑谱的人正披着追月山庄的月纹外袍!   萧倚鹤循着记忆仔细想了想,对这家伙好像有点印象,是瞧着皮相不错,实际年纪比南荣麒还要大二三十岁,以前不安于修道,喜好在人间吃喝嫖赌。   没想到丹霞谷不怎么反思自家剑术教授水平,想出的折子竟然是去偷追月山庄的剑谱!   可关键是,追月山庄的剑术也一般般啊,他们怎么不去偷太初剑宗?……这可真是硬柿子咬不动,只能先拿捏个软柿子。   碎石在南荣麒掌心嵌出血痕:“好一个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之前内山护阵被人惊动,我门下数名弟子被人重伤,想必就是这个恶贼!我杀了他!”   “南荣麒,冷静,冷静!”他一把拽住。   萧倚鹤这边还拽着南荣麒,那边其他各宗各门在毒雾作用下先后闹腾起来,直看的萧倚鹤是眼花缭乱,一下子被硬生生灌进了诸多八卦野闻,感慨都来不及。   他以前知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却不知过了这几十年,道门心竟不齐至此。   一群年纪加起来足有上千岁的修士们彼此攻讦,不知是哪家翻起旧账,尖声质问道:“你要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好啊,那我也问问你!当年各地出现失魂者时,你难道没有去求过萧倚鹤?!”   同时,被指责的那人也反驳道:“……你说什么,我,我不知道!”   “呵。”缁衣道人狠狠攘了他一把,又指着周遭数张熟悉的脸孔,“你,你,还有你!今天萧倚鹤要是为复仇而来,大开杀戒,你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   薛玄微猛地看了过去,接着又去看萧倚鹤。   但萧倚鹤脸上露出淡淡的茫然,少顷又凝出一点犹豫,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好像不太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在自己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样一回事……他们来求我?   ……求我。   萧倚鹤太阳穴阵阵胀痛。   “——没关系。”   浓雾之中,响起一道微微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你做了你的潇洒恶人,以为自己是悄悄吞咽苦果的救世主,所以他们骂你,你可以承受,你还能反过来心甘情愿再救他们一次。”   “萧倚鹤,”他突然出现在萧倚鹤身后,冰凉的手臂环绕上他的肩膀,贴着耳旁轻轻慢慢地说,“所以我说你是伪君子,你是过得潇洒自在了,却把最痛苦难捱的记忆留给我——我岂能让你如愿?”   他声如鬼魅,身似寒窖,令萧倚鹤忍不住自心底战栗抽搐。   薛玄微对他的痛苦有所感应,一把将他抢来抱在怀中,骤然提剑刺去,却被黑影侧掌按住,冷冷斥道:“薛玄微!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为何总是回避跟你提起当年真相?师尊为何入魔,入魔前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玄微怔了怔,“他不愿说,与你何干——”   “不是他不愿啊,”黑影将他打断,“是他也记不清了。他感到痛苦,所以把这些都割舍给我了。”   他推开薛玄微的剑锋,从后环住他的脖颈,冰凉的嘴唇几乎擦着他面颊耳廓,嘴唇一开一阖间,除却腥冷药味之外,还有淡淡的令玄微分外熟悉的香气,那是在剑神山上时,萧倚鹤寝宿中常熏的一种甜香。   周遭黑雾一点点弥漫开来,他以怨气为雾障,缓缓地凝聚成无数虚影,幻化做一座座山、一幢幢殿宇——巨大而真实的幻象将所有人都卷裹了进去。   真相即在眼前展开。   黑影甜甜地笑着,环住他的手臂也慢慢地幻出了白皙柔嫩的肤色,瓷玉一般,软若无骨地挂在他身上:“还有你年少每次醉酒后,对我做过什么,这些我都记得呢!我都可以告诉你……”   “……师弟。”   薛玄微元神剧震。 第94章 往昔迷雾 一切都尚未发生的时候……   伴随着迷雾一层层展开, 天穹血眼遥相呼应,发出红光,将众人元神吸入迷障之中, 去重温七十年前各自最为痛苦最为不堪的过往。   萧倚鹤也头疼欲裂,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他躬身撑在地面,额角绽起青筋,但这迷雾中好似有无数只蛮横怪力的触手, 将他紧紧缠覆住往里面拉扯。   他意识到迷障中将面临何种深渊,但却无法抗拒,在整个意识几乎都要被拽进一片黑沉沉的大雾之中时, 萧倚鹤下意识的喊了一声“玄微”!   薛玄微猛地清醒,一剑劈开身后黑影,一把将萧倚鹤抱在怀里,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 就被一股巨大的蛮力一起拖入迷障,跌进被重重时光所掩盖的过往。   萧倚鹤最后的知觉,是肩头紧紧揽过来的一双手, 随即两人同时眼前一黑!   ……   仿佛过了百年, 又或许只是刹那, 薛玄微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一袅垂淌着流烟的龟鹤炉, 柔-软的素纱帐在面前缓缓拂动。   他一瞬间有些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视线瞥见一旁古朴书橱上,挤挤挨挨摆着的一堆与之格格不入的琉璃宝瓶、牙雕玉器,如此熟悉……他环顾四周, 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过去。   窗外竹涛阵阵,这是七十年前,一切都尚未发生的时候。   薛玄微抬起手来,还未碰到门框,门扇被人自外面倏忽推开,傍晚的璀璨余霞一下子扑面而来,与灼灼霞光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一路小跑飞奔而来的俊朗身影。   他裹着一袭竹香,可能是在竹林里藏得极久了,这会儿早已等得不耐烦,似只从孤高之空落下的归家雁鸟一般,猛地跳扑上来。   薛玄微恐他跌倒,本能地想抬手接他,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侧避去,眼睁睁看着萧倚鹤扑了个踉跄,踩中狭窄门槛往里俯冲了几步,堪堪站稳。   他不尴不尬地站直,打打袖口,笑着哼道:“师弟长大了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是小时候好,虽然嘴上不说,其实每天都张着手想让我抱。”   薛玄微恍惚又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情窦隐开,却无人疏导,心思盘绕扭曲,正处于有些喜欢他却耻于被他知道的阶段,故而时时刻意对他冷待。   那厢萧倚鹤话毕,果然他就听自己说道:“师兄何事?若无事,请师兄早些回去罢,我该修行打坐了。”   萧倚鹤拂去案几上的杂物,不讲究地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从灵囊中取出两只矮颈肥肚的酒坛,笑嘻嘻地说:“我才从临安郡回来,讹了南荣麒两坛女儿红!”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据说夫人怀他时,以为是个漂亮女儿,就效仿人间,在树下窖了十几坛好酒,准备等他出嫁时起来喝。谁想到生下来是个带把儿的,气得夫人望着庭树直抹眼泪!这两坛就是!”   他一边滔滔不绝,一边起身到书橱上看了看——萧倚鹤喜好收集各色摆件趣玩,自己屋里搁不下,就会塞到薛玄微这里来——挑了一会,拿了两只花色不一,一青一白的小盏,用袖口抹了抹,便拍开酒坛封泥,倾出一弧醴香酒液。   一方清室之中瞬间被酒臭所覆,薛玄微皱了皱眉。   萧倚鹤得意道:“我方才来时,见师尊在附近,吓得我在竹林里藏了好一会儿,等他走了才敢出来。不然若是叫师尊发现你我喝酒,定是又要罚我们的。”   “你。”   萧倚鹤一愣:“啊?”   “你喝酒,你被罚,与我没有干系。”薛玄微远远坐下,握起一卷书静静地翻看,只时不时地瞥一眼杯上波光淡淡的酒液,似有些嫌弃。   “好师弟,你当陪师兄喝几盅嘛!”萧倚鹤趴在他面前的桌上,死皮赖脸地将他书册拽出,“上次一块儿饮酒,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薛玄微脸色轰得一红,上次,上次他第一次被萧倚鹤撺掇着碰酒,结果就做了一夜绮梦……他怎么、怎么还敢怂恿自己喝酒!   他猛地抽回书册,转向另一边,不答不理,以为如此某人就会自讨没趣,乖乖提着酒回去。谁想不出片刻,背后挨着坐下来一副温热的身躯,随即酒味夹着他身上淡淡的甜腻熏香一同飘来。   “让我在你这坐会吧,好师弟,回去了师尊定是第一时间就发现,肯定要来找我的。”   是了,这段日子他总往自己这里跑,好像是躲着师尊一般。   薛玄微持书的手微微一怔,从他的语气中仿佛听到一丝落寞:“你不想见师尊?”   此时他背对着萧倚鹤,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他沉默了好一会,又不言不语地端酒来饮。   萧倚鹤没有说,师尊近些日子对他看得越来越严密了。   几乎一脱离视线,师尊就要到处搜找。   薛玄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他一杯又一杯,直到半坛下去,后背的重量不知不觉间又重了一些——他将头侧靠在自己的脊背上,嘀咕了两句谁也听不清楚的话,就又去抓酒坛。   “……”薛玄微伸手扣住坛口,猛地折身,萧倚鹤被吓了一跳,呆呆望着他打了一个嗝,眼角连着两颊都被酒热蒸出了淡淡好看的红色,跟兔子似的。   薛玄微深知他的脾性,知道此时跟他说什么“不能喝了”之类的话全然无用,倒不如赶紧解决了这两坛来得省事,于是抓来另一只杯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还冷冷警告他:“喝完就回去睡觉。”   萧倚鹤笑了:“好呀!”   ……最终也没能回去睡觉,薛玄微高估自己的酒量,萧倚鹤还毫无醉意时,薛玄微已经两眼滚热,视线飘飘然醉醺醺了。   当时后来发生了什么,过去年轻的薛玄微是记忆模糊的,但此时他的内里装着来自七十年后的神识,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正如此时,薛玄微看到自己屈肘撑在桌上,隔着一只空酒坛看萧倚鹤说话,目光灼灼几乎能燃出星火来。对面萧倚鹤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各种趣闻,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眼神一点点地压下,直到萧倚鹤因为说话太快而咬了舌尖,嘶哈地吐出舌头叫痛。   薛玄微蓦地拨开酒坛,欺身上前,将他捞过来含住了那点舌尖。   他感觉萧倚鹤僵住了,因为那软软的舌没有第一时间缩回去,而是任他狎昵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往回藏。薛玄微的酒量已经不足以支撑思考,只觉热气下涌,他一边撬开师兄唇缝,同时以掌抚肩将他掼在地毯上。   萧倚鹤“唔唔”地将他推了推,不知是没有推动,还是怕伤了他,又或者是……半推半就,总之,他那抵在薛玄微胸口的手几乎就是做个样子,根本没什么力气。   锦丝华缎一剥开,就露出珍珠似的真容。   没有人教过薛玄微这种冲动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循着本能,在心口的一片酸涩与悸动中,一路摸索下去,并对眼前这颗珍珠生出了蓬勃的占有欲。   他想弄脏这颗珍珠,让这枚闪闪发亮的珠宝染上难以磨灭的痕迹,变成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俯在腰际时,他竟不知该如何做了,只好支起身子来深深地凝望着软毯上衣衫大开的萧倚鹤,看他薄红双唇,鼻息微喘,喉结一路往下,展开几朵明显斑驳,抹也抹不去,心里不禁有些愉悦。   他掰开萧倚鹤因羞耻而遮挡双眼的手肘,紧紧盯着他看,喃喃道:“师兄,你又入我梦中……”   ……   月上中天,萧倚鹤从一片凌乱的小榻上起来,低头看着身侧已无知无觉醉睡过去的青年,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揉开他因酒气而皱紧的眉头,嘴边淡淡地笑了笑。   薛玄微的身躯醉了睡了,但这一次,内里的神识一直清醒。   他看着萧倚鹤将揽在腰上的自己的手臂挪开,蹑手蹑脚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几件外袍纱衫,把自己收拾停当,又拂袖将屋内一切恢复原样,只留下桌上两只东倒西歪的空酒坛。   萧倚鹤借着月色在铜镜前照了照,今日领子有些低,遮不住那么高,但好在夜深,不会撞见什么人。但是衣带在翻滚间被年轻心急的薛玄微给蛮力扯断了,他想也不想伸手拽来了薛玄微的,便系便小声道:“总不能让你三番两次白占师兄的便宜!”   他扎着薛玄微的衣带,笼统地束一束头发,便慢悠悠地往外走,准备折回自己的房间眯一会儿。薛玄微随即将意识抽离身躯,紧贴在萧倚鹤肩头一起出去。   刚出了院子,竹林旁传出了师尊的声音:“倚鹤。”   萧倚鹤浑身一僵,住在原地,良久才慢慢转过身去。   竹林阴影之中缓步踱出一袭清影,长身玉立,如月下之仙。但是今日,这位一向温柔的月仙的脸上,是罕见的淡淡愠意,他看着萧倚鹤,视线从他心虚的脸上挪到领口-交错间怎么也遮不住的红痕——气氛一下子更凝重了。   萧倚鹤讪讪地叫了声:“……师尊。”   师尊移开目光,他找了倚鹤许久,最终迫不得已到薛玄微的院子来,他们两个近日来往甚密,倚鹤更是常腻在这里。他心中微微酸痛,却没想到刚至窗外就亲眼见到二人……   胡闹!   “近日-你总不在房中,亦不在试剑崖练剑,你……”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目睹此事尽管气恼,仍旧对着萧倚鹤说不出重话来,只得将袖子一振,“你是因为这种事情,要荒废修行了吗?”   “没有。”萧倚鹤低声,“我……师尊!”他赶忙一步上前,拦在要往院中去的师尊面前。   师尊眼神一沉:“混账,为师要将他叫来一问!倚鹤莫怕,他敢如此对你,为师定为你做主——”   “然后呢,师尊要笞他多少鞭?还是要赶他下山?或者直接杀了他……我不许。”萧倚鹤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我是自愿的。您如果非要对他如何,我替他受。”   似一团小云趴在萧倚鹤肩头的薛玄微怔住了。   师尊同时也微微睁大了眼睛:“倚鹤……你说什么?”   “无论什么责罚,我都替他受。”萧倚鹤一横心,“师尊,我知道当年我把他偷偷带上山来,您不高兴,但是这么多年,玄微那么尊敬您,他把您的每一份手稿都贴身放在身旁。你让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花了三倍五倍的心思去做,没有一丝一毫一分一秒敢懈怠。”   “他那么乖,那么好。您即便依旧不喜欢他,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罚他,就当他不存在也好……”   萧倚鹤软声道:“师尊,您对他好一些吧……”   面前突然一阴,师尊蓦地俯身下来,越来越近,一点冰冷唇峰几乎触及他尚且红润的唇缝,清冷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往毛孔里钻,萧倚鹤大为震惊,呼吸都窒住,用力伸手一推。   “师尊!”   师尊踉跄半步,见他倒退向后,猛然抓住他后静静望着:“你与他……就是这么一回事?师尊也可以。”   ——他的师尊向来是温柔而体贴的。   少时学剑,他把手磨红了,师尊曾心疼得捧来一整箱几十种灵药仔细揉捏,使得他长这么大,手上从来没起过一个茧子;大时破戒下山,师尊前面罚过,后面就眼眶发红地过来照顾,仿佛伤的是他自己。   而不是现在这样,神色是萧倚鹤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漠:“倚鹤不喜欢师尊了吗?”   师尊根本不懂。   萧倚鹤向外抽手,使了十足力气,却未能挣动分毫,他第一次对这样的师尊感到陌生:“……师尊,你捏疼我了。”   师尊松了手,一时又心疼起来,想再去为他揉一揉,却被萧倚鹤躲开了。   他胸口酸楚越来越重,垂下手,举目望向一片黑沉的小院,沉思片刻又将视线收回,落在萧倚鹤的脸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为师可以不罚他。可是倚鹤,你当好好修行,不许再胡闹了。”   萧倚鹤“嗯”了一声。   薛玄微曾经委婉地评价过师尊“太上无情”,硬如霜铁。萧倚鹤从来笑嘻嘻一带而过,并不信此种不切实际的说法,但现在他渐渐觉得,或许是自己从来没有看清。   师尊见他乖顺下来了,又道:“为师前些日子感悟到一门修行法,想来不日便可一窥天门。一个月后你便与为师一起闭关修行罢。届时大劫之下,为师也可保你一同飞升。”   “……闭关修行?”萧倚鹤愣住,“师尊和我一起?”   师尊稍歪了歪头,微微抿着唇:“倚鹤不愿?”   萧倚鹤想到师尊刚才说的那句“可以不罚他”……他余光望见那扇小窗,方才他还与小师弟在窗下翻覆亲昵,尽管是酒后胡闹,但他能感觉出来,薛玄微是有感觉的,自己也是。   并非全然只是胡闹。   只是没有想到,“胡闹”竟是有条件的,“不罚他”也是。   师尊的修行至臻如此,几乎抬手可触天门,萧倚鹤亦或者薛玄微对他来说都只是目下一粒微尘,端是看他容不容得。只是好在,萧倚鹤这粒尘在蚌肉里日积月累磨成了珍珠,还有被人敛在匣中收藏的价值。   此时容不得萧倚鹤拒绝,他指尖泛白,只得点头:“……倚鹤愿意。”   师尊于是离去,临走前,一指斩断了他腰际那条过长的衣带,用温软的口吻道:“这条衣带与倚鹤的衣色不匹,为师不喜,还是换了罢。” 第95章 往昔迷雾2 师弟有没有想我呀?   师尊走后, 萧倚鹤捡起那条断作数截的衣带,妥善地藏在袖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甚少往薛玄微的院子走动, 他这样懒散不上进的人,竟能日日做到天不亮就离开寝院,夜深再归。每每换衣时摸到那截衣带,萧倚鹤总能想到师尊温软语气背后所隐含的冷慑。   在提出闭关修行的二十日后,师尊就选好了洞府, 竟远离四季和风的剑神山,而是在一处荒无人迹的雪川里,四周冰天雪地, 白茫茫一片。   他从来没想过,师尊如此因循守旧的人,有一天竟然会下山。   萧倚鹤怕冷,一落地迎面是寒风呼啸, 便感觉自己要被冻僵,半天没回过神来。师尊侧挡在他身前,为他披上一件雪白的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狐裘, 便如少时一样要来牵他。   他生在南地, 却很喜欢雪, 以前每逢冬日大雪漫天,常常衣着单薄滚进雪堆里玩, 雪被上看着绵软,其实底下藏了各种草根石缝,他屡屡绊倒,摔得膝盖红肿。   师尊经过,都会低声责备着将他牵出来, 领到殿内吃药喝汤,暖和身体。   萧倚鹤裹紧狐裘领,整个人除却露出的一点发旋和一双乌眸,几乎从上到下一身雪白,纯粹干净得一丁点杂色都没有。   “师尊,我已长大了,路是可以自己走的。”他绕过师尊伸过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师尊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手,在前带路,两人沿着冰川又不知走了多远,直到转过一道山壁,狂风骤止。   萧倚鹤双脚冷得麻木,被冷风吹得摇摇摆摆的,睁开眼睛望去,只见四周悬崖林立如高-耸入云,而面前竟于寒冰怒雪之中隔绝出一片绽着绿意的小天地。   当中栽着一棵不该生长在此处的繁茂桂树,枝杈旁两只画眉鸟亲昵地挤在一处睡觉。   师尊徐徐走到树下,抬手逗了逗画眉,注意到萧倚鹤惊讶的目光后,回头道:“知道倚鹤怕静,喜欢热闹,特地捉了一对画眉给你解闷。”   “过来吧。”他的声音温柔且低沉,不紧不慢。   两只画眉被他惊醒,它们不知外面早已不是温暖如春的江南,扑棱着翅膀要飞出去,结果一头撞上寒风酷雪,小翅尖瞬间冻僵。   萧倚鹤只好一手一个接住,放在自己肩头,往里面温暖处走,垫着脚把它们放回窝里。   师尊早已无需歇眠,他大多数的夜晚都是在入定修行中度过,萧倚鹤以为所谓闭关修行,也不过是搭个石台即可,而眼下这一小方春景中竟结起一间草庐,屋外看着朴素,但里面的每一个物件萧倚鹤都知其名贵,且陈设与他的寝宿几乎相同。   薛玄微的神识依旧隐在萧倚鹤的肩头。   看到他的桌案上不摆经书笔墨,而是摆了一排小玉雕,诸如缺耳朵的猫、断尾巴的狐狸,还有花瓣粗糙的睡莲……那是玄微初学雕玉时刻坏的几个小玩意,竟被萧倚鹤偷偷捡回来。   师尊不知来由,也如样还原了。   萧倚鹤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到薛玄微,有时候听到他在自己院外徘徊,萧倚鹤也忍住了没有露面。假如未来总要分别,自当今日不再相见,或许能早早断消师弟那点尚未成形的念头,让这段年少绮事消散于梦中也好。   但今天看到玉雕,他心里的委屈压抑不住,一股闷胀在心口缓缓发酵,恍惚感觉眼皮滚热,脑袋也沉重,不多时一阵眩晕袭上来,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   许是多日心神不属,又猛地被寒风所摄,时隔多年,一向身体康健能作能跳的萧倚鹤竟病倒了,整个人陷在软褥之中烧得昏昏沉沉,迷蒙中感觉有人翻动自己,还有人往他嘴里送药。   药很苦,苦得没灌进两口就被他吐了出来,他一下把自己呛醒,看到床边的一角衣摆,迷迷糊糊地撒娇道:“好师弟,师兄没事……师兄不要喝药……”   “倚鹤。”   一声语气略重的清唤止住他的呢喃,将萧倚鹤从混沌边缘拽了回来,他猛地睁开眼看向床边的人:“师尊……我怎么了……”   “倚鹤病了。”师尊的眼神骤然寒了下去,如草庐外冷结的冰霜,但抚向萧倚鹤额前的手又那么轻柔,“这里虽不足门中舒服,但灵气充足,把药喝完就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好起来的。”   萧倚鹤终也没有喝完这碗药,就糊里糊涂地闭上眼去。   一场病反反复复如抽丝,如此昏睡了几天,期间吃不下药,靠着师尊渡来的灵力压制热痛,有时醒来,就靠在床头看外面桂树上的画眉鸟。   树由江南连根移来,栽在原本是冻土的寒地里,全仰仗师尊的灵力维持,或许是这些日子师尊忙着照料他,无暇额外估计这些花花草草的死活,眼下树冠边角微微发黄干枯,失去了活力。连上头的两只画眉都蔫了,不再到处飞来飞去,只瑟瑟发抖地依偎在一起。   萧倚鹤又一次醒来,看到桂树与画眉无人看顾,马上就要凋零,他转头看向正在研药的仙人,咳嗽了几声,困倦地说:“师尊……把桂树和鸟儿都送回它们原本的地方罢,这里太冷,它们不喜欢。”   不知是哪句惹了师尊不快,他手下药钵嘣得一声裂开,粉末淌了满手。同时案边的药罐咕噜地煮沸,顶翻了炉盖,师尊放下药杵,又去捡滚烫的炉盖,手指瞬间被烫得红肿,起了硕大一个水泡。   “师尊!”萧倚鹤翻身下床,扶着墙边跑过去,跌了一下握住师尊的手臂,隔空从草庐外抓来一盆冰雪,化作流水,一遍遍冰洗着肿处,“师尊从来不做这种杂事,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它们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也想回去吗?”师尊突然伸手过来,抚在他后颈上,“……是这里吗?”   萧倚鹤不明所以,却倏地后颈一麻,他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便被师尊圈在椅内,一道如雪的气息袭在唇前。师尊用了一点灵力,一只手揉在他的后腰,他动弹不得,只得匆匆将眼睛闭上,浑身写满了僵硬和抗拒。   周围静悄悄的,那个冰冷的亲-吻一直没有落下,师尊久久凝视着他,眉心拧成一团:“他捏你这里,对你这样做时,你很高兴。他亦为你煮药,你不肯吃,便把你圈在椅里扭在榻上,你被摔疼了捏青了还朝他笑,药再苦都吃得下去……为师也这样做,为何你只有愁苦?”   薛玄微望着眼前此景,震惊之余,又不免回忆:原来我以前竟对他这般恶劣……   萧倚鹤瞪大了双眼:“师尊你——”   “我看过了你的识海,看了许多遍。倚鹤告诉师尊,这些事为何他做得,为师做不得?因为他陪你下山,与你胡闹?”师尊压低的眼角染上令人胆寒的阴翳,“如今师尊也与你一起下山了,此后就不再需要他了。”   师尊的修为比他高那么多,想要侵入他的识海,简直易如反掌。倘若师尊怒极,在识海中篡改了什么或捣毁什么,萧倚鹤根本就无从察觉。   师尊不容他多想,腰际的手已经缓缓向上,扫过每一个薛玄微曾经拨弹揉弄过的地方。萧倚鹤浑身发抖,喉口剧烈收缩,几欲呕吐,不可置信这个宛若遗仙的他尊敬爱戴视为父亲的人,竟对他如此举措。   但他很快也感觉到了师尊紧绷的肌肉线条。倘若真是无德之师,荒淫之父,最起码行此龌龊之事尚且能感受到兴奋与刺激。可师尊仿佛也秉持着巨大的隐忍,才能将这种事继续下去。   说白了,他们根本不是这种关系,也无此种感情,如此不过是彼此折磨,互相恶心。   ……这件事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烧痛之下,萧倚鹤把此前喝下的唯一一点药液都给吐了出来,师尊慌乱地把他抱回榻上,想给他灌药,却没喂几口就都从嘴角溢出,到底还是选择覆上一束灵力,让他自己慢慢吸纳消化。   昏睡间,萧倚鹤反复梦及过往,试图找到事态变成今日这幅模样的缘由,但这一切都仿佛发生于无形之中,而他又向来大大咧咧,根本无从找起。   他苦闷至极,湿汗黏在鬓角,辗转于枕上难以安眠,晕晕乎乎好像听到有人唤“师兄”的声音,他梦呓一阵,哂笑这个错觉,又把手抚在自己脸上,仿佛这样可以安慰自己。   不知自己离开这么久,师尊亦不在,玄微是否会发现点什么?   胡思乱想了没多久,他被人叫醒,他以为又是药,急扭开头不肯喝,但这次喂进嘴里的却是清清淡淡一口白粥,有些糊了,仍带着他不喜欢的苦味。   “倚鹤,不和胃口?”师尊轻声唤他,面容依旧清冷温柔,语气堪称得上温情,“没事,会好起来的。以前师尊只知修行,忽略了倚鹤,才叫旁人玷染了你。以后你我师徒至亲,再无外人干扰,师尊会记得多关心你一些。”   “倚鹤不是常提起临安郡千金楼吗,师尊去那里给你买点东西吃罢……倚鹤想吃什么?”   萧倚鹤头重脚轻,随口应了几句,师尊就允他继续睡下了。   迷糊了几刻钟,他醒来找水喝,发现师尊已然离开,窗外泛着淡淡鸦青,天色已落幕。从走出这片雪川到御剑至临安郡,即便已师尊之能,恐怕也已经深夜,千金楼早已下板,想买得饭菜就得等到明天。   而师尊又是个执脾气不晓转圜的人,自己方才点的几个菜,他定是会原封不动地买回来。但那都是千金楼的硬菜,还有需要现采现办的新鲜食材,前后工序几十道。   这样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天光景。   萧倚鹤心下一跃,一点难以言说的冲动卷上来,也许是最后一次,也许以后师尊再不会给他这样好的机会——他想回去看看薛玄微,跟他说两句话,让他以后即便自己不在,也要好好修行。   告诉他剑冢里哪些秘籍适合他修习,山上哪里灵气最为充裕,自己的小金库都藏在什么地方。嘱咐他以后不要亏待自己,可以使劲地花他的钱,不要做苦行僧。   ……还有如此如此多的事情要交代他。   萧倚鹤盘算了一下,自己剑程快些,不足两天便可以回来了,师尊根本不会发觉。   这么想着,下一瞬他已高兴地跑出草庐,临走时又将那两只奄奄一息的画眉鸟揣进胸口,用灵力裹着,一步踏进了冰川。   ·   漫天飞雪迎头袭来,寒酷如冰针一样齐头迸射,这团包裹着薛玄微神识的“小云”被萧倚鹤御剑急行的飓风甩出百丈,他同时眼前一黑!   耳边狂风骤雪停落,竹涛松浪渐起。   再睁开眼,已经又回到了剑神山,自己的身体里。   桌上抄满了缭乱的经文,墨迹飞溅,可见心神并不安宁。灯烛已经被掐灭,他习惯地在萧倚鹤的寝院外站了会,仍旧未能敲开师兄的门,只好回到房间,合衣卧在榻上。   此时的薛玄微并不知道,他一月未曾得见的师兄,正在病中,从千里之外的遥远冰川飞剑而来,只为了见他一面,告诉他一声——不要亏待自己。   就在薛玄微阖目将要陷入睡眠时,蓦地听到窗页轻轻一摇,他正要抓剑,紧接着被褥被人掀起一角,一副被冰雪筛带着寒意的身躯从小腿处钻了进来。   他太冷了,一路驰奔,嘴都在发紫。   薛玄微松开了手,任他倒爬进被子里,躺在自己身侧。   他脸皮雪白,一冻就生红,让薛玄微忍不住想把他抱进怀里,好好暖和暖和,可手抬至一半又突然惊醒,僵硬地转为提起一点被角,搭在了他肩上,淡淡的问:“从什么地方回来,这么冷。”   萧倚鹤不答,侧躺着看他,眼睛里充满了亮晶晶的笑意,薛玄微被他盯得脖子发红,才听他嬉皮笑脸道:“多日不见师弟啦,师弟有没有想我呀?”   看着他紫而复红的唇色,薛玄微胸口灼灼欲燃,很想上去咬一口。他一边心虚地压下这点卑劣的想法,一边又暗自责怪他只有想起自己时,才会跑来腻歪,否则竟一个月都不见人影。   薛玄微感到迷茫,却始终无法捋顺自己的心意,更难以把这种艰涩说出口,被萧倚鹤蹭进身前紧密地贴着,两手还要钻到衣襟里来取暖,他脑袋发昏,脱口而出一句:“夜深了,请师兄自重!”   萧倚鹤愣了一下,又噗嗤笑了:“好,师兄自重。”   他不乱动了,静静地枕在身旁,两人胳膊碰着胳膊,大-腿挨着大-腿,并躺着:“师兄偷偷跟你说,师兄床底下藏了一块暗板,里面全是师兄的私房钱。以后万一师兄不在,你也要吃好的穿好的,你这么省心这么乖,养你根本不费钱……”   “要是剑术上有什么不解,找不到师兄的时候,可以去跟南荣麒切磋切磋,他机敏灵变,即便不能为你点拨,也能对你有所启发。”   “修行啊不能操之过急,过激易折,师弟很厉害,已经比世上大多数的人都厉害啦!对了,还有……”   “你又去喝酒了?”薛玄微突然打断他,“这么多话。”   “是啊,和无致喝了一些,他酒量可比你好。哪像你,三杯下肚就混不知事了,以后你可要好好练练酒量,万不要被那些觊觎你的漂亮姑娘们骗身再骗心!”萧倚鹤随口胡诌,笑着往里挤了挤,把冰凉的脚往他温热的腿缝里探。   薛玄微不喜宁无致,想起他与人把酒言欢,酣畅之时醉卧在宁无致膝头的模样,就心生烦躁。加之萧倚鹤也不知怎么,不住往怀里蹭扭,手脚时不时地从他身上掠过。薛玄微低头看到他面带潮红的一张脸,并不知他是低烧缘故,只觉喉头一滚,连呼吸都不畅了。   萧倚鹤这么连夜奔波,病情反复,隐隐又要烧起来,下意识将手脚往暖和的被子里伸去。   薛玄微惊慌失措,微微背身,忍不住屈起有了反应的身体,他紧紧抢过来一角被子摁在腰上,抿紧嘴唇,竟不知世上竟还有如此难捱的事情。   他不知如何消解,又生怕被萧倚鹤发现,只得用力摁了几下,恰逢萧倚鹤揽过来,结果那东西似是感应到了萧倚鹤一般,跳得更高,又胀又痛,差点就与萧倚鹤的手指两厢碰面。   薛玄微羞臊非常,萧倚鹤贴在他背后不知又说了什么,他耳内嗡鸣,完全没有听清,只能感觉到隔着一层亵-衣所传来的温热鼻息。   手底下的东西胀得一只掌心要遮掩不住,他心旌摇乱,无法再在这种情形下继续与萧倚鹤同-眠一榻,终于在萧倚鹤喋喋不休的念叨中腾然坐起,随手抓来搭在床边的一件厚氅:“萧、萧倚鹤!”   “嗯?”萧倚鹤茫然地眨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薛玄微不能再多看他一眼,底下的东西快将厚氅也顶起一片,他心浮气躁地问:“……你扰得我睡不着。你回不回你的寝院?”   萧倚鹤好容易暖和过来,托腮道:“不回呢,师弟难道要将我扔出去吗?”   “……”薛玄微沉沉缓了几口气,很快抬膝跨过萧倚鹤,呲溜下了床,见鬼似的跑了,“好,那我走。”   萧倚鹤望着他的背影直笑,待他的动静完全消失在耳内,听着去的方向,许是换到自己的院子里去了。他止住笑,仰头躺倒在床上,抓起薛玄微的被子覆在脸上。   一阵属于薛玄微的清苦熏香钻进鼻腔。   他闭上眼,是这一个月最舒服最安然的一次,沉沉地睡着了。。   ·   夜尽黎明,是一日当中最黑最暗的时辰。   萧倚鹤整个裹在被子里面,在烧热与困意下连呼吸都比往日轻了几分,他身量与薛玄微相仿,只是更清瘦一些,但躺在彭软的被子里是全然看不出的。   他在梦里贪婪地与师弟依偎在一起,并不知晓此时,门外落下了一道清影。   那影轻轻地推开了门页,悄无声息地踱到床前,月光从窗缝里打下一片银白,照亮了缓缓从来人肩头垂落下来的一条云纹绥带。   ——黑暗里,他手中闪过一抹凌厉的锐光。 第96章 往昔迷雾3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贵在……   翌日清晨, 薛玄微估摸着师兄应该还没醒,他轻步回来取东西,却在进院子时一抬眼, 僵住了——   萧倚鹤正抱着一大团快要把他遮住的被子褥子,强行从狭窄的门框里挤出来,那被褥遮住了他的视线,令他直走到薛玄微面前,一头撞上, 颠颠儿摇了摇,才从后头探出个毛发凌乱的脑袋来。   “哟,师弟!”   许是被褥不轻, 又或者折腾了好一会,他脸上挂着密汗。   衣服也换了,此时他穿着的是薛玄微的衣袍。   薛玄微:“……你在做什么?”   萧倚鹤侧开一点身子给他让道:“师兄这几日失眠,谁想到在你这睡了一晚竟然格外舒服!我左思右想, 最终觉得应该是你这床被褥好,我决定抱回去继续睡……我那身衣服出汗脏了,借你衣服来穿一下。师弟不会不舍得吧?”   薛玄微额角微搐, 这只是普通的棉絮被, 根本比不上他房里那些锦缎华绒。   萧倚鹤没听到薛玄微反对, 就兀自抱着被褥哒哒哒跑了。   刚出没几步,就听薛玄微将他叫住:“萧倚鹤。”   萧倚鹤不好转身, 扬声应了一句:“师弟又不舍得啦?”   “……”   薛玄微沉默了会儿,他有一事,在昨夜萧倚鹤突袭入被的时候就想跟他说的,但后来自己的身体发生了那种不堪入目的反应,他耻而避逃, 没能说出口。   “我……”师兄近日似乎总不在山上,不知道在忙什么,薛玄微恐怕近期再难见他一面,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他,“我剑道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将要破境,所以……打算闭关了。”   闭关,既是为了悟境,也是为了悟己。   他想弄清楚这种一直折磨自己的焦躁烦恼究竟是什么。   萧倚鹤怔了怔,但这本就在情理之中,良久,他笑说:“好呀,那以后见不到师兄可不要想我呀!……师弟还有事吗,没有那我回去睡回笼觉啦!被褥很重的。”   “……”薛玄微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种稀松平常的反应,竟连自己哪日开始闭关,在哪里闭关都没有问。在萧倚鹤迈步要走时,他一个冲动,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臂,“师兄没有什么要对我吩咐的?”   攥上去的那一瞬间,萧倚鹤肩头猛地一抖,手中被褥几乎全部坠-落。他手忙脚乱地往怀里塞,同时急匆匆道:“师弟那么厉害,不需要我说什么,祝师弟早日破境出关!”   薛玄微忙托了一把,帮他重新抱好,再看向他脸庞时却见他脸颊细汗更密,唇色微微发白。   他心下狐疑,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疑心他是否病了,毕竟昨日他浑身那么凉,又有踢被的爱好。   萧倚鹤反应极大,像是有蛇要蛰他似的,不及薛玄微张口,就已快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砰地将门甩上。   薛玄微心中虚愧,没有跟上,他回到房中收拾了些物件,提了剑,在萧倚鹤的门前站定,还是没有伸手去推:“山后越过花海有一线峡谷,尽头便是我闭关之处,倘若有急况,请师兄去那里唤我出关。”   ——倘若此时他破门而入,便能知晓一切真相。   然而他站了半晌,没有等到萧倚鹤的回应,便以为他已睡着,终于转头离去。   ·   而此时,房内一片狼藉,他方才紧抱着的被褥被仓惶地扔在地上,四角散开来露出里面一大团猩红的血迹,以及一身散落出来的破衣。还有不断的深色从萧倚鹤的肩头渗出来。   萧倚鹤听他走远了,密密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领,他倏地松开紧咬下唇的牙齿,泄出了一声低哑的呻-吟。   他揭开衣领,露出前后通贯的一道深伤。   ……昨夜,他睡得迷糊,隐约感觉到床前有人。   待一睁开眼,一道寒光便直贯而下,他几乎毫无防备,且对方的实力与威压也令他根本无法防备——就被这样迅如闪电似的一剑贯彻肩胸,钉在了榻上。   萧倚鹤痛到凄厉惨叫,但声音刚破出喉咙,他就猛地以另一只手将嘴死死捂住。   因为他随即就认出了这柄将自己刺穿的利剑。   ——是师尊!   声音被堵在了胸腔,但剧烈的疼痛直往骨髓里钻,无处排遣,令抬起的这只手很快如无骨般软弱,他疼得抽搐不已,肩口血似泉涌。   许是痛极时不小心漏出了一点声音,被听见了,他昏聩之际感觉到持剑的手猛地一僵,被面紧接着就被人掀开,他颤-抖两下,知道藏不过去了,慢慢睁开了眼。   惨白月光映亮了师尊缩紧的一双瞳孔。   萧倚鹤虽认出了这柄剑,但在亲眼看到师尊的脸庞时,心里的恐与怒仍是压抑不住,他庆幸着还好薛玄微被气走了,如今躺在这里的是自己。   否则明日清晨,他恐怕只能看见师弟血漫床沿,陈尸与此的惨象。   想及此,萧倚鹤又疯癫似的笑了出来。   “倚、倚鹤!”师尊惊恐地看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徒弟,剑插得极深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剑竟会沾上最心爱的徒儿的血,他一瞬间表现得十分慌乱,不知道该碰他哪里好。   “疼吗,倚鹤……对不起,师尊不知是你。”他颤-抖着按住萧倚鹤的伤口,眼睛里清凌凌的,痛惜得要落出泪来,任谁见了都会心疼。   师尊不敢拔剑,这剑是神兵利器,去时雷霆万钧,离时也必削骨剐肉。   萧倚鹤却空手攥住剑柄,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外一拔!   刹那勾出一弧血线与破碎肉屑,溅到师尊玉霜似的脸庞上。他将剑咣啷一丢,喘息着缓了一会,咬着牙咧出一个冷笑:“……难道不是我,师尊就能下如此狠手吗?”   “师尊说要与我买美食佳酿,却深夜千里迢迢赶赴此处,剑杀玄微!”他撑起身子,呼吸愈加急-促,眼眶更加灼热,“倘若我不在这里,明日我吃到口中的饭菜,饮进腹中的美酒,是否都是用玄微的血肉所制成?!”   萧倚鹤拂开他的手,倒在榻上,身体与心口都疼得抽搐:“疼啊,师尊……我好疼……”   师尊摇头,含着泪,动用灵力与他止血:“倚鹤你不要说话了,不会有事的,不会……”   “我已答应了你,远离尘世从此闭关。你亦答应了我,不再责罚玄微。从此只有你我师徒,再无旁人。”萧倚鹤又一次推开他,双目血红,“我分明答应了的,师尊为何毁诺?!”   师尊被推得踉跄向后,他固执地回到床前:“好,倚鹤,你说什么都好。你让师尊先为你疗伤。”   在两人僵持之下,天际隐隐泛起了微末清光。   隔壁院落的方向传来一点异响,萧倚鹤瞬间想起,这个时辰,正是师弟惯例起来做早课的时间。师尊见他视线飘忽,朝着那响动方向不住侧耳细听,不由眼神微暗,蓦地站起。   “师尊!”萧倚鹤急急伸手去抓,指尖只扫过他的袖口,“师尊不要!”   “他坏你修行,师尊是为你好。”   师尊身形一动,便倏忽听见一声血肉破开的滑腻声响,他赫然回头,只见萧倚鹤生生将手抓进伤口中,惨白着一张脸,唯一的靡艳赤红正沿着他的指缝从小臂流下来。   师尊眼中万般情绪瞬间翻涌,想伸手触碰,却遭到更猛烈的抗拒,他望着痛到身体佝偻却仍咬着牙坚持的徒儿,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阴郁与抽痛愈加明显。   “师尊……”萧倚鹤缓过这阵剧痛,意识稍清晰一些,便重新凝聚起一个决绝的视线,“师尊倘若容他不得,那师尊就……再也没有徒儿了。”   师尊脸色一变,难以置信:“倚鹤!”   血液仍顺着小臂滴答,在身下青灰色褥面上洇开大团的花色,萧倚鹤垂下眼,轻声哂笑:“……我已经没有其他东西能与师尊交换了。”   ……交换。   一个充满了对峙与反抗的字眼。   师尊久久凝视着面前的徒儿,这颗他亲手教导、亲自栽培长大的明珠,如今试图从他的蚌壳中挤出,去做别人颈上的点缀。   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好像身体里被人挖去了一块,留下不断汹涌着酸液的空腔,这空腔越来越大,越来越静,充满了空荡荡的回声。   他俯身趋近了萧倚鹤,手掌慢慢抚上他的脸颊。在长久的沉默后,手掌一路落下,将那几根探入伤口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以自己衣角轻轻地抹干净了,他将一团灵力覆在狰狞外翻的伤处,疲惫地唤了一声:“……徒儿。”   二人师徒情分二十年,以前萧倚鹤无论怎样缠着他,想让他这样叫一下,师尊都红着脸不肯。却没有想到,这样一声亲昵的呼唤,竟然发生在两人相互对立的情形。   血暂时止住了。   ……师尊的身形一点点地消散在室内。   随即萧倚鹤就翻滚下来,手忙脚乱地抹平了榻上剑痕,收拾了沾满血迹的被褥衣物,匆匆抱在怀里向外走,就发生了刚才与薛玄微迎面相遇的一幕。   只要再多一刻,他就要晕倒在薛玄微面前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与他告别。   如此也好,师弟于修行上向来谨慎,稳扎稳打,一旦闭关,没有三五年便不会出来。至于三五年之后剑神山是什么情形,他们师徒又会变成如何,萧倚鹤此时都已经来不及想。   他希望至少眼下,师弟能够平安。   ……   萧倚鹤背靠着门框,神识可及之处都再也没有薛玄微的身影,想来是已经出发去闭关了。他将一颗不安的心暂时咽回肚子里,欲起身,却在眩晕之中向前扑去。   最终跌入一个冰冷的臂弯。   一刻钟后,寝院里就再也没有了二人的身影。   ·   剑神山碧霄殿,是历代剑神山主所居之处。   虽称之为殿,但其内陈设简洁,外物甚少,只设了必备的桌椅笔墨,与一壁三清小像。千百年来,剑神山主秉持“无欲无为”的理念,超然物外一心向道,才有今日触手及天的辉煌。   此时殿中一如既往的安静。   一抹仙影提着两只箱奁踱上殿阶,直走到三清像前仍毫无停留,竟一步越过神像,转瞬间已进入了暗藏在石壁后的另一个石室。   石室中央有一方玉台,是往常师尊入定休憩之处。   此时数道柔-软绸布自穹顶与两侧石壁长长地落下,将玉台上萧倚鹤的手脚与喉颈紧贴缠缚。绸布柔-软得仿若无物,是由师尊的灵力所化成,在身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绸布没有封锁他的灵力,亦不会限制他的行动,他可以做任何事情,看书抄经、吃饭烹茶、修行习剑……只是他若用力挣扯逃跑,绸布便会骤然缩紧,难免会将他向上吊起。   萧倚鹤已吃过很多次亏,此时听见脚步声,只微微动了动手脚,绸布间传出簌簌的声响。   师尊转过一扇屏风,将两只箱奁放下,一一取出他所要的东西。   至一把玉箫时,师尊偏头看了看,才递给萧倚鹤:“为师一直想问,倚鹤擅剑不擅萧,为何要选一把玉箫做武器呢?还是什么人送给你的?”   他如今对一切有关薛玄微的东西都非常敏感。   萧倚鹤将“知我”捧在怀里,他自是不敢说这把萧是师弟倾力之作,只面若平常地胡诹道:“师尊知我喜好美玉,这玉魄万年难寻,我自然爱不释手。”   他曾为师弟寻铁铸剑,师弟投桃报李,雕玉刻箫。   萧倚鹤喜爱箫声的悠远沉稳,可惜生来无此种天赋,自己只会弹奏琵琶阮琴等娇俏乐器,总也学不好箫笛之乐。他听来羡慕,常常跑到酒楼瓦肆里去听歌女琴姬们吹奏,结果学得愈加奇形怪状。   南荣麒他们常常捧腹嘲笑,告饶求他这辈子再也不要碰箫了,实在是伤人夺命之利器。   所以当初薛玄微拿出一把玉箫时,他脸上的惊喜与开心几乎毫无掩饰——虽然万年玉魄,雕给他这不懂箫之人拿来打打杀杀,磕磕碰碰,堪称暴殄天物。   他当即给玉箫取名“知我”。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贵在知我。   师尊没有起疑,他从未关心过薛玄微的事情,自然不知道薛玄微喜好雕玉。他又从另一个箱奁中取出自千金楼买来的美食,铺在萧倚鹤膝前,每样都是他爱吃的。   萧倚鹤面色苍白,肩臂仍疼得抬不起来,拿不住筷子。   师尊见状端起碗盘:“师尊喂倚鹤吃吧。”   放在往常,萧倚鹤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但这时,他心中疲倦,拒绝了师尊递来的勺子,自己艰难地抓起筷子,微微战栗着往嘴里一口一口地送,他嚼得很慢,一碗饭吃了很久,满盘佳肴也并没有动上几下,便说饱了。   “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师尊凝眉看着他。   萧倚鹤抹一抹嘴问道:“师尊要这样锁我一辈子吗?师尊锁我,是想对我做什么呢?”   他推开一众碟盘,分膝坐在玉台上,一层一层往下剥自己的衣物。   只才露出半个肩头,就被师尊勒令制止,抄起台上外袍将他严密裹住,蹙眉问道:“做什么?”   萧倚鹤好笑道:“师尊才是,什么都不做,把我摆在这里是为了天天看着我吗?”   师尊不答,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两人相互无趣,各自在玉台两侧久久沉默。   时间一长,萧倚鹤渐渐发现,他或许真的只是见不得自己与旁人接触。因为自此之后,连南荣麒与宁无致偶尔的关心飞信,师尊也不愿意拿给他看了。   师尊以前不喜南荣麒那群人,但也只是不喜而已。在他偷跑下山折腾得道门鸡飞狗跳后,会例行些不痛不痒的责罚,因为师尊知道,他跑再远,还是会回来的。   可一旦他试图脱离掌控,师尊就再难作壁上观。   正如薛玄微的出现,让一切都不一样了。在萧倚鹤这颗爱玩享乐的心腔里,除却师尊以外,又多挤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崽子。   这个渐渐长大的小崽子,把萧倚鹤的心一点点地占满,他每一次偏袒薛玄微的言辞,每一次的偏爱呵护,都如一把尖针刺在师尊的胸口。   萧倚鹤原本肆意潇洒、漫无目的的人生,渐渐地有了方向,仿佛候鸟有了归家。而这归处却与师尊无关,两人最终发展成师尊看不懂,却无力插足的关系。   那日窗内两人的醉酒亲昵,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这是他倾心灌注培养长大的徒弟,他的明珠珍宝,却背着他让外人厮磨拿捏。   如今,他杜绝了萧倚鹤可能与外界发生关系的一切途径,强硬地将事情本身扭转回剑神山本来应该有的面貌上来。   ——与世隔绝,不闻物外。   或许这样,他的徒儿就会回来,只做他一个人的徒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萧倚鹤已经不记得了,大多数的日常,就是萧倚鹤在玉台上打坐恢复,而师尊则在一旁的书案上整理手札。两人于无声之中好像又恢复了师徒互相依靠的时候,只是缺少了曾经的温情。   萧倚鹤不再朝他撒娇了。   师尊的话本来就不多,如今更是少得可怜。   自那个“交换”成立以后,一道隔阂已经在师徒两人之间横亘开来。   萧倚鹤有时看着师尊在案前行笔,突然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孑然。   以前师尊也是孤身一人在山上,但萧倚鹤从未觉得他孤独过,甚至他与师尊说起山下的乐趣与遗憾,师尊也只是听着而已,他甚至会天真地问出,为何东家女儿嫁给西家老翁要上吊呢?为何在战乱中走失孩子的父母会哭呢?   萧倚鹤回答他,是因为东家女儿不喜欢,因为父母很难过。   师尊不明白。   萧倚鹤问他:“那年在铜陵,为何师尊不选别人,却收我为徒呢?”不等师尊皱眉,他就笑嘻嘻地自问自答,“就是因为师尊喜欢我呀!师尊看我孤小可怜,对我心生爱怜。”   师尊偏着头看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但这些都是师尊的师尊从未教给过他的,剑谱经书上亦不会记载。他的师尊只会告诉他何为大道,何为修行。   其他一切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他不愿多想,只微笑着给萧倚鹤披上毛毯,起身道:“好了倚鹤,该练剑了。”   ……这个曾经与世无争的仙人,已经不满足于身边只有山风剑意了。   “倚鹤。”   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唤,拉扯回了萧倚鹤的意识,内室有些昏暗,他除了修炼之外也并无其他事情可做,总睡的不知今夕何夕。萧倚鹤侧卧在玉台上,感觉到被人抱起,撩开衣领察看了伤口,不由睁开眼看了看。   师尊坐在玉台旁,见伤口已经生出新肉,正在慢慢愈合,才放心下来,抬手抚着他的发鬓,轻声道:“倚鹤,和师尊一起飞升吧,上界清净,没有诸多烦恼。”   师尊已经不止一次地提过飞升,可是飞升哪有那么容易,千百年来世间灵气渐虚,天门紧闭,即便当初单手撑起鬼蜮大门的清和真君最终也难逃自然陨落。   而且难道所谓上界,就真的没有烦恼了吗?   萧倚鹤疑惑地看着他:“飞升?”   玲珑灯火映在师尊身上,他的面容依旧温柔:“交给师尊吧,倚鹤只要等到天门大开的那天,师尊来接你。”   萧倚鹤并不知道,说着来接他的师尊,此时已经入障了。   纵使已经将萧倚鹤禁锢在此处,师尊仍然不能够安心,胸口里那一块被人剜空过的地方即便重新被塞回来,也终究有了无法复原的缝隙,与原来不一样了。   与同样感到迷茫而选择闭关深思的薛玄微不同,师尊于无情道中生出了多余的无法理解的感情,他堪不破却无能为力,最终的选择却是逃离此界,换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师尊以为到了上界,便再无人间烦扰。   可是有人的地方,哪里能没有烦恼呢……   “玉台阴冷,倚鹤要多穿一些,师尊不在的时候,倚鹤要记得按时用药。等师尊回来时,再给倚鹤带千金楼的香酥鸭。”他将萧倚鹤放回玉台上,重新铺了柔软的毛毯在他身上,并将一只药奁摆在了他的脚边。   萧倚鹤被留在了玉台,看着师尊的背影如往常一样离开了石室。   接下来的几天,师尊都没有回来过,萧倚鹤只能从无风自动的绸布上感受到师尊的力量在日渐膨胀,这种膨胀的速度让萧倚鹤感到不安。   他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萧倚鹤从梦中醒来,感觉到身躯格外沉重。   萧倚鹤强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搭在腰上的毛毯顺势滑下,他下意识去抓,空荡的内室中却蓦然响起叮当碰撞的声响,由他抬起的手脚而牵引起哗啦啦一片。   他这才发现,室中纵横交错的绸布已化为无数冷硬锁链,如一条条巨蛇盘绕在萧倚鹤的四肢上,他微微一动,粗重的枷锁便猛地一收缩,将他向上狠狠提去。   猝然的绞拧让萧倚鹤有一瞬间的黑曚,他两臂被向外张开,扯向不同的方向,整个身体都被悬离玉台。锁链远不如绸布柔-软,被吊起挂了一段时间后,萧倚鹤几乎喘不上气,他强迫自己屏息镇定。   良久,锁链终于感应不到他的反抗,渐渐松开了力度。   萧倚鹤一下子跌回玉台,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抚住喉颈呛咳了几声。   冷静下来后,他抬头望着满室如蛛网一般沉甸甸的铁索异象,仔细思索前因后果,心里那不详的预感终于得到了落实。他随之后背一寒——   是师尊的灵力发生了暴动。 第97章 江山易主 回不去了。   待萧倚鹤想办法逃出碧霄殿时, 蓦地抬头,只见血光蔽日,一张巨大的法阵盘旋在云际, 仿佛一只徐徐瞪视着大地的赤色旋涡,整个天地间都狂溢着师尊的灵力。   他霎时御剑而起,伫立云头时下意识向薛玄微闭关之处遥望了一眼,便狠下心,扭头向着血色最浓处一路飞驰。   曾经繁华平和的城镇陷入了一片哀嚎当中, 他纵剑而往,与几名衣饰眼熟的修士擦肩而过,那几人踏在剑上跌跌撞撞, 神色慌张惊恐,好几次险些一头扑下高空。   他犹豫了一瞬,伸手将两人用力捞起,推回剑上, 猛然的施力震荡到身上因挣脱锁链而擦出的伤口,他捂住手臂,皱眉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两名弟子满脸血污, 涕泗横流, 在看到萧倚鹤时, 脸上的惊恐更胜一层,突然尖叫起来。若非是在剑上, 恐怕都要当即跪下来给他磕头:“萧倚鹤!饶……饶了我们吧!”   萧倚鹤看他俩吓得语无伦次,恐怕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厉声道:“说话,我师尊在什么地方?!”   世上无人见过剑神山宗师的真容,但是当天地动摇, 血眼苏醒的时候,众人望着云头衣袍翻滚的年轻道人,以及那一身登峰造极的磅礴修为,下意识便都知道他究竟是谁。   ——那种俯视众生的震撼力,与传说中只身搏杀天魔、单手阖闭鬼蜮之门的“清河真君”简直一模一样。   两人哆哆嗦嗦指了个方向,还未缩回手,面前的人已经如一贯飒踏流星,纵剑而去。   途径临安郡时,见城中某处莫名笼罩着一方防护阵,无数百姓都争先恐后地往阵内拥挤,还有人哭着喊着求里面的人把孩子接过去。   他本以为这阵是南荣家所为,但趋近了才发现那阵法笼罩之处并非是什么寺宇,也不是追月山庄分立在人间的道观——竟是千金楼。   萧倚鹤恍惚记起,师尊走前的确说过,待天门大开之后,会带着千金楼的香酥鸭回来接他去往上界。   然而此时结界隔绝的内与外,宛如一道鲜明的生死交界,结界内的人瑟瑟发抖地望着外面横尸遍野,无数的人狂奔在街头,就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下,生魂被抽往天穹的血阵,而身躯如一尊破旧的石像渐渐灰败下去。   身着月纹袍的追月山庄弟子们在其间穿梭,为百姓们支起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阵法。   萧倚鹤看不到南荣麒在哪,但此时也无力去寻,只能竭尽所能扔下数个守护结界,不及灰头土脸的弟子们仰头朝他道谢,就已继续穿行而去。   抵达血阵正下方时,云头翻滚如沸,仿若洞开了修罗地狱的大门!远远的一位白袍似雪的仙人立于云上,衣袂剧烈翻渡,成千上万的冤魂骸骨聚集在他身周,充斥着扑鼻的腥煞之气。   他手上托着一只婴孩的魂魄,眉目柔和地看着,然后又在婴孩凄厉的哭叫声中,面色不改地将它推向了头顶的血色法阵。   小小一点清淡魂色,刹那间被阵盘所吞绞。   萧倚鹤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那便是自己柔眉善目的师尊——记忆中,在自己十岁当下全家覆灭时,师尊曾跨过一片废墟朝他走来,替他挡住了面前无数的流言蜚语,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发际,问他要不要随他而去,做他的徒弟。   那时的萧倚鹤仰头看他,就像是于无边昏暗之中见到的一缕曙光。   然而如今,这缕曙光正一点点地掐灭他所惜爱的人间,再一次将他推往无底深渊。   “——轰隆!”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宛如地心里炸开了道道惊雷,五州万里河山猛烈摇动,萧倚鹤愕然望去,十二条地脉竟接连被拔起,似一根根抽离而出的龙背脊骨。   山河倾轧,江海倒流!   ——这便是师尊所说的“开天门”之法?!   如此所召来的,究竟是升仙之门,还是魔域之门?   汇聚向阵盘的磅礴灵流凝成了一股飓风,令萧倚鹤寸步难行,连撕心的呼声都被转瞬湮灭在狂风恶浪中。   与此同时,一大片乌云黑影从四野赶来,近了萧倚鹤才看清,那并非是乌云,而是密密麻麻的成百上千的修士,各个剑拔弩张。   突然一道碧影绕过一片云头,朝他飞快赶来,在萧倚鹤正要一头扎进风团中时,猛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了回去。   萧倚鹤困惑地看了一眼,来人脸色也极为难看,像是经过了数场恶战。   “段哭包?”   段从远已来不及跟他计较这个诨号,只迎着风朝他飞快喊道:“快走!百家将至,他们皆是为讨伐魔宗……剑神山而来。世家大宗死伤无数,我们清静宗也是……你此前从未出现在战场上,他们已找你许久了,方才也不知是谁,突然来报信说你在此处……总之,趁他们还没到,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萧倚鹤道:“你问也不问就叫我走,万一这场祸端真是我惹出来的呢?”   段从远急急推了他一把:“你也就惹猫惹狗还行!惹得了这么大的乱子吗!”   萧倚鹤“噗嗤”笑了,想到之前那两个差点跌下剑去的修士,又不免觉得讽刺:“这么快就改口叫我们魔宗了。怎么,这些咸鱼散沙似的半吊子,喊着要讨伐魔宗,却对付不了师尊,转而来对付我吗?”   段从远被噎了一下,喊道:“萧倚鹤!我好心跟你通风报信!你快滚吧,别掺和了行吗?”   “不行。段从远,这祸端还真和我有关。”萧倚鹤不由分说打断了他,已两指一拂,祭出了玉箫知我,“师尊因我而入障,也该由我亲手了结。”   段从远绝望道:“你了结个屁啊,天地都快被搅翻过来了!你是能手刃剑神山宗师,把那十二条地脉摁回去,还是能把脚下被尸骸淹没的江河淘洗干净?——你疯了吧,事情已到了此种地步,你怎么了结?!”   一道飞剑射来,不知是谁发现了萧倚鹤的踪影,段从远眼疾手快地将他往旁边一扯,两人耳旁同时刮过剑影呼啸。   段从远有惊无险地回头去看他:“你还是……”   他一顿,将手下的衣领往旁边又拽开一点,看见里面一道道纵横交错,血糊着布,伤黏着淤,烂糟糟一片,像是笞伤,又像是挣痕,他大为震撼:“萧倚鹤,你这是怎么——你师尊干的?”   萧倚鹤把衣领遮上,久久凝视着云头翻滚之下的云袍仙人:“我没疯。我师尊致世间血流成河,自当不配被人叫一声宗师,但他的头颅也不配他们来剿!”   “告诉那群草包乌龟,既然他们只有此种能耐,那么三日后此时,叫他们来剑神山下谒见‘萧山主’!”   话音未落,他手中玉光乍起,雪色玉魄与金色灵流,刹那间将此扇云层映如朝霞。萧倚鹤飞身而起,在段从远的惊呼声中踏云而去,似一弧利箭,刺入了那疯狂扭转的旋涡当中!   ·   与此同时,血眼之下。   宗师静静地拨弄着浮在身边的一块骸骨,他看着这块骨的眼神,与看其他笔墨杯盏没什么区别,只是翻过来看到骸骨内侧有一道深入骨殖的利剑之伤时,才似联想到什么,微微皱起了眉锋。   片刻,他放下骨片,扭头看向飓风边沿,黑云交叠之间隐隐步入了一道清瘦身影。   金雷在他周遭霹雳而下,他不止步;阴冷狂风刮破了他的手臂面颊,他仍向前。   宗师脸色微变,猛地立于剑首,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倚鹤?”   一个青年臂挽玉箫,踩着云-雨,破开了风团旋涡。他生得面相风-流,姿容俊逸,原本就是一副吃不得苦的富家公子相。但此时他的眉眼中尽是凌厉,身边的每一道气流,都仿佛是无形的尖锐剑意。   萧倚鹤立于半空,不忍观他身后翻腾的冤魂,哑声道:“师尊,您为何至此地步?”   “世人熙熙攘攘几十年,难逃轮回,何其孤苦。铸我成仙道,便同我们一齐去往上界,有何不好?”宗师移剑而往,视线在他身上游移,“你离开玉台,可有受伤?师尊不是说了吗,很快就会回去接你的。”   “……”萧倚鹤沉默了一阵,手指抚上了臂间玉箫,“不必了师尊,回不去了。”   宗师微微偏头看着他。   萧倚鹤眸色渐渐黯淡了下来:“您已一点点、一步步的,将我所惜爱的东西摧毁干净。师弟也好,人间也罢。我若仍然不能如您满意,您接下来,是否该摧毁我了呢?”   “倚鹤在说什么,师尊怎么会——”   玉箫冰凉一尖抵在了宗师抬起的掌心,一荧剑光在他身周缓缓萦绕。萧倚鹤闭了闭眼,心里难过,又忍不住哂笑出声:“师尊真的有将我当做徒儿吗?还是你的附属品,你捡回来的珠宝,一个藏在匣中的小玩意。”   师尊:“……”   “您或许修行太久了,已经忘了自己仍然是个人。我也是人,我不是一颗没有感情的珠子,不能被您随意摆布了。”萧倚鹤深吸一口气,轻轻笑了一下,“但是今日我再做您一回小明珠,给您吹一曲箫吧。”   两人坐在云头,层层旋涡包裹之下。   萧倚鹤竖玉箫于唇前,呜哩呜哩地吹了一个滑稽的调子,他尽力了,但仍然吹得神憎鬼厌。从仅有的几个踩在调子上的音符可以听出,这是他小时候极为爱哼的安眠曲。   他以前想家,总爱卧在师尊膝头看星星,一遍遍地哼唱直到睡着。   师尊侧目凝视着他,听着他乱七八糟但讨喜可爱的调子,胸中猝然抽痛,他忽地感到一点温热从自己睫下跌落,摔打在手背上,滑腻地滚向掌心。   他抬指在自己眼角揩了一下,不知为何总揩不净。   “二十年养育教导之恩,倚鹤今生无力偿还,来世……来世,希望你我只做一对普通的师徒,您背琴而过,再将我捡回去。”箫音蓦地停了,萧倚鹤退立至剑尾,躬身向自己长长叩拜。   “今日-你我师徒二人……缘分尽了。”   师尊看着他。   他额头红了,数滴晶莹水光落在剑刃上。   ·   无人知晓旋涡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众人只知道,三日后,血眼慢慢阖闭的时候,大地又一次轰隆鸣响,而这一次,高-耸入云的十二支金光地脉被人一寸寸地摁回了山脊之中。   浓云虽未散净,大雨依旧瓢泼,但地面翻涌的湖水渐渐平息,地动息止。   在玄门百家的惊惧与彷徨中,众目睽睽之下,一道人影自云端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无人不关注来的究竟是谁。   剑神山宗师?还是……   那人一步步踱下云头,步至半空,众人才发觉他竟通身赤红,曾经的一袭白衣如今淋漓地流着血水,就连暴雨也未能将他冲刷干净。   他几乎每走一步,脸色就更苍白一分,最终不得不抬起玉箫,将自己支撑了一下。   有人看到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只圆形的包裹,用外袍卷着,同样湿漉漉的,大家心中都有揣测,却无人敢出声言语。   段从远仰头看了一眼,也不禁惊骇地捂住了嘴。   他竟真的……   萧倚鹤垂首俯视四周,见到一张张色彩纷呈的面孔,不由觉得好笑至极,他抛出飞剑一步登上,将包裹体贴地抱在怀中,双臂环住。   待要走,又忽地想起一事,施施然地转回身去:“对了。”   诸门不由倒退一步,看他有如看煞星。   萧倚鹤毫不在意,慢吞吞道:“我就告诉你们一声。今日起,剑神山易主,改姓萧了。吾山广开山门,大迎四方,诸位的贺礼可千万不要吝啬。”   他说罢,潇洒而去。 第98章 为众抱薪 你们丢不丢人?|小修捉虫……   萧倚鹤回到剑神山, 望着师徒曾经并肩走过的山径,只觉腿脚更加沉重,他漫无目的地低头走着,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海深处,师弟闭关之处。   一张温暖结实的结界笼罩着峡谷,外面的纷乱没有惊扰到此处分毫,他抬手抚上,结界的灵流如触须一般轻轻缠着他的指腹, 仿佛是玄微与他十指交叠一般。   他不知自己还能往哪里去,只好靠坐在结界旁发呆,直到身上的伤口干涸, 最终疲惫地睡过去。   彻底睡足之后,已是三日过去,萧倚鹤睁开眼时,一只画眉正踩在他肩上蹦蹦跳跳。它瞳孔粉青, 左脚略带一点红,正是之前萧倚鹤从冰川草庐中带出的其中一只。   画眉啄了啄他颈侧凝结的血痂,歪着小脑袋打量他, 并不明白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小东西, 你也要嘲笑我吗?”萧倚鹤捏了捏它的小喙, 拄剑站起,“山上没有什么活物, 你饿了吧?”   他带着小画眉回到寝院,翻箱倒柜找出几块碎点心,画眉蹦到他手心啄了几口酥渣,正挠得萧倚鹤掌心发痒,它便倏忽叼起一块来, 含在喙间扑簌簌地飞远了。   萧倚鹤望着它远去的方向,喃喃道:“你也是有伴儿的呀……”   他恹恹地往床上一躺,拿手臂遮住眼睛,就要继续睡去,忽地一声灵光炸响在耳边。他下意识抄起手边杂物掷去,却听那响声不散反近了,带着一贯惹人发毛的语气——   “萧倚鹤,你在哪?你们剑神山太大了,我第一次来,有没有路引?这几个石雕是什么……”   萧倚鹤恍惚一阵:“南荣麒?你进剑神山做什么?”   灵光那头南荣麒正蹲在地上看石雕,被问得一愣,半晌道:“不是你说,让百家携贺礼上来谒见的吗?”   萧倚鹤这才想起自己昏睡前发过什么狂语,师尊一走,剑神山的禁制也随之消散,此时的确是山门大开,广迎宾客的状态。他头疼地捂了下脑袋:“……来了多少人?”   “虽然不多,但差不多到齐了……”南荣麒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倚鹤,你还好吧?那几日我忙着疏散临安郡附近的百姓,未能及时赶去。听说你与你师尊……”   “嘶!”   南荣麒一紧张:“你怎么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没事。”萧倚鹤脱下贴覆在身上的脏衣,因布料与肌肤粘在一起,动作一大,揭下了刚刚凝固的血痂,他倒吸一口凉气,用换下的衣物随便抹了一抹,“顺着你那条路一直往上,便是碧霄殿了,我在那里等他们。”   “……”   得知萧倚鹤手刃宗师的消息时,南荣麒正在临安郡安排人手收敛街上尸骸,闻言一顿,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世人距剑神山宗师甚远,对这位传闻中的半仙之人流言无数,唯有与萧倚鹤交好的南荣麒与宁无致二人,时时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这位师尊的模样。   在萧倚鹤自得意满的口吻中,他的师尊生有温柔面,雪霜姿,沉雅柔和,与世无争,是世上对他最最体贴的人。   南荣麒从不敢想象,他们师徒二人有一天竟会拔剑相向。   此时的众人心中均怀着满腹忐忑,这是避世千年的剑神山第一次解开封山禁制,将全貌暴露在世人面前。曾经人们对它的想象,充斥着神秘、宏伟、威严。   然而当他们真正登上碧霄殿的石阶时,却发现此处的殿宇只有寥寥几座,稀松平常,琉璃瓦上已生了冒尖儿杂草,甚至远不如山下几门世家大宗来得奢侈。   碧霄殿宽阔却空旷,大半真容被沉甸甸地压-在一片阴影之中,仿佛让人错觉会一眼看不到尽头似的,几束尘光斜斜映入,隐约映出深处三尊庄严凝肃的三清尊者像。   ——倘若后人得见定有人眼熟,此殿之古朴气派,竟与后来太初剑宗的太初殿有几分神似。   南荣麒本慢腾腾缀在人群后头,不知不觉就被人攘到了前头去。   这个萧倚鹤行事狂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几日才又手刃其师,将天地异相系数归位,可见功力已纯甄至境,不可小觑。大家都不清楚这位新任的“萧山主”会搞什么名堂,还是让他的老朋友南荣家的小子打头阵比较妥当。   ——但南荣麒却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地脉渐渐复位,但四溢的怨魂尚未理清,煞气横行,招致了不少妖兽魔物出来;而且天穹阵法阖闭时,有些城镇中百姓生魂被吞噬了一半,如今这些人尚未显露失魂症状,但却是个不小的隐患。   剑神山宗师虽已身死,但后患仍在。   追月山庄下辖的几处城郡亦有遭难,今日南荣麒只带了两名师弟前来,也是因为其他所有人都正在救难之中,无暇分身。   他来时便见这群人彼此眉来眼去,勾勾结结的,想必是有什么想法。   南荣麒清楚这些问题不是靠一个萧倚鹤就能解决的,妖兽和怨魂也就罢了,这五州数万的失魂者如何处理,此事在追月山庄内部也尚未得出定论。   一派认为失魂者终将退变魔化,留之无益,理应涤荡;一派却认为这些人尚属生魂,杀之犯禁,有碍道心因果,应该先行禁锢,再做打算。   说实话,众人心中皆知,所谓禁锢之法不过是缓兵之计,自我安慰而已。只是涤荡数万残缺生魂的因果太过沉重,无人愿意背负罢了。   而且一旦动手,道门在世人心中的形象将会一崩而溃。   今日这群人甘愿被萧倚鹤差遣,以恭贺之名上山来,显然是司马昭之心。   南荣麒属实不想被他们当枪使,不情不愿地被赶在前头走,才被推得踉跄迈过几级台阶,眼角便瞥见阴影深处一点眩白。   只见长阶向上,大殿层层深处,三清尊像之下原本摆放蒲团之处,正正中中地陈了一把雕龙笼鹤的阔椅。   此时一抹昳丽俊美的身影正斜倚其中,他墨发由玉冠束起,雪白衣袍缀着两肩华丽的云纹绥带,长而柔-软地垂落到脚边,正单手托腮靠在扶手边,膝头置着一支箫,身侧靠着一柄剑,闭目养神。   不过一夜之间,他已着起了师尊的衣袍,扮做了山主的模样。   听见了石阶上纷乱的脚步声,萧倚鹤才缓缓睁开了眼,掀开底下一对光华熠熠的瞳星。   萧倚鹤见到殿外的挚友,率先看见的是他被绷带悬在颈间的左臂,以及脸颊至耳边的一道长长伤痕,似美玉当中划开的一道裂纹,不由愣了一下。   南荣麒与他熟识多年,对他了解至深,几乎毫不费力便看出他眼底的疲惫,一看就知道是身负重伤,只是在此处强撑罢了。   他忍不住投以担忧的目光,暗暗询问。   但萧倚鹤只朝他安抚地抿了下笑唇,便又将视线挪到他身后的其他人身上,不满地啧了一声:“怎么,本山主登位大喜,诸位竟都是空着手来蹭饭的吗?”   殿下微微寂静了一会,人群中不知是哪门的年轻道人,突然高声道:“你剑神山为强开天门铸此大祸,至山下尸殍遍野,流赤千里。你不思如何拯救泱泱黎民,却在此处大办庆贺之事——何喜之有?!”   “铮”一声破空!一道利剑迎面射来,直插进那人脚尖前一寸。   众人愕然看去,宽大的雕花椅上,萧倚鹤仍闲闲地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微微抬起,而在他身边的长剑已只余剑鞘,正发出细细的嗡鸣。   南荣麒刚要说话,只觉喉咙一涩,舌头不听使唤了似的软垂着,动也动不得了,俨然是中了禁言术。   他蓦地瞪向萧倚鹤,却见他垂下手,无视自己的目光,把-玩着玉箫问道:“想好了再说话——流赤千里,可是你亲眼看到是我所杀?宗师就戮,地脉平复,难道泱泱黎民不曾因此获救?”   “……”   “哦,你们难道不是来为我庆贺,而是不信宗师已逝,想来看看我师徒二人是不是在做戏?”萧倚鹤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沙哑,他往殿下掠过一眼,猛地从阴影中扫出一物,“那验验吧,我师尊的头颅。”   一个圆咕隆咚的包袱被丢进人群中,在地上滚出一路血痕,众人吓得散开数丈,别说去验了,捡都不敢捡。   “看把你们吓的。”萧倚鹤突然失笑,“假的,里面塞了稻草罢了。我师尊的头颅,你们这些缩头乌龟配看吗?”   “……”诸人又被他戏耍,恼羞之际,又额外生出了几分理直气壮,有人不悦道,“这是你师尊,所谓父债子偿,你师尊强开天门不成,反招致无数妖物凶兽横行,所造杀孽自然该由你平息!”   萧倚鹤还未张口,那边南荣麒猛地破开了禁言:“他不是已经平息了吗?你们还要怎样?大难之时你们不思救援,还有不少门派任百姓流离而不顾,只顾自己仓惶逃命。如今他为除祸源亦身负重伤,不过剩些趁乱跑出来的妖兽,你们都不愿齐心协力,难道是想在家里坐享其成,叫他一个人去杀吗?你们丢不丢人?”   他情绪激动处牵扯了脸上伤口,疼得嘶哈一声。   萧倚鹤微微皱眉:“妖兽?”   “可不只是妖兽,还有失魂——嘶!”   南荣麒狠狠踢了那人一脚,他率先从灵囊中取出一只玉瓶,远远抛向了萧倚鹤:“贺萧山主登位之喜,筵席我就不参加了,山下忙成一团,我先走了。你们愿意丢人,就在这里继续丢,反正脸皮也不怎么值钱。”   “南荣麒。”   南荣麒不肯停,飞似的加快脚步离开了大殿。   其他人本就有不愿来的,还有左右摇摆观望事态的,此时见三大宗之一的追月山庄带头离开,而且南荣麒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再提及什么就真的丢人了。   熙熙攘攘一阵之后,便有人待不住了,也纷纷献上贺礼,先后告辞。   萧倚鹤尚在沉思,面前人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个胡子半长的老道,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一下子想不起来这是哪家哪门的,头晕了一会,恹恹地问:“怎么,他们都走干净了,你当真想蹭饭不成?”   话音未落,面前老道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萧倚鹤惊了一跳,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但很快就镇定下来,重新靠回了椅背上,眨了眨眼嘀咕道:“……现在磕头也这么不值钱了吗?你没有礼送也就算了,倒也不必真的磕头……”   老道仆在地上似做了一番自我斗争,胡子底下的脖颈都红了,不知究竟是恼的还是臊的。   片刻,他才抬起头来,朝雕椅上的年轻道人望去,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白里睁出了凄凄血丝,他老背一弯,万分动容地哭诉——   “剑神山之大能,我等有目共睹,此种修为是我辈万万难以匹敌的。世间纷乱倘若能得山主相助,定有希望重塑新风,望山主……”   萧倚鹤听他哭了半晌,烦躁不堪地将他打断:“有话直说。”   老道登时道:“望萧山主出手相助,救救我天台山三万民众!”   ……天台山!   三万民众,三万血债。   看到此处,旧景与现实渐渐重合,重雕玉砌的大椅上那个脊背单薄的年轻人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容沉冷,仿佛一夜间褪去青涩,笼上了师尊的影子。   薛玄微从来不知,原来在人前的“萧山主”是此种模样,与记忆中潇洒自在的师兄相去甚远。毕竟师兄在他的面前,永远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都能放声高歌纵情酣醉。   听罢山下失魂之事,萧倚鹤道:“所以道门以为,此种境况也应‘父债子偿’,由我一力承担。”   人间失魂数万,不论是涤荡还是禁锢,都需有人出面。此时谁做出头鸟,谁就要成为众矢之的,被百姓唾骂。   这数万人,有一家之妻,一户之父,亦有千金之子、高门娇女。百姓是不懂的,他们只知道这是无数活生生的尚在喘气的“人”。   ……这种事谁愿意去做?   老道嗫嗫不语。   “其他宗门亦是如此想法?”   殿中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三清像如三道巨大的阴影,压在了萧倚鹤的肩头。他静坐了一会,突然抚面而笑,肩头的轻微抖动令他脚边象征剑神山主的绥带折出愈加细碎的银芒。   薛玄微神识一震——至此,一切便都串联起来了。 第99章 父债子偿 莫要让我失望啊。   碧霄殿中, 萧倚鹤跪在三清尊像前久久地仰视着,不知在想什么。光影在他肩头明灭流溢,良久, 他将玉箫拢入袖中,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绥带随风扬起,在薛玄微眼前拂过,他下意识去抓萧倚鹤的手。   刹那间眼前有如飞沙走石,时光飞速流转, 闪过一张张画面,他看到漫天血雨,听见了无数凄惨哀怜, 看见了他在梦中反复回忆走过的每一座城镇、斩过的每一个残魂,然后在一次次的噩梦里惊醒。   在萧倚鹤后期的梦中,永远都只有瓢泼大雨,和倾天覆地的百万怨灵。   薛玄微又一次想起自己出关后, 一路追踪,在武定港外的草垛上看到师兄,那时他孤独而麻木地坐在草垛上, 雪衣沾血, 淡淡地问了句:“你听见了吗?他们喊救命的声音。”   殊不知, 他自己也一直渴望被人拯救。   眼前又是一换,迷障骤变, 薛玄微感到手中一沉,他低头看去,只见手里“寸心不昧”的剑刃上流淌过一星赤红……再抬起头,高崖孤云,天际黑鸦滚滚, 竟是试剑崖!   萧倚鹤手持玉箫,喉口被剑尖抵着,身上已经迸开了数个伤口,他嘴角噙着一弯笑容,直勾勾地望着薛玄微:“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师弟?”   眼见他将撞在剑尖上,薛玄微退了半步,又听他如此语气,手腕一抖重新刺去:“是你!”   萧倚鹤抬手握住了他的剑锋,任手掌被锋利剑意割出寸寸伤口,笑道:“怎么,薛玄微,这就是你渴求的真相!你所欠我的,可不只是试剑崖上的一剑。”   是了,凡此种种,追溯源头,皆因薛玄微的存在而起。   倘若薛玄微不曾上剑神山,萧倚鹤不至于如此,师尊亦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萧倚鹤凝视他道:“你这些年不是日日夜夜渴盼着我回到你身边吗,如今我回来了,你该高兴,该向我偿还你所亏欠的一切了。”他轻轻推开剑锋,低声耳语,“你的机会到了,取他魂魄给我,萧倚鹤就会回来—— 一个完完整整的萧倚鹤,而不是一个混乱不全的残次品。”   “残次品……”   萧倚鹤抚上他的面颊,缓缓地说:“师弟,你可以为我做到的,对吗?”   “师兄。”薛玄微与他视线交错,在他的眼底看到的尽是一片阴鸷。薛玄微神色骤冷,猛地翻起手腕,长剑轰鸣而去!   萧倚鹤不耐地轻“啧”一声,飞速后撤,直至悬崖边缘,剑尖逼近之时,他蓦地踉跄停住,以手抚额,似是痛苦地与人争夺着什么。片刻,他眸中阴郁散去,换上一双茫然清眸。   “……!”薛玄微心尖一跳。   萧倚鹤睁开双眼,他才从另一层迷障中破出,不知自己又落入了哪段记忆之中——这会儿他一层层迷障斩过去,只觉疲累万分,仿佛是将那并不光彩的一生重又经历了一次。   这一层,他视线刚恢复清明,才一抬头,眼前就闪过“寸心不昧”的剑光。   “……原是到试剑崖了。”萧倚鹤忍不住自嘲,这里风景还是这样好,俯瞰层峦叠嶂,以前无数次在此练剑时竟没有发现。他苦中作乐,握紧了袖中玉箫,做好了再一次孤军奋战的准备,“来吧!斩了你,我好去见我真正的师弟——唔?”   萧倚鹤惊住。   因为这一次,迷障中的“薛玄微”并没有决绝地刺向他,而是将剑尖生生逼转,同时一臂揽过,将他猛地拽进了怀里抱住。   萧倚鹤毫无预料地陷落进一袭温暖柔软的怀抱当中。   他怔愣了一会,便似兔子找到窝了似的,腰身慢慢放软,嘴角也一点点扬起,两手环住他的脊背,让自己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哎呀,这不就是我的小师弟吗?”   如此情形,他竟还笑得出来。   但就是这样才是萧倚鹤,才是他偷偷放在心尖上,不知该怎么心疼才好的师兄。   记忆中的师兄身形与他相仿,修长如松,抱在怀中不及宋遥的身躯柔软,但却让薛玄微升起些失而复得的庆幸,他情不自禁一侧头,吻住了师兄的唇。   萧倚鹤顺从地被他衔在唇齿间捉弄,耳鬓厮磨了没多会,见薛玄微要将他放开,就以脚软头晕为借口朝他撒娇,叫他依旧抱着别松手。   薛玄微沉声道:“我都知道了,闭关前夜……”   萧倚鹤不满地朝他怀里拱了拱:“抱紧点,没吃饭吗?”   “……”薛玄微又好笑又酸涩,只好止住话头,如他所言将他搂得再紧一些。   两人相拥着,眼见周遭迷雾又一次浓郁,许是下一层迷障即将发作,不知还会掉入何种记忆旧景当中。萧倚鹤趴在薛玄微肩头看了一眼,已不愿意再和师弟分开。   “薛宗主,还握得动剑吗?”他握住玉箫,笑嘻嘻地问薛玄微。   “嗯。”   薛玄微五指一攥,寸心不昧应召入掌,一道烁目流光笼上剑身——   就在此时,二人头顶天穹骤然“轰隆”一声!   萧倚鹤闻声抬头,只见天地震震,一柄金羽箭似一把灭世长-枪,刺破苍穹“轰”一下如流星贯入大地,远处峰峦应声崩塌,天幕倾泻,崖石迸裂!   一道溃口赫然裂于东方苍穹!   天裂之外传来南荣麒焦急的声音:“倚——鹤!活——着——吗?”许是没听见回应,他登时又出一箭,这一箭来势汹汹,径直轰掉了半座试剑崖。   萧倚鹤两人险些被他一箭砸入地心:“……”   旁边还传来宁无双的声音:“要不我放几百个傀儡进去找找?”说着就有一把豆子似的小东西被丢了进来,落地化作十七八个半人高的小甲人,吱嘎乱叫地满地蹦跶。   可惜迷障里不比外面好控制,十几个小甲人瞎转了一会,一头撞上萧倚鹤的大腿,被薛玄微拎着胳膊提起来,这样竟都没认出面前的就是它们要找的人。   见傀儡半天没反应,宁无双沉默了一下:“要不还是再射一箭……”   “南荣麒!”萧倚鹤朝天裂处大叫,“你们两个再丢垃圾进来,我出去就把你俩耳朵薅了下酒!”   南荣麒眼睛一亮,还未回吼两句,只见一道清亮剑光破开了迷雾,将鸦云似的浓烟撕开了硕大的口子,再一回神,一高一矮两抹身影从迷障中缓缓走出。   甫一回到现世身躯,肉身上的伤口当即令萧倚鹤疼得龇牙咧嘴,就此他还不忘讥讽南荣麒:“你那破箭法能不能再练练?你是瞄了我脑袋射的吗?”   他挥了挥眼前遗雾,看清他们几人,赫然一惊:“怎么搞成这样?”   南荣麒一身狼狈,宁无双肩头还挂着个脸色煞白的明春晰。几人脚边东倒西歪地躺着七八具活尸,尚有未除净的怨魂在四处飘荡。   而远处各宗门修士大都自顾不暇,浓雾起时,薛玄微同时被拽入了迷障,也便是无法继续在外面支撑剑阵结界,登时冤魂厉鬼一拥而上,如恶狗掉进了肉铺似的。   饶有南荣麒等人帮忙驱散怨灵,仍然伤亡惨重。但最关键的是此迷障有蛊惑人心的效用,诸人胡言乱语之时,抖落出来的龌龊事比之门人伤亡还要令人唏嘘。   天穹的归墟眼仍在缓缓旋动,萧倚鹤四下一寻:“那孽障呢?”   南荣麒一抹脸上恶血:“什么孽障?”   “找我啊?”一道笑声从檐顶传来。   几人同时回头,只见一抹虚影坐在墙头,他手中抓着一只宁无双的小甲人,正置于膝头拆解摆弄,不多时,那小傀儡就重新组装好了,他勾勾手指,小东西就站起来又唱又跳,还能口吐人言。   此种精密的傀儡技艺,定出自宁无致的记忆,宁无双喝问:“我哥哥在哪!”   虚影笑了笑,又如法炮制地抓来更多坏掉的小甲人,修好后一个个地放在檐上:“不要着急,马上就能见到了。只不过在此之前,我先送这群伪君子们四个字。”   “当年这可是他们送给我的,如今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   修好的小甲人叮叮当当地沿着墙头跳下来,跑入东倒西歪的人群当中,一个为先,而后十几个一起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父债子偿!”   “父债子偿!”   众人大骇之时,虚影又朝薛玄微温软地道:“薛宗主,我的好师弟,向你提过的那件事,你务必要好好考虑呀!真相如此,你难道就甘心吗?……七日为期,望你早做打算,莫要让我失望啊。”   南荣麒震惊地看过去:“师弟?”   虚影听闻南荣麒的惊讶,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几眼:“南荣麒,你倒没什么变化,我原以为你要在脸上留疤呢。你那日送我的灵药确实罕世难见,想必是偷了你爹的秘库珍藏吧?只是味道又腥又苦。”   “我什么时候送你……”南荣麒一愣,“你……”   说罢,他身形一化,散做一抹流烟消失于长空。 第100章 何以为道 我即是道   南荣麒惊怒之下回头, 却见萧倚鹤似长长地卸了一口气,一下子倒在了薛玄微怀里,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去。   即便他身上数道伤口, 累极倦极,下意识中仍在维持着几轮灭灵阵的运转。薛玄微皱了下眉头,抬指在他额心一点,迫使他陷入深眠。   “他们不值得你耗费如此心力。”他道,“睡罢。”   萧倚鹤紧绷的手臂倏然垂软下去, 灭灵阵光华一震,随即迅速黯淡,那些被禁锢在山林中的尸群没了约束, 如蜂出巢,四向奔涌。   与此同时,无数道灵光自四面八方涌来,一朵朵传讯灵花劈头盖脸地砸在诸人身上, 均是留守各宗门的弟子们发来飞信,道各地也相继涌出大批尸群,请求万法会众人回宗驰援。   天幕间的归墟眼仍萦绕着血光, 而地上的小甲人聒噪地叫唤着“父债子偿”。   好似当真是七十年前的灭世之灾重演。   薛玄微抱起沉睡中的萧倚鹤, 一转身, 却被数柄剑刃逼停。   各大门主长老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看向萧倚鹤的目光充斥着戒备与迷茫, 一场混战,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看起来最可疑的就是这个少年。   方才他与那虚影的打斗众人有目共睹,二人剑法快意纷呈, 但仍有人认了出来,正是“天玑剑法”遗韵。   “让开。”   各家主犹豫了一下,仍站住了:“薛宗主,如今大难在即,太初当与我们同心协力——此人身怀异能,身份不明甚是可疑,与那魔头关系匪浅!望薛宗主将他交于道门一同看管。”   “一同看管?”薛玄微视线一沉,“是一同看管,还是一同剿灭?”   “薛宗主此言何意,你我皆是为道门着想……”   许是众人的喧哗吵到了萧倚鹤,他扭头朝里埋去,薛玄微登时压下心跳,将两团灵力护在他耳缘,似一双柔-软大掌捂住了他的耳朵。   随后转过身,把他交到了南荣麒手里,南荣麒一脸懵然地接过,正要问要把他抱到哪里去,突然见面前一泓剑光耀起——“寸心不昧”一剑轰开人群,铮鸣啸叫着飞回薛玄微手中。   众家主长老们也算有头有脸,此时膝盖往下的半截衣袍亵裤都被剑光削断,诸人面红耳赤地弯腰拽着断裤边儿:“薛、薛玄微!你——”   南荣麒目瞪口呆,紧接着他手上一空:“哎?哎!”   怀里的人还没抱热乎,薛玄微就伸手又把人接了回去,他听着萧倚鹤略粗重的呼吸声,语气不由放轻了:“道门与我何干,我所求只他一个。”   他抛出长剑,正要登上,忽地身后传来一声:“玄微!”   薛玄微回头,见到匆匆赶上山来的朝惜之,他独自一人,身后并未见到朝闻道的身影,可能是路上吃了不少苦,袖口都污了一角,发髻凌乱。   朝惜之依旧是温善和软的模样,他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被石阶绊了两下才走到薛玄微面前,焦急地看着他,又将视线下移,落到他怀中面色虚白的少年脸上。   那一瞬间,他呼吸好像都抑住了几分。   他重伤初愈,又千里迢迢赶赴清静宗,而朝闻道视他为父为师,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离开他身边——而眼下他一人独至,朝闻道不知所踪,上山一路群尸乱舞,他自己是如何上来的呢?   薛玄微突然意识到什么,沉声问:“你路上遇见了什么人,都知道了什么?”   “……”朝惜之顿了顿,脑海中闪过那道从天而降的虚影,他望着萧倚鹤的脸庞伸出手,眼底流露出一种令薛玄微极为熟悉的神色,“玄微,我、我可以看看他吗……”   薛玄微浑身骤冷,猛地退后一步,竭力压住手边蓄势待发的剑,他凝视着朝惜之,冷冷道:“你如今是谁?”   朝惜之沉默良久,眼角的失落一闪而过,他艰难地张口:“我……我不知道……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以前是不是做过很多错事?”   他确实不知,养伤的这段日子,总断断续续地梦到一些画面。虽并不真切,但每每醒来都觉心口刺痛万分,他心中困惑,想求答案。   在他感到迷茫的时候,这答案就不期而至——   做了几十年的朝惜之,突然之间有人告诉他,他与尘世相隔血海,与薛玄微之间亦负深仇。   “朝惜之。”薛玄微猛地将他唤醒,朝惜之惶惶然抬头,见他目中深幽。一道淡淡金芒落下,在朝惜之双腕上结成两环限制灵力的咒枷,“回太初剑宗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可离开观花殿。”   “南荣麒!”他叫道,“护送惜之回山。”   “啊?我……”南荣麒莫名其妙被使唤,被薛玄微严肃地看了一眼,他只好应下,“哦。”   朝惜之紧追一步:“玄微!”   “惜之。”薛玄微倏然闭上眼睛,一声将他打断,“不论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但你我数十载情谊,我不愿将你当做那个人。所以在倚鹤醒来做出决定前,你我最好不见……我不想伤害你,望你不要让我为难。”   朝惜之张了张口,知晓一切已难改变,只好默默咽下:“……好。”   ·   与此同时,清静宗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巅,一棵繁茂巨树之下,悬挂着一个由条条藤蔓拧做的秋千。   一道黛影静静地坐在秋千上,远眺层峦叠嶂,翠意涛涛。一尊精致的雪衣偶人立在他的膝头,手舞足蹈地跳演着,正唱到高-潮,它忽地一停,向密林边际看去。   黛衣人也随之回头,见树影一摇,一道虚影踱了出来。   小偶人往黛衣袖口内一藏。   虚影一把将它揪住,倒提在眼前甩了两下:“明明是我将你点化,你怎么每次见我就跟耗子似的?他有什么好,你和他这么亲,你俩一样,都是我做出的傀儡。”   “一个大傀儡,”虚影将它抛起,又一把抓住,“一个小傀儡。”   小偶手脚乱踢,又忙着兜住自己的脑袋不被甩出去,一双玛瑙眼珠反射着粼粼波光,哭啼啼地朝黛衣人求救。   “萧凉,你吓到它了。”黛衣人两手一握,把它从虚影手中解救了出来,小偶立即手忙脚乱地钻进他胸口,只露出半只瑟瑟发抖的眼睛,又不多会,连这只眼睛也藏起来了。   萧凉嗤笑一声:“一个给大傀儡作伴的小傀儡罢了,它懂什么叫害怕?”   宁无致将他看了一会,视线停在他破溃了一个洞口的腰际,淡淡地问:“为什么不杀了他,取他魂魄回来。你如此折腾,小心前功尽弃。”   萧凉捡起被小偶落在秋千上的一把小玉箫,仅有指头长,他托在掌心玩了一会:“我杀不了他,但他仍然会死。”他纳罕地转头,“宁无致,离得那么远,你倒是清楚。谁给你做的传话筒?”   宁无致抬手抚住胸口衣襟,里面小偶抖得更厉害。   萧凉道:“怪不得刚才又唱又跳的,一见我就吓成这个样子,敢情是在背后编排我的呢——怎么着,这出戏好看吗?”   宁无致平静地眨眼,无法做出评价。   萧凉冷笑,把手里玩腻的小玉箫扔过去:“也是,我问你做什么,你也不过是我造出的一具供我修养的傀儡。”   宁无致接下小箫,捏住一段伸进衣襟,里面小偶高兴地两手握住,飞快地拽了进去。他再次看向萧凉,语气毫无波澜:“你受伤了,要回来吗?”   “你担心我吗?”   萧凉抬头看他,从宁无致的眼神中再也找不出一丝的挣扎和抗拒,自然也不再有曾经的温情。   他似回忆起什么,眼底升起一股促狭:“你如今倒是乖顺极了,不似当初,宁死不屈,手指断了几根还能立眉竖眼地说什么誓不违道……若非你这身躯很适合我修养,我只恨不得掰断你的手脚,把你挂起来放干了血,看你这张嘴还能不能继续跟我论道!”   宁无致对他所说的断手断脚没什么感觉,相反的,对他所提及的另一个字眼反而很有兴趣。   “道?”宁无致不懂。   他早已不是原本的宁无致了,只是身躯将死未死之际,被秘法所制成的能说会跳的傀儡罢了。原本的意识早已消散,如今只是萧凉暂住的一具躯壳,偶尔陪他说话解闷,本质上与怀里的小偶人没有什么分别。   他问:“什么是道?”   “道——”   下一瞬,宁无致瞳孔霍然散开,片刻之后又重新凝聚。   继而他伸手入怀,又一次从把那尊瑟瑟发抖的偶人倒提了出来。小偶人眼看他回到宁无致的身体里,自己没了护身符,不敢造次扑腾,直接装死,任他再怎么抛玩甩弄都不吱一声了。   他把小偶人摆成一个仙风道骨的姿势,脸上的平静淡漠转为锋锐逼仄:“这世上哪有道?若非要有——我即是道。”   小偶人长身玉立,僵硬得一动不动。   回到宁无致身躯里的萧凉将它用力一戳,看它摇摇欲坠:“你跟他不是挺能说、挺有话可聊的吗?怎么跟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话,不说就把你扔到火塘里当柴火烧了。”   小偶不知道说什么,欲哭无泪,他希望宁无致回来,萧凉赶快滚开。   见他当真抓来一把枯草燃起了一堆火苗,又提着它后领把它往灼热的火舌上燎。小偶脚尖滚烫,吓得登时跳起,四肢并用攀住了萧凉的小臂,哭道:“你是道,你是道!不要把我扔进去呜呜……”   萧凉这才满意了,重新将它收回衣襟,隔着衣物拍了拍:“好,乖。”   ·   而另一边,萧倚鹤就这样被一路抱回了太初剑宗。   身下变成了软若无骨的厚实床榻。   薛玄微纵使家财万贯,但他常年清静苦修,很少睡床,亦不在乎要彰显什么身份。但并不妨碍门人非要为他铸一座高殿,打一张阔床——别家宗主有的,他自然也要有。   扶云殿后室帘幔重重,这张睡三个人也不显拥挤的云绵阔榻,硬生生被没形没状的萧倚鹤睡出了窄床的气势。   一时辰前,薛玄微为他输过一回灵力,将他放得端端正正盖上被子,离开内殿去与诸人议事;一时辰后回来,被子早已滑到地上,而底下的人更是头尾颠倒,横七竖八。   薛玄微叹了口气,将手中玉碗放在榻边小案。   案上已有一碗甜水,一直贴着符咒温吞吞地维持着暖意,就是怕他中途渴醒,而自己又不在身边,他触手可及之处便能摸到水碗,不必下床奔波。   可惜这碗甜水来来回回换了几十趟,十数种不同口味,它都始终是平平稳稳没有被动过一口。   萧倚鹤睡得一点也不老实,每次回来总见到他不同睡姿,但就是不肯睁眼。   “睡了三日,师兄也该醒了吧?”薛玄微抽-出袖中一把小刀,于腕间划破一线,待涌出了温热鲜血,便往萧倚鹤唇边递去,“张口。”   萧倚鹤折过身,扭向内侧。   “师兄,听话。”薛玄微掰着肩膀把他折回来,俯下-身深深凝视着他的睡颜,视线停留了一会,直到腕上血珠沉甸甸地坠-落,顺着萧倚鹤紧闭的唇缝溢淌。   他以拇指摩挲其上,将一抹赤红揉开了。   这道柔-软艳丽将眼底一刺,他手指颤而滑出,不小心将这绯色勾出了边界,胭脂似的抹在嘴角脸颊上。薛玄微呼吸微重,吮住自己手腕的伤口,接着垂首俯下,将一口鲜血半哺半吻地渡进他口中。   两人呼吸交错,唇齿交融,萧倚鹤喉咙上下滚动,本能地一口口吞咽下去。   本是为了渡血,到了后来已完全背离初衷,一条柔韧温舌钻入,肆意勾抹挑动。萧倚鹤脖颈轻轻扬起,不由自主地追寻快乐。   可能是他的无辜而靡艳的神态又一次刺激到了薛玄微,他抬指抚上萧倚鹤耳垂的红痣,手下一边狎玩,一边落下更加急骤的深吻。   他一改温柔,如疾风骤雨般汹涌,逼得萧倚鹤在睡梦中喘不过气来,想要逃离,却又被一掌捞住后脑,强势地带入更粗蛮的欲念之中。   胸口微凉,层层衣领被游刃有余地揭下。   薛玄微却将亲-吻游-走到耳畔,含-住一点耳缘轻轻磨咬:“师兄……”   滚热的血液冲上头脑,萧倚鹤四肢虚软,呼吸声颤颤而栗,仿佛溺在汪洋大海中不得喘息,巨浪颠浮,他在飘摇刺激中越加胀闷,实在是受不住这般拨撩,猛地倒吸一口气,睁开双眼。   喘了几声,他从失神中找回焦点,感觉唇角肿痛,看到自己衣衫大开,这才挪移视线,定在俯撑在自己身上的人,一张嘴,嗓音微哑:“……干什么呢?”   薛玄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师兄醒了?”   萧倚鹤闭上烫热的眼睛:“没有!”   薛玄微便低下头,又将一口鲜血哺喂进去,唇舌厮磨了好一会,萧倚鹤的喉口被迫不断吞咽。他唇舌酥麻得不似自己,见薛玄微还要再来,忙不迭抬手挡在他的胸-前:“住嘴,醒了醒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薛玄微啄吻过两下脸颊,这才翻身坐起,拂去了腕间伤口,又是端端正正、高雅清冷、自持己身的薛宗主了,好似刚才那个将他拨弹玩弄的流氓不是他。   薛玄微端过一碗甜水,萧倚鹤就着手顺势饮下,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在哪?”   薛玄微擦了擦他的嘴角:“扶云殿。”   萧倚鹤点点头,被薛玄微揽肩坐起来,他靠着软枕四下看去,见内殿昏暗:“为何窗门紧闭?太闷了打开一些吧,上次来时,我都没能好好看看你的住处。”   薛玄微只好为他开了一扇偏窗,萧倚鹤向外望去——他初登扶云峰时,山巅还是一片绿意盎然,如今竟略显萧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飞旋着扫进殿内,落在萧倚鹤的肩头。   而远处的天际还浮着一抹血红,几日之间那轮归墟眼已经涨大了数倍。   他问:“今天是第几日了?外面是什么情形?”   薛玄微一愣。   萧倚鹤笑了下:“别装啦,我知道,他不是说限你七日考虑吗。他与我……都是一样的,向来言出必行,七日一到他必然折腾得天翻地覆——所以好师弟,今天是第几日了?”   薛玄微静默片刻,回答他道:“第四日。”   “唔。”萧倚鹤沉吟了一会,“朝惜之在哪,我想见他。” 第101章 痴言狂语 因果   萧倚鹤离开扶云峰索桥, 见众弟子擐甲执兵,形色匆匆,才知道太初已经封山了。   两名低阶弟子在山间巡逻, 太初剑宗阖山大闭的情况从未有过,两人年纪尚轻,今年才刚升入内门就遇此等宗门大事,紧张之外难免好奇,一路边走边说, 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   薛玄微刚想出声,就被萧倚鹤拽了下衣袖制止。   “咱们为什么突然封山啊,你听说了吗?”   “这还用听说, 万法会大乱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也就你只知道背书练剑,什么都不知道……哝,看见天上那个阵眼了吗?”他压低声音,“听说前天夜里, 血眼大盛,紧接着就有大批尸群傀儡涌进了空蝉山,幸亏南荣门主驰援及时, 否则空蝉山就同当年的傀儡宗一样下场了!”   “只不过听说南荣门主赶到时, 他们的长虹长老已被群尸啃净, 只剩下半截身子了。”   “这……这么可怕?”   萧倚鹤心里也咯噔一下,经万法会一场迷障大梦, 他已重拾了零碎当时记忆——   那年百家以谒见为名登上剑神山,不欢而散之后,留在碧霄殿中请求萧倚鹤出山,拯救天台山三万失魂民众的……正是空蝉山的路长虹。   他脚下一迟,听到两名弟子继续聊道。   “还有更瘆人的呢, 都说那魔头就是七十年前道统之乱时弑师戮城的萧凉,他死而复生,还放言道,七日内咱们宗主若不把人交出来,他便每天灭一座山门。”   “啊?萧凉死而复生?可他跟咱们宗主不是死仇吗,朝咱们宗主要什么人?你这都是从哪里听说?”   “你真是封山封傻了,如今玄门百家聚集太初山下,可不都是为了——宗主?!”   “……为了宗主?”他不解地随着同伴的视线回头,猛然看见无声无息跟在他们身后的薛宗主,吓得两腿一战,差点就跪下去了,“见过宗主!……宋师弟。”   萧倚鹤抬手一扶,两道气劲顶着二人膝盖站直了,他可惜没有听完全,还意犹未尽地问:“没说完呢,都是为了什么?”   年轻弟子看了一眼旁边面若寒霜的薛宗主,见宗主抿着唇并未制止,便瑟瑟发抖地小声道:“为了前几日宗主从万法会上抱回来的……宋师弟你。空蝉山事后,萧凉传信百家,说、说宗主犹豫一日,他便灭一门。”   “还说你一人可,可……”他咽了咽口水,颤声道,“可换天下安。”   “噗!”萧倚鹤捧腹笑道,“一人可换天下安?我怎不知我竟然这么值钱。”   两名弟子更加缩成一团,直恨自己巡走哪条道不好,为何偏偏到这条道上来。这条山径只通扶云峰,自然有宗主和各位长老坐镇,哪里需要他们这种低阶弟子过来巡查。   “宗宗宗主……”   薛玄微刚一摆摆手,两人立刻麻溜地滚远了。   太初山常年偏寒,出了扶云峰结界后云雾更冷,他抖开挂在臂弯的狐裘,披在萧倚鹤身上,终于出声:“痴言狂语,不必理会。”   任他整理系带时,萧倚鹤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穹,盐粒似的雪花飘落在睫尖,他扇动了几下,留下一点雪水蓄在睫根:“玄微,未至腊月天却飘雪,是何说法?”   薛玄微轻声道:“只是因为太初山高-耸孤寒,山外凡逢秋雨,山内必凝而作雪。”   一点毛茸茸的边衬在萧倚鹤下巴旁,软绵绵的,鼻尖呵着一点雾气:“原来如此,我当是我杀过的人太多,连老天爷也度化不了这么多冤魂,只好降雪昭示呢。”   薛玄微抬眼看去,见他眼睛弯弯好似只是个调侃,但薛玄微心下却微沉,立时打消他这种念头:“你和他不一样,他手上沾染的人命不能算在你的头上。即便天意降罚,也与你无关。”   “他是我种下的因果,是我魂散之时逃出去的一点心魔……他就是我本身,怎能说与我无关呢?”萧倚鹤道。   薛玄微手下一紧:“若非要如此论,那我亦是你的因果。六月飘雪也好,尸骸累路也罢,我都为你涤荡干净。这次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师兄离开我了。”   萧倚鹤踢着脚下的一块石子,闻言瞳底盈起一汪暖意,喃喃念道:“我的因果……真动听。”他突然踮脚在薛玄微颊边亲了一口,“我喜欢。”   薛玄微眉心跳了跳。   “小因果。将你带上山的那天,我怎么没想到,你这样的小东西竟然会变成拴住我的绳索。”见薛玄微一皱眉,萧倚鹤便搂住他脖子,淡淡笑道,“放心吧,我情债都还没有还完呢,怎么会舍得不要你呢!”   薛玄微胸中翻覆,最后千言万语凝成短短的一句:“别去见惜之。”   他见到朝惜之,定是为了取回封印在他体内的半颗灵元。那即意味着,萧倚鹤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出去面对山外那群豺狼虎豹,去面对那个打着萧凉名号四处为非作歹的恶鬼。   这两日,玄门齐聚山外,他们人虽进不来,灵信却是一封封地发上太初,有质疑的、诘难的,好言好语相求的,亦有小宗山门来寻求庇护……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句陈词滥调。   但更多的还是说太初为道门之首,理应以大局为重。   在他们眼中什么是大局?   ——七十年前,他们以维护道门声名为由,求萧倚鹤出山一肩抗下数万人命因果,过后又将他一人抛出以平民怨,是为大局;七十年后,刀悬头上,他们责太初开山,交出宋遥以换天下大安,又是“大局”。   这等大局何其荒唐。   萧倚鹤伸手入他内袖,将他悄悄攥紧致青筋骤起的手指捋开,五指滑了进去与他相扣:“我若龟缩山中,避祸七日,看着他屠杀无辜之人,那么我与他有什么区别?”   “可是……”   萧倚鹤丛袖中牵出他的手掌,贴在唇边吻了一下掌心:“以此印为誓,无论发生什么,这次我一定不会像当年那样,再抛下你一个人了。好不好?”   薛玄微感到一阵细密的热意钻进了手掌,他垂眸看去,只见一点金芒隐入了掌纹之中。还待要研究,手掌就被萧倚鹤微微红着脸翻了过去:“晚上一个人时再细看。”   好说歹说,薛玄微才不情不愿地带他去往观花峰。   观花峰不比扶云峰冷寂,因为朝惜之身体一直不佳,薛玄微当年特意命人从地下引了热泉,致这座山峰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花团锦簇,也因此得名观花峰。   只是当萧倚鹤扶着薛玄微的手跳下飞剑时,看到整座秀丽山峰,此刻都被笼罩在一个铜墙铁壁般的法阵里,像是一座光华万分的监牢。   萧倚鹤独自走进去的时候,朝惜之正在埋头理花。   他弯腰摘下枯萎的叶片,腕间的咒枷时隐时现。他修为本就不高,如今被封锁了仅有的灵力,只如凡人一般,直到脚步声临近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听见。   本以为是门人惯例来送生活杂物,却一抬头,见到萧倚鹤,手里花钳咣啷落下。   隔着一簇花丛,两边都寂然无声,朝惜之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捏紧了袖口。   半晌,他才匆匆忙忙拂去了身上沾到的花瓣碎叶,整理好仪态,好不尴尬地问候了一声:“你来了?你……还好吗?”   萧倚鹤捡起花钳:“嗯,还好。”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萧倚鹤没话找话:“你会侍花?”   朝惜之柔和地“嗯”了一声:“略知一二。”   还是一阵沉默。   良久,朝惜之见他肩披狐裘,鼻尖微微有一点冻红,猛地反应过来,把两手往身上蹭了蹭,快步走到殿内,提起一直坐在小炉上的茶瓮,想为他斟一杯热茶。   可能是太紧张了,他手指被烫了一下,铜壶一下子应声而翻,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冒着滚烫的热气停在了刚迈进来的萧倚鹤的脚边。   朝惜之下意识看向了内室,见里面安安静静,才轻手轻脚地去收拾,朝萧倚鹤解释道:“闻道在我殿中养伤,此时已吃过药睡下了……他为了保护我而受伤,一个人住在别处我不放心,所以特意请玄微准许,把他送到我身边的。”   萧倚鹤羡慕道:“你对徒弟真好。”   朝惜之用手巾隔着提起铜壶,闻言犹疑了一会,试探问他:“那个人说,我以前并不是个负责任的好师父,而且还杀人如麻。我这几日也越来越多地梦到一些……关于你和玄微的事情。”   “我以前……是不是对你不好?对玄微也很坏吗?”   房中陈着几把旧琴,桌上还有一张尚未誊写完全的曲谱,萧倚鹤苦笑:“那个人说的话,你不用全信,你与我师父算不得是同一个人。”   但萧倚鹤又不得不承认,师尊的残魂在他身体中封印得太久,几十年的潜移默化,让他的神态仪姿都越发地与师尊相似。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心绪微微泛起波澜,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应该是我向你道歉。因我失责,才害你今日无端苦恼。我师尊之所以会选择你,恐怕也是因为我的一句无心之言。”   朝惜之眨着眼看他,目若秋水,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解。   萧倚鹤抚着桌上旧琴,道:“七十年前,我师尊的残魂逃逸时,其中一半钻进了你的识海。这半残魂一直被我半颗灵元所封印——那之前,我曾对他说,希望来生不修仙、不入道,只做一对吟诗抚琴的普通师徒。”   朝惜之轻轻地“啊”了一声。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梦到的那些,不过是受我师尊残魂影响,并非是你曾做过的事情。”   他看着朝惜之,又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他很难对着这双温柔纯粹的眼睛,说出要剖取那半颗灵元的话来。   或许,或许不动这半颗灵元,也还有别的办法。他这么想着,怔怔地站起身来:“我就是来看看闻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萧倚鹤转身向殿外走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倚鹤。”   他蓦地停住。   “倚鹤,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朝惜之道,他将手抚在胸口,“你把这半颗灵元取走吧。外面的事我大致听闻道说了,如今形势紧张,它一定对你、对玄微都很重要。”   萧倚鹤顿了一会,据实说道:“不碰这个封印,你还能安稳百年;若是现在解除,也许你会忘记作为朝惜之的这段时光,忘记闻道,忘记这些年与玄微的情谊……”   朝惜之摇了摇头,轻轻笑道:“我知道玄微把我禁闭在此处,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我。但我近日越发地心神不宁,有时想起你和玄微,心中总是窒闷酸胀。迟早有一日,我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只是,”朝惜之看向内室,“倘若封印解开,我当真记不得闻道了,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他一段时日……等他伤好了再告诉他。闻道虽多愁善感,但心思剔透,其实用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   “朝惜之——”   朝惜之打断他道:“好啦!无论缘由如何,若非这半颗灵元的护持,若非玄微将我从乱葬岗带回,我恐怕早就死在当年劫难之下了。就不会有闻道这么乖巧的徒儿,亦不可能入道,见识到如此广袤无垠的世界。”   他握住萧倚鹤的手,指向自己的丹田处,语气越发笃定:“倚鹤,勿要犹豫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这样对你,对我,都是一个了结。” 第102章 大劫当前 晚上我想吃暖锅。   一道玄影静静地站在通往观花殿的台阶下, 他答应了萧倚鹤,由他去做选择。但等了许久,殿中没有丝毫动静, 他不由皱起眉头,才踱至殿前,突然“轰——”的一声!   薛玄微瞳孔倏然睁大。   万丈金芒自殿内迸出,如遮天蔽日的璀璨流霞,缓缓笼罩着大殿深处的一道清秀身影, 四溢的灵光渐渐地被他抬手收拢,只这一瞬间,令薛玄微错觉他身姿都仿佛抽长了几分。   薛玄微望着沐浴在金芒当中的身影, 愣了片刻,唤道:“……师兄。”   最后一线灵光自朝惜之胸膛钻出,朝惜之双膝一软,向下倒去, 被他一掌接住,轻轻放在了躺椅上。而后才回头看去,他依旧是宋遥的模样, 只是褪去了几许青涩, 周身气场沉稳, 灵力浩瀚。   ——那是曾经属于萧倚鹤的灵元尽数回归。   观花峰上突然的灵光大作,也惊动了此时正在太初大殿中议事的诸位长老, 众人同时向外望去,那流霞般的虹光虽闪瞬即逝,但其中蕴含的磅礴灵力却让众人不住惊骇。   “……怎么回事!”   “观花峰的方向,难道是朝惜之有所突破?”   “朝惜之一向不问修行,只醉心花草琴艺,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突破至此……不过方才议事前,我倒是远远瞥见宗主御剑而去的背影,或许是——”   被薛玄微强行叫来商议,此时坐在角落拿白巾擦拭箭锋的南荣麒突然想到什么,面色一变,嚯地将羽箭插回箭囊。   “南荣门主,你这是……”   南荣麒阔步离开大殿,一步跨上乌有剑,登风而去。   这几日薛玄微和倚鹤孟不离焦的,薛玄微几乎寸步不离,今日却突然赶往观花峰……定是倚鹤醒了,他俩肯定是在一起的!   到达观花峰时,那种熟悉的灵韵仍淡淡萦绕在山间。此处的囚牢结界本就是他与薛玄微共同设下,自然拦不住他,南荣麒纵剑而下,一头扎入了结界当中,直奔殿前。   “薛玄微,怎么回事,这灵力难道是……”   他一抬头,望着好像是“宋遥”,又好像哪里变了的年轻人,一时讷言:“……倚鹤?”   萧倚鹤起身行至殿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望着远处山峦一翻手,南荣麒腰际的乌有剑嗖鸣而去,嗡一声落在萧倚鹤掌心。   他以指震开剑上灵光,挽剑一挥!   太久没有体会过灵脉通畅的感觉,这一试剑便用力过猛,阵阵剑意如波涛荡开,涌向四面八方。掀起山间万叶涛声,哗啦啦响成一片。   殿前几株花被剑风斩下,萧倚鹤忙敛了灵力,哎呀一声,试图捡起花苞接回断茎上。发现断花难续后,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薛玄微目下一凝,才想上前去,身侧就卷起一道风。   南荣麒一把扑了上去:“倚鹤!你醒了,你都好了?灵力也回来了?”   萧倚鹤被他恶狗扑食似的抱了个踉跄,猝不及防往后一跌,径直栽倒在花丛里,压塌了一片绿意,他扶着腰一阵龇牙咧嘴,嚷嚷道:“南荣麒,别乱蹭,你还小么?”   南荣麒撇了下嘴,抱怨道:“还不是你家的看门狗,连扶云峰大门都不让我进就算了,还让我天天蹲在太初大殿替他听那群长老念叨……难道我还能吃了你吗?”   萧倚鹤闻言瞥一眼薛玄微,又笑道:“你再抱着我,他就要吃了你啦!”   “……见色忘义。”南荣麒哼了一声,往旁边一滚,站了起来。   萧倚鹤坐在一片花丛里,发丝衣领中夹了几片碎叶,他也不急着起身,而是就地将两臂一展,朝花丛外一袭墨袍,俊美无俦的仙长扬了扬手……要抱。   薛玄微眉眼渐渐柔和,屈膝半蹲下身,把萧倚鹤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有哪里不舒服吗?”   萧倚鹤被他拽起,从容地在他怀里贪恋了一会,道:“有啊。”薛玄微一颗心提起,才要问,就听他贴在耳旁小声说:“灵力暴涨,害我心里热意难以排遣,想晚上跟师弟肆意挥霍一下。”   “……”薛玄微耳缘不知是燥的还是臊的,微微红了几分,放在他腰间的手轻轻地蜷了起来。   萧倚鹤在他耳垂舔了一口,看他浑身一僵,这就笑嘻嘻站直身子,把乌有剑抛还给南荣麒——就在这时,殿内叮当哗啦一顿乱响,像是谁打翻了东西。   萧倚鹤脸色微变,拔腿向外走去,还没走出几步,背后扑通跌出一个人影,一道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带着虚喘:“倚鹤!”   “……”   他头晕不减,扶着桌沿缓了片刻,但在跨出殿门时仍然被脚下门槛绊了一脚。眼看要狼狈栽下,萧倚鹤身形一闪,刹那掠至他身边,攥住小臂将他一把提起。   “朝惜之”眼睛红红的,他手抬至半空,萧倚鹤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朝惜之顿时一滞,总泛着柔情的双眸里藏着一点失落。   这具身躯几乎没什么仙缘,能够入道修行,靠的就是萧倚鹤那半颗灵元,如今灵元被取走,他本该昏睡一段时日休养生息的,此时强行起身,身体极为虚弱,连声音都低若蚊鸣:“是倚鹤吗,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是我。”萧倚鹤也没有料到他会醒得如此快,扶持他的手微微松开,但见他摇摇晃晃,又只能将他攥住,“你我皆死过一次。你在这具身体里七十年,可曾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什么?可曾看到人间繁华盛景,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看到弟子们勤勤恳恳,也看到……玄微这些年对他的真情实意。”   “倘若这七十年能让您懂得一点点的情,请您不要为难躯壳里的那个魂魄。”   朝惜之,或者说那半暂时控制了朝惜之识海的残魂,闻言转头望去,一抹似曾相识但已变得高大俊美的身影伫立在原处,他紧紧咬着下唇,沉默了几息。   他听着,胸腔深处却萦绕着淡淡愁涩,一时分不清是来自自己的,还是来自朝惜之。   师徒重逢,萧倚鹤却找不到更多的话题,曾经少时依偎在师尊膝头小眠的画面今日仍能忆起,但仿佛蒙上了朦胧的烟纱,不那么真切了。   “你活着……活着就好。”良久,师尊垂下眼睛,喃喃道,“我会想办法与他剥离的。”   “嗯。”萧倚鹤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身体很弱,在我回来前,你不要乱走。”他想起什么,“内室中是你……是朝惜之最心爱的徒儿。”   “徒儿”两个字令他一愣,师尊笑了笑,“好。”   萧倚鹤看了他两眼,最终转头离去。   朝惜之望着他们远去,化作一点缈影,他回到内室,看到昏睡在榻间的朝闻道。床边摆着一只铜盆,他借着朝惜之的记忆,蹑手蹑脚地捞起水中软巾,拧得半干,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朝闻道额头的虚汗。   几人走出观花峰,刚至太初大殿前,便听弟子匆匆来报:“山门下又来了上百修士,说要为民请命……”   南荣麒咬牙切齿道:“他们这哪是请命,分明是来逼死!你们回去休息,我去会会他们!”   他捉了剑要走,被萧倚鹤拽住:“他们想要的是我,你去有什么用?”   南荣麒:“可是……”   “解剑一用。”萧倚鹤摸向他腰际,摘了乌有剑挂在自己身上,“我如今修为,他们还能奈我如何?好阿麒,我去去就回。”   ·   与此同时,太初山下。   百家齐聚在此已有数日,先时还来势汹汹,到了今日更多的则是疲惫惊惶。空蝉山的惨烈传得沸沸扬扬,据说遍地是残肢断骸,而路凌风兄弟被救回追月山庄时也是浑身浴血,至今尚未苏醒。   太初门中高阶弟子们大多分散在人间四处,清理四溢作乱的怨灵尸潮。剩下的弟子们则奉命守山,严阵以待,以防他们强闯入山。   这两日守值的恰好有一位是之前照顾过“小宋遥”的师兄,此时站在山门外听众人编排了一天的宋遥和薛宗主,不禁厌烦道:“我们师兄们尚在各地拼杀,他们却在这里享清宁?这是什么道理?”   “别说了,已经够乱的了,小心被这些人听见。”   “听见就听见,他们如此胆小怕事,还修什么道,不如赶紧褪了道袍,下山当个山野村夫吧!”   他声音不小,离得近的几家早已纳入耳中,他们此前在万法会上就痛失了几名精英弟子,这几日因为薛玄微封山不出,那魔头控制着尸潮屡屡侵扰几家山门,害得他们伤亡惨重。   一个薛玄微给他们脸色看也就罢了,区区的守山弟子竟也能出言不逊。   几人本就心如火燥,闻言立时扬声喝道:“你们太初剑宗龟缩山中,薛玄微带头当缩头乌龟,藏匿魔头同党,难道就是君子之举了?!今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替天下百姓,向太初剑宗讨要一个说法!”   太初弟子冷笑:“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宋师弟是魔头同党了?我们宋师弟生得如花似月的,不像你们一个个歪瓜裂枣,更像魔头同党。”   “你们太初剑宗就如此教养,竟出口成脏!”   弟子翻了个白眼:“你们什么德行,我就什么教养,难道我还之乎者也给一群流氓地痞听?”   “你,你骂谁地痞流-氓——”   那太初弟子将剑一横,驱赶得几人倒退了几丈:“谁上赶着应声我骂谁。”   那几人气得直抚胸口。   眼看着要动起手来,一道清影翩翩然踏云而至,来人借风势旋下飞剑,落到山门前。与他随后而至的,还有已经数日未曾露面的薛玄微。   自万法会回来,就传言薛玄微与那魔头同党关系甚密,早前还有人见他们两个同进同出,举止亲昵。   众人见到薛宗主来了,自然而然便看向了这前头肩披狐裘的年轻修士,这就是他们声讨了几天的同党“宋遥”。众人正要出声,却见这白衣修士微一抬手,同时上百道符咒自他袖口涌出,以迅雷之势拍向了诸人眉心。   “啪-啪-啪”响声连绵不绝,一时间熙熙攘攘鸡窝般的山门,一个个跟被人锯了嘴似的,顶着额头上被拍出的红痕,瞪着萧倚鹤看。   萧倚鹤挥手从门内召来一张大椅,往他们面前掷下,撩了雪白衣摆往上一坐,笑盈盈地环视了一圈:“刚才谁骂我家薛宗主是缩头乌龟,胆小如鼠的。是你?”他转头,“还是你?”   众人被封了嘴,一个个挺尸似的僵立着。   “怎么,没了嘴就蔫了。”萧倚鹤支颐道,“啊,你们原来都是鸭子成精么,一个个聒聒聒的,只长了张嘴?怎么,来我太初,是准备借此风水宝地,修聒噪大道飞升?”   “……”太初弟子们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诸家憋得满脸通红,偏生他这符咒邪门得很,怎么也挣不脱。   萧倚鹤看他们快要将自己气死,这才行行好解开了禁言,这符咒才撕下一半,他们便又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左一句右一句也不过是诘难责问,气势确实十足得很。   “薛宗主!据我们所知,宋遥此人天生疾弱,本是要与追月山庄结亲续命的。怎可能短短几月便有如此修为——薛宗主,此人恐怕早已被萧凉同党夺舍!”   “薛宗主难道要因一己之私,置天下安危于不顾吗!”   薛玄微沉默地伫在大椅侧后,他并非不愿说话,而是来时便与萧倚鹤有所约定,不便张口。   萧倚鹤听得耳朵生茧,待底下领头的正慷慨激昂,他将手边剑鞘一拍,乌有剑应声飞出,悬停在那人面前。对方被惊得一顿,继而质问道:“你、你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不成?”   “哪有。”萧倚鹤心平气和地朝他一笑,“是看你们群情激昂,为民请命之心实在是令我感动。你们如此情真意切,我自然也不便隐瞒——我坦白,我可没有被什么同党夺舍,实不相瞒,我就是如假包换的萧倚鹤本人呢!”   薛玄微:“……”   “好啊,大家听听,他自己都承——”那人突然舌头一滞,赫然瞪大眼睛,见鬼似的回头盯着他,“你说什么……”   萧倚鹤懒懒散散地倚着,把下巴往毛领子里埋了埋:“我说我就是萧倚鹤。外面为非作歹的那个,虽不能称得上是我的同党,但也确实与我有些干系——他之所以讨要我,是想要我的魂魄,好叫他转生做人。”   他微微抬眼:“我说得够明白了么?”   “你、你……”   “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我都和盘托出了,你们不信啊?”萧倚鹤沉吟了一会,指尖敲在扶手上,哒哒两声,嘴唇翕动了几下念罢一道咒,“——生门,开。”   “轰!”   一道阵盘从天而降,硕大一个“生”字似烙下的佛印,于众人头顶凌空穿过,刹那间山间清风徐来,片片碎雪仿佛化作了久旱甘露,浸润到众人肩头掌心,竟将大家连日声讨的疲劳一扫而空。   竟是天地生元阵,他当真是萧倚鹤!   众人反而更加惊惧,为首的几个半张着嘴说不出话,一个“萧”字黏在嘴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萧倚鹤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的反应:“这回信了吧?”   “唉。你们齐聚在此,不就是为了叫我舍己为民吗?”他叹息一声,起身站起,握住悬停于半空的乌有剑,走到之前叫嚣得最响亮的几人面前,把剑往前一递,“来,动手。”   那人往后一退。   萧倚鹤皱了皱眉,环视了一圈,突然看见了一位熟人,便径直穿进人群:“哎呀,这不是谭观主吗,我记得……武定港的一万八千失魂百姓,是你求我解决的罢?路长虹殁了,你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他将剑递过去,客客气气地道:“那你来。”   剑柄捅到谭观主胸-前,他咽了声唾沫,也倒退半步把头闷下。   萧倚鹤见他如此,又欢快地在人群中寻找下一位老朋友,立刻蹬蹬蹬跑了过去,两手捧着剑:“哟,桑宫主!几十年没见,您也越发美艳了!源江两郡可是您请我去的呢,我没记错的话,两座城,失魂者总计两万三千人。咱们老朋友啦……要不今天您亲自动手?”   众人低声嘀咕:“源江两郡?道统之乱里两城被灭,一个活口也没留的那个?”   “萧倚鹤死的时候,不是属她骂得最凶吗?怎么源江两郡竟然是她‘请’萧倚鹤去的……失魂者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本来都是各家道史里写的,你问我我问谁,那时候我都还没从娘胎里生出来呢!”   桑宫主冷汗如瀑,侧开身子避过萧倚鹤的视线。   萧倚鹤失望地摇了摇头,翘首一看,又霍地眼睛发亮,高声叫道:“丁门主——!别来无恙啊!”   “……”丁门主冷不丁打了个寒噤,长吸一口气,只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萧倚鹤一回头,蓦地抓住一个正往人群里藏的矮小身影,笑眯眯道:“韩道长,躲什么呀!当年你请我出山的时候,可是送了一副楹联,上书‘舍小我而利公,行大道而忘我’,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有缘再会,您就替黎民百姓再行一次大道吧?”   说着把乌有剑往他手里塞去。   “不不不……”韩道长被烫了似的,哆哆嗦嗦地往回抽手。   萧倚鹤在人群里东揪西抓,不多会,本来挤挤攘攘的山门前一下子松落了许多,他踱到哪,哪里就霍然空出一大片。他捧着把长剑四处请人动手,反倒逼得众人连连后退,面露赧色。   这奇异的场景,不像是来慷慨就死,倒像是招呼老友一块去逛街喝茶一般。   只有尚年轻的修士们不知所以,好奇地四下打听。   可知晓内情的人又如何能与他们剖析此事——难道告诉后人,七十年前,他们明知解决失魂者的办法只能将他们镇杀,却假装不知。是萧倚鹤背着屠城骂名,一肩担住了数万人命,才得以使玄门百家继续光风霁月,做他们不染污瑕的高人雅士。   百姓痛骂屠城魔头的时候,他们没有出声;不明真相的小宗小门要追杀萧倚鹤讨问公道的时候,他们亦保持了沉默。   等到事情发酵到后来,群情激奋,已经不是他们所能轻易左右的了,众人心中各有想法,相互之间又有牵扯,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撕破假象的人。   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对内情保持缄默,最后半推半就地召起屠魔大会。   到了这个地步,为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萧倚鹤也不得不被捉拿归山。但他们不是推举了南荣麒与薛玄微吗,只要将萧倚鹤活着带回来,哪怕是永生囚禁,也……也不能算作他们绝情。   可谁能算到,他们只是让两人活捉“魔头”,薛玄微竟然痛下狠手,在试剑崖上将萧倚鹤一剑穿心……   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难道这时候再叫他们为已经魂飞魄散的萧倚鹤平反?   ……   众人一阵失神,萧倚鹤抚剑高问:“这么多人来声张正义,为民请命,结果就这胆量,一个敢动手的都没有吗?”他瞧着一个个栽低下去的脑袋,恍然,“你们今日咄咄逼人而来,事到临头却又不愿意动手……啊,我懂了。”   薛玄微蹙眉。   萧倚鹤突然将手一翻,锋锐剑刃指向了自己。   剑锋灵光耀耀,似一把烈火在燃烧:“是指望我能舍己为公,引剑自裁啊……好叫你们继续白捡我一颗头颅,指不染血地前去讨伐魔头。等到百年之后,后人翻开道史,又是好一笔浓墨重彩!”   众人哗然,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薛玄微霍然大惊:“萧倚鹤!”   他纵身而下,唯恐慢却一步,那剑就见了血。   然而他才落至萧倚鹤身边,却见他突然笑了。   乌有剑光华骤敛,萧倚鹤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挑眉嗤笑道:“你们想得挺美!我才不。”他一把握住了薛玄微的手,十指紧扣,“走了,让他们继续在这里嚎,反正三天之后谁也活不了,不如及时行乐——师弟,晚上我想吃暖锅。”   薛玄微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锋怔住,愣了好一会,才反将他拥住:“好,过会去山中捉几只兔子。”   “还要雪里红,你们山里有没有?”   “叫南荣麒去后山挖挖看……”   大劫当前,刀悬头上,两人商量着暖锅里的菜色,竟就这样走了。   谁也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喧喧嚷嚷而来,尴尴尬尬而散,一下子都没回过神来。   等想起再追的时候,守山弟子已经横眉铁目地将结界一扫,讥讽道:“诸位,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罢,可别亏待了自己——毕竟三天以后还有没有命吃,可就说不好了。”   众人:“…………” 第103章 蹭蹭香火 看看,它等你都等急啦   相比于太初山门前众人的彷徨, 此时的扶云殿却是格外安宁。   南荣麒一手扶剑,一臂挎篮,左边脸颊上不知打哪沾了一块泥, 老母鸡似的叨叨不停地走进扶云殿:“谁惯的你,吃什么不好,就非要吃这口雪里红?你们知不知道太初山有多大,我挖遍了后山才掘到这一小篮……”   他一抬头,表情凝固了一瞬。   桌上面粉倾倒, 白-花-花撒了一片,盆倾碗覆一片狼藉。说好在殿里揉面团的两个人,此刻正双双倒在地上。萧倚鹤半边头发撒了面粉, 落了雪一般,正跨坐在薛玄微腰际,两张唇也就隔了一张纸的距离。   “……”南荣麒幽幽地问,“你们这是在对方身上揉面呢?”   薛玄微别开视线, 萧倚鹤则摸了摸脸,手上的面粉又蹭到了脸上,笑嘻嘻地道:“意外, 都是意外, 是这面团先蹦出来的。”   南荣麒倒吸一口气:“你怎么不说是这盆要跳起来打你?”他看向盆子里的一块坑坑洼洼十分狰狞的面, 不由皱眉,“这就是你们两个揉的面团?呵, 确实长了一副会蹦起来打人的模样。”   “厉害吧?”萧倚鹤面不红心不跳地爬起来,视线定在他挎着的篮子里,高兴地凑上去看,“真的挖到啦?这么些能包一顿饺子么?”   “管饱你这张馋嘴还是没问题的。”南荣麒放下篮子,挥袖落下一道清净术, 他嘴上嫌弃不止,手下抄出净过的一把雪里红菜,娴熟地放在案上切做了小碎段,与早就处理好的兔肉馅搅在一起。   再端过他们两个糟蹋的面团,看得窒息了一会,掏出来加了面粉和水重新揉。   萧倚鹤一身狼狈,被薛玄微抱走到内室去简单洗漱,待换了衣裳出来,南荣麒正系了围裙,贤妻良母般捏着花边饺子。   他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他包饺子,薛玄微则用干燥柔-软的丝绢,追过来一点点擦拭着他脸上手上沾到的面粉,直把他两颊搓得发红。   南荣麒瞥他一眼:“你一个要吃饺子,几个人伺候你?”   萧倚鹤嬉皮笑脸道:“好哥哥,知道你们疼我。”   “……”南荣麒受不了他撒娇,噫了一声。   没了他俩捣乱,南荣麒动作飞快,没多会就包好了百十个饺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木盘上,像是一只只圆滚滚胖墩墩的小白兔儿。   剩下最后十几张皮,萧倚鹤按捺不住,拉着薛玄微上去学着捏了几个。   等到他玩够,天已经黑尽,太初外门的食堂派了弟子来送暖锅。   这批饺子送进用鸡骨熬做的浓汤里煮好,端上桌时……可谓是丑态百出。晶莹剔透的那些自然是南荣大厨包的。东扭西歪跟本人一样没形没状的,就是萧倚鹤包的。   至于那些一下锅直接就破了皮死不瞑目的……   薛玄微不等他们嘲笑,沉着脸把那碗黏黏糊糊,皮是皮馅是馅的东西揽到了自己面前。   萧倚鹤叫住那名弟子,拿了两只大碗,从薛玄微的碗里挑出了几个勉强还能看的,又从自己那堆小丑八怪里也夹了几个,剩下的才用好看的饺子填满,放在食盒里交给那弟子:“劳烦你,多跑一趟腿,趁热送去观花峰。”   那弟子应了一声,拎着食盒匆匆走了。   送暖锅的只是外门一普通弟子,并无纵剑骋风之能,他紧赶慢赶把食盒送到观花峰时,饺子多多少少有些冷了。他生怕朝惜之责怪,低眉顺眼的飞快道了声“是宗主叫送来的”。   朝惜之听闻食盒是扶云殿叫送来的,不由问道:“可还有带什么话?”   弟子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朝惜之神情微微失落,便捧着食盒走回内室,将上面一层端端正正的饺子递给了刚醒来的朝闻道,再揭开下层一看,十几个奇丑无比的饺子东倒西歪地躺在盘子里。   丑便丑了,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丑。   他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   “师父……?”朝闻道唤了他一声,“你眼睛怎么红了?”   朝惜之回过神,低头眨了眨眼:“没事,冷风吹眼睛了。”   他端出那盘丑饺子往嘴里扒了一个,虽有些冷了,但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两个徒儿亲手包的饺子。   相处二十载,他竟然从来没有跟两个孩子一起吃过一顿饭,甚至因为对薛玄微的偏见,从不曾试图去了解他生辰几月,爱吃什么。朝惜之咽下一口并不算软绵的饺子皮,半晌哽咽道:“……我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好师父。”   朝闻道不明所以,只以为师父或许是因为自己受伤的事而在自责,他从后面轻轻揽过朝惜之的肩膀,安慰道:“师父在闻道心里,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朝惜之沉默着吃完了一盘饺子,他抬起头来问:“闻道,可否请你遣灵雀去扶云峰报信?我想……见你们薛宗主一面。”   朝闻道点点头,不知为何,总隐隐觉得今日的师父好像对他格外的客气,对宗主的称呼也十分陌生。   ·   那灵雀扑簌一声消散在暖锅上方时,薛玄微脸色很不好看,他盛了一碗热汤到萧倚鹤面前,淡淡道:“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萧倚鹤捧着碗,呵着热气:“他或许有不世秘籍想要教给你呢?”   薛玄微:“我不需要。”   萧倚鹤期待地眨眨眼睛:“我需要。”   薛玄微拧眉看他。   “好啦。”萧倚鹤捧着一碗热汤,望着汤面上漂浮着如云聚散的薄薄蛋花,“我知道,七十年……无论他想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是啊,太迟了。   薛玄微已经不是那个日以继夜地挥剑,挥得两手都是血泡,只为了能够得到师尊一两句夸赞的少年,也不会再因为别人的冷待而黯然神伤。   他已经过了渴求得到别人肯定的年纪。   萧倚鹤嘬了一口汤,呲溜吸进一朵滑溜溜的蛋花,转头就把这点不愉快的插曲抛之脑后,惬意地喟叹了一声:“再来一碗!”   “……”   ——最终薛玄微还是去了。不是真的与那个人有什么心事可聊,只是为了那段早就名存实亡的师徒关系做一个了结。   薛玄微一走,一旁的南荣麒就放下了筷子,盯着萧倚鹤道:“好了,他已经走了。你刻意把他支开,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萧倚鹤咬住一只饺子:“这话怎讲?我就是想让他俩好好见一面,虽然七十年很迟了,但是总比没有的好。我们家小师弟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在意的。”   “拉倒吧。”南荣麒冷笑一声,“你特意给你师尊送饺子,还专门挑了他包的,那么丑,谁认不出来?你师尊吧,虽然不懂情,但是懂你那些鬼点子,但凡他有点心,很快就明白了。”   南荣麒双臂环抱:“让我听听,你又要作什么死,竟不敢叫玄微听见?”   “我明天要去剑神山。”   南荣麒:“啊?明天?”   萧倚鹤点头:“‘萧凉’是我的心魔,是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不甘和怨恨,他诞生于试剑崖,也应该止于试剑崖。”   “所以呢?”南荣麒不解,“他与你一体同魂,他正是因为杀不了你,所以才利用道门倒逼你自戕,他好坐收渔翁之利,直接取你魂魄——你又如何能对他动手?”   萧倚鹤嗤笑:“他心里有恨,有怨,自然也有恐惧与畏缩——他杀不了我,只是因为他不敢杀我。他不敢,可不代表我不敢。”   “……”南荣麒突然惊悟,“你难道是要与他同——”   萧倚鹤叉起一只饺子塞他嘴里:“吵,闭嘴。”   这颗饺子堵了嘴,也堵了他的心,南荣麒囫囵吞下,难以置信地望着萧倚鹤:“你疯了?”   “我没疯。”萧倚鹤很冷静,每一口都吃得很香,他说罢放下碗筷,当着南荣麒的面解开了衣襟,不等他捂眼,便卷起了腰际的衣物,露出侧腹一片柔嫩皮肤。   南荣麒从指缝里窥过去,见他腰侧隐隐流转着一枚咒纹,惊讶道:“这是什么?”   萧倚鹤道:“魂契。本质上来说,我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了,而是靠汲取玄微的生命而苟存的残魂傀儡。他如今正值鼎盛,自然无忧,可倘若他重伤呢?一旦他的精魂不足以支撑我的索取……他轻则收到反噬,而我则会魂飞魄散,砰!”   咣啷一声,南荣麒碰掉了手边的银筷,睁大了眼睛:“你,你们……”   萧倚鹤重新拿起筷子,夹了暖锅里的一粒丸子:“你若不想我死得更快,就不要告诉他。”   啪叽,手臂猛地一抖,好好一粒丸子摔在了桌上,滚了几滚。萧倚鹤低头看向突然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又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到南荣麒微白的一张脸。   萧倚鹤失笑:“没事,我当年临危破境,都能取我师尊头颅。如今区区心魔,还能奈我何?”   “这能一样吗!”南荣麒怒道,“你今天就是要去杀阎王宰罗汉,我都不担心,可你是要……”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灵光一现,“无致出事前曾经跟我提及一种秘术,可以将你的神识封存在我的魂魄里,你以后便用我的身体生活。倚鹤,别去冒险。”   这术法与当初沈璟的忆灵之说倒是异曲同工,只是……萧倚鹤皱眉:“我抢你的身体生活,我和企图强抢我魂魄的心魔有什么区别?”   南荣麒急道:“这怎么能一样?他是强抢,我是自愿!”   “南荣麒。”萧倚鹤打断他的话头,“你是自愿,可南荣恪愿意吗,你道侣叶俏愿意吗?你门下千百弟子愿意吗?”他叹了口气,“你对我已经够好了,甚至远远超过你对南荣恪。南荣麒,七十年前我的死,是种种选择之下必有的因果。就算重来一次,我也只能这样选择,我不后悔,你也不能。”   “阿麒,你没有亏欠我什么,不要太纵着我了。”   “……”南荣麒一下子蔫了,他瘫坐在椅子上,有些愠恼有有点懊丧,“那你还跟我说什么呢?你去送死吧,等你死了过不了多少年,我们就把你忘了。待薛玄微另结新欢,热热闹闹办合籍大典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好像还有你这么个人,就叫恪儿到坟头上给他萧叔叔磕个头,到时候连喜酒点心都不给你带,让你蹲阴曹地府里喝黄泉冷水!”   萧倚鹤忍俊不禁:“真的忍心让我喝冷水啊?”   南荣麒不理他,转过头去。   萧倚鹤搬着凳子追过去坐:“我不想吃点心,想吃千金楼的醉鸡。”   南荣麒又转个方向。   “这么生气呢?”萧倚鹤好笑地伸手挠他,南荣麒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他歪着头问,“真的不看我?不看我算啦!那等你下一次见到我,可就是五十年之后了。”   “呵,五十……”南荣麒一顿,登时扭回头,“什么五十年?”   萧倚鹤托着腮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算过啦,提前布好生门阵,待我二人身死之时,利用生门阵的救死之力强行搜拢我的魂魄,便有一线生机。只是我本就是一副残躯,魂魄已经碎过一次,这回若想再次苏醒,恐怕至少得五十年。”   南荣麒眼里又升起了希望,那点光又回来了:“七十年我们都过来了,区区五十年!”   萧倚鹤道:“我还需要一样凭依。一样能承载我魂魄的,浸润了我精血的东西。”   南荣麒沉默了一会,突然从灵囊里请出一尊小玉像,白衣翩跹,臂挽玉箫,面容精致雕刻得与他生前容貌竟有九分相似。他在萧倚鹤震惊的眼神里把玉像摆在了桌上:“来吧!”   萧倚鹤都来不及问他干嘛带着自己的玉像:“……来什么?”   南荣麒皱眉道:“放血啊!别嫌弃,这可是找江南的老师傅照着你的画像雕的,就是你以前最喜欢的那个。我一直把它放在祠堂受香火,后来知道你还活着,这才撤下来。我跟你说,玉像好啊,到时候叫薛玄微把你摆在太初大殿上,弟子们来来往往都给你供奉香火,说不定还能让你早几年苏醒——”   “等等。”萧倚鹤抬手打断他的话头,“你把我放在你家祠堂?和谁放在一块,你爹?”   南荣麒斥道:“你想的怪美!我爹在祠堂主殿,你在侧殿!”   萧倚鹤不信:“你把我一个人孤孤零零地放在侧殿?那我能蹭到谁的香火?”   “你别得寸进尺,我能想着给你塑像已经是看在咱俩打小鬼混的份儿上了,你竟然还想和我爹摆在一起蹭吃蹭喝?”   “这话说的,怎么就叫蹭,香火的事儿能叫蹭吗?”   “……”南荣麒被气得倒吸一口凉气,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两人拌嘴互损的年少时光,口不择言道,“等你死了,我一定给你塑尊大的,镶金镀银!把你摆在我们演武场中心,让弟子们天天给你磕头!”   说到这,他忽地一静,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抬头,看到萧倚鹤撑在桌旁笑盈盈的眼睛,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逗自己玩。   萧倚鹤见他终于不那么紧绷了,这才道:“谢谢你,也谢谢咱爹……不过玉像没用。”   南荣麒啊了一声:“那你要什么样的?”   萧倚鹤道:“我自己的精血才能濡养我的魂魄,不是宋遥的。”   “你都死了七十年了,尸首早就兵解,我到哪里去给你弄——啊。”南荣麒忽然感叹了一声,“还真有……”他看向萧倚鹤,“你的剑穗。”   萧倚鹤点头:“但是需要剑穗的应该不止我一个。萧凉只是心魔,甚至连片残魂都算不上,他若想做人,我的魂魄和精血亦是缺一不可。我估计,此时他已经召集尸潮大军往追月山庄去了……你把剑穗放哪了?”   “……我卧房里。”南荣麒嚯地站起,“不早说!”   萧倚鹤拽住他:“让无双和玄微跟你一起去。追月山庄守备森严,不是他之前说灭就灭的那些道门小宗,他若真要去抢剑穗,一定不会只有尸潮厉鬼,很可能……”   “可能什么?”   萧倚鹤顿了顿,实在不愿抱以这种猜想:“没什么,明日无论来的是什么,一定不要手下留情。速战速决,取了剑穗,到剑神山碧霄殿的废墟上等我,记住了?”   南荣麒点点头,便要先赶回追月山庄,刚动身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真的可行吗,你不要骗我。”   萧倚鹤莫名说道:“太初剑宗的早膳还挺好吃的。”   南荣麒不解如此关头,他为何突然要提起太初剑宗的早饭。   萧倚鹤轻松地笑起来:“打完这一仗,我还要回来吃早饭呢!”   “……”南荣麒实在跟不上他的思路,险些又被气着,但是损讽的话刚到嘴边就被他咽回去了,他默默走了几步,到了殿外,又忽地转身阔步回来,一把将萧倚鹤搂进了怀里。   萧倚鹤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来,刚要张嘴,就恍惚听见肩头小声抽鼻子的声音,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阿麒。”   南荣麒回以更加用力的拍打,震得萧倚鹤整个胸腔都嗡嗡的:“我和玄微准备好暖锅、饺子还有醉鸡纯酿,五十年、七十年还是一百年,都无所谓,我们等你……一直等你。”   萧倚鹤笑道:“好。”   南荣麒:“一定要回来。”   萧倚鹤:“嗯。”   南荣麒又抱了抱他,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大殿,行至阔处,暗暗一咬牙,抛剑登上,御风而去。   ·   与此同时,薛玄微那边也并不愉快。   他本就不擅言谈,而师尊更是安静,两人本来就无话可聊,今日时隔多年再次坐在一起,也只是平添尴尬。   朝闻道端了茶水进来,见两人一东一西端坐着,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没有说一句话,他觉得奇怪,率先打破这个诡异的气氛。   “师父,宗主,请喝茶。”   朝惜之转头看到食盒,勉强找到一点话题:“饺子很好吃,谢谢你。”   “烂了。”薛玄微说,“而且并不是我叫人送的。”   “……”朝惜之沉默了一会,硬着头皮继续找话,“倚鹤也吃了吗?”   薛玄微“嗯”了一声。   两人又沉默了,朝惜之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两道枷锁咒纹,千方百计地从脑海中搜寻能与他聊的事情,却发现两人师徒多年,竟如陌路一般,从无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情。   若有那么一两件沾边的,也是因为其中掺杂了萧倚鹤的身影。   “那你……”   薛玄微听不下去,观他支支吾吾之态,并非是当真有什么话要说。   他实在后悔自己为何要来,不管是剑神山的那些年,还是后来的这些年,他与这个人都没什么可叙旧的。他一下子想明白了这场会面的本质,于是蓦地站起要走。   朝惜之也跟着站起来:“玄微!”   薛玄微闭了闭眼睛:“不要勉强自己了,你我之间本就无话可说。即便今日坐在一起,也不过是师兄强行的安排。”   朝惜之怔了很久,因为自己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徒儿相处。又惊讶于薛玄微早已看穿这场会面不过是个幌子,他被指责得哑口无言:“……对不起。”   “你于我没什么好抱歉的,我本就不奢望你什么。”   ……没有期待,自然不抱奢望,也就谈不上什么愧对和亏欠。   两人又强忍着尴尬面对面坐了一会,一壶茶从热喝到冷,坐到外面雪都停了,银月如勾轻轻洒入雕栏。薛玄微估计时间差不多了,终于放下空茶盏。   这回朝惜之没有再拦,而是说:“我会尽快把朝惜之还给你们。”   薛玄微看了一眼他腕上的咒纹,他眼下如同凡人,在太初山可谓是寸步难行,倒不担心他又会作乱。于是淡淡嗯了一声。走了几步,朝惜之又突然追上:“玄微,替我向倚鹤道抱歉……若能重来,我一定会学着做一个好师父。”   “没有什么可以重来。”薛玄微冷声道。   朝惜之攥紧掌心,自嘲地笑了:“是。”   ……昔日温情,无论再作何补救,终究是回不去的。   薛玄微离开观花峰,并未御剑,而是披霜带露地走回了扶云殿。殿里已经静了,只剩下昏黄一盏烛灯,将窗扉浅浅映亮。他想起人间村舍,每每到了夜晚,家家户户也如此一般。   小灯一盏,等候归人。   他心下微热,生怕自己的师兄等急了,不由加紧了步伐。待到了门前,又突然想起他支开自己的事情,不禁冒出一点不悦,站在门槛外迟迟没有进去。   徘徊了片刻,他吐了一口浊气,才将手抵在门缝——   突然门页由内大开,一袭披着轻软亵-衣的身躯迎面跳了上来,薛玄微本能将他抱住,拢在胸-前。掌心在他后背略一相贴,便觉他身体微凉,忍不住担心道:“怎么吹了风?南荣麒走了?”   萧倚鹤长发散开,全身上下无一丝多余的装饰,是纯纯净净的一副身躯:“等你呀!你去得好久。”   他似乎已经沐浴过,发丝间有淡淡的熏香,薛玄微抱着他往内走,被他在身上不安分地蹭来扭去,也有点心猿意马。薛玄微按捺下心绪,将他放在榻上,拽过厚实的锦被盖住,便要起身时,手腕猛地被攥住。   萧倚鹤牵着他的手往被子里探,烛火映得脸颊红扑扑的,他小声道:“你看看,它等你都等急啦,一直嚷着要去找你呢……”   “……”薛玄微屏息,另只手拂过他的眼角,“师兄。”   或许是灵力猛然复归的缘故,灵元饱胀无处排遣,萧倚鹤身上一碰就旋即浮起一片红云,他忍着害臊,视线四下转了转:“你倒是愿不愿意见它?”   薛玄微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轻轻落在嘴角的柔韧触感,和腰际同样滚烫的一位老朋友。   萧倚鹤一指弹灭了烛火,掀开被角将他向内一裹。   ……   …… 第104章 去去就回 想把师兄锁在床上   ……   四更过半, 窗外依旧昏黑一片,萧倚鹤被榻边的窸窣声响吵醒,他迷迷糊糊醒来, 见薛玄微正在穿衣。   萧倚鹤手脚酸软得抬不起来,视线沉沉地垂着,微微掀开犹挂着湿漉漉的水痕的眼睫去看他。   愣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是要赴追月山庄。   薛玄微身材挺拔,单一张肌肉薄覆、微微汗湿的脊背都能看出他的英俊来。萧倚鹤顺着他光洁的脖颈一直看到隐没在薄被下的腰窝, 昨晚双手揽住时,那里动辄凹陷起伏,仿佛能盛二两酒液。   只不过是此时, 这张劲瘦结实的脊背布满了浅淡而暧昧的抓痕。   萧倚鹤想起这抓痕的由来,忆起一整夜规律而猛烈的摇晃,又一阵口干舌燥,下意识侧身过去, 想伸手碰一碰他。但这么一动,突然传来的胀涩令他不由倒抽气。   薛玄微听见轻微的喘息声而回头,视线定在一双发红的眼角和肿胀的嘴唇。他将单衣披上肩头, 俯身贴近, 大掌抚到腰际轻轻揉了揉, 又一边亲着他的眼尾:“不要动,还早, 继续睡罢。”   面前的人胸口敞着,带着热意的胸膛和他身上极具侵略性的味道,让萧倚鹤无端觉得浑身发烫,仿佛自己已经从内到外,都被他所包裹。   “……”他张了张嘴, 又被自己过分沙哑的声音惊住。   薛玄微伸手将他染上湿意的乱发拢到耳后,露出一张疲惫的脸,然后低头吻住。一个深而长的亲吻,带着攻城略地般的蛮劲儿,让萧倚鹤错觉自己快被溺死。   他被从被窝里挖出,张着嘴任人欺负,手指都被捏得软绵绵没有力气。晕晕乎乎闭着眼的时候,突然觉得脚踝一凉。   萧倚鹤睁眼看去,见脚腕上闪过一点寒芒,他屈膝离近了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竟是一枚手镯粗细的小枷锁,缀着一根细长蜿蜒的金链,链子的另一头伸到了床下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并不重,但是一扯动,就会响起金环琳琅的碎响。   他盯着这金链看了会儿,又看向薛玄微。   薛玄微面不改色地把另一枚小枷锁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两条金灿灿的锁链缠绕在萧倚鹤身上,在他本就白若凝脂的皮肤上,不像是什么刑具,更像是首饰装点。   一点点凉意穿过单薄衣物渗透进来,萧倚鹤抬起手晃了晃:“这是什么新玩法吗?”   “不是。”在接下来一阵漫长的安静里,薛玄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视线将眼前的人一点点地描摹,他心头涩痛肆虐,但仍含笑道,“我真的想把师兄锁起来,就在床上,哪都不要去。从此不论是心里还是身体里,都只有我一个。”   萧倚鹤试着拽了下锁链,很长,没见着尽头,他抬起眼睛重新看回薛玄微,玩笑着去解自己的衣襟:“是昨晚没有感受好么,你现在仍可以重新感受一下,看看我身体是不是只有你一个?”   薛玄微没有说话,他把过来蹭了一吻的萧倚鹤摁回枕上:“师兄累了。”   “我不……”萧倚鹤一张嘴,就被他用唇舌堵住。   “师兄累了。”   “……”萧倚鹤不知道他发什么疯,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不是昨日与南荣麒的计划被他听见了。但是转念一想,应当不会,他特意在殿门设下了术法,若周围有人,他一定能感觉到。   昨夜他只是说尸潮可能会去突袭追月山庄,并没有说太多。   难道他猜到了什么?   胡思乱想时,缠绵的唇齿间蓦地涌入一汩暖流,待萧倚鹤后知后觉咽下的是什么时,他猛地反应过来,开始奋力挣动,想把口中的软舌推拒出去。   但薛玄微却不再给他回避的机会,用身躯压制住他的折腾,一把掐住了他的咽喉。   他两指在颈侧一捏,萧倚鹤就被迫仰起头来,喉咙不住上下滚动。   腥甜的热意接连不断地涌入,他不知到底吞咽了多少次,直至一线鲜红从二人紧贴的唇缝间溢出,沿着下巴流下,萧倚鹤被呛了一口,手脚用力挣扎起来,薛玄微才将他松开,静静地看着他撇开头一阵猛咳。   “你……”萧倚鹤咳得面红耳赤,回头一看,薛玄微唇畔也鲜红一片,反衬得面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他竟咬破了舌,强行哺灌大量鲜血给自己!   他气得钳住薛玄微下颌:“张嘴,我看看。”   薛玄微抿着唇缝,脸颊被捏得变形也不肯听话,只默默地垂着长睫。   萧倚鹤与他视线相对,心窝深处的某个地方忽地一抖,他松开手,改钳制为轻抚:“师兄看看,疼吗?”   无论心底有多想说疼,疼得每一寸血肉都在发颤,疼得想跟他说不要管天会不会塌,管世人会不会死,他只想在一亩三分的竹屋,守着师兄,养着灵鹤,过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薛玄微只是这么想想。   他首先是萧倚鹤,其次才是自己的师兄……薛玄微拿手指揩去嘴角血痕,合衣起身:“不疼……师兄,我该走了,很快回来。”   他指腹顺着那条细细的锁链拂过,仿佛是握着一条自己与萧倚鹤之间的牵绊。   然后“哗啦”一声。   薛玄微松开手,狠狠心,阔步离开了扶云殿。   他害怕自己再犹疑一分,就会忍不住胸腔的胀痛,当真将他锁在榻上。   “……”   萧倚鹤望着薛玄微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视野中,才不舍地躺回床上,仰头看着头顶。   他一折身,看到薛玄微褪在旁边没来及收拾的亵衣,一时情不自堪,拽过来掖进怀里,把脸深深地埋在里面。   全是薛玄微的气息。   也许今日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拥抱住这个味道。   萧倚鹤笑叹了一声,他终究还是骗了南荣麒几分——   生门阵确实可以搜敛碎魂,但是这借物养魂一法,只是理论上可行,更何况他的魂魄是全靠薛玄微的魂契来维持的。若是崩散,还能不能够重塑……谁也不知道。   但至少五十年、七十年、一百年,他们都会以为自己是在剑穗当中修养。薛玄微也还有零星期望,能够好好生活,不至于像七十年前那样把自己逼疯。   至于一百年后……萧倚鹤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能拖一年算一年吧……   他累极了,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怀里的亵衣皱得不像样子,他怔忪地揉了揉眼睛,又听见一阵轻灵灵的锁链声,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被师弟锁在床上这个事还没有解决。   萧倚鹤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金链子挺结实,不知道要费多大劲才能弄断,又叹着气放下。   等这阵懒意散去,他磨蹭着爬起来,拖着两条链子把自己收拾妥当。   萧倚鹤四下观望了一圈,想寻把利器试试能不能斩断锁链,却冷不防在书案上瞥见了端端正正放着的“寸心不昧”剑。   他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走过去确认了一下,发现确实是“寸心不昧”。   这把剑跟了薛玄微几十年,几乎从无一刻不陪在他身边,此剑无往而不利,今日薛玄微驰援追月山庄,正是最需要它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带?   他为何不带剑?   萧倚鹤抚过剑上镂纹,其上灵力缠绵地缠绕着他的手指,像是孤怜的小东西想要与他依偎一般。   “你狠心的主人,我帮你骂他!”他抱起剑安抚了一阵,望着绵延拖在脚边的锁链,已经拖拽得很远了,可尽头仍然隐匿在床下阴影里,没有丝毫到头的迹象。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放下剑,两手猛地拽起锁链。   “哗啦啦”一片接连不断的声响,在扶云殿内起此彼伏。   突然,铮的一声!   对面蓦地一轻,萧倚鹤猛然向后跌去,他顾不上感觉摔痛,迅速两手收拢金链,同时心里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失重而一点点沉落下去。   极长的锁链终于到了尽头。   只是这尽头并没有拴在任何一个地方——他愕然看到,这长而结实的牵绊尽处,是一把解开手脚枷锁的铜钥。   萧倚鹤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之快,既感到莫名的幸福,又不由从胸口流淌出淡淡的惶然和酸楚。他捧着这把小小的钥匙,眼前不由自主地笼上一层雾蒙蒙。   师尊囚禁过他,他以为薛玄微亦想要囚禁他。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只是师尊的锁链那样冰冷,他为了挣脱几乎拆骨破肉,最终他挣脱的不仅是一条有形的锁链,还有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   然而薛玄微的锁链这样轻细温柔,他给了萧倚鹤避世畏缩的退路,也给了他勇往无惧的自由。不管萧倚鹤选择哪一条路,即将面对怎样的风雨……   他都支持。   他还把“寸心不昧”留给了自己。   ……   萧倚鹤握住长剑走出扶云殿时,回头默默看了一会这片安宁空旷的殿宇——他曾依靠着遮过阳的窗沿,被迫抄过书的桌案,一起包饺子的小厅,两人缠绵过的软塌……   无一不萦绕着薛玄微的身影。   离开扶云峰时,萧倚鹤此生从未像这一刻一样,那么渴望活下去,那么渴望能够再见他心爱的小师弟一面。   他纵剑云上,一腔浓情无人倾诉,于是弹指飞了一道传讯灵光出去。   对面一直无人回应,萧倚鹤却等不及了,欢快地留言道:“南荣麒!再去挖一筐雪里红!我回来还要吃饺子!” 第105章 绝处逢生 师兄从不食言,他会回来的。……   大火焚后的剑神山并非想象中的满地苍凉, 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这片圣洁无上的玄门仙山又慢慢恢复了葱郁,只是立于崖上向下看去, 还能望见曾经殿宇的痕迹。   碎石杂草之间,隐约闪烁着琉璃瓦的微光。   萧凉盘腿坐在试剑崖上,衣袂兜着一团风,正两手斜后撑着仰头看天上的血红阵法。   他并非人躯,感受不到猎猎山风。   一身白衣的小偶在旁边哭丧着脸, 一遍遍“呜呜呜”地吹着小小玉箫,木头的小手指无法堵住音孔,它即便动作模仿得再像, 吹出来的东西也不忍卒听。   它实在吹累了,才把手放下叹了口气,萧凉就猛地揪起它的后领,两眸危险地一眯:“叹什么气?一副衰样, 你也想跟着他去追月山庄?”   小偶点点头,又忙不迭摇摇头,两只眼睛一点光彩也无。   萧凉把它扔下:“继续吹。”   “……”小偶在地上打了个滚, 头都摔掉了。他沾了满身草梗尘泥, 颤巍巍爬了起来, 捡起脑袋插在脖颈的洞上,又花了好半天才找到不知道滚哪去了的玉箫, 捧到嘴边继续胡吹。   萧凉望着崖下的废墟狼藉,想起自己第一次模模糊糊对世界有感知的时候,就是萧倚鹤提着师尊的头颅回到剑神山时,鲜血淋漓了一路。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入,一点点滋生着他的力量。   很久之后, 他才明白,这种情绪是痛与恨。但他不明白的是,萧倚鹤为何把它压制在心底?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借着这双眼睛,看到了血流漂橹的人间,看到了精疲力尽逐渐入魔的萧倚鹤。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控制这具身躯了,这让他感到兴奋。   可还没等他占据这具身体逍遥,一把利剑直穿脏腑,连着魂魄和这具千载难逢的仙躯一起斩碎。剑上清灵有如千百双手要将他撕裂,他痛得受不了,耗尽了一切力气才终于趁尸身兵解之际,逃窜了一部分出去。   想到那种剧痛,萧凉不禁咬牙切齿——   薛玄微,都是因为他,最该死的就是他!若不是他,自己七十年前就已经抢了萧倚鹤的身体了!   今日得了萧倚鹤的魂魄,他第一个就要把薛玄微的心肝掏出来!他要好好尝尝,这玄门剑首的心肝的味道是不是真的比别人的香甜?   小偶心如枯槁地吹着玉箫,抬眼看到他咧到耳根的狞笑,吓得一哆嗦,本就呜啦呜啦的箫声吹得更难听了。他宁愿跟着宁无致去打架,也不想待在这里!   萧凉抬起手,仿佛于虚空中牵住了几根丝线,轻轻一拽,莫名自言自语道:“喂,宁无致,去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解决吗?”   那边久久没有回应,只有空气中微微的震荡。   萧凉偏了偏头,正纳闷,忽的地上小偶箫声一停,扭头看向了通往崖顶的小径……那里簌簌几声。   突然“嗡”的一声,萧凉腰际真正的玉箫“知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欢快地共鸣起来。萧凉将它一把按住,饶有兴味地看向远处。   下一刻,一袭雪衣破开草丛: “哟,在这呢?”   语气轻松地好似只是来登山访友。   小偶默默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只露着两只圆眼睛,滴溜溜地朝两边打量。   来人一眼就瞧见了扒着石头偷看的小偶,他被这仿佛是自己缩小版的小东西吸引住了,笑着问道:“这也是小傀儡?真可爱,会说话吗?”   难得听见有人夸它可爱,小偶不禁欢欣起来,抬起两只小手舞了舞:“哇……”   萧凉视线定在他手边的寸心不昧剑,冷冷一声: “萧倚鹤。”   小偶卡崩把嘴闭上了。   萧倚鹤笑盈盈道:“做什么,想我了?那可不行,我道侣要吃醋的。”   萧凉朝他身后一看:“你一个人就敢来。”   “一个人足够了。”萧倚鹤推出剑鞘,大有一刻都不想多浪费的气势,“我还赶着回家去吃早饭呢!”   “呵,你还是这么狂妄。”   “彼此彼此,你不是比我还不知好歹呢吗?”话音刚落,萧倚鹤御剑而出,卷起山巅一阵狂风,寸心不昧见了知我,也愈加兴奋,仿佛是见了老朋友一般,“好了好了,过会就把知我带回去,好让你们俩也甜甜蜜蜜。”   “你……”萧凉不及说话,登时抽出玉箫。   “铿——!”   剑光映得萧倚鹤的脸庞:“小心一点啊,别打坏了我的萧,这可是我道侣送我的定情信物。我还得带回去邀功的。”   “萧倚鹤!”萧凉挑开剑锋,旋身撤后,“你我分不出胜负,何不省省力气?我们本为一体,那群道门狗利用你又弃你至此,你难道不想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不如你我联手……”   萧倚鹤笑嘻嘻将他打断:“没打过怎么知道?再说了,等杀了你,我再去找那群人的麻烦也不迟。就不劳烦你了!”   萧凉一路闪避,左手轻轻地牵动着什么。   萧倚鹤一剑刺去:“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回来了!今日的追月山庄已包围得如铁桶一般,就等着你的人自投罗网呢。傀儡宗前车之鉴,断不能再让追月山庄也遭你毒手。”   萧凉神色微变,他猛地从虚空中拽出一段灵线:“宁无致,回答我!”   “……”   萧倚鹤眸底渐生杀意:“当年凤凰血案,你翻遍了傀儡宗,把无致的记忆搅得混乱破碎,就是为了得知那枚剑穗的下落吧?”   萧凉阴冷地盯过去,那时试剑崖,他是断尾求生,修养了多年才能行动,虽知道有这样一枚由萧倚鹤心血练就的剑穗存在,却不记得他究竟把它交给了谁。   他也曾偷偷潜入追月山庄,但当时并未发现有关剑穗的蛛丝马迹,而且追月山庄的防卫实在过于严密,他根本无从下手。便转而到了傀儡宗,毕竟萧倚鹤生前最亲近的莫过于宁无致,他若有所托付,宁无致定当是第一人选。   只可惜,他把傀儡宗上下翻了个遍,甚至一点点捣碎了宁无致的记忆,把他炼成了听命于自己的傀儡,也不曾找到剑穗的痕迹。   他才确信,宁无致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宁无致”作为高阶傀儡,虽然有一定的意识,能动能言,但仍然是受限于萧凉这个“主人”的,向来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断不能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回应,除非……   石头后的小偶也焦急地探出头来,盯着荡漾着淡淡灵波,但却无人应答的那片虚空。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追月山庄。   上百道铁狱铜笼咒打在演武场上,四周焚着灼灼的追月灵火,更多的尸块七零八落地散在脚边。一袭黛影静静地伫立在咒法中央,远远望去,容貌淡而不寡,长身玉立,仍是清风淡月一般。   但走近了就能看到,他浑身狼狈,肩头已经被划破了一道深伤,但并未流出血来,只苍白地翻着皮肉。受伤的那条肩臂无力地垂着,手中扇也断裂了几根扇骨。   南荣麒欲言又止,宁无双含泪道:“哥哥!你醒醒,我是无双啊!”   宁无致淡淡扫了他一眼,仍低头看着一直剧烈痉挛的手臂,只有傀儡咒发作的时候才能让他这具死躯感觉到一些疼痛——这是萧凉在召唤他,但他无法回应。   铁狱铜笼咒专门克制傀儡,可以切断他与萧凉之间的联系。   宁无双站在阵法边缘,唤着“哥哥”。   宁无致不解地皱了皱眉头,忽地迈开几步,眼看就要一头撞向灵火高墙。南荣麒惊得手下一抖,那火焰跟着跳了几跳:“无致!别乱动!”   “他在叫我。”宁无致偏了偏头。   南荣麒:“无致……”   宁无致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在叫我。”   他一脚迈入灵焰当中,南荣麒心惊肉跳,下意识将手一收,把灵焰范围向后撤开了一丈。宁无致看了看脚下,又看了看南荣麒,似乎陷入了迷茫当中,不知他为何如此。   “轰——”   远处剑涛一震,薛玄微处理了前山涌来的尸潮,纵剑而回,扔开了已砍至豁口的铁剑,又随手从瘫倒在地上的弟子身上捡起一把,他抬头看向灵焰中的宁无致,眉心不由一蹙。   “为什么还不动手?”   宁无双叫道:“他是——”   薛玄微今日心情并不好,语气也格外重了些:“他不是,他只是一具被人操控的傀儡。宁无致早已死了。”   宁无双向后一退,两眼湿润起来。   南荣麒:“……”   他们知道宁无致的神识已经不在了,他们明明都知道,可是让他们对着这张温柔的熟悉的脸,却实在下不去手。南荣麒想起昨日萧倚鹤曾经吞吞吐吐,说今日突袭追月山庄的恐怕不是一般尸人,让他无论来者何人,都要速战速决。   萧倚鹤早就料想到了,来的是宁无致。   南荣麒看着天上愈加猩红的阵法,正见那旋涡疯狂展开——忽地一名弟子踉跄跑了进来:“门主!山下、山下来了更多尸潮大军!我们快顶不住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心魔只怕已经得知宁无致身陷围剿,难以脱身,知道剑穗恐再难到他手中。倘若他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他得不到,那旁人也休想得到,干脆将所有尸潮派至此处,阻拦他们的行动……那身在剑神山,还等着剑穗救命的萧倚鹤便成了一座孤岛。   正在此时,东北方向霍然窜起一线金芒,有如直彻天地的巨柱,众人惊讶之下,便看到层云之间隐隐形成一道大阵,伴随着阵阵电闪雷鸣——看那雷云方向,正是起自剑神山!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生元八卦的死门阵!”   薛玄微蓦地双眼剧痛,仿佛一根手指探进了眼窝里生搅一般,他单手捂住,颈后霎时出了一片虚汗。   ——怎么会是死门阵!不是说好的生门阵吗!   南荣麒心急地登上长剑,此时一低头,看到满目疮痍的追月山庄,和成千上万殷殷望着他的门徒……   他身为追月山庄门主,此时定不能抛下数千弟子而去,南荣麒眸色一紧,从贴身的衣襟内取出一物,抛给了薛玄微:“速去剑神山碧宵殿,否则倚鹤就危险了!”   薛玄微忍住眼眶剧痛,将它接下,见是一只锦囊。   他没空多问,刹那腾起一道飓风,御剑而去!   南荣麒望着他纵剑如风的背影,只盼望倚鹤不要那么心急……等一等,再等一等。   -   试剑崖上。   死门阵悬于头顶,萧凉眯起眼睛,兀自驱使着归墟眼攫取着大地灵力:“萧倚鹤,你在这里开死门大阵,我若死了,你也别想活!”   “那就试试。”   萧倚鹤手中轻掐咒诀,霎时死门阵由金转赤,其下凝出百把利剑,从四面八方将二人所在的崖顶封锁得严严实实,他眺目看向远处,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天边。   他低头笑了一下,抚着寸心不昧道:“才两个时辰不见,我就这样想他了呀……”   寸心不昧仿佛回应一般,散发着和缓的灵光。   在死门阵的遮蔽下,崖外的天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直至最后一线清明也被赤红掩盖,试剑崖顶彻底被一片寂静无风的昏沉所笼罩。   萧倚鹤抬眸看向心魔,方还弥漫着无限温柔的眉眼瞬间淬上了冰冷的杀意,离开了薛玄微,他便又是那个无所畏惧的萧魔头了。   他谑笑道:“不好意思了,我着急回家,麻烦你死在这里吧!”   ——话音刚落,万剑齐发!   与此同时,薛玄微一剑踏入剑神山,试剑崖的方向倏忽迸射万丈光芒,他瞳孔骤然缩紧,只见无数剑意呼啸而下,齐齐射向崖上一道清瘦身影。   与此同时,一直剧痛不止的双眼猛地似爆开一般!   他双目一昏,感觉到那根寄存在萧倚鹤体内的灵脉骤然一断,如剜肉截骨的痛令他跌下云头,视线彻底黑下去之前,他护紧了怀里的锦囊,将所有灵力顺着灵脉输送过去,竭力维系着那根微弱的牵绊。   他随即一头栽向地面,滚过一段山径后立即拄剑站起,灵脉的断裂令他双目尽渺,鲜血顺着眼眶断续地往下流淌,只能凭着记忆一路往试剑崖去。   “师兄,等我。”   薛玄微发了疯地往前走,脸颊被两侧枝桠擦出数条血痕也不敢停留,但越是靠近试剑崖,他心中越是绞痛。整座山崖上都弥漫着残存的剑气,一如七十年前。   他堪堪登上试剑崖,心尖骤地一刺。   灵脉断裂之后,那一直联系在两人之间的魂契,也突然寂静了下去。   “……师兄。”   无论他怎样呼唤,都再无回应。   薛玄微身形微微一晃,双目赤红,眼眶盈着滚烫的血色,他寻着寸心不昧的剑意奔上前去,直到咫尺之处,他似感应到什么,脚步蓦地停住。   在他面前,寸心不昧斜刺在山石之间,支撑着一具千疮百孔的身躯,这具身躯几个时辰前还曾与他缠绵交卧,此时却静静地跪在丛生杂草中,头颈低垂。   短短的几步,薛玄微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眼眶淌下的血顺着脸颊滴落,他突然间害怕师兄见了这血珠会担心,下意识伸手去抹,但一抬起手,就碰到了面前一具尚余温热的身体。   薛玄微颤声道:“师兄?”   他立刻凝下心神,一手将萧倚鹤的身躯揽入怀中,一手掐诀施咒,搜寻他崩裂的魂魄。   没关系的,师兄上一次便可以活过来,这一次也一定可以,不过是时间久一点。而他最不缺的就是漫长的时间,不管这次师兄想修养多久都可以……   突然,薛玄微怔住了,一张嘴,心底的寒意直往外冒。   ……试剑崖上竟无半片师兄的残魂。   他难以置信,再次扩大神识覆盖的范围,掐诀仔细搜寻了一遍。但方圆百里都没有一丝师兄的气息。怀里萧倚鹤的身体一点点变凉,他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阻止这温度散去。   他虽然看不到了,但能够感觉到从萧倚鹤衣下缓缓渗出的鲜血,在二人膝下聚成一汪血泊。这时他忽然想起南容麒交给他的锦囊,忙打开来,倒出了一枚赤若烟霞的剑穗。   恍惚间,他好像记得,湖心岛上有一段时间,萧倚鹤日日靠在窗边,耐心地剪着一条条丝线。那时入魔导致他眼睛已不太好了,一到了晚上便看不大清东西,所以即便是剪丝线,也剪得很慢很慢。   薛玄微问过他,是要做什么,自己可以代劳。   萧倚鹤只是笑,道:“世上总有事情是旁人替代不了的。”   一根根发丝似的丝线,原来结成了这样的剑穗。   薛玄微抱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中的慌乱变成越收越紧的双臂。   不知道过了多久,鼻尖的腥咸味道渐渐地淡了。   南容麒御剑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胸腔也随之一空,却并不相信萧倚鹤会食言而肥,抱着一丝希望先四下观望了一圈……他是否正躲在哪里嘲笑他们的哭相?   直到确认那躺在薛玄微怀里的就是那不守诺的萧倚鹤。   他走过去探了下萧倚鹤的脉息,指下寂冷一片,怆然道:“萧倚鹤,你起来……”   ……他明明说过好日子还没过够,不会轻易去死的。   薛玄微用大袖将怀里人裹住,遮起他一身的伤痕,只露出一片乌黑的尚算干净的发旋。他手中攥着那枚剑穗,仍不懈地往已经冰冷的躯体内灌输灵力。   像是一抔流沙,灵力进入萧倚鹤的身躯,又迅速流失。   南容麒哽咽了一下:“玄微,他已经……”   “在前山,我截住了他发给你的一枚灵讯,”薛玄微抱着他站起来,“他来剑神山之前,高高兴兴地给你传信,说还想吃雪里红馅的饺子,叫我们包好了等他回来。师兄从不食言,他会回来的。”   一只苍白僵硬的手臂从薛玄微的怀抱里垂落了下来。   南容麒红着眼眶移开视线:“……”   薛玄微的眼睛连着头一起作痛,疼得几欲呕吐,他微躬脊背,突然呕出一口血。   “薛玄微!”   南容麒这才发现他染血空洞的双目,忙伸手去扶萧倚鹤的尸身。但薛玄微反应极大,一把将怀里人夺过,两人争扯之间,不知是谁的灵力点偏到剑穗上,那剑穗落在地上,忽的灵光一震,欢快地传出一道熟悉的声线:“师弟,早上好呀,我最喜欢师弟啦!”   两人同时一愣。   剑穗中继续道:“今天也是特别喜欢师弟的一天呢!师弟还生我的气吗,别气啦,师兄给你唱曲子听……”   薛玄微将那剑穗抓在手中,如珍如宝地捧着。   他一遍遍听着这段留言,直到寸心不昧微微震动,剑锋似有感应地转向了某处。南容麒也随即发觉到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呼吸声,低声道:“崖下有人!”   南容麒一把撑住了踉跄的薛玄微,二人御风而下,落入崖底。   一抹染血的纤细衣影躺在杂草深处。   南容麒不禁屏息,颤抖着手拨开了层层丈高杂草,他看了一眼其中那个几乎被血色浸透的人,惊道:“朝惜之?!他怎么在这?”他伸手探了下鼻息,“还有一丝呼吸。”   朝惜之如今内里是师尊的残魂,又被封了灵力,不可能会无缘无故耗费如此心力来到剑神山。   薛玄微皱了皱眉峰,他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立刻侧耳问道:”他身边有什么?“   南容麒拨开他紧紧环抱着的双手,见到他怀中的东西时,也禁不住有些莫名的激动:“知我,还有……一只小偶?”   “小偶?什么样的小偶?”薛玄微呼吸一紧,迫不及待地追问。   南容麒拽了一下,朝惜之半昏迷着,仍本能地攥着小偶,仿佛那是紧紧重要的东西:“一个……一个小倚鹤……”   此时,朝惜之眼皮轻轻一滚,似微微醒转,他一把握住了身侧薛玄微的手,挣扎着把怀里的小偶往他手里送,呢喃道:“倚鹤,是倚鹤……”   南容麒压抑着心情:“他说什么?”   薛玄微接过小偶,一时心头狂跳:“他说……是倚鹤。” 第106章 [最新] 欢迎回家 我最喜欢师弟啦!   自那日剑神山爆开一片金芒之后, 天际的归墟眼也慢慢地阖闭,只余下各地失去统领的乱尸在漫无目的地游走。   太初剑宗重新开山那日,各门主忽然被请上了太初大殿。   薛玄微与南荣门主腰佩长剑, 各伫于高台一侧。   往日一向光明宏伟的大殿今日却紧闭窗扇,穹顶之下垂着条条素绸,上百点点橘光自两侧燃起,映得太初大殿宛若佛堂。   薛宗主眼覆白纱,怀里坐着一个雪衣小偶。小偶臂间横着玉箫, 腰际挂着一条赤红剑穗,似个玉雪可爱,天真无邪的小仙人。   众人疑惑之余, 身后的殿门“轰”得一关!   有人瞥见高台玉椅上端放着一枚长生牌位,看清上面的篆字时,众人脸色微变。   “薛宗主,南荣门主,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薛玄微那双眼睛形状凌厉,平日时总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长睫一压, 无端显出几分威严, 今日遮覆住后, 才露出这张脸原本的几分脆弱和艳丽来。   他抱着小偶默不作声,南荣麒看了底下一眼, 神色十分不豫,开口道:“诸位还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因为什么,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   “今日请诸位上山来,很简单, ”南荣麒面不改色道,“薛宗主痛失道侣,实乃道门一大憾事,请诸位为此守灵九九八十一日,你们应当没有意见吧?”   “南荣麒!八十一日怎么能……”   “怎么,谭观主,八十一日不够?”南荣麒冷声打断,“你难道心中愧疚难当,想为七十年前的事情以命相偿?倒也不是不可以。”   “……”谭观主默了默,赧下脸不说话了。   出头鸟被打,其余众人讪讪地看了两眼,自然不敢再呛声,一个个锯嘴葫芦似的,没了先前在太初山门前叫嚣的气势。   南荣麒猛一振袖,负手离去,薛玄微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紧随其后。   刚走出大殿,南荣麒面色一松,哼道:“八十一日太便宜他们了!”   薛玄微:“嗯。”   南荣麒继续叨叨:“等倚鹤醒了,知道这群人给他守了这么多日灵,定是要笑死了。”   薛玄微:“嗯。”   “……你难道只会嗯?”南荣麒转头看了他一眼,竟见他抬手遮在小偶脸前,似乎是怕太初的风雪刮着它似的,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他现在就是个木头,无知无觉的,并不会感到冷。”   “他爱美。”   南荣麒懵道:“啊,所以?”   薛玄微偏了偏头,额侧覆眼的白纱柔-软地垂在肩上:“风会吹乱他的发髻。”   南荣麒看向小偶头上逼真的丝丝乌发,今日确实挽了细致的小发髻,还插着一支飞鹤形状的玉簪,看起来十分俊俏。他忽地凑近了,指腹在小偶脸上点了一下,狐疑道,“薛玄微,你不会还给他点胭脂了吧?!”   薛玄微淡淡地说:“气色好。”   “可是,”南荣麒冷静道,“你点歪了。”   “……”薛玄微脚步一顿,下颌微收,下意识想低头看一眼,但他一动就感觉到眼前紧缚的白纱,想起自己双目已眇,“很丑?”   南荣麒忍住笑意:“还行。”   薛玄微抿了抿唇,捻起袖口就要去擦,南荣麒笑着去拉。两人一路争执着,才回到扶云峰,一抬头,看到眼下发青的朝闻道提着食盒站在浮桥前。   见到他们回来,朝闻道向前了几步:“宗主,师父他……刚才醒过一次。”   薛玄微静了静:“他还好吗?”   朝闻道眼眶微红:“他筋骨尽断,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一直有股力量慢慢地修复着,医修说,也许半月之后他就能够痊愈了。”他顿了下,鼓足勇气问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师父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看向被薛宗主紧紧护在怀里的小偶人,这几日他和南荣门主对这只小偶的关护之情-人尽皆知,他隐约明白了什么:“这是宋……是萧山主吗?”   南荣麒见他们两人为难,出声道:“闻道,其实那几日,你师父并不是……”   朝闻道攥紧了食盒提手:“我知道,南荣门主,那几日的师父并不是师父,对吗?”   南荣麒:“……”   朝闻道:“我感觉得出来,他与我师父不一样。宋……萧山主出事的前一天,宗主曾与师父坐谈至夜,我虽然不知你们说了什么,但是宗主走后,师父很难过,一整夜静坐在窗前。凌晨的时候,师父说想喝碗粥,我不过是去了一趟外峰食堂,再回来时,结界旁只留下一滩血,师父已经不在了。”   “他是为了萧山主而强闯出去,是吗?那并不是我的师父,是萧山主和薛宗主的师父……对吗?”   南荣麒无奈:“……抱歉。并非是有意瞒你。”   朝闻道摇了摇头:“也许那股一直修复着师父经脉的力量,就是薛宗主的师父留下的吧。师父刚才醒来时,反复地念什么,我凑近了听,好像是宗主的名字,还说……‘我把倚鹤交给你了’。我不知道,我想,也许应该告诉宗主。”   薛玄微闻此微微抬起头,发梢轻扬:“他说的?”   朝闻道点点头,薛玄微沉默了很久,他只好道:“那我回去了。”   待薛玄微回过神来,朝闻道已离开一会了,他抚着怀里的小偶,若有所思:“他最疼的一直都是你……也好。”   这次它能临危寄宿在小偶身上,也许也是因为师尊罢。   南荣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走进扶云殿,把小偶往床头一放,又似不放心它会掉下去,重新调整了几次位置,摆到了床榻的内侧。   榻上铺了软若层云的锦褥,两侧的帷幔也换了鲛绡,日光一映,流光溢彩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迎合谁的品味。   出去了一趟,纵然他护得再紧,小偶的衣服上还是被风雪沾湿了,薛玄微摩挲着从一旁的箱奁中取出了一套小衣服,云纱绣着银线,是山下绣娘连夜缝制出来的。   这样的各色小衣服,箱奁里还有不下十几套。   薛玄微抬手摸到小偶的脸,刚要解开它的衣领,恍惚意识到殿中还有一人:“南荣门主还有事?”   南荣麒磨磨蹭蹭,视线一直往帘内瞟:“是不是该我玩……照顾照顾倚鹤了?”   那小玩意可爱得很,也不知是谁雕的,活脱脱就是个小倚鹤。可是自打剑神山回来以后,那小偶一直被薛玄微贴身抱在怀里,他连近身摸一摸的机会都没有,实在眼馋得紧。   薛玄微因他这个说了一半的“玩”字皱了皱眉头。   南荣麒不服道:“你别这么瞪我,你一天给他换好几套衣服,还抱在床头一起睡觉,山下小丫头玩布娃娃也不过如此了!我就是看看……”   “南荣门主今天的雪里红挖了吗?”薛玄微突然道。   南荣麒一愣:“啊?我昨天才挖过……”   薛玄微说:“若是过会倚鹤醒了呢,他要吃雪里红,你却不给他挖,还给他吃昨天的,他一定很闹腾,可能再也不理你……”   他还要念叨,南荣麒赶忙抬手止住:“好好好,别念了,我去挖我去挖!”   南荣麒骂骂咧咧地抄起剑走了,薛玄微笑了一下,回头继续给小偶脱衣服,给它换了柔-软贴身的寝衣,头发散下来捋顺,俨然是一副要午睡的样子了。   他侧躺在床侧,手掌轻轻覆在小偶身上,忍不住在它一直贴身佩戴的剑穗上点了一下。   “师弟早呀!……我最喜欢师弟啦!”   又一点:“我最喜欢师弟啦!”   再一点:“最喜欢……”   薛玄微满意地闭上眼。   ·   一年多的时光转瞬即逝。   这日,薛玄微从山下的绣铺里回来,提着一个箱奁,里面装着新裁的十几身小锦衣,一进门,就看到南荣麒大马金刀地在殿前门槛上坐着。   “薛玄微,今日-你无论如何,都要叫我把倚鹤带回去玩几天!”见薛玄微要说话,他忽地一抬手,“别说什么雪里红,我三天两头在你们山里挖,一年多了,别说雪里红了,野兔子都快被我抓绝了!倚鹤这样乖巧可爱的模样可不常见!等他醒了,很快就能□□化形,我再想玩玩可就难了!”   “你今天就给我个准话,我到底能不能……”   “咣啷”一声。   南荣麒一顿:“什么声音?”   “咚!”   南荣麒:“……?”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日光穿过了眼前的白纱,竟在眼底透出淡淡的红晕来,一点微微的光影透过眼纱,落进了薛玄微久盲而漆黑一片的眼中。   他愣了一愣,突然转向内室。   南荣麒随即也意识到了什么,霍地站起。   两人一前一后地冲进内室,当即怔住。   ——只见一只雪白的小人影弯腰站在地上,左脚蹬着一只小靴子,右边的木头小脚却光着,正扶着自己的小脑袋。那脑袋似乎是才捡起来插在脖子上的,歪了很多,滑稽地瞪着玛瑙黑眼珠望着他们。   看这姿势,刚才的咣啷一声,大概就是他不小心把自己脑袋碰掉了。   南荣麒试探地唤了一声:“……倚鹤?”   小偶与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也不说话,头也来不及扶正了,突然咯嘣往地上一坐,装死了。   薛玄微静静地凝视着他,好半晌,殿内无人说话。   日光晒过小偶的脸庞,一双黑眼珠流淌着柔亮的光芒,莫名的闪过几分狡黠。薛玄微蓦地一动,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挂在他胸-前的剑穗上。   “我最喜欢师弟啦!”   “我最喜欢师弟啦!”   小偶:“…………”   “我最喜欢师弟啦!”   “我最喜——”   薛玄微哒哒哒还要点,小偶突然抬手,搭在了薛玄微的手指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静静地四目相对。小偶默默地扭开了头,捂上脸,觉得分外丢人。   他当初怎么想到留下这么一段极其羞耻的话在剑穗里的?!   “好了……”萧倚鹤的木头小脸咔哒地转了回来,两颊的胭脂仿佛都更艳丽了一些,“……别点了。”   薛玄微轻轻勾起了一点唇角:“不丢人,我也最喜欢师兄了。”   “嗯……”左右木头脸不会变得更红,萧倚鹤两只小手张开,要抱。   薛玄微两手将他抱起。   “师兄,欢迎回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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